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大争(28)

谢青鹤此行的目的是替姜夫人求情乞命,顺利拿到陈起的亲笔书信之后,他并没有马上请辞。

根据陈丛的记忆分析,谢青鹤认为陈起是个很“斤斤计较”的脾气,他既然公然对儿子表达了善意,允诺陈丛回相州开府“理事”,那他就一定暗中等待着儿子给他的反馈——我给了你甜头,你就白吃着?纵然是亲父子,也要明算账。

于是,将书信收好之后,谢青鹤也不提马上回相州的事,就跟在陈起的身边,鞍前马后服侍。

战时一切从简,陈起本身也没有很骄奢享受的毛病,再者,他身边有夏赏带着侍从照应,谢青鹤更加类似于小跟班,就缀在他腿边打转。陈起听将领回报军情,谢青鹤就坐在一边给陈起烤地瓜,陈起披着霜雪出门巡视战场,安抚伤兵,谢青鹤就伸手替他拎着披风下摆,谨防被泥水打湿……

底下人都夸小郎君孝顺,陈起还故作不悦地数落:“此下仆贱役,委实不长进!”骂完就乐呵呵地裂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谢青鹤:“……”

晚上陈起安排谢青鹤与他睡在同一个军帐中,他的军帐再简陋也比其他帐篷好些。

夏赏送来热水,父子俩一起洗脸泡脚。

为了替姜夫人的未来考虑,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才能来,谢青鹤倒也不介意替陈起脱靴子。反倒是陈起见靴子泥水沾污,挥手叫谢青鹤让开:“你带了几身衣裳?叫贱人来脱。”

夏赏连忙上前跪下,熟练地为陈起脱了靴子,先是一盆微凉的水泡着,慢慢添热水。

谢青鹤才发现陈起一双脚长满了冻疮,各处红肿,不少与军靴摩擦的地方都破了皮,溃烂流水。

下人又捧了热水来服侍谢青鹤泡脚。谢青鹤就坐在小马扎上,将冻得微凉的双脚放在铜盆里,陈起也在歪头看他的脚丫子,见状叮嘱说:“平日穿暖和些。这一路何人照顾起居?倒是没有冻着。”

陈丛的体质虽不能修行,却被谢青鹤保养锻炼得非常健康,人的手足会生出冻疮,多半是血行不足,谢青鹤打小习武气血充沛,哪怕坐在马背上也有气血从手指脚尖循循不绝,只要不是气温绝对寒冷,都不可能生出冻疮。

但,陈起问谁人照顾起居,谢青鹤还是报了陈利的名字:“牵马坠蹬,烧炭送水,都是陈利服侍。他本是阿父给隽弟的骑射师傅,儿一路往恕州来,他执意要随行扈从,说是阿父的嘱托。”

搁了平时提这件事,戳破了陈起的口是心非,陈起八成要恼羞成怒。

然而,这简陋的战场军帐中,正在上演父慈子孝的剧目。谢青鹤故意提及此事,陈起只当儿子是在感恩与撒娇,得意之情藏在面皮之下,几乎都要满溢出来:“他也还算是懂得轻重。”

满屋子仆从下人都感觉到了,郎主心情非常好。

陈起满脚冻疮,清洗起来颇为麻烦,谢青鹤两只脚丫子白嫩健康,泡暖和就擦脚起来。

他转身去找自己随行的行李,马上就有下人跟着去帮忙归置,谢青鹤从包裹里翻出自己的药囊,找到那瓶没用过的冻伤药膏,走到陈起跟前,示意夏赏让开。

谢青鹤蹲下身,夏赏察言观色地递出柔软干净的布巾,谢青鹤便抬起陈起一只烂脚,轻而迅速地擦干净,顺势将他的脚晾在自己膝上。

陈起被儿子弄得呼吸都轻了几分,谢青鹤再是沉稳老练,陈丛的皮囊也才八岁,不管他怎么习武锻炼,身板不可能揠苗助长,陈起一只大脚往他膝上一放,足有谢青鹤小半个胸腔大小。

这要是个小奴婢服侍,陈起也不至于这么小心翼翼,但是,那是亲儿子!

陈起只怕把儿子压坏了,抻着腰悬着腿,小马扎经不住他这么折腾,顺势就往后倒。

得亏身边站着的下人多,三两把将陈起扶住,将小马扎也扶正端稳。陈起一脚踩在冰冷的冻土上,跟下人发脾气:“就不会替小郎君扶着?”

夏赏一边赔罪,一边去给谢青鹤拿小马扎。

最后父子俩挪到了行军床旁边,陈起重新洗了脚,舒服地歪在床上,夏赏举着灯,谢青鹤慢慢替他收拾冻得一塌糊涂的双脚。两只脚的尾指都冻得非常厉害,皮肉支离粘黏,谢青鹤先厚涂一层,用纱布裹了起来,再给其他地方上药。

从头到尾,陈起没有问过他带来的药是什么来历,是否安全,夏赏也一声没吭。

“阿父。”谢青鹤动作轻柔地将药抹好,“儿回相州便将冻伤膏的方子交给制药坊,只是其中几味药培植不易,大量制作只能用其他药材替代,药效略差一些。”

陈起仰头看着已经陈旧的帐篷穹顶,嗯了一声,说:“也是桑山旧藏?”

谢青鹤没有回答,将冻伤药交给夏赏,说:“明日还是我替阿父上药,你将药收好。”又问陈起,“阿父的靴子是不是穿得太紧了些?宽松些方才保暖。”

陈起嘿了一声,起身捏了捏谢青鹤的脸,说:“绮罗丛中的娇儿,明日带你去踩一踩一尺高的积雪,你才知道靴子穿得松紧有什么关系?总归都是寒冷如铁!”

谢青鹤不喜欢被人捏脸。

陈起凑近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你还生气了。捏不得你的脸?”

见谢青鹤不理会他,他又看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双脚。

谢青鹤在入魔世界许多次行医济世,给人治疗冻疮那是小菜一碟,何况还有早已预制好的冻伤药在手,剩下的无非是替陈起清理伤处。他的手法干净到位,辅以截血止痛,陈起全程都没感觉到不适,最重要的是,原本冻疮痒痛的地方都变得很平静,伤处也变得很干净好看。

——就算是军中最顶级的大夫,也给不了陈起这么高级有效的治疗与享受。

陈起每到冬天就会冻疮发作,各路偏方都用尽了,若是冬日无战事,安闲在家时时刻刻暖着手脚还好,一旦奔波在外,脚上的冻疮就没治。今天是陈起脚上冻疮最消停的一个冬夜。

“睡觉吧。”陈起也不想让儿子太早回相州了,“明日带你去青州,看看秦廷陪都的风光。”

青州是秦廷陪都,秦五世皇帝龙白与显太后不和,常年巡幸青州不肯还都,其后更是在青州另立朝廷治理天下,直到天和十六年显太后病逝,龙白才在朝臣三催四请的情况下,回秦都住了半年。不过,龙白喜欢青州风物,很快又回到了青州别宫居住,甚至动过迁都之念。

从此之后,秦皇室一旦内耗争斗,体面不体面的就往青州跑,青州别宫越修越大,一段时间内形成了两京并立的格局。

“妘氏独霸青州已有四十年之久,三天之前,华璞还做梦终有一日入主秦都。”

陈起领着谢青鹤步入青州别宫大门,战火焚烧的痕迹犹新,附近死于战乱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鲜血还洒在地板与宫墙之上,留下或深或浅的晦暗。

“气派吗?”陈起问。

这时候的皇室诸王修建宫殿喜欢筑高台,动辄垫土万方,动用数十万民夫工匠。

谢青鹤顺着陈起的目光望向眼前高耸巍峨的出云殿,说:“气派。”

“这便是你的了。”陈起爽快地说。

谢青鹤有点懵。啥就是我的了?把我封在青州吗?不是叫我回相州开府吗?而且,你是真的把自己当皇帝了吗?叫我在青州守着,我手里又没有兵马,秦廷不来打我吗?隔壁舟州萧成不来打我?

尽管满肚子迷惑,谢青鹤还是“满脸高兴”地屈膝下拜:“儿谢阿父赏赐。”

父子俩带着兵马在宫城里遛弯,去看传说中的宫墙柳、黄金台,陈起显然是读过不少史书的,一路上给谢青鹤指指点点:“这里该是玉成宫,传说鄄城王被召进宫来,被帝芃用玉锤打破了脑袋,流血而死,埋在了一株银杏树下……叫人去挖一挖,有没有鄄城王的尸体?”

谢青鹤知道陈起玩的哪一出。

帝芃是秦八世皇帝,弑兄登基,得位不正,常被议论。鄄城王则是被帝芃所杀的兄长前太子颖的儿子,史书记载,鄄城王自懂事起就痴痴傻傻,被帝芃捶杀之时竟以为叔父与自己游戏玩耍,临死前还大哭反问陛下为何砸臣?哭诉子臣头痛……就被帝芃哐哐砸死了。

在陈丛的记忆中,陈起攻下青州之后,就把鄄城王的尸首挖了出来,隆重安葬。一边悼念这位年仅八岁就被砸死的倒霉蛋,一边控诉抨击帝芃暴戾,从根子上否认目前秦廷皇室的正统。

毕竟,往上数三代的皇帝就得位不正,曾祖是个弑兄杀侄的坏坯子,曾孙子能是好东西?

陈起是对天下势在必得了。

这是攻打秦廷的号角。

交代了下人去挖鄄城王的尸体,陈起又带着谢青鹤继续溜达,直到安莹赶来拜见。

安莹曾是单煦罡的臂膀心腹,恕州城破之后,安莹因战获之事与单煦罡闹了矛盾,被单煦罡处以军法,差点就被砍了脑袋,陈起居中说情,改罚军棍,没等安莹养好伤,这人就跑到陈起帐前一番哭诉,反正不肯再回单煦罡帐下效力。

陈起明白单煦罡和安莹演什么戏,他安抚好安莹之后,去单煦罡帐内坐了坐,这件事就办成了。

单煦罡麾下最骁勇善战的智将落到了陈起手里,陈起在相州守丧三年内,单煦罡在菩阳带起来的二万精兵也有近六成跟着安莹稀释到陈起麾下。单煦罡缺失的兵力则由近年征战接收的俘虏与降兵补齐——这是单煦罡主动低调的安排,根本不必陈起费心。

单煦罡聪明又忠诚,所以,不管秦廷如何散布谣言离间,陈起始终信任他,没有半点怀疑。

陈起与单煦罡之间肝胆相照没有半点猜疑,安莹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远远地看着一群护卫簇拥着郎主和小郎君,安莹一溜小跑着上前见礼:“郎主,仆来迟了。”

“这是安将军。”陈起随口向谢青鹤介绍了一句。

安莹连忙施礼:“仆安莹,拜见小郎君。”

历史上这位安将军可是大大有名,官拜上将军,位至列侯。

陈丛做皇子的时候,感觉陈起更宠爱堂弟陈隽,自认地位朝不保夕,很想娶安莹的女儿做侧妃,以此拉拢安莹增添自己的势力。安莹收到风声就干脆利索地把所有女儿、乃至于族中侄女都嫁光了。

安莹把这事做得太绝,一股脑儿地嫁女又搞得风声太大,把陈丛气得要死。

最绝的是,陈起知道这事之后,居然抚掌大笑,还故意把陈丛宣到御前,凶狠地嘲笑了一番。

后来陈起死了,陈丛顺利登基,故意把安莹的小孙女纳入宫中为妃。

安氏入宫不到半年就暴病而亡,对外说是暴病,其实是被陈丛虐待折磨而死。为了报复安莹,陈丛破天荒地准许安妃的棺椁发回娘家安葬,当时的安莹已经八十高龄,看见小孙女伤痕累累的尸身痛哭不止,安妃的丧事没有办完,悲伤过度的安莹便溘然长逝。

安莹前半生鞍马劳顿、为陈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却因陈氏父子之争落得晚景凄凉,堪称悲剧。

谢青鹤看见安莹的一瞬,脑子就闪过了他的一生,乃至于陈丛对他的怨恨、不忿,也都一一掠过心尖,很快就被谢青鹤镇压了下去:“明德将军免礼,请起。”

“城里还安分?”陈起的问题很斯文。

安莹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青鹤一眼,陈起父子俩都很坦然,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他才说:“别驾杨林捧印出降,属官清查籍册、检点粮钱仓库时,治中于延引伏兵来袭,仆刚刚清理干净。”

这是顾忌尚年少的小郎君在场,没有说得特别凶残。所谓清理干净,必然是灭门惨案。

“于延与华璞五代姻亲。”陈起拿手指点了点安莹,“也要听听闲话。”

安莹告罪一声,又说:“华家上下已清点完毕,除华璞、华离、华震父子三人外,其余人丁皆在册。”

陈起没有去看俘虏的意思,转而问道:“找到华璞了吗?”

“还在搜寻。”安莹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往西溃逃……”

往西就是昨日谢青鹤过来的方向。当时有一大波溃兵逃过来,混乱中绕过了谢青鹤扎住的阵营,若是华璞混迹其中逃了出去,也未尝不可能。

陈起看上去也不是很担心这一点:“青州带甲已近全歼,华璞孤身出逃能往哪儿去?吩咐下去,能找到尸体尽量找,找不到就算了。天寒地冻,叫孩子们打扫好战场尽早休整,都别冻坏了。”

安莹顿时眉开眼笑,拱手道:“是。”

说话时,陈起一直带着谢青鹤往前走,几句话功夫已经转到了别宫后边。

华家自四十年前受封青州牧起,就一直守着陪都青州,这三十年风云变幻、群雄并举,华家也动了许多心思,秦廷派来青州的新州牧根本进不了城,秦廷为了面子好看,只得发诏令任命华家子弟为青州牧,华家也正式将衙门搬到了别宫办差。

“华家占着青州四十年,杀死秦廷派来的州牧,在出云殿坐卧办公,可笑却不敢公然出入别宫,将大片宫室空置。”陈起伸手推开一扇宫门,宫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放着各种家具器皿,却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微末鼠胆,也敢争雄天下。”

谢青鹤心想,你在相州仿建宫室,不也遮遮掩掩,不敢修得太嚣张吗?也就是现在仗打得顺风顺水,地盘越来越大,敌人越来越弱,才敢嘲笑人家鼠胆。

陈起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地方有些阴冷,说:“是不是偏了些?”

安莹答道:“是。这边是建南宫,位在别宫西线,太阳还没起来,是有些寒冷。”

“走,去建安宫。”陈起转身时居然还摸了摸谢青鹤的后脑勺,一副很父慈子孝的模样,只差没去拉谢青鹤的手了,“别宫始建的宫室,五世皇帝寝起之地,该当是个好地方。”

安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话。

陈起带着谢青鹤往建安宫走,一路上继续讲古,说别宫里的往事。

走到建安宫之后,陈起才发现这里已经不住人了,里面堆着秦五世皇帝龙白的遗物,里面还供奉着龙白与诸后妃的神位。他很错愕:“什么时候弄成这样了?”

安莹也不大清楚:“想来是……华家的安排?”

陈起走进正殿,将供奉龛上的神牌看了片刻,突然伸手将案上素净的铺巾扯下,供桌上已经放了几日干瘪发硬的糕点与净瓶鲜花,全都倾洒在地。

“冷么?”陈起问谢青鹤。

不管谢青鹤冷不冷,陈起都向下人索取了火盆——不要手炉,要火盆。

他带着儿子坐在供奉秦氏皇帝神位的别宫正殿中,夏赏带着下人把龛上神位都扫了下来,堆放在陈起的身边。他先把放在最中间最大最豪华的秦五世皇帝的神位投入火盆中,见火烧不烂,又取出来叫安莹用刀劈碎,再放进盆中当柴烧着取暖。

“从前你年纪小,为父也不曾与你讲过旧事。”陈起看着被焚烧的神位,继续讲古。

“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陈皮刀——现在要尊称皮刀公,他老人家生于草莽,原本也没有名字,只知道姓陈,有一门制皮的手艺,邻人便叫他‘皮刀’。你如今是鲜少穿皮了,要穿丝绸,最细的棉布,是不是?呵呵,为父小的时候,最威风的就是穿猛兽皮,老虎皮,熊皮,至不济也要穿身豹子皮……”

“扯得远了。先说你的曾祖父,他老人家手艺极好,乡野闻名,邻县有富户猎得猛兽,也会请你曾祖父前往鞣制。他也凭着这一身好手艺,赚了不少银钱,娶了一妻一妾,生了好几个孩子。”

“若是照着这么下去,也就没有你与我了。”陈起突然说。

谢青鹤哭笑不得。

陈家的家世来历不是什么秘密,毕竟陈起是当了皇帝的猛人,祖宗八代都扒干净了。

陈敷是陈皮刀的老来子,原因是陈皮刀年轻时曾经历了一场灭门之祸,妻妾儿女都死了个干干净净。这事又和秦廷脱不开干系。陈起在建安宫里烧秦五世皇帝的神位,给儿子讲祖宗的故事,讲述家仇是次要目的,只要是宣扬以陈代秦的合理性——陈家与秦皇室有世仇。

“丰谷三年,九世皇帝乾诏令天下,征召百匠入王都修建万岁宫。皮匠本不在征召之列。修宫殿么,石匠,木匠,花匠,画工,雕工,窑工……皮匠也没有用武之地。”

“丛儿,你见过役夫苦力,如何挖土凿石,如何垫土筑台么?”

谢青鹤当然“没有”见过。陈丛出生之后,相州陈府的大工程都差不多干完了,陈家风风火火在外打天下,哪顾得上家里?他摇摇头。

“比杀人辛苦。”陈起说。

安莹恭恭敬敬陪在一旁,闻言都抽了抽嘴角。

“每天都是干不完的重活,夜里就睡在乱石旷野之上,役夫还得自带粮食,没多久就有不少征夫病饿而死。有监工士兵来搬走死人的尸体,有时候来不及,尸体就在工地上发烂发臭。”

“不断地有人逃跑,被抓回去,继续逃。”

“皇帝只管催问万岁宫的进度,听说役夫纷纷逃跑,他非常生气。”

“这时候就用得上皮匠了。很生气的皇帝下令征召皮匠,把逃跑的役夫抓回来之后,一个个剥皮填草,用木架竖在工地上,威吓其余征夫,不许他们再逃跑。”

“你的曾祖父,”陈起提起陈皮刀时,居然忍不住笑了笑,“他老人家带着许多粮食,兴冲冲地进了王都,以为自己要去给皇帝鞣皮做御匠,到了万岁宫的工地,他才知道,原来他领的那份御赐的工,是去杀人剥皮。”

“乡野邻人都称赞他是个和善温柔的老实人,一个和善温柔的老实人,又怎么会去杀无辜之人,再剥下无辜之人的皮呢?他在工地挨了半天,等到天黑之后,串联了一伙石匠瓦工,杀死监工与守夜的士兵之后,逃了出去。”

这显然就是当年那场反抗剧目的巅峰了,出生草莽的匠人们,如何能与秦廷对抗?

“秦廷想来不会放过曾祖父?”谢青鹤明知道后面的故事发展,这会儿还得努力配合。

“那是自然。你曾祖父带着那群匠人逃出去之后,呵呵,那时候万岁宫附近皆是大山,他们不敢走大路,也找不到官道,在山里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一路歪歪斜斜地打听询问,直到两年之后,才终于回到了家里。”陈起面不改色地撒谎。

谢青鹤知道那段往事,陈皮刀与那批匠人们害怕秦廷追捕,故意在山中盘桓,不敢现身。

落到陈起嘴里就是迷路了找不到家,替祖宗脸上贴金,总有办法挽尊。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残忍了。秦廷找不到躲在大山里的陈皮刀与那批匠人,九世皇帝又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便顺着招工名册找到这批人的家乡,将一家大小尽数处死。陈皮刀的妻妾儿女死得很惨,一家六口不分男女,全都被剥皮填草,用木桩插在县衙门口示众。

陈起说起这段往事时,又烧了一个神位,是五世皇帝的妻室宣皇后的神位。

“他日杀入王都,攻破皇城,必报此仇。”陈起轻描淡写地说。

和想又不敢的华家不同,陈起如今兵强马壮、气势冲天,二话不说就住进了青州别宫。

建安宫被华璞供上了神位,陈起也嫌不吉利,就将寝起之处安排在了□□宫。

这座宫室是秦八世皇帝所建,历经二十年始成,除了没建安宫名气大,实际上宫室更宽敞大气,用料也更奢侈堂皇,也不如建安宫那么陈旧。陈起住在了正殿,谢青鹤就住侧殿——不是可怜巴巴的军帐了,没必要父子俩挤在一起。

攻占一个州城之后,要忙碌的事情非常多,陈起打仗时没有带谋士,安莹很熟练地杀人清扫。

降臣、降将都有,陈起也不是全盘接收。主动出降的别驾从事杨林就被陈起非常嫌弃,前来拜见时被陈起一顿痛骂,羞辱得面无人色,灰溜溜地脱下官服,在大雪中赤脚离开。

也有一些官职不怎么高的文士,被陈起笼络赐宴,一口一个先生,带回菩阳任职。

待散席之后,陈起就拿出一卷皮纸,告诉谢青鹤:“白先生写了个可用的名单给我。”又教导儿子,“人才可用,却不能留在原籍。青州新降,若本地人士串联,城就不好守了。”

谢青鹤已经在青州待了四天,陈起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隐有交托青州之意。

谢青鹤也渐渐看明白了陈起的尴尬。

恕州打下来之后,单煦罡声势冲天,军中不是没有想法。为了遏制住这种很不理智的“想法”,单煦罡主动分割了麾下兵力,把最有前途的将领安莹交给了陈起,这是一种很有默契的和平过渡。

然而,陈起自己也有得用的心腹,如陈慈、项兰等人。

安莹此人有取代单煦罡、独立指挥大战的资质,陈起既不忍心耽误了他的天资与能力,又不能让陈慈、项兰等旧部寒心,此次青州之战,陈起重用安莹,就是为了替安莹揽功建威。

可青州之战打得再好,对陈慈、项兰等人来说,安莹仍旧是“外人”。

好巧不巧谢青鹤跑来前线,又是战场神射,又是冬夜足疗,陈起就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叫儿子坐镇青州,安莹独领一军守城。

陈起还要继续往东,剑指王都,青州就会自动成为“后方”。远处有单煦罡领兵策应,哪怕安莹麾下的兵力略少一些,也不会特别危险。

更重要的是,青州这地方是秦廷陪都。把陪都交给亲儿子,政治意义也大不一样。

叫陈丛回相州开府,何不如在青州开府?

“儿听说,明日白先生也要进城了。”谢青鹤想摊牌了。

老这么不阴不阳地暧昧着,不好安排下一步。那封宽释姜夫人的手书得送回相州,若是真的被留在青州,还得想办法把小师弟接过来。以谢青鹤所想,小师弟哪里离得开他?

“他会带人来接管青州民务。明日他来了,叫他与你引荐细说。”陈起的态度也很明确。

“阿父当真要将青州赐予儿?”谢青鹤问。

陈起呵呵笑道:“不是自家地盘,折腾起来不心疼。青州是秦廷陪都,自五世皇帝起就是两京并立,这城里什么衙门都很齐全,待白芝凤来了,为父叫他给你多拨几个能干的幕宾,只管去玩。许多事,书上读来皆是虚晃,还得自己试一试才知道深浅。”

前世陈起到临死前三年才册立陈丛为皇太子,这回天下都没打下来,先叫儿子学着当皇帝了?

谢青鹤不知道陈起发什么疯,但,这事对他,对小师弟,乃至于对陈家上上下下摇摆不定的家臣、家老,都是好事。如果前世陈起也能这么早决定嗣子,安家的悲剧根本不会出现。

谢青鹤起身施礼:“儿谢阿父赏赐。”

陈起笑了笑,好像也很满意。

次日,白芝凤就带着陈起庞大的幕僚团到了青州。

听说陈起要把谢青鹤留在青州,白芝凤若有所思地看了谢青鹤好几眼。

这也是青州之战结束之后,陈起第一次与他的谋主、谋士们碰头,很自然要闭门商议大事。为了表示对儿子的看重,陈起特许谢青鹤也参加了此次漫长的讨论。

和史书中记载的一群谋士按照能干程度分批排座,满脸严肃地按名次发言不同,陈起的谋士自白芝凤起,全都自由散漫地坐着,若是觉得坐着不利于思考,躺着也行,趴着也行。谢青鹤知道毛殊与白芝凤关系很好,但他真不知道这俩人关系好到毛殊会翘脚躺在白芝凤怀里“献策”。

这群谋士们会献策分析下一步打哪个地方,为什么打,有什么好处,还会如数家珍地告诉陈起,那地方主政的官员是谁,性格如何,麾下的某某出身何处,受过哪家的教育,习惯怎么打仗……

想起陈起说过,白芝凤给他写了一份青州人才名录,告诉他哪些人能用,谢青鹤就暗暗点头。

陈起的谋士团队太强大了,情报收集能力非常强。麾下又有单煦罡、安莹、陈慈等猛将,大本营还有田安民、詹玄机这样的猛人压阵,光是这豪华的人才阵营就足够碾压当今天下大部分势力军阀。

谋士们的意见并不统一,说着说着就有不同意见,两边互喷口水是小场面,正常情况都是三四方混战。并不是所有谋士都口尖舌利,躺在白芝凤腿上的毛殊就是心里明白但嘴极笨,被人喷了就气愤地坐起来,怒扯白芝凤的袖子:“止拙,告诉他!”

白芝凤就出面圆场,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还得伸手给毛殊顺毛。

谢青鹤都忍不住想拍手。和詹玄机相比,白芝凤这人是真的毫无立场,难怪比詹玄机混得好。

待所有谋士散了之后,陈起单独留下白芝凤问策,白芝凤压根儿就没讨论方向性的问题,他直接就向陈起提供了攻打王都的上中下三策——陈起想打王都,目前的局势也可以打王都,白芝凤就不会做其他的考虑。

结束这场议论之后,陈起打发谢青鹤跟着白芝凤去见留守青州的文士。

华璞继任青州牧之后,将衙门搬到了别宫出云殿,陈起当然不肯让家臣冒犯,他住进别宫的当天,就让安莹把原来的青州牧衙门搬到了早已废置的尚书府。

这地方距离别宫距离不远,不到五里地,白芝凤怕冷不肯骑马,谢青鹤随他乘车。

“这天下,从名份上来说,还是秦廷的天下。”

“如今我们手里的十多个州府,都没有牧守当任。民务文官以长史为长官,防务则是由郎主亲命武将统管。此前议定来青州做长史的,也是东楼旧人,小郎君或许是没什么印象了,他叫沈俣,字英姿,出身相州,是郎主少年知交……”白芝凤叭叭给谢青鹤介绍。

又是一个猛人。

沈俣能诗擅赋,在后世是与田文齐名的文豪,但是他最厉害的并不是笔杆子,而是他调理民政、主持农务的才能。他主政的州县哪怕遇到灾年也很少闹饥荒,待陈起登基之后,人尽其才地将他放在了民部主管天下农事,他在任时整个陈朝就没有大规模的流民难民潮。

沈俣也是后世被民间膜拜的农神之一,淳朴的百姓相信只要得到沈俣的庇佑,就可以永无灾荒。

想要教农人们好好地种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灾可以赈济,地理可以改造,唯独人事的纠葛牵扯太多,譬如一地牧守苛虐百姓,譬如朝廷无故征召徭役虚耗民力,譬如皇粮国税压榨太过使生民无依……沈俣主政一方能保证不闹饥荒,那他必然是个性格极其强硬、能够左右麾下各房官吏、使吏治保证起码清明的猛人。

白芝凤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告诫谢青鹤,沈俣这个人,脾气不大好。

州牧的官位要秦廷册封,在陈家的地盘上,一州长官最大的就是长史。事前没人知道陈起会把青州交给谢青鹤,沈俣来青州就是做长史的——他那暴脾气就得当家作主。

谢青鹤也没打算大刀阔斧在青州搞事情,有沈俣这等猛人坐镇,他只管偷着乐就行了,这活儿难道还有抢着干的?沈俣干得再好,还能把他的身份挤掉,去给陈起当儿子么?

白芝凤就听见小郎君和善地笑道:“我在青州也是读书骑射,去衙门做个样子而已。”

没多时,新的青州府到了。

陈起叫谢青鹤开府,所谓的“府”就着落到了青州府上,这里本该是谢青鹤的地盘。

陈利护着谢青鹤下车,白芝凤领着他进门,在一处刚临时修缮好的排房里见到了正在盘点籍册的诸位文士,以沈俣为首。旁人来见礼都挺客气,唯独沈俣见了谢青鹤与白芝凤,脸色不大好。

谢青鹤既不想抢功,也不会抢活儿干,一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很快就表明了心迹:“丛年小德薄,正经书且没读通几本,尊奉父主钧令,来此向各位前辈近习参详民务,少说少问少添乱,多看多想多长进,衙中事务还得偏劳诸位君子。”

众人纷纷还礼,嘴里客套几句。

沈俣脸色稍微好了些,看着白芝凤时,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中间白芝凤出去更衣,谢青鹤看见沈俣也跟了出去,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茅厕里“私会”,一前一后回来之后,沈俣的脸色又好了一些,好歹是不再拿眼睛剜白芝凤了。

谢青鹤不禁觉得陈起这边的生活实在热闹,光是谋士幕宾这一团就够有趣了。

这可是个动不动就受辱自杀的时代,当主公的没能把水端平,随时都会发生流血事件。幕宾里流血事件多了,就会影响东主的风评,让有才之士不再前来投奔……就是个恶性循环。

陈起的前一任谋主詹玄机谦谦君子以德服人,继任谋主白芝凤整一个端水大师。

在青州府衙里盘桓了小半天,白芝凤还设宴让谢青鹤与诸位新上任的官吏吃了顿晚饭,谢青鹤嘴里说不会来多管闲事,倒是把这批人的姓名长相来历性情都摸了个七七八八——就算不来衙门干活,他以后也要常住青州,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日再见若是不认识了,那也挺尴尬。

酒足饭饱之后,白芝凤又乘车亲自送谢青鹤回宫,路上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他说:“毛殊此人嘴是有些笨,心里明白。”

谢青鹤知道毛殊聪明,若是毛殊有幸活到陈起御极,不说封侯拜相,六卿中总有一席之位。

为什么突然提及毛殊?

谢青鹤在□□宫门前下车,白芝凤与他作揖道别。

看着白芝凤马车上吱吱呀呀的灯笼,谢青鹤又回头看向□□宫正殿。

陈起今天找谋士幕宾们问策,陈起想打王都,就有不少揣摩到他心思的谋士出谋划策,千方百计地论证此时打王都的合理性、可行性,毛殊则坚持要先打恩州石倦。待谋士们散场之后,白芝凤还装模作样地给陈起出了三份攻打王都的计划!

历史上陈起攻打青州之后,下一步的计划也是攻打王都,谢青鹤顺着惯性并未多想。

现在被白芝凤提醒了一句,他才突然意识到,陈起这货根本没安好心!

——他安排亲儿子守在青州,根本就是想引蛇出洞!

安莹处境尴尬,陈起不可能留给安莹太多兵马,顶多就是勉强能守住青州几日的规模。如果只有安莹在此,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勾引石倦来青州。但是,青州多了个陈丛,意义就不同了!

陈起作势去打王都,石倦不敢与陈起兵马硬碰,但是,他很可能选择围魏救赵。

借青州解王都围。

事实上,陈起的意图正是石倦!

搞得这么神神秘秘、滴水不漏,谢青鹤揣测,今日幕宾之中,只怕也有秦廷奸细。

不过,陈起如此安排,也是真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一个不小心,陈丛就可能死在青州。

谢青鹤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拾级登上□□宫御阶,夏赏已经捧着手炉在门口迎接他了。他接过手炉,夏赏连忙替他推开宫门,嘴里小声说:“主人正等小郎君回来,泡着脚呢。”

“这时候不要久泡。”谢青鹤叮嘱一句,照例上前为陈起治疗脚上的冻疮。

他替陈起治脚是有两分讨好的意思,更多的则是医者父母心,既然知道陈起长久被冻疮所折磨,两边小指头都烂得见了骨,他也很难袖手旁观。就算知道陈起故意把他扔在青州做饵,他也没有幼稚小气到不肯再替陈起疗伤的地步。

谢青鹤与往常一样细心轻捷地处理好双脚,正要起身离开。

“再过两日,为父就要往王都去了。”陈起突然说。

“脚疮还得几日才能好。处置敷药的手法都教给夏赏了,阿父每日清理一次即可。正在脱皮生肉的时候,不要浸水久泡。若有反复溃烂的伤处,用药膏厚涂自会脱落,不要生扯。”谢青鹤交代完毕之后,将药膏交给夏赏,方才躬身道:“儿祝阿父凯旋。”

陈起看着他,久久地方才笑了一下,说:“我有三百铁卫,皆精悍勇猛之士。留二百予你。”

此言一出,夏赏与旁边的陈利皆惊骇动容。

“儿啊。”陈起想起儿子不喜欢被捏脸,将手搭在了谢青鹤的肩膀上,“机灵些。”

谢青鹤看了他片刻,方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