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很容易就进了陈纪家的大门,应门的是个老成的中年仆人,戴着布帽遮住了耳朵,谢青鹤冷不丁瞧了一眼,就发现这人耳朵缺了半只,而且,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这守门的汉子是个瘸子。
陈利看见这人也有些意外,却没有打招呼,说道:“小郎君路过,拜望纪父。”
这里是陈纪在相州的宅子,陈丛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他只记得在雍都的殷王府。
陈利和守门的下奴交代来意,谢青鹤就在门口张望。
这宅子搁在街上是比寻常百姓的屋舍坚实堂皇,一水儿的青砖围墙,地上也铺了石板。
——陈家还有一些边边角角照顾不到的地方,是泥地和碎石地,谢青鹤锻炼身体的时候会绕着家里跑,素姑严肃告诫他不要去那些脏地方。这固然和陈起是个粗人不爱讲究有关,可,陈纪也是陈敷的儿子,与陈起一样出身草莽,并非旧姓贵族世家。
不过,这宅子修得精致,地方却不很大。
谢青鹤整理陈丛的记忆,知道早在陈敷活着的时候,陈纪就从家里搬出来了,一直住在此处。
这当然也是陈丛长大之后才得知的消息,真实的陈丛这会儿正躲在姜夫人的裙摆下瑟瑟发抖,为生母的去世与父亲的凶狠惶恐不已。父辈之间的恩怨,他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有小子跑进宅内禀报,没多会儿,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着文士青衫,面上笑容和煦,见面拱手施礼:“在下常朝,拜见小郎君。”
谢青鹤认识他。陈隽的舅父,陈纪的小舅子。日后大名鼎鼎的善武侯常朝,常九阳。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谢青鹤个子太矮,常朝就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的双眼,满脸笑容:“小郎君不认识我。我是陈纪大人府上文书。不巧今日大人去了漫野垂钓,不在府上。请您堂上喝茶。”
常朝并没有说他和内宅的关系。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渴了,喝些水,不喝茶。”
因谢青鹤实在太过矮小,常朝不得不弯腰引路,很奇异的是,他这么卑躬屈膝,给人的感觉也只是热情与礼貌,联想不到任何谄媚讨好的情绪。谢青鹤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因为他脸长得太好。
常朝是史书上记载的美男子。貌美善战,死得冤枉凄艳,不少文人墨客都喜欢眷顾他。
宅子不大,没走两步就进了待客用的中堂。常朝请谢青鹤上座,马上就有女婢送来点心和蜜水。
这时候尚且没有农人养蜂,都是野蜂蜜,非常不易得。以蜜水待客,越甜越有排面。
谢青鹤举盏啜了一口,陈纪府上的蜜水淡淡的,尝不出什么甜味,喝完只有一丝回甘。也不知道是陈纪日子不好过弄不到蜂蜜吃,还是这人在攀比肥甘厚味的风气中矫矫不群,不肯与世俗同流。
常朝笑吟吟地陪坐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是露出时刻关注、随时倾听的表情。
谢青鹤就知道,他不欢迎自己。
谢青鹤将蜜水喝完,把“口渴求水”的戏份演得很丰满。
待放下杯盏之后,他晃了晃身子,似要离开,又觉得自己颇为失礼,重新坐了回去,侧头问一直陪侍旁侧等着他招呼的常朝,道:“叔父不在家,叔母与隽弟在吗?我是晚辈。既然到了府上,也该去给叔母请安。”
常朝早就准备好说辞了:“春夏之交,骤然冷暖,这两日后宅正……”
帮着常夫人装病的托辞都没说完,门口一个穿着肚兜、光着屁股的大胖娃娃,正歪歪扭扭地扶着门进来。常朝已经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
谢青鹤则倏地起身,褪下身上外袍,裹住那小娃娃,将他抱在怀里。
大、师、“……兄。”
怀里小娃娃的两只眼睛黑葡萄似的,谢青鹤只看见了无限的委屈。
名义上三岁的孩子,其实只有一岁半。谢青鹤不知道伏传是什么时候来的,就算才来十多天,困在这么孱弱幼小的皮囊里,也只能任凭保姆摆布。
谢青鹤略觉得好笑,更多的还是心疼。
这么多下人盯着,他也不好安慰,只能低头用额头与小娃娃挨了挨。
常朝已经紧跟过来,试图将陈隽从陈丛的怀里掏走:“小郎君,只怕是保姆一时没看住。”
他伸手要接,哪晓得谢青鹤抱着也没松手,找到亲人的伏传更是死死搂住大师兄不撒手,常朝非常意外,噎了一下,才说:“小郎君,不敢劳烦您。还请您把……”
“不劳烦。”谢青鹤锻炼多日,稳稳当当地把小胖娃抱了起来,回到席上坐好。
他年纪小,伏传得到的皮囊更小。长久抱着也疲累,短腿一盘,把小师弟圈在膝间,左手轻轻托着,伏传也不让他抱着,就坐在他怀里,趴在面前的矮几上。
常朝已经看傻了。
他姐姐这个孩子,打从生下来就不亲人,脾气还特别坏。
乳母换了十多个,才知道这个懒货不肯自己吸奶,只喝挤出来的。不让人抱,一抱就哭,还张牙舞爪拳打脚踢。只有换尿布、更衣擦洗的时候,他才肯安分些。姐姐、姐夫费尽心思养育,这孩子也是亲而不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投怀送抱”。
今日突然从后宅跑到中堂,一头扎进伯父家大哥的怀里,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恩友,天生的知己。
谢青鹤没有找到机会与小师弟有更多的交流,听见门外金玉叮咚,就有好几个青衣素裙的仆妇簇拥着一位年轻贵妇进来。进门看见坐在谢青鹤怀里的小娃娃,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一致:吃惊!
“隽儿。”常夫人冲了过来,“快来阿母怀里。”
伏传反身抱住谢青鹤的脖子,紧紧不放。
谢青鹤快速思考着目前的处境。
陈隽是陈纪夫妇的长子,目前常夫人其他孩子还未出世,他暂时还是陈纪唯一的儿子,年纪又这样小——想要把小师弟带走,常夫人绝对不肯。
而且,陈隽的出身其实不大光彩,他是孝期出生的孩子。
陈敷死在三年前,陈隽虚三岁,实际不到两岁。就是在陈敷死后,陈纪才和常夫人有了他。
陈起这样嚣张跋扈的凶人,为了刷孝子的名声还在祖坟老老实实守了二十七个月,陈纪却在守制时跟大老婆苟合,还敢堂堂正正地把这个不光彩的“孽种”生下来,这就很突破当时人的想象。
既然是“孽种”,若是不小心“夭折”了,陈纪和常夫人都没处说理,也没脸去哭。
就算谢青鹤表示我很喜欢这个堂弟,我想让堂弟跟我一起生活,陈纪与常夫人也绝不会答应。
这就成了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同意的局面了。
谢青鹤习惯地搂住小师弟,轻轻托着他的背脊,凑近小奶娃的侧颈,遮住了唇形,低声问:“非走不可?”
伏传没有说话,不过,缠着他的小胳膊把脖子搂得更紧了。
谢青鹤突然说:“利叔。”
陈利警惕又意外,才刚刚抬头,就看见小郎君抱起隽小郎君,撒开脚丫子就往门外跑。
谁都没想到谢青鹤会来这一出。郎主家的小郎君,明明是来借碗水喝,怎么就发展到抢儿子了?
常夫人惊呆了,她的仆妇们也惊呆了。
守在一旁的常朝一跃而起,就要追赶,然而,他的位置非常不凑巧。
谢青鹤抱着伏传绕了半步,常朝即刻要追,正好被常夫人和她的仆妇们拦着,待谢青鹤绕开了角度之后,常朝再追,谢青鹤已经窜出了中堂大门,陈利迅速补位,又一次拦住了常朝。
“滚开!”常朝怒了,猛地一拳击出。
陈利的胳膊恰好迎上,仿佛天生就在那个位置。
常朝意外地被拦在当场,迅速与陈利拆了两招,提高声音示警:“老宋!拦住小郎君!”
常夫人如梦初醒,提起裙摆就往外追,出门时连木屐都追丢了,她也顾不上,赤脚往外跑,仆妇们提着她的鞋子在背后追。
谢青鹤跑得很快,陈纪的宅子不大,护卫还没反应过来,谢青鹤已经跑到了门口。
守门的瘸子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门。
背后常夫人也已经追了上来,跑得鬓歪钗斜,气喘吁吁:“放下我的孩子!”
她满眼赤红,看着谢青鹤的双眼充满了凶狠。谢青鹤毫不怀疑,这个宅子里的仆婢不敢伤害他,但是,眼前这个被抢走了孩子的母亲,绝对敢不惜一切。
提着鞋子的仆妇满眼惶恐:“夫人,您的脚……”
常夫人的裙摆很长,这会儿停下脚步,她已经把裙摆放了下来。然而,不必去看她的脚,谢青鹤往她追来的路上望了一眼,打磨得不那么光滑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连串斑斑点点踩踏的血迹。
搂着谢青鹤脖子的小胳膊,慢慢地松了下来。
谢青鹤低头看了小师弟的脸色,片刻之后,把他放在地上。
常夫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轻松几分,见状连忙上前抱住儿子,又似突然想起什么,慌忙松开搂着儿子的手,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小心翼翼地问道:“隽儿,阿母抱你回去,好不好?”
哐当一声。
中堂格窗破碎,陈利从屋内飞了出来。
他一眼瞥见大门口的情景,既然常夫人抢回了儿子,他还跟常朝打个鬼啊?被常朝打得有点发毛的陈利虚晃一招,翻身掠到谢青鹤身边,不去看常朝的双眼。
常朝也发现外甥被抢回来了。他也觉得陈利不好对付,趁势收手。
常夫人安抚好儿子之后,这才想起谢青鹤,正要开口喷他,伏传拉了拉她的袖子。
想起儿子刚才一直紧紧搂着他堂兄的脖子,常夫人张了张嘴,这一口气还是隐忍了下来,悻悻地瞪了谢青鹤一眼,说:“你是宗家长子,很不必纡尊降贵来旁支交往。不送了!”
惹得大师兄被阿母冷眼,伏传也很惶恐,可怜巴巴地看向谢青鹤。
谢青鹤笑了笑,说:“日后再来看你。”
常夫人只差喷一句“别来了”,毕竟是体面人,只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出门。
直到谢青鹤带着陈利走远了,常夫人才嘱咐守门的瘸子:“他若再来,不许开门!只说家里没人,游春去了,避暑去了,奔丧去了!”
门子点头哈腰应是。
常朝哭笑不得:“阿姊,消消气。你这脚是……”
常夫人才想起自己脚受了伤,见儿子眼巴巴地站在裙子边上,若不是在室外,只怕要钻进去看她的伤处,又不肯吓着儿子,说:“没事。”蹲下身,与儿子眼对眼平视,“隽儿,你偷偷从被窝里跑出来,衣裳都没穿,阿母抱你回去好不好?”
伏传能走路时就不让人抱了,今天情况特殊,听见前院喧哗说什么小郎君来了,他只怕错过了与大师兄相见,就从被窝里翻出来往外跑——若是去找衣服穿,一来耽误功夫,二来惊动保姆,他人小力弱,连个小姑娘都扛不过,哪里对付得了“力大无穷”的保姆?
所以,他穿着肚兜就跑出来了。
现在身上披着大师兄的袍子,风一吹,屁屁还挺凉爽。
既然连衣裳都没穿齐整,常夫人爱子心切要抱他回去,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的蠢货,当然要领情。只是常夫人脚上受了伤,他就挨住常朝的衣摆,仰头唤道:“舅父。”
常朝顿时眉开眼笑,弯腰将他抱起:“哎!舅父抱你回去!”趁势在他脸蛋上猛亲了一口。
伏传恨恨地抹了抹脸。嫌弃!
常夫人急了,粉拳捶了弟弟一下:“你又招他!惹急了又不许你抱了!”
常朝非常喜欢外甥,双手将外甥举过头顶,一趟一趟在空中转圈。
平时伏传就不喜欢被这么逗弄,今天没穿裤子,那滋味简直销魂,短胳膊短腿儿又挣扎不出来,气得大喊:“阿母!”
仆妇们正扶着常夫人穿鞋,怕儿子看见脚伤害怕,常夫人背身且不许仆妇们马上裹伤,正皱眉穿鞋,听见儿子呼救,她马上回过身,看见弟弟把儿子拎着晃荡,气得骂人:“常九阳,你是作死!快拿弓来,我今日要把这九个太阳射下八个!”
常朝方才把外甥放下来夹在肋下,用袖子遮住外甥身形,吐吐舌头,一溜烟往后宅跑去。
“跟着我干什么?快去看着小郎君!”常夫人指挥仆妇去追。
伏传默默发誓,在等两年,等我……五岁了,常九阳,我打不死你!
不到两岁的孩子,人小力弱精神短,送回后宅热汤暖身换好衣裳,吃了奶粥就沉沉睡去。
仆妇们给常夫人的脚伤敷了药,包上干净的纱布,常朝才进门叙话。
常夫人让心腹在门外守着,问适才儿子与堂兄见面的情况:“养他历来省心。饿了会哭,拉了会叫。睡着了就乖乖地,醒了自会喊保姆——本该是睡觉的时候,保姆也没注意,他就跑了出去。陈丛那小子对他使了什么手段?怎么逗他喜欢了?就要跟着他跑?”
常朝眨眨眼。哪有什么手段?见面就热情极了,跟上辈子认识一样。
常夫人深吸一口气,说:“此事……你要守口如瓶。”
孩子从生下来就显得特异,伏传没有竭力遮掩去装普通婴孩,做出的反应很容易就让陈纪夫妇得出了结论——儿子投胎之前,只怕没有喝上孟婆汤。
常夫人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深有感情,儿子喝了孟婆汤,是一张白纸,与所有孩子一样全心全意仰赖着她长大,她当然高兴。儿子没有喝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不肯那么亲近她,有自己的想法……那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吗?她能感觉到与儿子血脉相连,也并不是儿子不肯依赖亲近她,她就丧失了自己的那一份母爱。
陈纪一开始与她也是同样的想法,时间久了,难免对这个孩子有些嫌弃,想要一个新儿子。
一个完全没有前世记忆,懵懵懂懂仰慕着父母,会对父母撒娇的儿子。
常夫人有些伤心,却不敢让儿子知道丈夫的心思,也不想把儿子种种奇异的事告诉给丈夫,让丈夫更加讨厌儿子。今天发生在中堂的事,她就不想让陈纪知晓内情。
比如,儿子与大伯子家的孩子,很可能是前世旧识。
常朝劝道:“阿姊,父与子是两个人的事。如今隽儿还小,你还能两头瞒着。他日隽儿长大,行事自立,总要与姊夫往来,又能瞒得住多久?”
常夫人忧愁无语,半晌才问道:“我让你替我寻的药呢?”
“莫说我寻不着合适的,纵然寻得着,我也不会给你。”常朝一口回绝。
见常夫人满脸不服,常朝苦口婆心地劝着:“阿姊,我知道你心疼隽儿,认为姊夫有了新孩子,就会偏爱小的冷落隽儿。可是,阿姊想过没有?你不给他生,他就找不到妇人给他生孩子了么?”
“这坏了妇人生子的虎狼之药,吃坏了就养不好了,你堵不住他生孩子的路,反倒把自己的路走绝。阿姊莫怪我说话难听,隽儿如今实岁不足两年,七八岁的孩子尚且一场风寒就去了,阿姊若是吃了绝生育的狠药,一生只得隽儿一个孩子,万一出了意外,下半生要怎么办?”
“隔壁宗家遇刺受伤,绝了后嗣,只剩下丛郎一棵独苗,陈非那里马上有了异动。逼得陈起风急火燎往前线压阵,只怕丢了南线兵马。”
“男人子嗣不丰,家业尚且守不稳当。女子子嗣不丰,后半生如何倚靠?”
“阿姊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常朝说着还挺生气,也不等常夫人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常夫人细白的手指死死抠着手里的紫金如意,胸膛不住起伏。
隔了半晌,她才低声说:“他敢!”
※
陈利很纳闷。小郎君为什么要去抢陈纪大人家的儿子?纳闷归纳闷,他又不敢问。
谢青鹤骑马回家的途中,觉得有点凉。这就比较惊人。哪怕他锻炼了好几个月体术,不再像刚刚接手皮囊那时的娇弱,也还没到体质强悍可以不畏寒暑的地步。
若是感觉到凉了,那就是绝对是病倒的前兆。
“利叔,”谢青鹤的外袍给了小师弟,不客气地要求,“袍子给我穿。”
陈利才突然想起小郎君袍子没了,连忙把外袍脱下来,递给谢青鹤。
谢青鹤裹上袍子绕了一条没什么行人的野路,主要是运送军资时行马行车的驰道,轻易不许老百姓行走。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家,谢青鹤马上让素姑煮姜汤烧热水,一通操作下来,傍晚还是发了热。
小郎君出门一趟就生了病,素姑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的孩童常常夭折,十个孩子能活到成年的不足半数,生病就是最大的诅咒。
陈起不在家,家里唯一的小郎君生病,前院主事也慌了神,去后宅去请姜夫人来主持大局。大夫在屋内照顾谢青鹤,姜夫人就在门外讯问陈利,究竟出了什么事。
和保护陈隽的常夫人一样,这时的姜夫人也似护子母虎,凶得能吃人。
陈利一个字不敢隐瞒,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一遍。
姜夫人听完气得拍桌子:“郎主使你护持小郎君,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常氏那个疯婆子吓唬他?!生生将我儿吓病了!茜姑,”她转身吩咐心腹使女,“快去把龙婆子请来,小郎君怕是惊丢了魂,叫她来做法叫魂。”
茜姑即刻领命而去。
姜夫人又吩咐卫士:“将这个办事不力的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
陈利咬了咬牙,竟不敢辩白求饶。
反倒是前院主事陈先义见势不妙,上前提醒道:“夫人,这人是【郎主】留给小郎君的下人,这些日子都服侍在小郎君身边,很得小郎君欢心。如今小郎君还在病中,贸然处置了他的下人,也不知道小郎君心意,万一小郎君喜欢他……只怕小郎君醒来伤心。”
既强调了这是陈起的心腹,又把感情牌打到了谢青鹤身上,里子面子都照顾到了。不管姜夫人是敬畏陈起,还是关心儿子,只要她改变主意,都是一片慈母之心,□□架得很完美。
素姑凑近姜夫人耳边,悄悄地说:“夫人,小郎君说,那人是郎主派来盯着他的,会跟郎主告状。”很想让姜夫人趁机把陈利名正言顺的杀了。保护不力,活该被打死。
然而,素姑转述的这句话,明白人听了都觉得可笑。
陈起是脑子里长了藕,全都是洞,才会派人去盯着自己六岁的儿子吧?若陈丛十六岁了,陈起往他身边塞眼线,姜夫人也能信服。六岁的屁孩子,有什么可监看的?
陈先义说儿子跟那下人关系好,素姑又对陈利充满敌意,姜夫人觉得自己摸到脉了。
儿子可能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下人,才会撒谎哄骗素姑这个傻姑娘。
姜夫人改了主意,说:“薄责几棍,以儆效尤。”
陈利连谢恩都不敢声张,砰砰磕了头就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冷汗流了一背。
正心悸的时候,又听见姜夫人不高兴地命令:“派人去请二郎!我倒要问问他,多大的事情,要叫人与小郎君的护从打斗,他家的疯婆子要带人追着小郎君不放!他不知道郎主如今只得这一根独苗吗?他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陈利躲在路边,看着传话的小厮匆匆忙忙奔出来,突然觉得自己也不算顶顶倒霉了。
顶顶倒霉的分明是陈纪大人!
※
谢青鹤昏沉沉一觉睡醒,已经是次日中午。
他感觉到了饥饿,特别想吃肉。脾胃健旺,就是身体恢复的征兆。睡一觉就好得差不多了。
素姑则兴奋地说:“龙婆子好深的功力!果然把小郎君的魂给叫回来了?”
啥玩意儿?谢青鹤被迫将冷水帕子放下,素姑让下人打了热水进来,服侍他用热水洗了脸,擦了擦在被子里捂出来的汗。他还是不明白,在他昏睡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魂?
素姑兴奋地描述了龙婆子来叫魂的场景,什么水里插筷子,香灰里现脚印,拿着小郎君的衣裳在屋顶叫魂兮归来,霎时间狂风大作,那就不是一般的风,是妖风,吹得呜呜地响……可吓人了!
谢青鹤知道那是个骗子。
真正有道之人,若是叫了陈丛的魂,谢青鹤哪怕睡梦中也会有感应。
因为陈丛已经入魔,三魂已失两魂,仅剩地魂留在谢青鹤手里,被他死死镇压着。就如同有人想动谢青鹤盘子里的食物,但凡伸手,谢青鹤自然能感觉得到。
他一整晚都睡得酣甜无感,那就是夺食的手根本没伸出来。
素姑给谢青鹤准备了参汤和豆饭,谢青鹤把参汤喝了,问素姑要肉吃。
人在病中脾虚胃弱,大夫也不建议吃肉,以免虚弱的病体无法克化肉食,反倒要调用驱邪的精力去消化积食,攻守无法兼顾。谢青鹤说他自己病好了,素姑有些为难:“那……得问一问夫人。”
谢青鹤也很奇怪。上回他在病中,刚睁眼姜夫人就来了,记忆中姜夫人每回都会守着他,寸步不离——当然是在外边休息,不会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床边。今天他都醒了这么久了,姜夫人还没来?
素姑得意地说:“大夫说,小郎君病得不重。魂也叫回来了。夫人就亲自去领小郎君的玩伴啦,说是小郎君睁开眼就能看见自己喜欢的小东西,心情愉悦啦,病就好得快。”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妙:“谁?”
“陈纪大人家的隽郎呀,小郎君不是喜欢他,想把他抱家来吗?夫人给你做主,怕她什么?”素姑在陈家几年,恰好经历过前些年的内宅风雨,知道陈纪与常夫人之间的秘密,“常氏她原本就是个洗脚婢,勾引了纪郎才端起架子做了‘夫人’,茜姑还打过她耳光哩!她敢翻天?哼。”
陈丛只知道叔母出身不高,却不知道常夫人居然是下女出身,谢青鹤骤闻此事也有些惊讶。
“你不要再说这……”谢青鹤并不希望听见任何人折辱小师弟此世的母亲。
昨日在陈纪家中相见,他就知道常夫人非常爱护小师弟,小师弟对常夫人也是有感情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外隐隐喧哗,没一会儿姜夫人就抱着一个小娃娃走了进来。姜夫人脸上挂着温柔和善的微笑,丝毫看不出她刚刚从一个母亲手里抢走了孩子,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则隐带了一丝愠怒,看见谢青鹤的时候,才不自觉地散去阴沉,露出笑容。
姜夫人把抢来的侄儿放在儿子身边,展示礼物一般地摸摸小娃娃的脑袋,微笑道:“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东西。难怪我儿喜欢。”
谢青鹤:“……”
心好累。
这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累归心累,看见小师弟还是很高兴的。
谢青鹤很自然地帮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娃娃理了理衣裳,让他在席上坐下,又给他拿了能饮用的温水,看着伏传喝了水,闷闷地坐着,谢青鹤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乖。”
他做这一切是习惯,姜夫人带着一众使女看着就忍俊不禁。
茜姑讨好地说:“小郎君是长大了呢。”
姜夫人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这个自己扶养的孩子能长大成人。
陈丛体质不好,她也不是神医妙手,在后宅能做的事无非是穿衣吃饭,她又觉得这些事谁都能做,体现不出她的好来。
上回陈起拿拄杖打她,儿子跑来护着她,她感动无比,正不知道该怎么赏赐。
这就找到机会了。
仆妇能伺候儿子饮食起居,仆妇能帮儿子从陈家嫡枝家里抢来独一的儿子么?但凡陈起娶的老婆出身差一点,都不敢像她这样雷厉风行。姜夫人认为,这才是母亲该做的事,不与保姆下女等同。
茜姑这么捧了一句,接连戳了姜夫人心窝两下,让她舒坦无比:“是啊,长大了。”
她这么得意,被“抢”来的伏传就不高兴了,背过身面墙坐着,不肯回头。
谢青鹤无奈地去拉姜夫人的裙摆:“阿母,他生气了。儿哄一哄他。”
哄人当然不必请示母亲。姜夫人觉得上半年还有些傻乎乎的儿子突然开窍得厉害,想起他送走花氏,又去东楼搬詹玄机救人的往事,又觉得这点说话的机巧不算什么了。
“好,好。你得了新玩伴,只管玩耍。只是还在病中,不要吹风着凉,也不许点灯熬夜。药要记得吃。有什么事,只管让人来问阿母。”姜夫人爱怜地捧着他的脸,“我儿孝顺,阿母尽知。便是天上的星子,我儿想要,阿母也使人去给你摘——不必自己去拿,外边不讲道理的粗人再吓着你。”
谢青鹤只能微笑点头:“儿知道了。”
姜夫人带着使女们回了后宅,素姑还钉在屋内。
往日谢青鹤也没觉得她那么扎眼,这会儿是真的不方便他与小师弟密谈。
他算着时间,估摸着姜夫人走得远了,又问素姑:“吃肉。”
素姑哎呀一声:“我去问问夫人。刚才都忘了!”她看着矮小的谢青鹤和更小的伏传,有些不大放心。这么小的“玩具”根本不懂事,待会儿哭起来,只怕小郎君招架不住。
谢青鹤安慰道:“没事,你去问吧。他若是哭,我就把他关在箱子里。”
素姑担心地说:“那怎么行呢?箱子沉!”
她居然去把柜门打开,把柜子里的杯盏搬了出来,告诉谢青鹤:“关柜子里。这么扣上,他就出不来了。可千万不能去动箱子啊,合盖的时候夹着手指,说不得就断了呢!”
谢青鹤:“……”你这么给我出主意,小师弟会记仇的。
这缺心眼的保姆姑姑离开之后,谢青鹤还在门口看了一眼,方才回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伏传叹了口气。
谢青鹤很想与他感同身受。但是,小师弟穿着不到两岁的皮囊,这么叹气……
真的好可爱。
谢青鹤勉强沉下去捏小师弟的念头,给伏传找了个软枕靠着。小师弟这会儿身骨还软,久坐也会疲累。谢青鹤是刚刚睡醒,伏传从家里折腾到现在已经有点累了,本该是睡觉的时辰都在历事,谢青鹤给他找个软枕,他也不想躺着,翻身趴在了席上。
这个姿势实在太可爱,谢青鹤没憋住,笑容就露了出来。
伏传又叹了口气:“我每次趴着,她们都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趴着了。”
“你受委屈了。”谢青鹤看不见他的脸,翻身躺在床上,侧脸看着伏传,“来了多久了?”
“睁眼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伏传说。
谢青鹤很惊讶地说:“那是刚出生就来了?倒是很难得的体验。”
任何修士都能知道伏传的体验有多么珍贵。
人出生的时候就是纯阳之体,先天无垢,呼吸时从胎里带来的一口先天之气才会散去。
而且,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发育完全。皮肉骨骼脏腑大脑,都会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慢慢地长成——若是带着修行的记忆,去慢慢体会这一切的发生,就会有非常奥妙的体悟。
伏传承认这经验非常难得,而且,皮囊里没有属于陈隽的记忆,也不存在认知混淆的问题。
“就是脸皮得厚一些。”伏传说。
婴儿是没有人权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控,全都得靠父母抚育。
伏传趴着贴过脸,与谢青鹤对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无法掌控自己的无力感,还是毫无阴私自我的羞耻感……”
谢青鹤看着他双眼含笑,伏传看出这笑容里别有用意,谢青鹤解释说:“我刚来的时候,这个皮囊十分孱弱,被刚才出去的那位保姆姑姑,按着用毛巾像擦桌子一样从头到脚擦了无数遍。”
伏传想了想那场景,噗地笑了出来。
能与大师兄同病相怜,自己的倒霉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素姑被支开的时间不会太长,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没空详说伏传这一年的经历,他先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昨天姜夫人就派人把陈纪叫到这里,把他痛骂了一顿,逼他把我交给你。他原本也不怎么喜欢我,昨天就应承下来了。”
“他也挺有意思,回了家什么都没说,风平浪静地睡了过去。”
“直到今天姜夫人按约定来接我,阿母才知道他把我送出去了。姜夫人等着接人,阿母坚决不肯。大师兄,你肯定猜不到,陈纪对阿母说了什么。”
谢青鹤问道:“什么?”
“他说,昨天舅父动手打了你的侍卫,姜夫人要拿舅父问罪,问阿母,要舅父,还是要我?若是要我,舅父就处死刑,绑上石头沉进寒水。若是要舅父,我不过是搬到伯父家居住,隔三差五也可以回家,若是想念我了,也可以到伯父家探望——自家的亲伯母,难道还能把我怎么了?”
伏传说话的声音非常稚嫩,越发衬得这一番话森冷可恶。
处死常朝绝不会是姜夫人的主意。这位世家出身的贵妇非常高贵冷艳,她去找叔子要侄儿完全理直气壮,就没觉得自己哪里理亏。所以,她也不可能去跟常夫人做交易。
如果姜夫人想杀了常朝出气,常朝这会儿已经死了。陈纪照旧得把儿子送到她跟前。
谢青鹤有些心疼了。
他翻身坐了起来,将小师弟抱在怀里,低声问:“你适才说,他不喜欢你。”
“这也不怪他。”伏传对此没什么感觉,“我从睁眼就没装过婴孩,从不肯自己吃奶,也不许保姆搂抱,更不喜欢被叮叮当当五颜六色的东西逗弄……他知道我有宿慧,不能像不懂事的婴孩一般崇拜仰赖他,哪还有养儿的乐趣?不喜欢我也是正常。”
“常夫人喜欢你。”谢青鹤注意到了,小师弟说陈纪时直呼其名,称呼常夫人就是阿母。
伏传眼底有些温柔:“她……很好的。”
这一点儿感动还没结束,伏传又有些生气:“姜夫人叫舅父跪在她面前,使人打了舅父的脸。舅父是家里亲戚,又不是肆意统管的下人奴婢,如此折辱,实在让人生气!”
谢青鹤有点头疼。
伏传又忍不住问:“她也不是陈丛的生母。这么拉偏架,到处得罪人,到底是真的对你好,还是想害死你啊?”
谢青鹤:“……”
得,小师弟彻底记仇了。
谢青鹤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世界,遇上了“婆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