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孤身前往恕州,相州派了二千甲士随行,陈利贴身保护。
当初陈起故意刻薄谢青鹤,要谢青鹤闭门读书,把原本拨给谢青鹤学习骑射的师傅陈利转给了伏传,也就是说,现在陈利其实是伏传的下人。谢青鹤和伏传都没想过叫陈利随行——从相州到恕州一路上都是陈家的地盘,沿途都有陈家兵马驻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
陈利主动请缨随行保护,到底还是把陈起临走时的命令抖了出来:“郎主临行时特命仆保护好小郎君,仆万死不辞。”
谢青鹤知道陈起是个牵住不走打着倒退的奇葩脾气,闻言还是被陈起的幼稚作为气笑了。
表面上把陈丛的师傅给了陈隽,私底下又训诫陈利,告诉他陈丛才是唯一必须保护好的小主子——这亲爹真的是当成了神经病,难怪活生生把陈丛逼疯了。
谢青鹤去恕州是找陈起替姜夫人请命求情,路上也不耽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
二千人的队伍沿途奔驰,流民马匪都闻风躲避。伏传担心有人前来刺杀谢青鹤,事实证明这事执行起来也不容易。谢青鹤带的人多,想要冲撞二千人的骑兵队伍,起码得有数百敢死之人。沿途都是陈家势力所辖,几百个人呼啸来去哪可能不被发现?
时值冬日,天寒地冻,不少地方都积上了雪,骑兵单独带的豆料完全不够马吃。
谢青鹤势必要选择在沿途补给,地方上驻扎的官员则免不了要招待小郎君吃顿饭,安歇一夜。
谢青鹤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遇上献殷勤开宴席招待他的“叔辈”们也罢了,好酒好菜只管受用,年纪小倒也没有人给他送美女,只是给他塞了不少奢侈玩意儿,一心一意讨好他。
也架不住有那脾气古怪的将领,为了显示自身品性清高,故意用清汤寡水打发他。
谢青鹤也不生气。只要食物干净,住处暖和,能把随行甲士的草料饮食都补给上,他也不在乎对方怎么招待自己。忙着去恕州骂陈起呢,哪有空跟“驿站”纠缠不清?
一路上披星戴月策马前行,也花了足足二十余天,才从相州赶到了恕州城。
陈起已经不在恕州了。
他带兵去了青州。
在恕州驻守的主将是单煦罡,他也身负重任,要帮着陈起策应北面三州,以防陈起打青州时腹背受敌。听说小郎君千里迢迢赶来,单煦罡专门从二十里外的营地赶回来,问道:“小郎君呢?”
谢青鹤正在恕州府衙的前堂里烤火,陈利给他弄了几个山药,他就放在火盆边捂着。
这会儿山药已经烤熟了,散发出熟食的香气,谢青鹤用牵马的厚皮手套垫着滚烫的山药,正在剥皮。陈利只怕烫着他想要帮忙,哪晓得谢青鹤戴着粗厚的手套也非常灵巧,很快就把山药剥了出来。
单煦罡进门的时候,恰好看见谢青鹤低头吃山药。
赶了快一个月的路,谢青鹤这会儿也是风尘仆仆,看上去比较狼狈。他的冬衣沾了些泥水和化开的雪,山药皮更是被炭火烘得焦黑一团,唯独剥出来的山药肉莹白暖黄。
没有食案,没有盘盏。
风尘仆仆的少年歪着头剥山药吃,居然吃出了一种神仙宴席的味道。
——单煦罡只见过襁褓中的陈丛,突然看见这么大一个能跑会跳、能从相州千里迢迢赶来恕州的小郎君,他竟有些沧桑之感。
“小郎君。”单煦罡上前打招呼。
谢青鹤也才注意到他。单煦罡在攻打菩阳时丢了一条胳膊,只剩下一只手。除了这一点缺憾,他就是各类史稿传奇中记载的最标准的武将形象,身材高大,体格彪悍,满脸英气勃勃。
谢青鹤起身看了他片刻。
单煦罡有些拿不住谢青鹤的态度,皱眉思忖:难道这小屁孩是在等我给他见礼?
若陈起有二十个儿子,单煦罡当然不会把陈丛放在眼里。可陈丛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恕州之战,单煦罡再建奇功,陈起拍着他的肩膀说要给他半壁江山,单煦罡心里不是不震动——天下还没彻底打下来,单煦罡就在想退路了。
没等单煦罡想太多,谢青鹤已经主动上前见礼:“儿拜见单父。”
单煦罡是陈起的义弟,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数,谢青鹤尊称一声叔父是完全合理的。
单煦罡连忙把谢青鹤扶了起来,一只手就把他扛在了肩上,亲昵地说:“好儿子,叔父上回见你,是吃你的满月酒。你才这么大!”他只有一只手,扛住了谢青鹤就没办法比划,只好敷衍地意思了一下。
谢青鹤不大喜欢被人这么扛着,才微微皱眉,单煦罡已经察觉到他的不适,把他扛进大堂之后,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问道:“早几日我就接了军报,说你往恕州来了。大兄如今在青州前线,一时回不来,你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叔父替你参详一二?”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此人看似粗犷豪爽,心思可谓细密,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强。
在原本的历史上,单煦罡在菩阳战死之后,他的副手安莹迅速出头,成为陈起打天下的左膀右臂,也正是这个期间,常朝选择从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斩获功绩,很快就成为陈起的心腹将领。
——因为谢青鹤的出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单煦罡的存活改变了陈家在东面战场的大局,历史上陈起在浅水的大败并没有发生。这人是陈起的心腹悍将,也是历史上应该死在浅水之滨的二万陈家子弟兵的恩人。
“家事。”谢青鹤在这里等了半天,也没指望单煦罡来解决麻烦,“我带了两千人,觍颜求叔父拨些粮草,再予我一支令箭。我去青州见阿父。”
陈起带兵去青州是打仗,沿途就不是自家地盘那么安全了。这段时间陈起收编了不少兵马,早就不像从前那样人脸熟悉,战时管制又非常严厉,他带着二千甲士出门,若没有单煦罡给的令箭,搞不好被当成来偷袭的敌军厮打起来。
单煦罡看着谢青鹤满眼带笑,却没有马上答应。
“粮草倒是简单。”单煦罡往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就有候在门口的传令官屈膝,“给小郎君带来的兄弟们备好料,好好招待。”
谢青鹤起身谢过。
单煦罡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在官衙大堂里转了好几圈,说:“我留在恕州是有军令在身,不能陪你去青州。叫你单独往青州去——这是在战时。大兄的辎重也时断时续。小郎君明白其中的风险么?”
事实上,离开菩阳之后,陈起兵马的辎重就是时断时续。
若要从后方运送辎重,人吃马嚼耗费太过惊人,打到后来都是以战养战,哪有粮草就往哪跑。
不过,正儿八经打团战时就不能瞎跑了。陈起要打青州,以恕州为据点,他带走的兵马和单煦罡部的大致位置都是确定的。计划中的目标一时打不下来,身上带的粮草消耗光了,就得靠后方支援。
单煦罡负责维持了一条恕州到青州的辎重路线,很自然会被秦廷兵马阻击。
这条线太长,运粮队被截是常有的事。
单煦罡说时断时续,也就是说,谢青鹤坚持去找陈起,很可能会遇到秦廷兵马截杀。
“单父知道姑父遇刺的消息吗?”谢青鹤突然问。
单煦罡很惊讶地摇头:“詹先生安好?”
“姑父安好。想是阿父与单父攻势太过猛烈,秦廷狗急跳墙,才会想着在相州动手脚。如非事出紧要,我也不会寒冬腊月往恕州赶。单父担心我的安危,我也知道凶险。此去青州快马加鞭不过三五日路程,真有秦廷兵马来袭——我带的都是相州精锐,正好替阿父铲了这窝劫粮的耗子。”谢青鹤说。
单煦罡十二分地不愿意给谢青鹤发令。
小郎君是真正的“小”,翻年也才九岁,搁武将世家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的道理。他若是准许谢青鹤带兵去青州,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可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单煦罡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觉得尴尬地开始斟酌。
谢青鹤把烤熟的山药啃光了,也不催促单煦罡,安之若素地等着。
“换一匹健马。”单煦罡把他的坐骑让了出来,据说是他打霜州时所获,塞外的马种,无比高大神骏,能长途跋涉,也能短时间飞奔,陈起看了都眼馋的那一种。
“再带上这二十死士。”单煦罡从他的敢死营里挑了二十名好手,个个身材精悍,眼神敏捷,且都是单煦罡精心栽培、对他忠心耿耿、不惜以死报效的死士。
——有二千甲士随行,有二十名死士负责断后,再有一匹能逃跑突围的好马,就算命不好遇到了强大的队伍前来劫杀,也能很大幅度地提升小郎君的存活几率。
谢青鹤答应了他这两个条件,单煦罡才磨磨蹭蹭地给出一枚黄铜令箭:“去吧。”
※
陈利对谢青鹤的决策颇为不满,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单煦罡派来的死士的不信任。
他是谢青鹤的卫士头领,负责谢青鹤出行的所有安排。单煦罡派来的二十名死士被他圈在了二十丈外,谢青鹤出门时前后左右仍旧是他带出来的府卫心腹。
“小郎君未免太过轻信。”陈利平时也不多话,难得一回向谢青鹤谏言。
谢青鹤骑着单煦罡的马,说道:“人你也隔在外边了,还要专程来教训我么?俗人担心阿父只有我一个儿子,单父战功赫赫,又领兵数万,说什么,打下秦廷之后,江山谁主尚未可知——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父只有我一个儿子,单父连老婆都没一个呢!这江山是看谁儿子多就归谁?”
秦廷不止在相州搞事情,也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试图离间陈起与单煦罡的关系。
谢青鹤在恕州待了不到半日,陈利就听了不少小话,这会儿担心单煦罡是不是要趁机派人杀了谢青鹤,让陈起后继无人。被谢青鹤点破之后,陈利才突然意识到,就算单煦罡功高震主,想要另立山头,他杀了小郎君有什么意义——他自己也没儿子啊!不都是后继无人?
“是仆小人之心。”陈利低头告罪。
不过,他还是把敢死营的二十死士圈在外围,根本不许他们接近谢青鹤。
谢青鹤得了一匹好马,骏马奔腾有力,在天地间奔跑就有一种舒展潇洒的恣意,与寻常马匹确实有着截然不同的潇洒快意。他控马片刻与马儿混得熟了,便信马由缰沿路飞奔。
不必陈利提醒,谢青鹤也知道不要跑得太快,卫士的马跟不上。
出来没多久,天就黑了。
一来没找到合适的扎营地,二来白天在恕州城歇息过,一行人便继续赶路。
刚从相州出来时,陈利还会担心小郎君是否吃得消,这么多天下来,陈利也已经麻木了。
小郎君精力比大多数甲士都好,正常人是血肉做的,小郎君可能是铁腰铁腿铁屁股,马都受不了了,他都没喊过腰疼屁股软。
就这么跑了整夜,黎明时遇到一条清水河,埋锅做饭饮马,稍事休息。
汤水还没烧热,派出去的斥候便策马呼啸而回:“上马,上马!”
训练有素的甲士很快持械上马,整装列队。谢青鹤牵着马往前看,斥候已飞奔到面前,禀报道:“小郎君,乌将军,前面有溃兵四散而至!至多三里,顷刻即到。”
谢青鹤并不越俎代庖指挥士卒:“乌将军?”
此次负责率领二千甲士的乌将军是乌存的兄弟,名叫乌沅,与谢青鹤客气了一句,很快就持枪上马,命令甲士主动出击——这二千甲士都是骑兵,守阵并不是他们的强项,冲杀起来才有杀伤力。
陈利也不曾责怪乌沅一心杀敌,并不守在小郎君身边保护。
乌沅的战绩很快就传了回来,斥候说朝这方向奔来的都是溃兵,乌沅带人冲了一波,那批溃兵就吓坏了,最开始逃出来的一波溃兵死伤满地,后边的溃兵直接就该换了逃亡方向,根本不再过来。
乌沅始终控制着部卒冲杀的范围,并不让他们离开后方五里之内。
这一波以攻为守算是牛刀小试,处置得非常干净。
谢青鹤待在原地,喝上了煮沸的热汤,吃了一碗面糊,还用热水洗了脸。
这时候,乌沅派人前来通知:“小郎君,乌将军说前方似有大批溃兵,恐怕要往这条道穿行——请小郎君准备好上马,也请陈大人照顾好小郎君。”
后边守着围坐一起吃饭的死士们也都竖起耳朵,各自准备好刀箭,准备战斗。
谢青鹤站了起来,说:“请乌将军放心。我能自保,兄弟们安心杀敌。”
话是这么说,乌沅在安排兵马的时候,明显还是以保护小郎君为先,分批列阵,不敢倾巢而出。谢青鹤看得皱眉。骑马的战术首重灵活穿插,若是分心守阵,那就成了现成的靶子。
“让人去告诉乌沅。”谢青鹤吩咐陈利,“他这么守着是想磨死所有人,带我一起死。”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乌沅是在顾虑什么,也万分理解乌沅的做法。
陈利吩咐身边卫士去传令,看着卫士策马飞奔向前,陈利眉头紧皱,也为目前的处境头疼。
没多会,有数百甲士骑着马回来,领头的小校上前回禀:“乌将军命小的守护小郎君。”
谢青鹤往他带回的人裙瞄了一眼,粗略估计可能有五六百人。
统共二千甲士,乌沅拨回四分之一保护小郎君,自领四分之三阻敌。
谢青鹤盘算了一下,不是不能接受。骑兵上百人就能形成非常可怕的战力,乌沅那边有一千余骑,能够控住方圆十里的战场,他这里五六百人也能够形成不可小觑的战力,进可攻退可逃,这么安排兵力是很合理的。
“战阵中你说话算数,不必顾及我。”谢青鹤利索地交了指挥权,“我能自保。”
这是谢青鹤第二次强调自保。陈利与府卫们都十二分的警惕,死士们的脸色也很严肃。
哪怕是乌沅能在战场上保持对溃兵的绝对优势,也不可能保证绝对没有漏网之鱼。从前方逃来的溃兵先是零散游勇,随后就是明显还保有建制的大部队,前后队规整有序,中间还簇拥着车马。
这样的遭遇战谁都不敢心存侥幸,乌沅一声令下,骑兵分成七波次第前冲,战场上响起相州独有的富有韵律的呼哨声,骑士们一来一往,东西交错,原本还勉强维持着阵型的溃兵就彻底溃了。
——为了保护住后方的小郎君不受惊扰,乌沅已经尽量把骑兵的攻势分得比较细密。
然而,终究还是有漏网之鱼,从甲士们冲杀的篦网中逃出生天。
这批幸运儿疯狂奔逃,撞撞跌跌地来到了清水河畔,绝望地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支骑兵。
守在谢青鹤身边的骑兵显然不能像乌沅那么洒脱,一声呼哨就奔出去三五里,战阵一旦拉开,小郎君谁来保护?好在过来的溃兵也只是零散的漏网之鱼,负责指挥的小校拨出几支小队,由兵头带着负责前往清理,勉强控制住局势。
谢青鹤却觉得这局势控制不了多久,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滴水不漏的战场。
“牵马来。”谢青鹤没有骑单煦罡给他的骏马,那马委实太过神骏,比其他中原种高了一头,没事跑着玩儿还行,战场上骑上去就是现成的靶子。
陈利带着府卫,另有单煦罡给的二十死士,全都骑马散在四周,一层层组建防御阵。
没过多久,就有数量众多的溃兵从远处奔来。
溃兵多是马昏人凶,无头苍蝇似的奔逃,这一批溃兵来得又快又急,且人数众多,前面负责竖起防线的几十个甲士压根儿招架不住——骑兵没能跑起来,战力与步卒相差无几。
掌兵的小校马上下令整队,这时候却已经有些迟了。
“弩!”陈利厉声道。
府卫齐刷刷从马背上取出□□,听从陈利号令,齐射了两波。
谢青鹤坐在马背上,远远地看着护卫了自己二十日的甲士被溃兵砍杀。他平生没有别的大毛病,唯有一条,护短。什么刀剑无眼,什么郎君贵重……自己人在眼皮底下被人砍杀,岂能坐视?!
陈利才将冲过来的溃兵杀退,眼看着前面营卫用血肉筑成墙壁,暂时挡住了危险。
他松了一口气,一回头——
小郎君马背上的长刀飞了出去。
谢青鹤身边的兵器不多,谁也没打算让他去上阵拼杀,当然不肯给他准备兵器。
唯一的长刀被他掼出去救了一个眼熟的甲士——叫什么,谢青鹤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跑马时在队伍里匆匆见过一眼——想要救人,冲出去是不现实的,陈利和他带着府卫、乃至于单煦罡带来的二十个死士都要崩溃,所以,谢青鹤左顾右盼,想要找远程兵器。
他瞄准了陈利马背上的□□,伸手要取,陈利死死按住:“小郎君!”
“抠不死你。”谢青鹤已经找到了另外的目标,扭转马头去了死士马边,一把取过悬挂在马背上的箭囊,冲那个脸圆圆的有颗虎牙的死士招手,“弓。”
死士可没有陈利那么大胆子,谢青鹤抢他箭囊,他不敢反抗,问他要弓,他也不敢不给。
谢青鹤如愿拿到了那把硬弓,倏地抽出三支羽箭,刷地同时射出。
一壶箭二十八支,顷刻间就被谢青鹤射空。
他隔着老远箭出如雨,每次拉弓都有溃兵倒地,百发百中,速度惊人。
陈利是他的骑射师傅,见状都瞠目结舌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其余人等更是惊讶不已。想起小郎君再三强调“我能自保”,这批护卫到此时才默默地明白,原来是真的“我”能“自”保啊……
死士们默默地将箭囊一个个传递过来,由圆脸虎牙死士转交给谢青鹤。
溃兵的难处就在于没有指挥。
谢青鹤远远地躲在人群保护中,用弓箭非常精准地点杀对甲士造成威胁的溃兵,这批溃兵仍旧是无头苍蝇般冲杀逃亡,根本就没人发现谢青鹤这个隐藏的危险——或者说,就算他们发现了,也只想着逃避,没有人想着要帮自己的战友同袍解决这个大麻烦。
谢青鹤用一把弓箭控制住了大波溃兵冲进来造成的混乱,溃兵们再没有先前的嚣张,只管寻着间隙逃生,再没有人试图去找甲士们拼杀,甚至直接避开了被谢青鹤箭雨覆盖的位置。
一把弓十几壶箭,谢青鹤硬生生在战场上造成了一个溃兵不敢踏足的禁区。
他原本说过不负责指挥战场,此时也不想再屠杀溃兵,高声道:“南面开口,让他们走!”
话音刚落,就有溃兵试图砍死听命撤防的甲士,谢青鹤的利箭瞬息而至。
溃兵眉心中箭,即刻断气。
谢青鹤目光冷淡地巡视着战场,他敢要求甲士们网开一面,是因为他已经以箭立威。
若不能掌控局势,何谈仁慈?
就在此时,大批陈家兵马追了过来,对溃兵一阵围剿,赶尽杀绝。
谢青鹤凝神一看,有大批护卫举着旗帜,护持着一个高瘦的男子呼啸而至,那骚包得意的模样,不是陈起又是谁?陈起的披风上、马铠上都沾着鲜血,找准方向朝着谢青鹤奔来,甲士们看着他的旗帜都不敢阻拦,陈利带着府卫更是齐刷刷下马,屈膝拜见。
谢青鹤还在看被砍杀在逃亡路上的溃兵。他有心网开一面,奈何陈起追上来了。
陈起抿着笑死死地盯着谢青鹤,看他挽在手边的弓,看他扔了一地的箭囊。见谢青鹤始终没下马磕头,他先憋不住哈哈哈大笑,策马挤到谢青鹤身边,生生把谢青鹤举了起来:“底下说相州营卫出了个神射手,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好孩子——是我家骄子!”
谢青鹤都被他弄懵逼了。不是五六岁的小孩了,居然也这么抱起来炫耀?你有毛病吗?!
陈起还在哈哈哈哈,底下陈利等人都跪着恭维:“小郎君神射。”
等陈起笑过瘾了,才把谢青鹤放在他的马背上,带着谢青鹤去与大部队汇合。
陈起打仗很接地气,不管这会儿地盘多大,始终身先士卒。所以,他的中军帐跟着他到处跑。一旦到了战时,想奢侈也奢侈不起来——就是个裸帐篷,地图,行军床,小马扎,冬天还有个火盆。
谢青鹤听见他沿途吩咐安莹去青州受降,才知道他刚刚在青枫林打残了青州军。如今青州已经没有足以抵抗陈家的武力,剩下的青州官员已经与陈起暗通款曲,预备好了开城投降。
陈起应该去青州受降,他却打算留在这里,看着底下人收拾战场?
“你知道为父带隽儿去打灯?”陈起得意地问。
“你懂事就不肯讨好为父。你是儿,我是父,古贤有彩衣娱亲,你就是花些心思讨好了我,又有甚可鄙可耻之处?你既然已经想通了,知道讨为父欢心,这事就揭过了吧。也不必多说了。”
陈起单方面认定谢青鹤苦练射术是为了讨好自己,心满意足地啧啧两声。
谢青鹤:“……”
就在此时,有人前来禀报:“郎主,罪将乌沅带到。”
谢青鹤回头就看见乌沅被捆成粽子,被两个卫士押在帐前跪倒:“他有何罪?”
陈起的侍从搬来刚升好的火盆,陈起坐在小马扎上,烤着自己的手,抬头看了跪着的乌沅一眼,说:“小郎君问,你有何罪?”
乌沅低头道:“仆护主不力,使溃兵杀至小郎君跟前。仆万死之罪。”
谢青鹤觉得陈起简直是无理取闹。战场之上,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可人在军帐之中,四处都是士兵将领,和陈起顶嘴是绝不理智的行为。他既然想保乌沅不死,就不能触怒陈起。
“这是儿的过错。今日战场上,儿越俎代庖,强要乌将军主动出击,才使后阵无法兼顾。”谢青鹤走到乌沅跟前,将他护在身后,“儿尚无军职,阿父慈爱,请以家法惩戒。”
陈起美滋滋地听着儿子服软,一边低头烤手,一边得意得嘴角都要飞起来了。
过了片刻,他才故作淡漠地说:“既然小郎君主动担待,便饶你不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罚五十军棍,下去吧。”
乌沅磕头谢恩,再三感谢小郎君饶命。
谢青鹤心想,若不是陈起要治我,你且没今日这场祸殃,可担不起这声谢。
陈起的中军大帐四面漏风,谢青鹤已经被冻得有点手脚发麻,便去陈起身边烤火,旁边服侍的夏赏连忙给他送来另外一只小马扎。谢青鹤这么不讲礼数,陈起有点不爽,又有点微不可闻的爽——旁人都敬畏他,越来越害怕他,只有他儿子,这个臭小子,不管他怎么凶,怎么打压,还是不怕他。
“无端端地来青州做什么?家里出事了?”陈起问。
谢青鹤指了指耳朵。
陈起见状慎重起来,吩咐道:“帐帘放下来,五丈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夏赏连忙带着人来压帐篷,封好帐帘之后,又去负责清场,安排卫士站哨。
“阿父知道阿母身边的茜姑是姜家派来的奸细么?”谢青鹤问。
陈起被他问了个懵逼。陈起对相州的控制是全方位的,他的老巢在相州,唯一的儿子也在相州,看得不可能不紧。然而,他这段时间也确实行踪不定。打青州搞了个伏击,单煦罡都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只有个大概方向,相州方面的情报就得更晚一步了。
不说姜夫人闹奸细的事情,连詹玄机遇刺的消息他都不知道:“奸细?奸细作妖了?”
谢青鹤也不认为这些事能瞒得过陈起。他把前因后果说完,陈起居然还有闲心问他的修法来历:“书库里有三山教遗本?你与隽儿读通了?……你竟不如隽儿?”
谢青鹤:“……”你儿子这个破身子,就是不如你侄儿。不服把自己气死?
等谢青鹤说完姜夫人清理内贼,常朝杀了几乎所有仆妇之后,陈起笑容有些冷:“这么冷的天,你披星戴月,长途跋涉,不惜冒着兵灾赶来青州,就是为了替姜氏乞命?”
“儿若不来,阿父先一步收到相州书信,会如何处置阿母?”谢青鹤反问。
陈起冷笑不语。
“阿父已经打下了青州,往前一步,就是秦都。秦廷在战场上无法阻止阿父,便去相州谋刺姑父,又使人在军中散播谣言,离间阿父与单父。一文一武,双管齐下,阿父中计了吗?”谢青鹤问。
陈起听到了单煦罡的名字,说:“我与二弟肝胆之交,岂容小人离间?”
“谋刺姑父不成,离间单父不成,秦廷恼羞成怒,便要除了阿母羞辱阿父,明知是秦廷故意为之,阿父又为什么要明知故纵?儿听坊间传言,说秦廷有延河公主美貌冠绝天下,阿父是想聘延河公主为妻,要儿对秦廷公主日日跪拜吗?!”谢青鹤故意显出十二分的愤怒。
陈起作为一个喜欢强掳姬妾的老色批,自然听说过延河公主的艳名,也有攻下秦廷之后,将秦廷后妃公主当作奖赏与三军共享的准备。不过,娶秦廷公主为妻的事,他还真没想过。
——姜夫人好端端地在相州帮他看孩子,他也没有收拾自己人的打算。
问题是,现在姜夫人已经不算是自己人了。
“你只听姜氏一面之词。你见她时,所有下仆都被杀光灭口,她说不知情,她就真的不知情?你不过是被她蒙蔽了。她在骗你。”陈起扶着谢青鹤的肩膀,“你为她长途跋涉足见心意,她原本也不是你的母亲,从此以后,你不必再管她了。”
“且不说阿母是不是奸细。儿只问阿父,阿父能容得下左瞿溪,为何容不下阿母?”谢青鹤问。
“左瞿溪予我是投诚,姜氏予我是背叛,岂可同日而语?”陈起怒道。
“既然如此,阿父也承认阿母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阿父不该保护她么?秦廷以污蔑阿母罪她杀她达到羞辱伤害阿父的目的,阿父就听之任之,任凭他们摆布?阿父纵然赢得天下,却连自己的妻室都保护不住,生生将她冤死在秦廷阴谋之下,岂不可笑可耻?!”谢青鹤反问道。
陈起被他喷得有点迷。他觉得姜氏不干净,可是,儿子的说法好像也很有道理。
“照你这么说,秦廷坚持的我就得反对,秦廷反对的,是坨屎我也得吃下去?”陈起气极反笑。
谢青鹤冷笑道:“儿只知道,秦廷想杀姑父,因儿与隽弟救援及时,秦廷没能成功。秦廷想离间单父,单父对阿父忠心耿耿,秦廷也没能成功。不过,秦廷想杀阿母,看样子是要成功了。”
“你这点不入流的话术,伎俩,为父八岁就精通了,轮得到你来放肆!”陈起怒道。
“儿若是撒谎,倒也称得上浅薄伎俩。今日说的不过是几句真话。阿父就这么希望让秦廷额手称庆,高高兴兴地庆祝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了陈家的主母,未来的国母?!”谢青鹤问道。
单纯说姜氏,听起来是没什么份量。
谢青鹤提到陈家主母时,陈起的眼神就有些变了,再说未来的国母,份量更是大不相同。
在陈起想来,就算姜夫人对茜姑是奸细之事毫不知情,他也根本不可怜姜夫人。因为,害了姜夫人坑了姜夫人的并不是别人,是姜夫人的父母,是姜夫人的娘家。
谢青鹤把姜夫人重新和“陈家主母”的身份联系起来之后,陈起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姜家人阴死姜家女,陈起可以端茶看戏,完了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姜家人在陈家兴风作浪,害到了那个在陈家做了多年媳妇、如今是陈家宗妇的女人身上,那就……不行。
“能让我改变主意的人很少。”陈起摸了摸谢青鹤的头,“你说服我了。”
谢青鹤趁热打铁:“请阿父手书照会,儿也好向田先生和姑父交代。”
陈起拿定了主意倒也不磨叽,转身没找到书案笔墨,谢青鹤连忙出门去找夏赏来安排。夏赏带着人抬来书案与笔墨,谢青鹤就帮着研墨。
这时候军中往来多用皮纸,陈起一边写信,突然说:“丛儿,你如今也懂事了。”
谢青鹤弯腰帮忙铺纸,态度很柔和:“多得阿父训诲。”
“回了相州便正式开府理事吧。”陈起说。
这要求就让谢青鹤很意外了。陈起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之间想开了,不想跟儿子别苗头了?就陈丛的记忆里,陈起是生生折磨了他一辈子,怎么突然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