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的目的是阻止陈秀在陈纪府上搞出大事,牵连到常夫人与伏传。
他隐约知道陈纪和常夫人的关系有猫腻,陈秀的身份又如此特殊,整个相州除了姜夫人,只怕没人治得住陈秀。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姜夫人出手如此雷厉风行,杀人也根本没数。
陈秀的舌头都割了,随行护卫尽数被处死,她还去陈纪家里把常夫人捞了出来。
——对外宣布,陈纪之妻常氏急病殁了。
陈府派出大批家仆前往陈纪家里,帮陈纪操办常夫人的丧事,上好的棺椁往中堂一抬,门楣院墙上都挂起丧布,甭管陈纪愿不愿意,他都得换上丧服,给妻子治丧。
这也跟陈纪的打算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他打算勒死常夫人,如今棺材里空无一人。
姜夫人把常夫人带回了陈府,叫她换了一身略简朴的衣裳,收起几根张扬的头簪,毫不为难地将她安置在了后宅里。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那是陈纪的夫人,可姜夫人不承认,常夫人也自称常女,谁又敢指着她的脸,问她,你咋没死呢?
伏传满头雾水地被拉去家里,给常夫人当孝子,帮着完成丧仪。
“不是……舅父,到底为什么啊?”伏传一边往火盆里烧纸,一边问身边的常朝。
常朝也得给姐姐守制。姜夫人强行给常夫人办丧事,看似陈纪家中到处挂白,这假丧事办得其实非常敷衍,府卫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前来灵堂吊唁,多数人都只在门口放下丧仪就回去了,常夫人本身娘家也没什么人——只得弟弟常朝,一直跟在伏传身边。
“这事。”常朝很难启齿,见火盆里的灰烬飞了起来,马上就要沾上外甥粉嫩的小脸,他伸手一把握住,顺便把火盆往外边挪了一些,“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伏传摇头。
“小郎君也不知道?”常朝问。
伏传想了想,说:“大兄或许知道些。是他让我去请伯母。”
常朝很意外:“他知道,不告诉你?”
“他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一都要告诉我?”伏传从不怀疑谢青鹤的用心,在他想来,若是大师兄忘记说了,那就是无意为之。如果大师兄故意不说,那也肯定有合适的理由,“舅父也知道,不也没告诉我?”
常朝被怼了个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阿姊本是姊夫妾母。”
伏传张了张嘴,把手中黄纸放进火盆:“哦。”
这事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极端乖丧人伦的严重罪犯。但是,这事又在各个大家族中屡见不鲜,通常情况都是秘而不宣,悄悄将“祸水”处死作罢。
陈纪勾搭上陈敷的妾室,还把父妾聘为妻室,堂堂正正地做了夫妻,这事就很出人意料了。
沉默许久之后,伏传突然问:“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家里年长些的都知道,外边知道的少。陈秀知道,祖祠那几位家老就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怎么敢提——我原以为是郎主封了口,如今想来,”常朝说着也有些感慨,“还是姜夫人管住了后宅妇人。”
陈敷有几个妾室,这事外人都不清楚。但是,他的子女,后宅女眷,必然一清二楚。
陈敷在世的时候,自然没人敢提这件事。陈敷去世了,陈起其实没有保护陈纪的必要——如此失德之事,只要曝光,陈纪马上就会失去合法继承家业的资格。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也始终没人去戳陈纪的最痛处?就算陈起身份地位极其稳固,根本懒得去对付陈纪,他也不该出力保护陈纪。
如今终于破案了。暗中出力保护人的是姜夫人,她保护的也不是陈纪,而是常夫人。
“阿母与伯母是旧识么?”伏传能清楚地感觉到,后宅仆婢都很不欢迎常夫人。
常朝也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让阿母住在后宅也不是长久之计。”伏传不是不领情,他觉得以后宅仆婢的态度,常夫人住在那里不会很开心,而且,后宅都是陈起的妻妾,就算他现在不在相州,难道一辈子不回相州?
常朝也点点头,很期待地看着伏传:“隽郎说得对。”
“舅父准备些银钱,寻个适合的地方置产安家,再给阿母预备些可靠的仆从侍卫。”伏传注意着身边的动静,用轻而清晰的声音叮嘱常朝,“我会与大兄商量,找机会让阿母搬出去。”
常朝也不大乐意让姐姐住进陈府后宅,只是姜夫人一手包办,他根本插不上嘴。现在外甥愿意出面谋划,他自然全力配合。担心伏传搞不清楚状况,他还特意问了一句:“侍卫?”
陈敷在晚年就将私兵管得非常严格,相州治下任何世家蓄养私兵都要向东楼报备,也就是陈纪、陈秀这样的直系子弟多养百十个人没问题,换了其他家族,凡有超员,一旦被查出都是死罪。
伏传想让常夫人搬出来独自居住,必然要有自保的力量,这就涉及到私兵的问题了。
“百人之内。”伏传轻声圈定了名额,“我会请大兄周全,舅父也不要闹得太过高调。”
常朝心满意足:“尽管放心。”
常夫人的丧事办得潦草,伏传在家里待了几天,“头七”一过,谢青鹤就吩咐人将他带回。常朝也懒得去管那假丧事,得了外甥的叮嘱,赶紧去置办家业、张罗仆婢侍卫,准备迎姐姐出府。
伏传回家之后,就发现大师兄情绪不大好。谢青鹤自然不会找人发脾气泄愤,可他不高兴的时候不爱笑,也不会去逗伏传,伏传很容易就知道他情绪不对。
“我不在的日子,出什么事了吗?”伏传忍不住问,“大师兄为什么不高兴?”
谢青鹤摇摇头,说:“不与你相干。”
“我当然知道不与我相干。若是我惹了大师兄生气,大师兄当场就要教训我了。”伏传故意吐吐舌头,踩着谢青鹤的脚坐在他怀里,歪头去看谢青鹤的脸,“……姜夫人?”
这世上能让大师兄在意的人没几个,能惹得大师兄生闷气的那就只有姜夫人了。
被伏传说中了心事,谢青鹤也不再敷衍,皱眉说:“乱世人命如草芥,这事不假。不过,她杀性也太重了些。我就不说她割了陈秀舌头的事——陈利已经带人把陈秀的随从家将都押住了,旁边还有乌岁带着人压阵,局面没有任何失控可能的时候,她下令杀了所有人。”
“大师兄第一天知道她的脾性?当初险些杖毙利叔,又使人打坏舅父的脸——”
伏传记恨了姜夫人好些年,习惯性黑她。
这回提及常朝的时候,伏传突然想起常朝告诉过他,是姜夫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常夫人。他就不大好意思落井下石了,硬生生地转了话题:“好歹她还是护着你的。”
谢青鹤原本也不想跟他讨论姜夫人的问题,伏传在胡说八道了,他也趁势换了话题。
“这事再闹下去也不成样子,我已经给姑父写了信,请他尽快回城。”谢青鹤说。
“阿父那边回信了吗?”伏传并不关心詹玄机的回复,就算詹玄机有别的想法,大师兄肯定也能搞定他。他比较担心的是那伙岳西刺客的供词,又提及了花春,只怕陈起记恨发疯。
“他且回不来。”谢青鹤压根儿不担心这点,只要陈起不亲自回来,书信写得再狠都没用。
俩人正在说话,门扇吱呀吱呀一点点挪开,探进来一颗狗头。
谢青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大黑狗方才欢快地顶开门扇,屁颠屁颠地冲了进来。
这只险些被宰杀吃肉的野狗被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浑身腱子肉,跑起来敦实无比。进屋之后,它就围着伏传打转,尾巴拼命摇着,非要把狗头放在伏传与谢青鹤之间。
“好了。”谢青鹤训斥了一句。
大黑狗马上缩起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伏传。
伏传抱住它的脑袋,安抚道:“你乖乖,大兄没有骂你,你这么大一只狗狗了,要懂得礼数。以后不能把狗头往大兄脖子上挤了。乖。”又很奇怪,“不是廖女在照顾你么?”
“廖女不大想照顾它。”谢青鹤没有提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出府去了。”
伏传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拿了肉干喂大黑狗,又跑去屋外看大雁。
谢青鹤想起与姜夫人那番谈话,还是觉得头疼。
姜夫人对他很好,对后宅妻妾也都算得上保护者,可是,她也是真的没把人当人。
谢青鹤如今的处境与伏传是一样的——陈起不是好人,可伏传挺喜欢陈起。姜夫人又称得上好人吗?她只对喜欢的人好,利益相同的人好。
所不同的是,陈起这人坏得理直气壮,且没有人能改变他。
姜夫人的地位相对没那么强势,谢青鹤试图影响她,让她稍微收敛一点。
结果很明显,他失败了。
姜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她根本不觉得杀了几十个蝼蚁有什么问题。
谢青鹤很认真地与她说话,她捧着谢青鹤的脸笑呵呵地夸我儿长大了,翻脸就教训谢青鹤不要妇人之仁。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姜夫人不可能改变她早已成形的想法,她会一直视人命如草芥。
这事触及到了谢青鹤的底线,偏偏谢青鹤对姜夫人也没有任何影响力,不管他的想法是什么,姜夫人都会永远我行我素——这显然也不是正常的母子关系。
谢青鹤入魔日久,早已习惯了这种困境。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姜夫人完全不接受规劝,依然杀人如麻,他也不会再琢磨去努力改变她。
只是,偶尔想起那年姜夫人将年幼的他搂在怀里,生生抵抗住陈起掀起的狂风暴雨,说那一番淤泥珍珠的话,又让谢青鹤心中生起几分怅然。
姜夫人保护过他,他也想保护姜夫人。
可是,姜夫人杀性太大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若要强求,又违背了他的修行之道。
如此心心念念,要……破例么?
※
伏传回来不过三两天,相州城中又出大事。
詹玄机遇刺!
来报信的下人不着急,谢青鹤也不怎么着急。有止血膏和麻肤膏打底,只要不是伤势太重、当场毙命,类似于中剑中刀的伤势,能迅速止血,也能绕去此后的发热流脓,伤者多半都能存活下来。
詹玄机身边本来就有死士护卫,刺客近身之后,只匆忙对他出了两剑,很快就被护卫击杀当场。
詹玄机的胸口被浅浅刺了一剑,只伤着皮肉,没中内脏,另一剑直接从胳膊擦着过去。
杀死刺客之后,下人们都围着詹玄机打转,马上就敷上了止血膏。陈氏兀自不放心,马上请了大夫和神婆去瞧,大夫说没有大碍,神婆就是老一套,说詹玄机受了惊,必要招魂定惊。詹玄机对神婆没什么好感,架不住陈氏迷信,马上就奉上大笔法金,请神婆乌央乌央搞了一整套。
谢青鹤正在跟伏传商量:“姑母和姑父已经挪回城里住了,得空我俩去一趟。”
伏传更是没在怕的:“好。”就算有刺客虎视眈眈,他也能保护好大师兄。主要是真到了他出手保护的地步,一身功夫不大好解释来处。
正说着话,田文匆匆忙忙来拍门:“小郎君!”
谢青鹤和伏传都挺惊讶。上午田文才来过,午时蹭了一顿饭才走,怎么又来了?
“许章先生请进。”伏传起身去迎客。
门口的田文满头大汗,鞋子也跑丢了一只,袜子脏得漆黑一片:“詹先生遇刺之后,府卫封城盘查刺客身份,查到了九阳头上。外边传说九阳逃了——”
常朝负责西楼幕府的所有开销,他若是出事,田文手底下的所有事都得停摆。
而且,田文总觉得这件事非常可疑:“他没有理由刺杀詹先生,他更没必要跑。这事不对!”
“别着急,舅父身手不弱,当不至于有危险。”谢青鹤低头安抚的对象是伏传。
伏传已经转身,反手拍出三枚铜钱,即刻起卦。田文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伏传已经飞快翻了六回,得出卦象之后,松了口气:“还活着。大兄,我让利叔马上带人去找。”
“他知道哪里最安全。”谢青鹤并不同意派人寻找,反问田文,“你从何得知此事?”
“自然是我父亲处。詹先生遇刺如此大事,下边回禀东楼,就由家父督促府卫彻查。查到九阳头上,家父就知道这事有猫腻,他说派了人去找九阳,派去的府卫死了一地,九阳已经不见了。”田文说。
之前田文说得含糊不清,显然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消息来源。可是,这时候不说清楚也过不去了。
“派的是府卫?”谢青鹤问。
田文无奈地说:“除了府卫也没有别的人能派出去啊?”
伏传已经明白了谢青鹤的暗示。
就算盘查刺客之事查到了常朝头上,常朝也没有必要逃跑。常朝没什么可能去刺杀詹玄机,田文与谢青鹤捆绑得太紧,他也不可能去陷害伏传的舅父,那是间接性坑儿。
所以,事情的重心,就着落在被派出去捉拿常朝的府卫身上。
——若府卫并不捉人,而是奉命去杀常朝灭口,常朝就只能拒捕逃跑。
这也是谢青鹤不赞成伏传通知陈利带人去找常朝的原因。
府卫内部势力交错,陈利作为陈起的心腹卫士,实际上是负责站班护卫的边缘人,并不真正掌权。掌权的乌存和司徒囚,哪一个可信呢?这时候敢拿常朝的性命冒险吗?
“那……”伏传抬头请示谢青鹤,“先去见姑父?”
“先去见姑父。”谢青鹤同时说。
詹玄机是刺杀事件当事人,想要替常朝洗清嫌疑,就得从刺杀现场盘问。何况,常朝是伏传的舅父,又一直在为谢青鹤办事,他牵扯进此事,谢青鹤和伏传也有嫌疑。这时候背着詹玄机查问此事,不如主动去与詹玄机接触澄清。不管从哪方面考虑,先去找詹玄机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反倒是田文有些迟疑:“这若是被人趁乱打了个措手不及……小郎君在府上养了大半个冬日,就怕对方想的就是今日。”
“不怕算计。若能引蛇出洞未尝不好。”谢青鹤原本也打算去探望詹玄机。
田文不放心也无法说服谢青鹤,只得默默跟在谢青鹤身边。
出发之前,陈利提醒:“都打起精神来!”
詹玄机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相州,陈利也担心是引蛇出洞,万分紧张谢青鹤的安全。
他安排好相熟的卫士随行,那边跟出来的田文不吭声不出气,默默在人群中找了匹马爬上去,就跟在谢青鹤的身边。惹得那卫士满脸懵逼——你骑了我的马,我骑啥啊?
偏偏田文是小郎君的先生,这卫士也不好去与他讲理,只得阴着脸运气。
陈利转一圈才发现这边的情况,忙安抚被抢了马的卫士:“你留下歇会儿,没事,没事。”
往日伏传都是与谢青鹤并辔前行,今日也担心途中遇袭,刻意退了半个马身,与谢青鹤稍微拉开距离,方便关照四方安危。谢青鹤本身刻苦锻体,身手也不错,再有伏传从旁护持,根本不怕刺客。
一行人骑马踢踢踏踏赶到詹家,陈利叫门通报,詹家下人开中门迎接,谢青鹤与伏传顺利进了詹家大门……始终没有遇见任何意外。
陈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敲打下属:“不可大意!”
伏传牵住大师兄的手,看似孩子气地东张西望,实则是在打量詹家的地形。
进门不久,谢青鹤牵着伏传还在往内走,陈氏就带着仆妇匆匆迎了出来。她的眼里只有谢青鹤一个,见面蹲身将谢青鹤搂进怀里,温柔地问:“好孩子,你怎么来了?告诉你母亲了吗?”
陈氏是个捧高踩低的脾性,弟妹中只与姜夫人交好,也只对陈起的儿子亲热。不说陈隽,连带着陈昰、陈泽、陈秋几个,她也不大看得起。谢青鹤与伏传也都习惯她这假惺惺的样儿,懒得计较。
“儿来探望姑父。来得匆忙,尚且没有告知阿母。”谢青鹤从她怀里走出来,问道,“姑父在何处养伤?”
陈氏想要拉他的手,谢青鹤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她就让了一步:“我带你去吧。小小的孩子,就这么多礼?他受了伤,你打发人来看一看也罢了,非得亲自来一趟,也不怕路上不安全。我听你姑父说啦,你如今才是那起子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陈氏絮叨了一路,就冲着她对小师弟的态度,谢青鹤也懒得理她。
反倒是伏传不住答应:“嗯!”
“是!”
“姑母说得对。”
“谁说不是呢?”
……
陈氏回头瞅了他一眼,看眼色是挺嫌弃小侄儿多嘴多舌,打扰了她跟大侄儿的交谈。不过,嫌弃归嫌弃,她也没有口出恶言,或是暗示伏传闭嘴。
到了詹玄机寝起之处,门口还有黑乎乎的狗血,院墙廊柱上都挂着奇怪的符咒。
陈氏解释说:“婆子还在做法。人不在院里,不必去见礼了。”
谢青鹤略觉意外。敢情神婆在院里,她还打算带侄儿们去给神婆见礼?姜夫人也迷信,不过,姜夫人把神婆当下人用。陈氏就不一样了,她这算是迷得挺“虔诚”?
至于神婆为什么不在院里,谢青鹤也马上就知道了原因。
院子里站了七八个府卫,正在与詹玄机的私卫说话,见陈氏带着谢青鹤与伏传进来,田文与陈利都跟在身后,全都停下了动作,屈膝施礼:“拜见小郎君。”
陈氏抱怨说:“他们来查你姑父遇刺之事,你姑父不许他们把卫士带走,只能在院子里问。”
谢青鹤神色不变,对府卫叫了免:“免礼。”
穿过院中丛丛人群,门口就有下女打起帘子,陈氏领着谢青鹤与伏传进门,田文跟着进去的时候,两个下女犹豫了片刻,也没有拦住他。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来詹家,詹玄机的寝室布置得很文雅,案上有插瓶,墙上有书影,进门就闻见淡淡的香气,炉子里飘着袅袅的淡烟。
连陈氏也在进门后变得特别温柔松弛,招呼说:“这边。”
帘子之后,是詹玄机的内寝。
两个美婢分别侍奉在床边下处,一左一右,安静得仿佛物件。见陈氏带人进来,她俩才齐齐起身,对陈氏拜礼:“夫人。”
陈氏看了詹玄机一眼,问道:“郎主如何了?”
左首的女婢答道:“郎主一直安睡,有两个时辰了。”
谢青鹤进门就一直在看詹玄机的情况,隔得有些远,还是能看见詹玄机的胸膛起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三两步凑近床前,只见詹玄机满头是汗,嘴唇淡无血色,上半身无意识地颤抖——这可不像是“安睡”的样子!
“小……隽弟。”谢青鹤迅速掀开詹玄机身上的厚棉被,要查看他的伤口。
陈氏很吃惊:“丛儿?你快住手!”
伏传比她先一步蹿到床边,帮着谢青鹤拆了詹玄机的衣衫。詹玄机的伤口都敷药裹了绷带,两人一边七手八脚地拆,伏传凑近詹玄机口鼻处闻了闻,说:“不像是血毒。”
陈氏也冲了过来,想要阻止:“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谢青鹤解释说:“姑父中毒了。”
陈氏一时没了主意:“啊?中毒?这……怎么办啊?快去找大夫。不,彩云,琉璃,去找神婆,快去把神婆找来!”两个美婢也是一片慌乱,齐齐往外跑。
伏传厉声道:“不许走!”
田文恰好守在门口,把那两个美婢拦住。
陈氏自认忍了小侄儿很久了,老是絮絮叨叨接她话茬她可以忍,想要害她丈夫就不能忍了!
陈氏怒道:“你拦着神婆来救人,是想害死姑父么?!”说罢,一双美目瞪着田文,“你又是何人?敢在我家中撒野?快把我的婢子放开!”
田文解释说:“夫人,大凡中毒之人,不管自身如何沉迷无知,身体都会有中毒的征兆。诸如晕眩、呕吐、颤抖、剧烈呼吸……这两个婢子守在詹先生身边,要么是早已知晓詹先生中毒,故意置之不理,要么是懈怠玩耍,没注意到詹先生的伤情。都是该杖毙的罪过啊。”
谢青鹤与伏传已经解开了詹玄机的绷带,伏传凑近检查伤口,下了结论:“并非兵刃淬毒。”
陈氏无知归无知,倒也不傻。
如果伤口无毒,詹玄机就另有中毒的渠道,很可能是服毒。
“胳膊上还有一道伤口!”陈氏提醒道。
正在此时,两个娇滴滴的美婢突然抽出袖中短匕,一个朝着田文咽喉扎去,一个趁势脱身,想要往外跑。田文整天穿着文士衫子到处跑,市井也不是白混的,混乱中打掉了一个女婢的匕首,蹲身一个扫堂腿还撂倒了一个。
这时候,陈利已经闻声追了进来,恰好撞上往外跑的女婢,三两招就将人拿住。
“舌头!”田文看见地上濡湿的鲜血,马上提醒陈利。
陈利火速卸了女婢的下巴,却还是晚了一步,女婢白皙的嘴角有鲜血汩汩淌出,陈利没看见被她咬断的舌头,凑近闻了一下:“是服毒。”
田文很好奇:“哪有这么快的毒?”
陈利也不知道。
那边谢青鹤与伏传也检查了詹玄机胳膊上的伤口,依然干净无比。
陈氏见他俩脸色,回头想看两个知情的女婢,可惜两人一个在内寝,一个在外寝,都已经口吐鲜血,彻底死透了。
伏传指尖蕴气,顺着詹玄机的咽喉往下,一直到胃、肝、肾,冲谢青鹤使了个眼色。
他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毒,但是,不管是什么毒,已经在疯狂蚕食攻击詹玄机的肝肾了。
当着陈氏的面,谢青鹤也不好与伏传嘀嘀咕咕,他的手指在詹玄机身上轻点,伏传或点头或摇头,就这么折腾了片刻,谢青鹤下了结论,说:“是巫毒。”
伏传秒懂。
他有修行真元,直接在虚空中画了一道保身符,从詹玄机心脾间楔入。
与此同时,一直肿红着脸、唇无血色的詹玄机,缓缓睁开了双眼。
“对症了。就这么治。”
谢青鹤翻身从床内跃出,没顾得上去给满眼期盼迷茫的陈氏解释,先走到了趴在地上死去不久的女婢身边,那女婢扑在地上血流出一滩,但凡沾血的脸皮都腐烂了。谢青鹤情知厉害,抬起手,田文马上递出一条手帕。谢青鹤用手帕裹住手,抬起死去女婢的下巴,仔细查看她的口腔。
田文关心地追问道:“是服毒吗?”
也是巫毒。谢青鹤不打算详说,点了点头:“抬出去烧了吧,不要赤手碰血。骨灰深埋。”
“这么毒?”田文唬了一跳,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院子里正在查问刺杀之事的府卫和詹家私兵也都察觉了屋内的动静,全都围拢在门口等消息。陈利默默出来找人抬尸体,几个詹家私兵主动应募,府卫也顺势跟了进来。
陈利叮嘱过不要裸手碰着死去女婢的鲜血,这几个私兵也是听得不甚在乎。
正搬着女尸往外走,就听见一声“嘶哈”,有私兵惊恐地举起手:“我的手……麻了,麻了!”
谢青鹤踹了陈利的佩剑一脚,陈利得到他的明确指令,连脑子都没过,刷地抽出佩剑,迅速将这人的胳膊从手肘处砍了下来。谢青鹤催促道:“不够。”陈利又是一剑,将私兵胳膊齐根斩断。
这一幕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私兵都很不忿,凭你是小郎君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也不是詹家的正经主子,怎么能跑来家臣的家里胡乱砍杀?
陈利连忙将止血膏往外掏:“快止血。”
止血膏这东西是很珍贵。不过,自从上回在城北别院遇袭之后,陈利出门都会随身携带。他是常年服侍小郎君的卫士,想要申请这类药物非常方便。
在场所有人七手八脚帮那断臂私兵止住往外狂喷的血,那人方才惊魂甫定:“好快的毒。”
见自家兄弟还要找陈利的麻烦,他向所有人描述:“刚开始觉得摸到了一点湿润,马上就失去知觉只觉得麻……从这里到这里……”他想要指点自己的胳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恐怖,“若不是这位府卫兄弟砍得快,这毒就要从胳膊爬进身体,直入心脏了!”
几个替他服药的詹家私兵手上也沾了血,这会儿都有点神思不属,面无人色。
陈利也不禁看了看自己剑上残留的鲜血。
那断了胳膊的私兵很肯定地说:“这里没有毒,还没爬到肩膀这儿。”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陈氏对下人还算体恤,见状也不叫下人再冒险,吩咐道:“也不必搬了,就放在这里。拿被单来把尸体和有血渍的地方都遮盖起来,铺得严实些。待会儿请郎主挪到别室安歇,叫人把附近的屋舍清空,直接把这儿烧了吧。”
这吩咐让谢青鹤比较意外。
詹玄机住的地方自然是詹家最好的屋舍,冷血些说,这栋建筑的价值能买成百上千的豪奴。陈氏为了减少死伤,愿意将此处付之一炬,可见她没有将下人的性命视若微尘。
——在这个时代,这就是很了不起的善行了。
陈氏又回头去看詹玄机,略有些焦虑地问:“隽、隽儿,姑父他……怎么样了?你这个……要不要神婆来帮把手?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