舟州萧家世代武将簪缨,百年来蓄养私兵家将,部众称得上训练有素。在被惊雷和主帅死讯击溃士气之后,他们开始撤兵溃逃,阵型也保持得很稳固。
恩州兵整体素质就不如舟州兵,而且,与毫无心理准备一头撞进青州的恩州兵不同,舟州兵准备攻城前就有了短暂的休整,这会儿与长途跋涉的恩州兵打起来,勉强算得上是以逸待劳。
舟州兵唯一的劣势是,他们正在溃败撤退,军心士气都在最低点。
战场上的这场惊变也很快惊动了正在收缩阵型的安莹,白芝凤与谢青鹤在城楼上看着底下士卒迅速变阵包抄,不动声色地绕背埋伏在正在厮杀的两波敌军之后,恰好赶在舟州兵惨胜的时候捡了个大便宜。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训练有素的精兵与穿上军装的农民,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战场上出现了三方兵马,气质截然不同。
安莹率领的是百战之兵,舟州兵行止有度,恩州兵比农民兵好不了多少。再是不懂军事的人站在城楼上看着战场上的兵阵调度,也能从残忍的对阵厮杀中看明白这三方势力的战力高低。
原本舟州兵众,青州兵寡,安莹应对起来比较吃力,谁也想不到恩州兵会突然出现,卯着舟州兵打了一通王八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躲在背后的安莹不怎么费力就把来犯的舟州兵包圆了。
眼见大局已定,城楼上观战的众人才意识到天将日暮,全都饿的头晕眼花。
陈利跟着谢青鹤一齐扒在城墙上观战都看傻了,连忙要去张罗吃食,谢青鹤说:“随便找点吃的。楼下营卫有放饭端些热食来就好。”
白芝凤看了陈利一眼,陈利赔笑道:“是,就附近弄些热食来吃。”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这其中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这年月粮食紧张,如今又在寒冬,军粮简陋是必然的,真就简陋到不能吃了?陈粮?霉变?腐坏?
今日大胜,谢青鹤也不想节外生枝,这件事暂时搁在心里,并未声张。
城楼上寒风凛冽,到半下午太阳西斜,狂风大作,越发寒冷。白芝凤冻得脸都青了,几个火盆围着他也无法保暖,陈利带着人抬了热汤热食上来,果然就是附近食肆烹煮的汤水,菘菜切段芦菔切片,添了御寒的生姜煮在一起,另有一瓮野鸭汤,煮了两截冬笋。
热汤端在手里没多会儿就变得冰凉,陈利拖来一只火盆,将谢青鹤的饭碗煨着。
那边白芝凤喝了不少热汤意图保暖,吃饭时倒是浑身暖和了一阵,吃完饭没多久又开始跺脚。
“如今新年新胜,就算不能大操大办,待安将军凯旋也该办个小宴庆功。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请白先生先回别宫预备宴席,待我接了安将军就回去吃酒?”谢青鹤见他实在冻得受不了,出言解围。
安莹在外边浴血拼杀,白芝凤哪好意思说天太冷了我回去窝着?小郎君不也冻着么?
谢青鹤给他找了个差事理由,白芝凤连忙起身:“对,好,我去准备。”他也不跟谢青鹤客气,抱着双臂搓了搓,又跺跺脚,小声嘀咕,“这风吹得呜呜的,委实抵不住。”
白芝凤匆匆忙忙地上车走了,陈利也挺担心谢青鹤:“小郎君,要么在附近避一避风。”
谢青鹤也觉得冷,城楼上不关风,火盆的暖气聚集不起来,烧多少火盆的效果都是聊胜于无。
但是,这时候他不能往城楼下撤。他不过是在城楼上抄手观战,城楼下的士兵个个都在拼杀,再有优势的战事也会有死伤,死伤者还没抬回来,凯旋的将士也还在战场远处……白芝凤能去“准备庆功宴”,他作为陈家少君不能这么干。
“肉切来了吗?”谢青鹤又问。
“去取了。马上就来。”陈利也不问为什么要生肉不要熟肉,他从不对主上倾泄自己的好奇心。
过了不久,陈利去取了送来的羊肉,巴掌大的长条,足有三四斤重。谢青鹤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拆了箭镞,直接削尖箭首,以此串上羊肉,在火盆上炙烤。
不少城墙上的守兵都悄悄地打量小郎君,不明白他这样的贵人,为什么要自己烤肉。
谢青鹤烤肉烤得很认真,翻来覆去烘着,撒一点盐巴,些许孜然,熟透的香气缓慢四溢。
这时候陈利过来禀报:“小郎君,安将军已近城门。”
“举火。”谢青鹤命令。
城楼上的守兵很快举起火把,蜿蜒数里的城墙顿时火光点点,将漆黑的夜空彻底点亮。
谢青鹤举着已经烤好的羊肉走到城墙之前,高声呼喊:“安将军!”
点火把的动静已经把整队回城的安莹惊动了,不管仗打得怎么样,既然凯旋就希望有呼唤声,安莹原本轻骑快马往城内撤,听见城楼上谢青鹤呼喊,他举手止住了正在缓慢前行的卫队,仰头望向城楼。
谢青鹤身边有两个府卫举火,将他的动作照得一清二楚。
安莹就看见他挥舞一支奇怪的箭,箭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下一瞬,小郎君开弓,刷地一箭飞来。
原本守在安莹四周的卫队都吓蒙了,个个举盾欲挡,那支箭已经钉在了安莹的马前冻土之上。附近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围观,安莹也很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箭上串着一块烤得油光喷香的肉,差点笑得从马背上滚下来。
“安将军!”城楼上谢青鹤又喊了一声,“凯旋!”
安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那支钉在冻土上的箭拔出,张嘴就咬了一口。
味道出乎意料地肥美。安莹把准备好的话先咽了下去,又吃了两口,才举起吃残的羊肉长箭,跟着喊道:“小郎君千岁!”
谢青鹤笑道:“快!进城,庆功宴!”
安莹跪着没动,又啃了两口羊肉,被身边的心腹提醒了一句,他才重新翻上马背。
随行的将士都默默地看着他。那块肉真的那么好吃吗?马背上还一直啃。啃完了居然还用舌头细细地把箭支上残留的肉丝撕下来……
这日之后,军中开始流行用箭支烤肉,自上而下,屡禁不绝。
直到军需官跑到将军府去打滚哭诉,从一支箭的造价到每人一支箭要浪费多少杀敌利器算起,吵得安莹头昏脑涨,军需官哭得眼睛都红了:“各人一支箭,那就是八千支。他们还不止浪费一支箭,烤断了,烤脏了,三五支不在话下!将军,这么下去不说骑兵配不上箭,弓箭兵都要裸跑!”
安莹没办法,只好颁下军令,凡青州将军府麾下士兵可以去申领一支没有箭镞的羽箭,用以烤肉之用,只能领一支,遗失不补。除此之外,再用箭支烤肉者,斩!
这事传来传去成了笑话,谢青鹤听了也是哭笑不得,不得已前往将军府向安莹赔罪。
安莹正在将军府用箭烤肉……
谢青鹤在将军府做客饮宴,与安莹算得上相谈甚欢,就顺便问了军粮的问题。
“青州富庶,咱们打进青州时有杨家做内应,钱粮仓库都很太平,全都接下来了。郎主出城时带了二成存粮出去,那都是华家预备的军粮,粗制过的干粮。现在是守城每日灶火做饭,能吃些水多易腐的东西……若不把郎主那边的补给分出来,青州存粮够吃三年。真不缺粮。”安莹说。
谢青鹤不怎么管事情,但他也有常识,知道青州府不该缺粮。
这就显得那日城楼上白芝凤和陈利的反应更奇怪了:“质量如何呢?不大好吃?”
“这世道……能有口吃食糊弄糊弄肚子,哪还有其他的奢求?”安莹将手放在火盆上烤了烤,“不过是有些东西不好叫小郎君听闻。小郎君可知道‘菜人’?”
谢青鹤当然知道。他皱眉道:“军中吃菜人?”
安莹点了点头,解释说:“比起其他州县,我们算是吃得少了。自从打下高州之后,存粮充裕,能不吃菜人就不吃了,这不是……前些日子在城外,那尸体留着也是叫野狗叼了,打扫了战场就拖下来送进了伙房。库里存粮能放,菜人容易烂,这些日子军中都在吃菜人……”
所以,谢青鹤说就吃军中放出的饮食,白芝凤和陈利都不肯答应。底层士兵吃菜人,上等人是不能吃的。陈利宁可给谢青鹤吃白菜萝卜,也不会让他去吃守城士兵们的人肉汤。
谢青鹤入魔日久,见过不少人相食的乱世。
这些残酷恐怖的事情,史官都不愿意刻意渲染记载,却依然不绝于史。
人活着就要吃东西,可这时候的农作物极其低产,全民耕种也未必能个个填饱肚皮,碰上连年战乱各州互别苗头,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养那么多兵用来打仗,就得要更多的农民种地供养,张嘴吃饭的人多,种地产粮的人少,怎么都是入不敷出。
一旦遇上灾年,各州势必要开战互相打劫,抢别人的粮喂自己的兵,生存非常残酷。
陈家已经有了剑指天下的胸怀,詹玄机也劝说陈起要以君王之心善待天下,然而,哪怕是到了马上就要攻打王都的此时,陈家仍旧保持着不留俘虏的潜规则。
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担心俘虏反水叛乱,而是根本养不起俘虏,陈家也没有那么多口粮。
饥饿已经让这个世道的大多数底层习惯了吃人,相比起组成大军前往邻县劫掠“菜人”当粮食的行径,安莹麾下士兵吃的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敌军,已经算是非常“文明”了。正如安莹所说,撂在野外也是被野狗吃了,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兵吃?
陈家自从打下高州之后,粮食已经比大部分军阀世家充裕,可是,士兵们吃的又是什么呢?
不是正儿八经的主食与蔬菜,三素一荤加碗汤。多半都是干硬的豆子,炊硬的高粱,勉强吃下去使肚子不饿。许多底层士兵一辈子都不知道“饱足”的滋味,更不知道何谓“美食”。
菜人是底层士兵最可能吃到的肉味。
谢青鹤想要禁绝吃菜人的风俗,不说给他们提供足够多的鸡鸭鱼肉,最起码得让他们吃饱饭吧?
这事却实在不容易做。
谢青鹤现阶段也只能叹了口气,与安莹告辞离开。
※
十多天之后,单煦罡带兵来了青州。
此前谢青鹤已经收到了单煦罡的来信,得知他在策应陈起的王都攻势时,被东州曹霂与献州刘泉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没余力拦住舟州萧成,让萧成溜到青州耀武扬威。
如今单煦罡把东州曹霂部杀了个落花流水,青州也未沦陷,单煦罡决定亲自来赔罪。
谢青鹤倒觉得这事没什么可赔罪的,曹霂与刘泉合兵攻打恕州,单煦罡自己都兵凶战危差点跪,哪能怪他没拦住悄悄过境的萧成?可这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一样了。
“小郎君安好吧?”单煦罡见面也有些惭愧,单膝跪地扶住谢青鹤。
“儿一切安好。恕州战事危急,单父安好么?”谢青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心地问。
往日谢青鹤对单煦罡也没这么客气,刻意示好是希望单煦罡不要被流言蜚语所影响。
单煦罡看似粗犷心思细密,马上就领会到了谢青鹤的善意,紧绷着的嘴角也松弛了下来,顺势把谢青鹤抱起,说:“天幸我与小郎君都是有惊无险。”
谢青鹤也不知道这群人示好就爱把人扛起来的习惯是哪儿来的,任凭单煦罡把他抱回紫央宫侧殿。正殿是陈起住过的地方,谢青鹤待客也不能轻易使用。毕竟陈起都在攻打王都了,说不得再过两天就要称帝,谢青鹤也不想去太岁头上动土。
单煦罡亲自来青州,还没离开的白芝凤带着几个谋士,安莹带着几个副将,连沈俣都带了几个主管青州地方的从事前来迎接。谢青鹤在紫央宫设宴,例行公事地吃了一顿饭,单煦罡就说到了重点。
“曹霂此人胸无大志,性情软弱,他的谋主万尹去世之后,他就一直沉迷神仙术,早已松弛了军事,刘泉倒是爱好议论高声,常常传檄天下隔空征讨,可献州兵权都在刘泉的兄弟刘毕手中,刘毕又是个谋事细密思虑过甚的脾性——说难听些,刘毕这人空有练兵之才,却无兴兵之志,撑死了是个掠阵的先锋,当不得主宰一方征伐的将军。”白芝凤说起来也很困惑。
陈起和单煦罡分兵两处,这仗要怎么打,各方面是什么反应,白芝凤身为谋主都得想清楚。
他跟陈起会同意让青州做饵的想法,就是算准了恩州石倦战力不大强。就算青州防线太长,安莹守兵太少顾不周全,那也不能真的让小郎君一个不小心死在青州——不能太强吓得石倦不敢来,也不能太弱真的让石倦把小郎君吃了,这个度的把握就得很严谨。
单煦罡能防得住舟州萧成的前提是,东州曹霂和献州刘泉都不大可能在这时候跳出来。
这可是冬天啊!普天之下,有几个州能撑得住打雪战?不怕出师未捷士兵先冻死吗?
单煦罡拍拍手。
他的侍卫马上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
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这种木盒子,这种尺寸大小,正好放下一颗脑袋。
单煦罡点头,侍卫就把木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颗人头,用石灰打理过了,使得这颗脑袋的颜色变得很阴森。
安莹第一个站了起来:“华璞!”
这是从他的战场中逃跑的敌军主将,他找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找到,居然跑恕州去了?!
单煦罡解释说:“据刘泉所说,是华璞说动了刘毕,刘毕又带着他前往东州,游说曹霂,两州约定合兵一处,攻打恕州。”
安莹原本就是单煦罡的心腹下属,两人故意演戏闹了场分手,这时候发现华璞逃出去差点把旧主掀翻,安莹也有些紧张。就在他琢磨着该怎么表态的时候,单煦罡亲手把木盒子盖上,拎在手里跨过坐席,走到安莹跟前。
咔哒一声,木盒子放在了安莹的面前。
“还有什么人要我替你捉回来?”单煦罡看似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安莹脸色铁青。
眼看单煦罡和安莹又要干起来,陈起又不在,只怕没人救得住场,白芝凤连忙捧着酒盏起身,向单煦罡敬酒赔罪:“是在下失算方才使将军步入险局,将军恕罪,某满饮此杯。”
“先生言重了,若不是……”单煦罡拍了拍放在安莹桌上的木盒子,“轻松惬意地从青州溜了出来,岂有今日之祸?”
安莹霍地起身。
哪晓得才起了一半,单煦罡用仅有的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硬将他按得坐了回去。
安莹面红耳赤,愤怒张目。
单煦罡则冷笑道:“我不曾叫你起身,你起来做什么?华璞不是从青州逃出去的?郎主予你信重使你伏袭青州,你能把敌军主将从重重军阵中放跑。你那双鼠目寸光的眼睛又盯在战获上了?盯得住战获盯不住敌军主将?”
这不是私下场合。侧殿里不止有东楼谋士,青州府长史从事,也有安莹的副将们。
上一回单煦罡和安莹见面话事时,安莹还是他麾下的将军,他可以随口惩处安莹,将安莹推出辕门斩首。现在安莹已经成了陈起直属的将领,不再被单煦罡一言决定生死,然而,单煦罡在军中的身份地位,依然不是安莹所能冒犯顶撞的贵重。
整个侧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木炭在火盆里燃烧的轻微声响。
谢青鹤放下筷子,说:“单父,安将军却敌于青州城外,大败舟州萧成、恩州石倦,使我免于坐困愁城的危局,我很敬重他。”
单煦罡沉默片刻,不再理会安莹,重新回到了谢青鹤身边:“来,喝酒。”
谢青鹤端起酒盏,隔空向安莹敬了一杯:“请。”
单煦罡没有在青州待很长时间,次日就带兵出城去了。
他行色匆匆,也不告诉谢青鹤接下来的打算,谢青鹤也懒得过问他与陈起的“战事”。
不过,单煦罡的到来也给谢青鹤留下了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置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的华家。后世常说祸不及妻儿,这个说法在如今的年代是不存在的。
原本陈家与华家交战,二者敌对双方,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华家既然败了,陈家也没有对华家赶尽杀绝,华璞的二儿子华辟还在青州府领了份差事,华泽、华谷两兄弟就在谢青鹤身边伴读。
这种情况下,华家自动沦为陈家臣属,就该对陈家“忠诚”了。
华璞逃出去串联东州、献州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导致恕州被围,萧成穿州过省杀到了青州城下,若不是谢青鹤有天诛秘术能引动天雷,若不是那么凑巧恩州石倦过来偷城,陈丛必然会交代在这里。
华璞造成的威胁太大,华家的“忠诚”宣告破产,陈家必须作出惩罚,以儆效尤。
单煦罡压根儿就没过问这件事,白芝凤、安莹与沈俣也没有就此事与谢青鹤商量。
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商量。华家必要满门死绝,才能警示后人。
当天饮宴结束之后,安莹就派兵去堵了华家满门,重新关回了望簌门的小院子里。次日单煦罡领兵出城,谢青鹤送到城门口,回来就只见到杨奚在屋内抄书,华泽与华谷都不见了。
“人呢?”谢青鹤问。
杨奚低声说:“将军府来人,将他们带走了。”
谢青鹤沉默回屋,过了片刻之后,他吩咐陈利:“再没有趁我不在随便将我的人带走的道理,请利叔亲自走一趟,把我的人带回来。若是安将军有闲暇,请安将军过来说话。”
陈利有些心惊胆战,到底不敢问为什么,遵命退下。
守在门外抄书的杨奚则松了口气。
冷不丁听见谢青鹤在门内说:“春姬出宫之后,华谷就不与你亲近了。”
杨奚慌忙起身,在隔门前屈膝跪下。
如今是正月,小郎君给他们放了年假,暂时停了抄书的功课,说到二月再恢复正常。华泽、华谷被安莹的人带走之后,杨奚就故意来这里抄书,提醒小郎君有两个人不见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直?”谢青鹤问。
杨奚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奚向谢青鹤出卖了夏女,差点让杨家和华家都陷入灭顶之灾,就是叛家之人。他是否知道夏女与春姬换子之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青鹤问一句他答一句,就把两个姐姐的秘密抖落了。
华谷与杨奚都是庶出,二人在家中都不怎么得宠,才会抱团取暖,不与嫡出的华泽亲近。
最初杨奚被春姬责罚冻伤了膝盖,华谷还帮着杨奚抱不平,替他取药疗伤。然而,当春姬被打发回夫家,华谷也知道杨奚为何会被春姬责罚之后,他就不再理会杨奚了。
——你家父母兄弟对你再不好,你可以抱怨或是不理会他们,但是,你不能背叛家族!
这是这个时代做人的底线,最朴素的道德观念。
华谷认同这种道德,杨奚同样也认同这种道德。如果他当初知道夏女和春姬换了孩子,如果他知道小郎君问的是春姬抱进别宫的孩子来历,他绝对不会那么毫无戒心地回答小郎君的问话。
所以,对于杨奚来说,他有心替华家兄弟求情,并不是以德报怨。
他一直认为,他被华谷所厌弃割席,是罪有应得。
这事他可以对所有人解释,就是对小郎君解释不了。总不能直愣愣地告诉小郎君,是我背叛家族抱了你的大腿,我完全理解华谷为啥不理我。搞得好像抱小郎君的大腿是件丑事。
虽然它确实就是丑事。但是,他不能对着小郎君这么理直气壮地承认啊!
杨奚趴在门口许久都没吭声,谢青鹤也没有继续问他,说:“下去吧。”
仙道贵生。
谢青鹤生于乱世,常有唏嘘悲悯。
他知道人力有时尽,也知道这个贫瘠混乱的世道,催生了许多残忍。
能救的人,他都在尽力救,只是生在兵家,满眼杀戮,很多时候确实很无力。刚进青州的时候,安莹就因谋乱杀了于延一家,不分老□□女,尽数斩杀。
谢青鹤自问不是仁懦之人,杀敌、杀罪,他也从不容情。
但是,动辄灭人满门,将无辜妇孺一起杀死,他是真有些吃不消。
当初让春姬和夏女把孩子换回去,又叫华辟去青州府任职,叫华泽、华谷来别宫伴读,都是因为他想告诉青州所有世家旧族,不必担心陈家大开杀戒。
华璞从战场上溜走串联了东州、献州,华家诸人困在青州能给他提供什么支援?
就因为华璞是华家家主,为了惩罚华璞,就把他满门杀绝?
稚子何辜。
等待安莹带人过来的同时,谢青鹤把华泽抄写的墨稿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
华泽是个特别有才华天分的少年,不能说举世无双,也绝对是当世一流。若能让他好好地成长起来,文赋史上必能留名,放在府衙执事也有治世之才。这样的人去给他父亲陪葬,太可惜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安莹才匆匆忙忙赶来,带回了华泽、华谷两兄弟。
华泽、华谷显然是刚刚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华谷的下巴上还有一处淤青,两人进门就跪在屋角,俯首不敢抬头。安莹上前与谢青鹤叙礼,解释说:“仆不敢冒犯小郎君。使人今日在小郎君出门时将人带走,实是担心小郎君与他二人相处时久,当面拿人时若他二人哭喊求饶,叫小郎君为难。”
谢青鹤接受了他的解释,说:“你来看看这个。”
安莹不明所以地上前,在谢青鹤示意下落座,面前就是华泽抄写的圣人语。
这个时代用得更多的还是竹简与笔刀,华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了软笔的用法,写出法度井然的一笔字来,安莹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抄书的人文墨功夫扎实:“好字。”
“安将军知道天下有多大吗?”谢青鹤又突然改了话题。
安莹想了想,答道:“秦廷立国之初,天下有三十六州之多。四海八荒,当无尽数。”
“好。四海八荒,天下之大,有多少识文断字,能伏案文牍,经营民务之人?”谢青鹤问。
安莹不禁笑了笑,说:“小郎君是青州之主,陈氏少君,要恩赦华家两个小儿,一句话只管吩咐,仆照办就是,哪里就要与仆仔细解释?”
“不止他们两个。”谢青鹤将华泽抄写的墨稿合上,“华璞已死,华家诸人也已归顺,人既为我所用,岂能因华璞一介罪人轻易废弃?若华家诸人之中有心生怨愤、念念不忘旧仇者,显戮于市也无不可,余下安生度日之人,叫他们好好活着。”
华泽、华谷年纪小,且走的都是学文读书的路子,杀与不杀安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现在谢青鹤一口咬定所有人都要赦免,安莹就觉得不大好办:“小郎君,非是仆存心为难。一则华璞罪重,若不严惩如何震慑后人?二则华璞新丧,他在城中遗下九子十二孙,如何辨别其中心生怨愤、念念不忘旧仇者?”
谢青鹤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我听说,你把华璞的脑袋挂在城头示众。”
安莹还没答话,一直俯首跪在屋角的华谷哽咽了一声,又很快收住,仿佛是幻觉。
“去把他的脑袋放下来,准备寿材好生安葬。华家三代籍没为奴,其余旁支不再问罪。”谢青鹤没有一意孤行,完全不理会自己人的看法心理,取了个比较折中的处置方案,“华家子弟都是读过书的,就不要把人送去奴隶营了,记在我的名下。”
谢青鹤考虑得很全面,安莹闻言也没什么反对意见,直接同意了:“是,仆这就去安排。”
待安莹离开之后,谢青鹤才对华泽、华谷说:“日久见人心。我不会让你们的孩子继续为奴。”
换句话说,只要华家众人不生乱,再过十年二十年,谢青鹤允诺替他们撤销奴籍。
事实上,华家三代都被籍没成了谢青鹤的家奴,根本就不会有搞事情的机会。再等二十年,天下都改姓陈了,华家纵然还记恨华璞之死的仇,他们又能翻得起多大的浪花?
华泽、华谷心中是否有恨,谢青鹤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不想滥杀无辜。
华泽磕了几个头没吭声,华谷则哽咽道:“谢小郎君替家父落葬。”
谢青鹤看了他下巴上的淤青一眼,问道:“家里还有人受伤么?”
华谷一愣。
华泽抬起头来,半晌才说:“本不该无礼哀求。祖母年迈体衰,得知阿父死讯后昏厥于地,似摔伤了脑袋,若小郎君开恩,可否请一位神婆替祖母请神疗伤?”
谢青鹤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不要大夫要神婆的行径,点头道:“我让利叔安排。”
真要是摔伤了脑袋,神婆没什么用。谢青鹤盘算着找机会亲自去一趟。
※
隔天,谢青鹤亲自去望簌门的小院探望华家诸人。
要说家中所有人都老老实实不存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安莹已经把华璞的首级从城墙上摘了下来,暂时安放在灵堂之上,明明白白的杀父杀主之仇搁在当中,全无怨恨那得是多没心没肺?
谢青鹤将家里上下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憨的傻的愣的——不顾一切要报仇那种,那就行了。
安莹派兵去抓人时显然发生了冲突,华家不少人都带着伤,好在都不怎么严重。
唯一伤得比较夸张的是在青州府任职的华辟,胳膊都断了,也就是仗着华家养兵出武将,别的病没法儿治,打个夹板治断了胳膊的伤还有几分经验,谢青鹤进门的时候,华辟的胳膊就挂在脖子上。
谢青鹤见打得挺惨,仔细问过了,才知道这伤也不是安莹的人揍的。
——是安莹抓人时,华家一片混乱拒捕,华辟为了安抚族人减少伤亡,被他几个叔叔揍的。
谢青鹤让把他的夹板拆开,捏了捏骨头,确认没有接歪之后,又给他绑了起来。谢青鹤的绑法与华家的半灌水截然不同,华辟马上就觉得胳膊挂着舒服舒畅了许多,脖子也不那么累了。
谢青鹤又去探望了卧床不起的老祖母卞氏。这时候药材不好找,谢青鹤就不开方子,教床前服侍的菅夫人照着穴位按摩:“三五日就能起床了。”
菅夫人自然是千恩万谢。
临别之时,华家还特意安排夏女抱着孩子出来见礼:“华珈拜见小郎君。”
谢青鹤果然给了这个小婴儿体面,走到夏女跟前逗了逗他,说:“好好养着吧,过些年也到我跟前读书,自有前程。”又安慰夏女,“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有事写信给华泽,叫他安排。”
又几日后,华璞落葬。
小郎君对华家轻拿轻放,说是籍没为奴,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华泽、华谷在小郎君跟前,“深受喜爱”。华家都过得好好儿没什么惨烈下场,余下几个心怀忐忑的青州旧族也都纷纷安下心来。
谢青鹤想着恩州的威胁也解除了,也该盘算盘算下一步了,相州的书信恰好送至。
总共是三封信。
詹玄机写了一封,姜夫人写了一封,小师弟写了一封。
谢青鹤先拆了伏传的信,信中说,在家中书库里找到一些不解的图案,向大兄求教。
随信附了厚厚一沓“不解的图案”。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的信就忍不住笑,拆开那沓“图案”之后更是忍俊不禁。所谓“不解的图案”,就是寒山密文。显然是怕书信被人拆看暴露彼此的秘密,伏传才会如此“加密”。
只是伏传忘记了,谢青鹤此世不修,看密文又非常耗费精力。
“这是要累死大师兄。”谢青鹤嘴里怪罪,还是翻出密文看了起来。
只是才看了半段,谢青鹤的精力就彻底耗尽,头晕眼花,汗如雨下。他歪在被窝里养神,还是忍不住好笑,这蠢师弟第一张密文里大半段写的都是恭恭敬敬地问好请安……看完他就废了。
隔了好半天,谢青鹤才有力气爬起来看詹玄机和姜夫人写来的信。
詹玄机是表示已经收到了郎主手书,姜夫人的安危不必担心,又简单说了相州之事。
姜夫人则催促他尽早回相州,认为外边兵凶战危不安全。信中虽然没有明说,谢青鹤还是能品咂出来姜夫人暗示的意思——打仗不安全,陈起更加不安全,能跑多远跑多远,快点回家来!
谢青鹤已经决定在青州定居,遂写好了给姜夫人的回信。
这时候他很无奈的发现,没法儿给小师弟写回信。不是说他一定要写密文,主要是连小师弟的来信都没看完,这回信要怎么写?提起笔又放下。
紫央宫所有人都发现小郎君最近不怎么爱出门了,每天都窝在内室,食量还变得特别大。
陈利有些担心,不过,在他发现小郎君一顿吃了半只羊之后,所有担心都一扫而空——胃口这么好,能生什么病?无非是懒病罢了。
谢青鹤就靠着卧床与丰盛的食物补给,每天半张缓慢地读着小师弟的来信。
伏传给他写信一直都很老实,用词恭敬,行文虔诚,从来不敢开玩笑或是说些不体面的话题。
密文毕竟不是真正的文字,很多意思都比较模棱两可,必须意会。伏传写很想念与谢青鹤一起吃东西,密文中就还有些互哺交换、心生欢愉的意思,谢青鹤拿着信在被窝里微微一笑。
……
谢青鹤还没有读完伏传写来的密文书信,一个坏消息先传回了青州。
陈起率军攻打王都时,遭遇伏击,于天京河大败!
六万大军在冰河中淹死无数,其余四散溃逃,目前没有人知道陈起身在何处,是否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