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大争(16)

谢青鹤不介意穿小女婢的衣裳,雁姑出门上禀常夫人之后,常夫人却不肯答应,只催着针线上的奴婢赶快把衣裳裁剪出来,几个仆妇围在一起七手八脚地缝,不多时,倒也把衣裳收拾了出来。

他二人从浴室里穿戴出来,常夫人与陈纪都在屋内候着,常朝则守着已经入眠的婴儿。

“吃奶了吗?”伏传先走到常朝身边,用手指在婴儿颈上轻抹了一下。

有他给的真元打底,这个早产重伤的婴儿情况还算稳定,也没有出现感染发热的情况。只是脸上的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孩子稚嫩的脸上,看着触目惊心。

常朝声音特别轻,生怕吵醒了孩子:“吃了两口。伤得太重,没力气吃奶,用勺子喂了些。”

常夫人的目光一直随在伏传身上,伏传才伸出手,她就看见了伏传肿起的拳头。

她不知道伏传跟谢青鹤在浴室打过一场,只知道伏传忙碌了一天,从上午到傍晚都在救人。

想着儿子人小筋骨软,生在绮罗丛中的小少爷,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竟要顶着这么孱弱的小身板去替人接骨续筋救命,累得小拳头都肿了起来……常夫人眼眶微红,对身边的陈纪越发不假辞色。

谢青鹤并未落座,假模假式地问伏传:“你留下看那孩子?”

伏传已经与他约好了,要暂时陪着常夫人住几天,主要是防着陈纪发疯。借口就放在了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伏传点点头,说:“旁人也照顾不好,我留下看护几日。大兄把我的行李送来。”

谢青鹤跟他很敷衍地演了一场,转身就要走。

陈纪都惊呆了:“丛儿!”

“叔父还有什么想说的?”谢青鹤至门前蹬上木屐,左右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抱出来的孔雀,就在人群中找雁姑,“我要那孔雀呢?去给我抱来,我要带家去。”

雁姑连忙屈膝,转身去给他找孔雀。

“此事总要有个说法。”陈纪示意门前奴婢退下,“你不与……隽儿商量么?”

门前常夫人的仆婢还勉强听从陈纪的吩咐,他示意退避,几个门前侍奉的仆妇家僮都退了下去。陈利等人却完全不理会陈纪的命令。陈利伸出一只手,要扶谢青鹤跨过门槛。

就在陈纪紧张的瞩目中,谢青鹤扶住陈利的胳膊,很从容地出了门。

“我今日死了两个人。”谢青鹤见雁姑抱着孔雀回来,他伸手接了一只,又叫陈利抱了一只,胆小受惊的孔雀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抚摸片刻,孔雀就安静了下来,“不管叔父杀人是为什么目的,杀了我的人,就想轻易揭过?”

陈纪一直也没有很把侄儿放在眼里,毕竟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再聪明能耐又能翻起几尺浪花?谢青鹤如此不合作,他还以为侄儿在耍孩子脾气,劝说道:“你岂不知此事严重?你阿父……”

谢青鹤已吩咐陈利:“走。”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常夫人的仆婢给陈利等人都准备了火把,陈利依然不肯让谢青鹤在夜色中独自策马前行,一只手抱着孔雀,一只手替谢青鹤牵马,溜溜达达走了出去。

一行人走得也不快,还用牛车运上了伤者与死者尸体,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陈纪看着夜色中渐行渐远的火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小郎君上午高高兴兴地出门,漏夜方归,还死了两个卫士!

这消息在谢青鹤进门的时候就惊动了陈先义,再惊动了府卫。按道理说,这么大的事,马上就该通报东楼,再知会后宅的姜夫人了。然而,不管是陈先义还是府卫当值的卫士首领,都将消息暂时按住了,先到小郎君住处拜见——家里并不是没有做主的人,小郎君就能做主。

陈先义与乌存、司徒囚赶到时,谢青鹤正在交代素姑怎么养孔雀,叫人去扎篱笆。

待这几个人都到齐了,谢青鹤才返身回来,说:“我写了一封信给田先生,劳动义叔和乌将军亲自走一趟,送到他府上。”他等了一会儿,才想起小师弟留在了常夫人处,便自行起身,把书信交给了陈先义。

陈先义和乌存都挺懵逼,先将书信收起,乌存问道:“小郎君,究竟何人犯上?”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今日与隽弟一齐去探望常夫人,纪父使麾下武士袭杀我的护卫。”谢青鹤并没有说为什么,只说发生过的事情,“田先生会手令解除纪父麾下护卫兵甲,乌将军将他府中卫士一并带回,重新给他安排卫士——暂时请纪父家中休养。其余诸事,待我书信禀明阿父之后,再做处置。”

陈纪总觉得谢青鹤与伏传都是身怀宿慧之人,理所当然是他的同盟,他是彻底弄错了阵营。谢青鹤并不是跟他一起等待陈起猜忌、处置的小可怜,谢青鹤就是那个被他所忌惮的雷霆本身!

在场的陈先义、乌存与司徒囚已经被“陈纪袭杀小郎君”的消息镇住了。

谢青鹤所做的安排也不过分,只是将陈纪府中的武士换防,暂时软禁了陈纪。至于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东楼田先生出面,还要请示恕州的陈起,也轮不到几个下人顶锅。

陈先义与乌存即刻起身,快马加鞭赶到田安民家中传信。

谢青鹤又吩咐司徒囚:“司徒将军只管守好门户,以我想来,纪父应该不敢来叩门。”

司徒囚为之一凛。陈纪袭杀小郎君的护卫,已然死了两个人了,这会儿乌存带人去解除陈纪麾下护卫兵甲,还要把陈纪软禁在家中,万一陈纪想不开要来硬杠呢?

“仆在一日,必保小郎君长安。”司徒囚屈膝施礼离开。

谢青鹤这时候才吩咐素姑:“你去后边告诉阿母,安心歇息,今夜无事。”

待素姑离开不久,陈府四处点起灯火,有士卒兵甲碰撞声响起,步履沉重,整齐划一。

陈利依然屈膝正坐在屋内,沉默不语。

谢青鹤抓了一把水煮晒干的粗盐花生给他,在他面前坐下,说:“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给你准备了一番说辞,让你去告诉阿父?”

陈利犹豫片刻,低声说:“今天在院子里的人很多。”

换句话说,就算陈利愿意帮着撒谎,他也不能确保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撒谎。

谢青鹤很意外:“若是人不多,你就愿意替我撒谎了?”

陈利摇头。

谢青鹤也觉得陈利不是背主之人。他奉命在谢青鹤与伏传身边服侍了两年,可他十五六岁就在陈起身边当卫士了,从守门的小卒子提拔起来,到登堂入室的佩刀心腹,哪可能说倒戈就倒戈?

“仆不能欺哄主上。若小郎君要仆守口如瓶,仆愿为小郎君封口。”陈利说。

他的想法与陈纪如出一辙。

要陈利背叛陈起,他做不到。可要他对不起小郎君,他也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杀。

谢青鹤剥开一颗花生,将花生仁都给了陈利,说:“一仆二主存身艰难,你也不必这么自苦,阿父是你的郎主,也是我的父主,你只管对他尽忠,不必多想我与他的关系——今日之事,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照实回报即可。”

陈利只知道陈纪要杀自己等人,只听见陈纪说要灭口,具体是为了什么事,他压根儿也不清楚。

至于说谢青鹤和伏传救人的事情,打死陈利也联想不到宿慧上面去。

——刚生下来的婴儿很容易被人看出不妥,像谢青鹤这都七八岁了,身份背景各种不凡,这年月的老百姓还迷信秦廷开国皇帝是他妈梦龙而生呢,陈敷、陈起父子问鼎之心都有几十年了,陈利瞧着小郎君吃缺的饼都幻想那是一条真龙,他哪里会觉得小郎君太聪明会有问题?

陈利嘴唇微微蠕动,半晌才低头把谢青鹤剥给他的花生吃掉,俯身低头退下。

谢青鹤又剥了一颗花生,嚼了一颗,有些无聊。

小师弟不在,屋子里又变得空荡荡了。

陈纪还在城北别院缠着常夫人,万万没想到老家都被谢青鹤抄了。

陈先义快马加鞭赶到田安民府上,这边田安民读信,赶到东楼写手令、用印、存档,乌存已经点齐了兵马,杀到了陈纪家中,陈先义带着手令赶到陈纪家里时,很顺利就解除了陈纪麾下武装。

陈纪名下记载于册的护卫是三百七十人,其中五十二人被他带到了城北别院。

陈先义拿出手令的同时,也调来了东楼的存档名册,按着人头一个个点名,人数也对不上——除了登记在册的三百七十人,陈纪养的护卫超额了。搁平时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名录往东楼一报,过了明路,堂堂陈家郎君,养几百个护卫哪里就出格了?

问题就在于,陈丛说陈纪袭杀他,陈纪还有二百个没登记在册的私兵……这就很要命了。

——这多出来的二百个见不得光的私兵,是不是专门养着谋杀小郎君的死士?!

乌存想到这一点冷汗都浸了出来。谢青鹤知道陈纪不敢暗杀自己,其他人不知道!想起小郎君隔三差五就陪着隽小郎君去陈纪家里玩耍,乌存很有一种逃过一劫的虚脱感。

府卫直接接管了陈纪家中的防务,陈纪麾下所有侍卫都被扣押,乌存则去询问田安民如何处置。

田安民眼也不眨:“下放营卫编入恕州前线,明天是不是就有一批辎重要送去?跟着走。”

这处置也不能说过分。去了前线,有运气还能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地拾着军功回来,没运气就和如今在前线的士卒一样,倒在战场之上。陈家子弟在前线,陈起也在前线,谁敢说去前线是惩罚?

陈起没有对抗庶兄的想法,他的武士们自然也不会与东楼手令对抗。

原本被解剑卸甲之后,这群武士还有些惶恐,听说是去恕州前线,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也知道陈纪是坏事了,如果陈纪就在面前,指挥他们握剑反抗,他们也还能愚忠一回。坑就坑在乌存带人来抄家的时候,陈纪都不知道在哪儿,这群武士憋屈之余也有些庆幸。去前线就去前线吧,总比跟着郎主造反,被家主大人的大军围剿曝尸强……

天还没亮,陈纪家里的几百个武士就被押往兵营,准备编队赶赴恕州。

乌存听说陈纪住在城北别院身边还有几十个武士,又与带着手令和名册的陈先义马不停蹄往城北别院跑。他俩带兵进门时,陈纪的武士们还蹲在廊下,一条长绳捆着右臂,个个垂头丧气。

乌存:“……”

陈先义也脸色复杂:“那就先点名吧。”

陈纪闻声出来时,那几十个武士都已经被重新登记了籍册,划归营卫。

“义弟。”陈纪看着煌煌燎天的火光,烧得院子里宛如白昼,“乌存?你们这是……做什么?”

陈先义上前施礼,拿出田安民手书加印的文函,说:“奉东楼田先生之命,接手纪郎府上防务。请纪郎过目。”他将盖了大印的文函递出,“郎主回函之前,纪郎暂且府中禁足,不得出入。”

陈纪彻底惊呆了。

下人举来灯火,他匆促看了田安民的手令一眼,心情特别复杂。

他太小看陈丛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陈丛能够完全控制府卫,能够影响东楼决断。

陈丛小试牛刀,看似不过拿住了他的麾下护卫,展现出来的实力却使人刮目相看。

——这代表着年仅八岁的陈丛,可以完全控制住相州的形势!陈丛想调遣府卫,乌存与司徒囚皆俯首待命,陈丛要东楼手令,田安民马上就给他写一份!

早知道陈丛不声不响就有如此威势,他还去杀陈利灭口做什么?

陈先义与乌存带兵来拿人,美其名曰“换防”,“保护纪郎”,谢青鹤压根儿就没出现。

得知家中的护卫已经被编入营卫送去兵营,陈纪原本也不敢与府卫抗衡,这会儿倔强的心思就更淡了,廊下几个武士都抬头看他,他也没什么表示。

守在廊下的常朝闻声出来,向陈先义与乌存求情:“这几个伤者都是小郎君亲手救治,这时候若送去城外兵营,车马颠簸之下,动了伤处,必死无疑——都是小郎君亲手施救!”

乌存看了陈先义一眼,陈先义点点头。

“暂时安置在城中。”乌存也不肯让伤兵留在陈纪身边,专门让人把伤者运了出去。

已经被安置在门外的闻三遥遥朝常朝拱手致谢。

陈先义上前躬身:“已然惊扰纪郎安寝,不如就此起行往家中安置吧?”

陈纪回头看了一眼,常夫人的寝室连灯都没有点,漆黑一片,似乎根本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她还在沉睡。他沉默着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说:“去请夫人。”

谢青鹤给田安民的手书只嘱咐软禁陈纪,田安民的手令也只提到了陈纪一个人。

轮到陈先义与乌存执行时,就存在几分暧昧:是不是要把常夫人一起软禁?说起来,禁也可以,不禁也可以。如果陈纪不生枝节就那么出门,常夫人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别院里。

然而,陈纪并没有放过常夫人。

漆黑的屋内,常夫人衣衫整齐,仆妇也都安静地守在各处,都没有休息。

伏传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也私底下向常夫人透了风。

听见陈纪那一句“去请夫人”,常夫人低头一笑,带了些自嘲。

她对伏传说:“你说得对。我与他,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彼此敬重,连最初的互相保全都没有了。他呀,十年前,他是肯为我舍命的郎君。如今……再不是了。”

“点灯。”常夫人吩咐。

仆妇们很快将屋内灯火点燃,常夫人走出门时,长簪璀璨,玉佩玎玲。

陈纪看着她衣冠楚楚的模样,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夫人没有睡下。”

“郎君不也穿戴整齐么?”常夫人走到陈纪跟前,屈膝躬身,合掌施礼,“妾随郎君归家。”

陈纪见她做小伏低的模样,正要嘲讽她几句,也是他夫妻二人近年的日常。哪晓得常夫人施礼之后就站了起来,神色淡淡地告诉跟出门来的伏传:“隽儿,你与大兄说说,门前派两个认识阿母的将军听差。”

陈纪脸色一僵。

他只想着要拖常夫人下水,要让常夫人与他一起品尝失势的滋味,却不想夫妻处境并不一样。

伏传走了出来,向乌存和陈先义施礼,说:“我会去请大兄的手令,义叔、乌将军不必为难。”

乌存连忙说:“原也不敢对纪郎不敬。”

陈纪与常夫人带着仆妇们离开之后,乌存负责押送,陈先义则留了下来。

伏传很意外:“义叔,还有什么事么?”

“仆想着隽郎是不是要回府?更深露重,带人护送一程才好。”陈先义并没有得到谢青鹤事先的命令,只是做老了人情,顺手讨好罢了。

伏传也不拒绝他的好意,说:“恰好我要带个小孩子回去,劳烦义叔帮手。”

伏传抱着孩子回家时,屋内灯还亮着。

素姑有奶孩子的经验,也确实照管过生来体弱的陈丛,把孩子交给素姑照顾,伏传也很放心。再者,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吊着素姑,她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谢青鹤了。简直是一箭双雕。

素姑把孩子抱走之后,伏传解开外衣,钻进谢青鹤的被窝,嘿嘿直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谢青鹤习惯地翻身,将他圈在怀里。

“这么晚了,大师兄还在灯下翻书,突然就不怎么爱惜眼珠子了。”伏传说。

谢青鹤把那本没怎么认真看的书丢在榻边,目光落在小师弟身上,低声承认道:“就是在等你。舍不得叫你离开。”

伏传鼓着劲儿要拆穿大师兄的口是心非,哪晓得刚见面谢青鹤就举手投降了,他有点找不着点,又觉得很甜蜜,放松地歪在大师兄怀里,说:“大师兄说要软禁他,我就知道是想卸了他的爪牙,不让他有机会伤害阿母——自然也不必我亲自去守着阿母了。”

谢青鹤说:“你想要守着常夫人,我也不曾叫你回来。”

“对,对,不曾叫我回来,只是大半夜不睡觉,灯下翻书等着我而已。”伏传窃笑。

谢青鹤只是用手在他背脊上轻抚,默默享受着此时的相处。

伏传被他摸得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惬意,也不想闭眼睡觉,就勾住他胸前的衣带,翻来翻去玩儿。

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许久,谢青鹤才轻声说:“非要给你寻个父慈母爱的来处,是我的执念,我的狂妄,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小师弟,我知错了,你不要与我计较。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就能赔罪,你只管告诉我——我只怕不管做些什么,都不能使你释怀。”

伏传被他搂在怀里,凑近耳畔切切说了这两句话,拼命眨了眨眼睛,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谢青鹤看见他的眼泪都懵了,一边用手给他擦,又将他搂进怀里,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弟,我……凡事都想得仔细,唯独你这件事上,我太狂妄了。不是不叫你哭,你哭吧,伤心就哭一会儿,是师哥不好,师哥对不起你……”

谢青鹤正低声赔罪,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不安分,非要从他怀里□□,他也有些难受。

这件事对小师弟的伤害这么大,小师弟都不肯腻在我的怀里撒娇了么?谢青鹤勉强用力按住了伏传一次,等伏传再次挣扎时,他也眨了眨眼,让小师弟从怀里离开。

这是伏传第一次从他怀里挣扎开。谢青鹤觉得这滋味非常难受。

正在独自消遣这份难过时,挣扎开的伏传拿袖子擦了擦脸,居然又往上一点儿搂住了他的脖子,粉嘟嘟仿佛还带了点奶香的脸颊蹭着他的脖颈,小声说:“大师兄,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这样我心慌又难受……你对我说‘知错’,你还要给我‘赔罪’,我就替你委屈得想哭……”

谢青鹤正在难受,被他主动抱了一下就纾解了不少,再听小师弟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为伏传是为这辈子糟心的父母流泪,哪晓得小师弟的眼泪是被自己说出来的?

“我听不得这个。”伏传又抹眼泪,对谢青鹤有了几分怪罪,“若是师父对大师兄说知错,要给大师兄赔罪,大师兄心里不难过么?为什么就要对我这么说?”

谢青鹤哑然无语,半晌才说:“师父是不会对我说这些话,可我敢给师父喝甜浆,你敢么?”

伏传听不懂,将脸抬起来一点儿,好奇地看着他:“什么甜浆?”

“你忘记了。”谢青鹤记性极好,入魔无数次都记得现世里的一切,伏传却没有他这样绝不混淆的知觉,有过入魔的数十年经历,之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我与你回山时,曾给师父冻了一杯甜梨浆,你还告诉我,师父不吃甜。”

伏传这才想起旧事,傻傻地说:“对。你给师父喝了甜梨浆,师父还把你给他的杯子放在茶桌深处,深怕被人碰着,不小心就摔坏了——他不生气,还把杯子收藏起来了。”

“师父不对我赔罪,因为我生气了会叫他知道。你生气了会怪罪我么?”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说:“可我没有生气啊。”

谢青鹤轻轻摩挲他的后颈,无奈地笑了笑。

伏传还挺伤心,小胳膊搂住他,眼眶有些湿润:“我生气了也会发脾气的。我也砸过大师兄的东西,对大师兄顶嘴。平时我没有生气的时候,大师兄就不能对我说这句话。”

他越往深里想,越觉得生气:“我生气的时候,大师兄也没有这么让着我啊。那时候我跪着求大师兄饶了我,大师兄还说,活该你被我抓住了小辫子,就是故意叫你搬下山去——那时候也没让着我一点点。”

谢青鹤看着他还有点肿的小胖手捏着指头,搭着小师弟委屈的奶音,莫名有点想笑。

“对不起么。”谢青鹤不想跟小师弟讲道理,他就想宠一宠小师弟。

气得伏传瞪着他:“说了不许赔罪。”

谢青鹤捏住他的胖手,笑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除了想咬一咬你的小脸蛋,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小师弟,你该照一照镜子。你这个小模样……师哥只想一辈子哄着你,宠着你,若是说心悦你,心爱你,实在……”

伏传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让你说甜话。你怎么老觉得我那样。”

小师弟不许赔罪,不许说对不起,谢青鹤就摸摸他的脸蛋,亲了亲他。

两人亲来亲去,年纪都挺小,谁也没有绮念春思。谢青鹤依然很挂念小师弟对此世父母的想法,伏传与他太过熟悉默契,见他眼神微沉,就知道他心里放不下,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说清楚。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这事。”伏传依然挨在谢青鹤怀里,“大师兄想知道,我就现想一想。”

谢青鹤低头亲他:“乖。”

伏传真就在慢慢地考虑,他捏着谢青鹤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晃了十七八下,才慢慢地说:“我曾对大师兄说过,不想再入世,与人亲爱,受死别之苦。以我想来,就是值得,或是不值得。”

“陈隽这个身份原本该是很好很好的。是我不曾伪装做作,才失去了陈纪的喜爱,耽误了陈隽原本的命数。我唯一有些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把阿母和他的一段姻缘彻底毁了。阿母原本应该有许多孩子,也能与陈纪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否认道:“常夫人与他有三个孩子,其余都是妾室所生,陈纪晚年宠爱婢妾。”

当然,父亲宠爱妾室,也不妨碍陈隽得到了父慈母爱的一生。

伏传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他的存在打破了常夫人原有的生活轨迹。

他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纪原本就是这么癫狂的脾性,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好,他没有做一个让父亲疼爱的儿子,反而挑起了常夫人与陈纪的夫妻矛盾。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原本陈纪和常夫人也没有和美一生,常夫人还是因年老色衰失爱,他突然就没有那么为常夫人难过了——真正的心爱,怎么会在年老色衰下黯然失色?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伏传说。

“从阿母的肚子里出来,接受她的呵护与喜爱,与她有一世母子之情……哪怕是要与她死别,也是很值得的。大师兄,今日在家里洗澡,你也感觉到了吧?她心爱我,她的仆妇都围着我,哪怕大兄是更尊贵的小郎君,是相州未来的主人,她也只看重我。”伏传说这话的时候思绪飘得有些远,“若是阿娘活着,她也会这么爱我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伏传肯定地说。

谢青鹤听得出他说真话还是在撒谎,听见小师弟斩钉截铁一句不悔,他这颗心才彻底放下。

自打知道陈纪对小师弟不阴不阳、毫不爱惜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忐忑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蛮横地将小师弟塞进了常夫人的怀抱,会给小师弟带去永世不解的创痛。

谢青鹤把小师弟的胳膊塞进被子:“不后悔就好。睡吧。”

“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心惊后悔?”伏传问。

谢青鹤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你想,幸亏品性出了差错的人是陈纪,不是与我亲近的阿母。如果阿母当真一剑刺死了孕妇,我是不是就会很伤心?”伏传问。

“是。我很后怕。我不止担心常夫人,我也担心陈起。”谢青鹤说。

“我也担心过阿母是不是真的会杀孕妇。可她并没有杀。我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出身,不知道她在闺中养成了什么样的脾性,她遇事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知道了。大师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结识的每一个人都妥帖安稳,你给了我一个阿母,不必保证她永远慈爱、永远正确。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都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是同意的。”伏传说。

“至于,阿父。”伏传低下头,“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不会为他伤心的。”

谢青鹤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说:“当初送你回寒山,师父也想叫你拜在我的门下。”

伏传在他胸前拱了拱,嘀咕道:“我如今是道侣。”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他低着头伸手去摸谢青鹤的脸颊,也不肯抬头,就小声叨叨,“你现在这个样子也骗我喊爹……”

谢青鹤很惊讶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动,难道换个样子就肯叫爹了?真就……这么缺爹?

要知道伏传再想念刘娘子,也从来没有给自己再找个妈的打算。他为什么就非在爹的这件事上执念如此之深?这可不大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