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姬带着孩子住在紫央宫的侧殿下处,本是宫人们寝起之地,名义上都在侧殿,其实离谢青鹤的居处比较远,两边很难相互搅扰,何况,没有谢青鹤的主动传召吩咐,她也不能轻易踏足谢青鹤的居处,当然不可能随时掌握谢青鹤的行踪。
谢青鹤去杨家逛了一圈,把杨奚带回别宫安置下,春姬对此一无所知。
又过了两日,春姬哄睡了孩子,打算将清洗好的尿布放在火盆边烤干,听见有人拍门。
她以为是来给她送小米鲜蔬的从人,随口说:“进来吧,门没闩。”
“阿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夏女走了进来,“阿姊!”
春姬听见她的声音就苍白了脸色,回头看见夏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冷汗倏地爬了满脸。她紧张地往夏女背后张望,没有看见陈家的兵丁卫士,只有夏女的婆母菅氏与两个仆妇跟着。
然而,这一切还是让春姬万分想不透彻:“你怎么来了?”
春姬拉着夏女进门,匆忙了菅氏一眼,低声问道:“怎么把孩子抱过来了?”
夏女也是强作镇定的样子,小声说:“今日陈家少君亲临家中,垂问衣食营生,又说他独自在青州安居,读书玩耍都无人做伴,挑中了华泽、华谷做从人。临走时又特意问我,是不是与阿姊同出一脉,说阿姊抱了个孩子养着,叫我也把孩子抱来宫中做伴……”
菅氏已经走到了床前,把熟睡的孩子包裹起来,交给仆妇抱起。
春姬则接过夏女抱来的婴儿,低头亲昵地亲了亲,说:“也是奇了。安儿与珈儿出生只差九个时辰,生得也不凑巧,都不曾大办宴席出入见客,我与你私下换了孩子,自己人也未必看得出端倪。他初来乍到人事不分,怎能知悉此事?”
菅氏上前对春姬深施一礼,夏女与两个仆妇也跟着屈膝,春姬连忙回拜。
菅氏是华璞的媵妾,其族姐菅夫人就是华璞的妻室,身份与一般妾室不同。她也是夏女夫君华离的生母。那日青州大战,华璞与华离都在乱阵中失踪,有人说是逃出去了,也有不少人说他们已经死在了乱阵之中,被砍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丧夫失子双重打击之下,菅氏也很憔悴。
饶是如此,菅氏还能保持着世家女子起码的风度,对春姬表示感谢:“此事虽不能成,还要多谢女郎高义,甘愿舍却娇儿为我华氏留存一缕血脉。此恩此德,华家永世不忘。”
春姬抱着自己的孩子,神色中却有三分焦虑:“不知道陈家是否震怒。”
“二郎说,陈家少君姿态磊落,不似怪罪。原本我家幽囚在望簌门内,缺衣少食,常受盘剥,他作主叫我们搬到了祖屋居住,还写了一封荐书,叫二郎去青州府应募。”夏女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我想,以陈家目下的权势,也不必故意笼络我家。听说前年陈家攻陷恕州,直接就将芈家满门杀绝——陈家少君会对我家这么示好安抚,应该是不会再做什么了吧?”
春姬与夏女会约定好互换孩子,原本就是以防万一的打算。
万一陈家要对华家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此举起码能替华家保住唯一一条血脉。
在此之前,华家的处境是真的非常糟糕。若华璞的尸体被找到了,华家还能得个痛快。最惨的是华璞和华离、华震父子三人都失踪了,陈起是让安莹不必很费劲的找,可安莹至今也没有放弃搜寻华家三父子的下落。
这种情况下,在青州城的华家众人就很难过。想示弱认输吧,华璞还没找到呢,陈家上下都提防着他们与华璞里应外合。除了示弱认输,华家私兵全都死在了青州城外,大势已去,还能做什么?
安莹把华家上下押到大街上清点人头,记录在册之后,就直接关在了望簌门的小院子里。
华家旧宅成了白芝凤等先生们的宿舍,白芝凤带着一批谋士住下来,理直气壮地享受着华家百年经营下来的繁华,更是不客气地在华家摆上了灵堂,烧祭外姓客人,搬了华家价值连城的寿材给范桢使用……
华家上下近百口子,非但不能异议反抗,还得居家上下窝在望簌门的小院子里,艰难求生。
陈起离开青州之后,安莹对华家的看管放松了不少,准许他们自行谋生。
——可华家是青州的大地主,华家子弟个个生来就是人生人,他们只会享受,不会谋生。
他们甚至也不敢怎么动作。随便出门跟人说句话,马上就有巡城士兵冲了出来,抓住了严刑拷问是不是知道华璞的下落了?人在何处?想打什么主意?
因为此等“误会”,华家已经有七八个旁支子弟死在了安莹麾下士兵手里,华家人人自危。
现在小郎君亲自往华家走了一趟,给华家二郎荐书安排去青州府入仕,又从华家挑了两个学伴旦夕相处,就是很明确地释放出善意。何况,他提到了春姬和夏女的孩子,这就绝不是巧合。
不管华家愿不愿意,夏女都得来别宫把孩子换回去,且半点不敢耽搁迟疑。
菅氏与夏女再次谢过春姬的深恩厚意之后,抱着孩子匆匆地离去了。
春姬抱着失而复得的亲儿子,将襁褓检查了一遍。确认孩子被照顾得很好之后,她才自失地笑了笑。把儿子交给夏女,把外甥当儿子抱回来,实质上就是拿儿子的命去换外甥的命。
她的夫家屈氏与华家是世交,公公屈宪曾为青州治中,与华璞私交甚笃。换儿子的事,早在春姬被褚瑷强夺之时就有了想法,不是华家的想法,不是菅氏和夏女的想法,而是春姬公爹屈宪的想法。
作为子妇,作为夏女的亲姐姐,春姬万分不舍亲子,也不敢拒绝公公的提议。
——为旧主保存血脉,如此大义慷慨的义举,春姬怎么敢拒绝?
把换回家的外甥抱进别宫抚养,也是公公屈宪的主意。只是方才在别宫住了两天,夏女就找上门要把儿子换回去,这就完全出乎春姬的意料之外了。
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惶恐与不安。
看着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不哭不闹无比乖巧的孩子,她又觉得自己很卑鄙地庆幸换子失败了。
想起那日在范桢的灵堂上,那道护在自己身前单薄矮小的身影,春姬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自从遇见陈家小郎君开始,她好像总是在走好运。摆脱了被掳劫杀殉的噩运,又得回了心爱的亲生儿子……
青州旧族总是咒骂陈家草莽之身,虫豸心性,这位小郎君……是不一样的吧?
※
杨奚与华泽、华谷是旧识,却只喜欢与华谷凑在一起,二人都不怎么理会华泽。
谢青鹤说是挑他们仨来身边“做伴”,其实也不大喜欢跟小孩儿一起玩,除了叫他们陪着吃饭之外,就安排他们抄书。用相州出产的粗纸和笔墨,抄写圣人语。杨奚总是与华谷坐在一起,华泽则独自坐在另外一边,两边很少交谈。
太阳下山之前,三人都要把抄写的墨稿交给谢青鹤。
谢青鹤发现杨奚的字写得最好,其次华泽,与杨奚坐在一起的华谷就要差上许多。
他把杨奚和华泽抄写的墨稿收起来,留着以后相州慈幼院的孩子们读书所用,华谷交来的字张就直接投入火盆中烧了。实在是写得太烂,错漏也不少,没法儿给孩子们用。
但是,他也从来不说华谷写得太烂,每天仍是布置同样的功课,叫三人同样地抄写。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五天,谢青鹤给华泽、华谷两兄弟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探望亲人。单独留下杨奚,问道:“你想回家么?”
杨奚低头道:“昨日还有两卷书没抄好。”
“那去抄书吧。”谢青鹤吩咐道,没有再提回家的事。
到中午时,杨奚照例停笔等着吃饭。自从来了别宫跟随陈家少君“读书”,杨奚也跟着小郎君一样作息,从两餐改为三餐,若是夜里睡得晚,多半还有夜宵吃。
杨奚总觉得小郎君吃得虽然简单,不似父亲那样炮猪烤羊顿顿硬菜,但每样小菜都很可口美味。
哪晓得这一日的午饭却非常丰盛,单独一口汤锅,煮着水鸭与猪肉,另有好几样新鲜的叶菜与山笋——这时候天寒地冻,鲜蔬极为珍贵,平时也就是小郎君的食案上能有两碗,杨奚与华家兄弟都不怎么吃得上。
这么丰盛的一顿午饭,杨奚有些受宠若惊,没动筷子之前,他先到内殿拜谢。
“谢小郎君精心赐食。”杨奚施礼时一片真情实感,这一顿饭不重“赐食”,重在“精心”。
杨奚与华家兄弟都是代表家族来接受陈家的示好与笼络,看似青云之上的机会,可侍奉掌握着兵权的贵人哪有那么轻易的?在家里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少爷公子,到了别宫的陈家少君跟前,那就是不可言说的下仆,就算陈家少君表现得再是礼遇,那也是生死一线之间。
谢青鹤开恩给他们放假回家,华泽与华谷都回家去享受亲族的慰问优待,唯独杨奚无处可去。
——就算他回家去了,父亲兄长们也不会心疼安慰他。
万万没想到的是,父兄亲族那里得不到的“温柔”,小郎君补给他了。
“慢慢吃。吃饱了也不急着去抄书,来了这么些天也不曾休息过,今日放假松快松快,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出门去找利叔,请他给你套辆车。”谢青鹤年纪比杨奚小几岁,对杨奚说话的姿态倒像是上辈子在庄园授课,“家中没有门禁,你也要早些回来,不可犯了夜禁,叫我去青州府接你。”
杨奚连忙答道:“奚并没有出门的打算,长日无事,多读两本书也好。”
谢青鹤也很好说话:“别宫中似有秦廷旧藏,你也可以去看看。还是得找利叔,让他给你派个人跟着,不要与此地卫士起了冲突。”
杨奚的本意是不叫抄书,他就蹲在屋子里翻书,绝对不惹事。
哪晓得小郎君这么优待,愿意专门派人服侍他去找别宫的书藏。秦廷几代皇帝都在此居住,宫中藏书当然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华家将别宫视为囊中之物,也没有去挖别宫书库的墙角,反倒把自家珍藏的书简放进了书库珍藏。
这年月书籍流通不便,读书人求知若渴,对大书库都是无比眼馋,杨奚也不例外。
“是,谢小郎君恩恤。”杨奚兴奋得饭都不大想吃了。
笼络几个小朋友对谢青鹤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哄过杨奚之后,谢青鹤摸出三枚铜钱,细细摩挲。
又是这么些天过去了,恩州那边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起临走前叮嘱他要“机灵些”,还给他留了二百亲卫,显然是判断青州可能被石倦攻破。
谢青鹤这些日子提醒过安莹要注意恩州方向,安莹也大概知道了陈起的安排,青州既要做饵,也要负担起与陈起合围石倦部腹背的重任,安莹是久经沙场,对陈起的计划非常理解且配合。
谢青鹤其实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单煦罡的二十死士,陈起的二百亲卫,都不如他自己可靠。
只是想起刚刚恢复了秩序,正打算在新主的统治下重新开始生活的青州百姓,谢青鹤又觉得这支架在弦上却总也不肯飞出来的利箭,委实有些可恶。
——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占一卦?谢青鹤将三枚铜钱排在案上,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占。
身在局中,天命就不重要了。
※
谢青鹤在青州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
除了盯着杨奚与华泽、华谷抄书之外,也就是时不时接待来联络感情的安莹。
东楼谋士都比较高傲,白芝凤也不是经常来别宫探望,青州府的沈俣就不提了,人家非但一回没来过,有时候谢青鹤去青州府找人,还得临衙坐等——等下人去把沈俣从市井街面找回来。
当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前些日子,春姬终于发现杨奚也住进了别宫。姐弟相见也没多熟络,照面叙礼之后各行其是。
谢青鹤听陈利汇报了此事,想着春姬不恼不怒,倒是个顶尖的聪明人。杨奚未必知道春姬与夏女换子之事,但是他随口就道出了两位姐姐最大的秘密,被谢青鹤猜到了真相,难免会被春姬怪罪。
哪晓得春姬不是不记恨,她单纯就是反应慢。
过了一天之后,她才突然想明白,哦,是杨奚把我和六妹出卖了!
这使得春姬深为震怒。若不是小郎君心慈性软不爱计较,光是背地里换子之事,就足以让华杨两家遭受灭顶之灾!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春姬又私下去找杨奚,要教弟弟“友爱亲族”的道理。
她抱着孩子坐在屋内,杨奚就跪在雪地里,温声细语一番道理讲完,杨奚原本受了伤气血不畅的双腿就差点要彻底跪废了。杨奚想不到春姬会这么嚣张,他如今是小郎君护着的人,春姬不依不饶要找他的麻烦,不就是对小郎君不满吗?
春姬犯蠢,杨奚不敢跟着犯蠢。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春姬出事,他也得受牵连。
所以,杨奚受了春姬的责罚根本不敢声张,还得费尽心力替春姬捂着。直到他一瘸一拐回了屋子,被隔壁与他常来常往的华谷发现端倪,找陈利给他煮姜汤熏腿,方才把此事撂了出来。
谢青鹤原本怜惜春姬质弱不能自主,哪晓得她面对庶弟时如此凶蛮,当即打发她回夫家居住。
手里的冻伤药都让陈起带走了,剩余的药材还不好配外用药,谢青鹤单独给杨奚写了方子,又怕下人不会煎,就让陈利在他眼皮底下煎药,送给杨奚服用。
杨奚一边喝着苦涩的药汁养伤,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流了一回眼泪。
他说是杨家的儿郎,世家的公子,其实,每到生病受伤时,除了生母在世时能得一碗药一颗糖,其余时候都是无人看护野生野长。家里从来得不到的关怀,在别宫都得到了,那个家又算什么呢?
病中的杨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隐约生起要对小郎君肝脑涂地的幼稚念想。
那边谢青鹤正在算日子,陈起赦免姜夫人的手书与他的私信应该都已经回了相州。
只是青州还不安定,谢青鹤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接小师弟过来。他想小师弟没接到他只接到信,肯定会很失望。想起小师弟失望时耷拉的肩膀,郁郁不快的颜色,谢青鹤也有些难过。
若是伏传任性暴躁爱发泄也罢了,正是因为小师弟从来都很乖,很会体谅他人,绝对不会无理取闹,谢青鹤才会再三的心疼他。这时候就难免怪罪陈起想起一波是一波,九岁的儿子使得真顺手啊!
谢青鹤在等待恩州石倦偷袭的忐忑中度过了新年,青州没什么过年的氛围,战时一切从简。
白芝凤等人因范桢的丧事在青州耽搁日久,到初三时,白芝凤前来告辞,准备回恕州。
就在白芝凤等人启程的前一天,前方传来战报:“舟州来袭!”
“舟州?”白芝凤很意外,“单将军怎会让他大军过境?”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现实就是应该被单煦罡拦在六百里之外的舟州萧成,兵临城下。
陈起打仗不爱用谋士,白芝凤却是正儿八经的军师,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往城楼上跑。
谢青鹤收到消息时,白芝凤已经在城楼上与安莹汇合,唬得他马上命令陈利备马:“快,去城楼。”
陈利出于安全考虑正要劝他,谢青鹤已经穿上靴子,一边套斗篷一边往外跑:“白先生与安将军必有争执,利叔不要与我争执,快备马。是要我跑着过去么?!”
陈利无奈,只得传令亲卫随行,又把单煦罡送来的骏马牵出。
待谢青鹤策马急奔到城楼时,白芝凤与安莹已经在如何却敌的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安莹要出城迎敌,白芝凤坚持应该据守。白芝凤认为出城打不过,安莹则认为守城守不住。
——这都是陈起的锅。
他为了用青州诱使恩州石倦出兵,故意只给安莹留了能让石倦一口吞吃的兵马。
现在恩州方向的石倦没有来,舟州兵强马壮的萧成不知道怎么跑过来了!
安莹的处境就变得非常尴尬,青州城太大,若是分兵守城,处处都是破绽,必然城破。若不肯分兵守城,就得主动出城迎战,那就真如白芝凤所说,出城就是送菜。事实上,是攻是守都很艰难!
“此时出城杀敌尚有一搏之力。若是被萧成消磨在城墙之上,再想反攻再无机会。”安莹无法说服白芝凤,只能转头跟谢青鹤讲道理。
谢青鹤站在城墙上,只能看见底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正在整队。
在后世国战之中,攻城很考验将军的指挥能力,除了士兵、攻城器械之外,如何找到城池的薄弱处、如何找到守将心内的薄弱处,抓住机会细密调配士兵控制攻城节奏……无一不是精细活儿。
然而,这个时代的城墙实在不怎么高,也实在不怎么坚固。
城楼下的士兵正在整队,准备攻城器械,一旦他们做好攻城的准备,安莹想出兵就太迟了。
必须当机立断,容不得扯皮。
“安将军是青州守将,兵战大事可一言而决。”谢青鹤说。
白芝凤也不曾失态,劝说道:“小郎君三思。郎主与单将军都在不远处,快马加鞭赶来不过三五日——只要守得住内城三五日,萧成腹背受敌岂有幸理?正该使人出城报信,向郎主与单将军求援,不要冲动啊!”
安莹看着谢青鹤的脸色,谢青鹤点头,安莹即刻下令:“整军出城!”
白芝凤这才真的急了:“小郎君,萧成此人不擅攻城,我已看过他军中所携辎重,攻城之物不过区区两个门搥,他故意大张旗鼓陈兵城下,正是为了诱惑我军出城一战——”
谢青鹤点头说:“先生说得有道理。不过,安将军也承认了,城守不住。”
兵是安莹在带,仗是安莹在打,谢青鹤当然重点考虑安莹的意见。
这个时代安莹才刚刚出头,陈起和单煦罡皆慧眼识珠看出了他在战场上的指挥天赋,可他还没有捞到很好的展示机会,没有足够的功绩说服白芝凤信任他的临机应变。
见白芝凤还不肯罢休,谢青鹤反问道:“如果我不在青州,先生会坚持据守青州么?”
白芝凤沉默不语。
谢青鹤又问道:“如果今天站在城楼上坚持出城迎敌的是单父,先生也会反对他出兵吗?”
俩人正在说话,楼下就想起城门洞开的吆喝声。很显然在白芝凤与安莹争吵的时候,安莹麾下也一刻没停止整军准备出城应敌。城门打开之后,安莹亲自领着士卒列队冲阵。
白芝凤也不再唱反调了,他走近城墙边上,远远地看着城下即将开辟的战场。
陈利则紧张地看着谢青鹤,深怕他也闹着要下场去杀敌。好在谢青鹤很消停,就陪着白芝凤在城楼上看着,唯一过分的要求是白芝凤提出的:“这么冷天,弄个火盆来。”
白芝凤听见敌袭的消息就跑来了,大衣裳都没穿,这会儿冻得直跺脚。
陈利也担心把小郎君冻坏了,只是下边还在浴血拼杀,上边给小郎君弄火盆烤着……就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小郎君太娇气。现在白芝凤出面背了锅,陈利特别感激他,不止弄来几个火盆把俩人围起来,还专门使人去给白芝凤取了皮毛衣裳,端了热汤上来。
“那边……”白芝凤端着热汤趴在城墙上,看上去更像是不肯吃饭只顾贪玩的孩童,“快,使人去告诉安将军,西南提防有埋伏!”
城里的使者还没奔出门,白芝凤就看见有一支陈家的兵马,从远处绕了出来,正好补上了那一方缺角。几乎是在同时,原本埋伏在雪地里的敌军被迫现身,被前后包抄,吃了个干干净净。
白芝凤捧碗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啜了一口热汤:“安将军想是不擅守城。”
——换句话说,白芝凤是承认安莹擅长野战。这就是极高的评价了。
“二十余天之前,安将军刚刚在城外全歼了华家兵马。”谢青鹤说。
白芝凤一直认为那是陈起的功劳,如今看着城下穿插纵横、老练袭杀的士卒,才知道这位被留在青州的安将军确实有资格独领一军。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说:“弓箭!”
白芝凤也是常年乱阵中穿行,反应极快,倏地蹲下躲在了城墙的阴影里。
等了一瞬没等到铺天盖地的箭雨,身边人也都好端端地站着,没有任何人跟他一起躲着也罢了,他的侍卫侍从居然都没有任何一个来保护他给他挡箭!白芝凤又状若无事地站了起来。
谢青鹤已经拿到了陈利递来的弓箭,刷地射出一箭。
隔着那么老远,白芝凤都仿佛听见了诸多人的惊呼声,他实在看不清现场,只能徒然地问道:“射中谁了?谁中箭了?”他又忍不住看了谢青鹤手里的硬弓一眼,“能射那么远?!”
前后战阵拉得太长,安莹在城外也看不了太远,根本不知道敌方后阵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此时,天边突然有铅云汇聚,轰隆一声巨响,居然打雷了!
青州此地世无冬雷,一声炸雷似乎离地面非常近,把战场上多数人都震懵了。怎么会打雷?安莹也愣了片刻,马上在军中散布谣言:“萧成被雷劈死了!尔等还不跪地投降?”
安莹是趁乱生奸,故意散布谣言,动摇敌军军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成真的死了。
天外一支飞箭射中了萧成的眉心,中军帐中所有亲卫谋士都惊得目瞪口呆。
哪里就那么刚好?一支流矢倔强地飞过了整个战阵,来到了包围严密的中军帐,还端端正正地射中主公的眉心,直接射死了?正在惊慌恐怖的时候,又是一道炸雷直接轰烂了中军帐的顶棚,劈在了萧成的尸体上。
主将被流矢射死就足够动摇军心了,再加上被雷劈这么要命的事……
——若不是失德无理,怎么会被雷劈啊?!
——此战不义,触怒天主了!
眼见着敌军从后方开始生乱,混乱逐渐波及到正在厮杀的战阵中,安莹也从背后包抄切割敌阵的士兵口中得到了萧成被雷劈死的消息。他很果断地加强了对敌军前军的收割,重心往青州方向后移。
白芝凤微微张嘴看着城下局势,半晌还是夸了安莹一句:“胜不骄纵,大将之风。”
本身安莹的兵力就不大够,这时候想要追击敌人、去寻求全歼的功绩,就要拿身在青州的小郎君冒险。安莹能够急流勇退,果断选择收缩阵型,那就证明他比大多数勇将分得清局势。
就在萧成部溃逃,安莹准备吃掉萧成部所有前锋再撤回青州时,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我眼神不好,那边是不是又来了一支队伍?”白芝凤疑惑地说。
谢青鹤极目远望,看清楚那支突然到来的军队打起的旗号,顿时也无语了。
陈利眯着眼睛给白芝凤解说:“是,白先生,又来了一队人马。好像是……恩州石倦?打着宣威将军的旗号。秦廷的宣威将军硕果仅存只有恩州石倦了。”
“我原以为他们是商量好一起来打青州。”白芝凤快乐地捧着热汤啜啜,“没商量啊。”
正在溃逃的萧成部和开开心心前来打青州的石倦部撞在一起,石倦那边打着宣威将军的旗号,萧成部压根儿就没人打旗了,主公都被劈死了,不义之战,还打什么旗号昭告天下?战场偶遇没有丝毫悬念,就是干!往死里干!
陈利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种场面,感慨万千:“还有这等好事?”
谢青鹤:“……”
单煦罡派来的二十个死士耸耸肩,陈起留下来的二百亲卫吸吸鼻子,两边都是面面相觑。
看样子,哥几个是没有上场的机会了?
原以为青州城风雨飘摇,小郎君独守青州岌岌可危。现在小郎君站在城楼上观战稳如泰山,那前来攻城的两波敌军,一波被雷劈走了,一波被被雷劈的干翻了……
天命在陈,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