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大争(2)

跟着陈起生活的日子,没有谢青鹤想象中的艰难。

陈家一直处在急速扩张之中,陈起在相州为父丧守制,陈家的兵马却分作两线,东侵菩阳,南窥岳西。东线领兵的是陈起的义弟单煦罡,去岁开始捷报频传,南线领兵的则是陈起的堂兄陈非,守在峒湖南望岳西,岳西一城括七县,已经有五个县城被陈家收入囊中。

陈起哪怕守在祖坟边的棚子里也很繁忙,前线战报要看,还得跟幕僚团商议前线下一步的战略,替前方周转粮草辎重,当然还要笼络敲打人心,毕竟人不在前线,兵放出去了,也怕不把稳。

现在陈起意外受了重伤,精力不如平时旺健,忙完了公务只想躺倒,哪有空整治儿子?

他把谢青鹤从后宅拎到前院又不闻不问,连儿子的吃穿用度都没安排,下人服侍起来也很懵逼。

主子们衣食住行都有份例,根据身份不同,旬月取用的资源也不一样。往日陈丛有姜夫人照顾,又是后宅的独苗,受到了后宅全方位的补贴。搬到前院之后,后宅的补贴就送不来了。

——陈起是个出身草莽的武夫,他娶了世家出身的姜夫人,又害怕姜夫人或随姜夫人来的陪嫁混入奸细,可能会谋害自己。毕竟,这年月世家贵女太彪悍,为了亲爹谋杀亲夫的例子并不少见。父亲只有一个,男人么,人尽可夫。

所以,陈家前院后宅的厨房是全然不同的两套系统,陈起的衣食都由他的心腹把持。

但是,按照陈家的家规,陈丛不过妾生子,能从府中得到的供养非常简薄。陈起没有发话开恩,吩咐另外安排衣食,府上唯一的小郎君就得过苦日子了。

素姑天天都在掉眼泪。

陈起没有给谢青鹤安排住处,前院主事琢磨半天之后,把正堂的偏室收拾出来,让小郎君暂时安身,素姑看见那地方原本堆着竹简与皮卷,因春雨连绵,许久没有开窗透气,屋子里还透着一股尘朽的味儿,忠心耿耿的保姆姑姑就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待厨下送来饭食,器皿倒是精致漂亮,漆碗铜盏,饭食就很可怜了。

一碗白水菘菜,一盘沥水蒸熟的粟米饭。

谢青鹤觉得这时候的粟米与现世略微不同,想想如今距离现世尚有千余年,没有经过一代代农人选种耕作,如今的粟米种子不大“听话”倒也正常。

他好奇地吃了一口,只觉得细小的米粒满口乱跑,那滋味真是……怪难吃的。

素姑坐在他对面又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天黑了下来,素姑去寻前院主事,问他要油膏点灯。

主事为难地给她匀了二斤羊油,说这是整个月的花用,用完了就没了。连用作灯芯的棉芯也只有一尺长,烧一寸少一寸。

素姑自打进府就在姜夫人的照拂下伺候陈丛,莫说油灯,蜡烛她也是随便点,从来不顾惜的。

这会儿突然从天堂掉进了地狱,素姑委屈得不行。不过,羊油勉强也能烧,她知道这地儿没处说理,只能忍耐。拿到照明的东西之后,素姑又问前院主事要熨被褥的木炭:“小郎君睡前要暖被子的,没有熨斗怎么安寝?”

前院主事快晕了:“这个真没有。”

原因很简单,陈起是个草莽出身的武夫,他日子过得很糙,也没打算学上流世家精致起来。

所以,陈起睡觉之前,不会让丫鬟用熨斗烫被褥,也没有往帐子里焚香的习惯。

若是往前三四个月,冬天正寒冷的时候,前院还能找到陈起取暖用的炭火,这会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后宅妇人们还在烧炭取暖,陈起换了春衫,都打算穿夏衫了,哪还有能塞进熨斗的小炭?

素姑是哭着回来的。

她也不敢当着前院下人的面哭诉,只能抱着谢青鹤嗷嗷:“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谢青鹤没觉得有多不好。

陈家的下人非常有分寸,就是照章办事,并没有刻意克扣为难。

给他准备的被褥略显粗糙,但都是崭新的,且浆洗得干干净净,送来的吃食也都新鲜干净,食材就是按照他妾生子的身份份例来,不多也绝对不少,偶尔他说要喝热汤,厨房还会特意给他做了送来——相应的,下一餐的菜就会少一些。

唯一让谢青鹤略觉不适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是真的不爱洗澡。

家里给他安排的柴火是有限的,主要用来给他做饭。这天气用冷水洗漱扛不住,所以,份例中的柴火还包括了早晚热水洗脸漱口洗脚的份额。想要洗澡?十天才能洗一次。府上安排各位主子吃穿用度的份额上,压根儿就没计算天天洗澡的柴火数量。

素姑天天掉眼泪觉得他受了苛待,偏偏在洗澡这个问题上,素姑完全不理解谢青鹤。

“小郎君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受寒了。这个月就不要洗了。”说罢,素姑将热水从帕子里用力拧干,就跟擦家具一样认真地把谢青鹤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擦完还用逗傻子的口吻嘻嘻,“干净啦!又是香喷喷的小郎君了!”

谢青鹤:“……”

这个月都不要洗了?今天才初六!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怎么回事?

不洗澡这事儿,谢青鹤扛不住。素姑天天掉眼泪,谢青鹤也有点扛不住。他原本觉得在前院的日子也还不错,只想安安稳稳地混到师父接管陈起的皮囊,现在又觉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谢青鹤开始观察陈起的起居习惯,他年纪小,个儿也矮,目标不大。就算大摇大摆地转到陈起的屋子里,陈起也未必能马上发现他——他也住在正堂,又是名正言顺的少郎主,儿子去亲爹屋子里转一圈怎么啦?爹都没吭声,下人敢反对?

在正堂转了两天之后,下人们都有点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一天陈起从东楼议事归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谢青鹤趁机泄露行藏,让陈起发现坐在屋内翻看竹简的自己。

陈起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哦,我上次把儿子拎前院,跟我一起住了。这都多久了?忘了。

“你学的好规矩。不知道孝敬父母,要晨昏定省服侍身侧吗?”陈起没好气地训斥。

谢青鹤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小一个人儿,衣衫整洁,行至从容,看上去与身边的家什摆设都不能相衬,仿佛白□□里走出的偶像,天仙境中坠落凡尘的仙童,闹得陈起都有点犯嘀咕,老子生得出这么不似人间的种?

谢青鹤也不给他行礼,上前一屁股坐在他的食榻前,讨好地看了他一眼。

陈起有点奇怪。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谢青鹤已经拿起放在铜盘一侧的解肉刀,认认真真地切盘子里的羊肉,切一块吃一块。

“老子问你话,你倒吃上了!”陈起没好气地嘿了一声,却也没有去小儿口中夺食。他累了一天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儿子吃得香,小嘴叭叭地啃带油的羊肉,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看什么呢?再弄把刀来!”陈起吩咐下人。

他的贴身侍从夏赏刚从底下提拔上来,也正在熟悉情况,闻言连忙去准备解肉刀。

那边刀子没那么快上来,陈起见儿子吃肉的样子有点馋,谢青鹤切了一块肉给他,他连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接了塞进嘴里,肉汤挂在了胡子上。

谢青鹤有点嫌弃他。

哪晓得陈起是个真糙人,礼贤下士的时候还记得装一装上等人的样子,自己家里就没数了。要不是蛋蛋重伤,他这会儿就能岔着腿坐在榻上吃饭。胡子上沾了点汤?吃完了一起擦。

“再来一块。”陈起催促。

谢青鹤又给他切了一块肉,这回控了控肉汁,不想再拖泥带水。

陈起吃饭不仅拖泥带水,他还吧唧嘴。吧唧吧唧,那叫一个香。谢青鹤回头就看见他胡子上的汤把胡须变得一绺一绺,上面还有一点肉渣,随着咀嚼的动作不断抖动。

这是真的很难忍受了。谢青鹤解肉时用刀,并未弄脏双手,这时候也不必洗手。下人在食案上放了擦手的毛巾,他捡起毛巾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给陈起擦了擦胡子。

陈起的表情非常惊讶。

血脉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离得远时没什么感觉,凑近了就会有奇妙的感应。

大凡世家都会蓄养家奴,老子是奴婢,儿女也是天生的奴婢。能说话走路就得学会伺候主人。陈家发家有近百年了,与世家贵族不能相比,陈起也用过小仆儿婢,只觉得小奴婢挺没用,伺候不好。

这会儿是亲儿子给他擦胡子。小胳膊小手拿着毛巾轻轻捋他的胡须,轻柔又利索。

陈起好像被一种奇怪的情绪俘获了,有点感动。

他从前也没怎么认真地看过这个独一的儿子。陈敷没死之前,陈起都在前线带兵打仗,回家的机会很少。陈丛又被姜夫人养得娇惯,六岁都不怎么走路,又吃奶又叫人抱,陈起印象中他就是个奶娃娃,大概还在襁褓里?

陈敷死了之后,陈起倒是在家里住了两年有余。

可是,为了把孝子的名声刷出来,他守在祖坟连家都不肯回,更甭说去后宅看老婆孩子了。

说到底,陈起从没把陈丛放在眼里,这个儿子更像是淫乐后不经意留下的后遗症,不重要,不经意,是圆是扁都不怎么清楚。所以,在遇刺受伤之后,他才能毫不留情地抓了陈丛,要把陈丛杖毙。

谢青鹤保护姜夫人时露出的锋芒刺了陈起一下,他才对这个儿子有了点真切的认知。

如此乱世,孝顺儿子有什么用?张狂忤逆的幼虎乳狼,才能让陈起眼前一亮。

当然,他把儿子带到前院,也不是想要栽培陈丛,纯粹就是想折磨姜夫人和陈丛。慈母失娇儿,必然心痛挂念。这忤逆的小畜生落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可以天天训斥他!出气,泄愤!

——唯一没料到的是,谢青鹤挺会躲。什么晨昏定省,谢青鹤就躲着不肯去。

陈起也没那么多心思跟儿子计较,儿子不来请安,他第一天还嘀咕了一下,第二天就彻底忘了。

在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儿子这回事。

几天时间过去,陈起的愤怒平息了不少,今日又得了一封菩阳来的捷报,所以,他心情特别好。

这种情况下,看见了长得仙童似的儿子,儿子又爱吃肉,跟后宅那一群恨不得喝露水吃香粉的妇人不同,陈起就生了两分好感,这儿子又凑上来给自己擦胡子……这就有点孝子的意思了啊?

谢青鹤给他擦干净胡子,回头继续解肉吃。

陈起这时候觉得儿子特有意思,对他生起了极大的兴趣,开恩似的问道:“你这小儿,这几日躲躲闪闪不来请安,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谢青鹤吃了一口肉,瞥了他一眼:“顽。”

陈起满以为儿子要献殷勤,说自己在读书认字,至不济也可以说点柔软讨好的话,哪晓得儿子这么头铁,直接承认自己在玩儿。他噎了一下,板起脸说:“你这么大人了,岂能天天闲逛?”

谢青鹤问道:“阿父要为儿延请名师,学文习武?”

陈起还真的就被问倒了。在今天之前,儿子对他来说就不存在,哪里想过给儿子开蒙请师父?

他帐下人才济济,多的是能人异士。然而,他看得起的“能人”,都安排在开疆拓土的大业上,哪里抽得开身来教这个无知小子?若是他看不起的“人才”,他又觉得人家不配来教他的儿子。

——这儿子再不值钱,也是他的种。他能打能杀能无视,可不能叫旁人折辱了去。

想了半天,陈起才悻悻地说:“如今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阿父再挑一挑。你不着急,玩着!”

谢青鹤:“……”

都是些什么鬼人!全都不按常理出牌!

谢青鹤向陈起请求拜师,也是临时起意,这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话说到这里了,顺口问一问罢了。他如今被困在陈起的院子里,跟后宅不好往来,素姑也出不了门,处境比较艰难。

如果能顺利拜师,那师父就是他的人,现成的臂膀。

就算他年纪小,可陈起伤了蛋蛋不能再生育,光凭“独子”二字,就能让不少人对他死心塌地。

这事不成,谢青鹤也不是很遗憾。说不得师父明天就来接管了陈起的皮囊,整天琢磨讨好陈起或是造反,其实都没什么必要。能在陈起这里解决掉洗澡和素姑流泪的问题,谢青鹤就算功德圆满。

夏赏这时候才把解肉刀送了上来,陈起坐起来,跟儿子一起切肉吃。

父子俩互相不了解,陈起没什么话题,谢青鹤也不想讨好他,两人就一起吃东西,只听见陈起吧唧吧唧的声音。吃到半饱,陈起突然发现儿子解肉的手法非常干净优雅,他想起初见姜夫人时,姜夫人那看上去就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衣食起居,问道:“夫人教你吃肉?”

谢青鹤刷刷刷将盘子里的肉解开,撒上一些粗盐——这时候还没有精盐——与陈起换了盘子。

陈起满意地吃儿子“孝敬”的羊肉。

谢青鹤则说:“儿会吃奶,就会吃肉,何用阿母教授?”

陈起想问的是手法,被谢青鹤绕开话题,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儿子的“投诚”之意。

——切肉的手法是细枝末节。人天生就会吃肉,人活着的欲望就是吃肉,谁给他吃肉,他就跟谁。怎么吃,用什么方式吃,重要吗?

这让陈起隐约有了一种压服了姜夫人,从她手里夺走了儿子的刺激感。

有奶就是娘,有肉就是爹。孩子长大了,总要断奶。可人能断了肉吗?跟爹亲才有前途。

陈起非常满意。

姜氏养了几年的孩子,老子几天就笼络住了。因为,老子是他爹!

这一层“父子”关系的意识,悄无声息地深植入陈起的念头中。

若是儿子大了,当爹的理所当然要索取儿子的孝敬,压榨儿子的余力。现在儿子才这么小小的一个,能有什么可图谋压榨的?压着他天天给自己洗胡子吗?正该是老子栽培扶养儿子的时候。

陈起吃了一块切得四四方方的羊肉,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老子给你找。”

谢青鹤指了指桌上的牛骨汤,吩咐夏赏:“切些肉,煮些菜,给我的保姆姑姑送去。”

夏赏点头哈腰,转头去看陈起的脸色。

陈起没好气地说:“小郎君叫你送一锅汤,看我作甚?”

夏赏连忙屈膝谢罪,一一照办。

谢青鹤继续解肉。

陈起回过味来,问道:“这些日子,住在我这里,吃苦头了?”

“儿食府例,得阿父恩养,不算吃苦。譬如东楼贤士,白先生出入有车,家有美妇,行有娇婢,受一等供养。也有儿不认识的先生们,步行出入,勉强糊口。先生们凭才华吃饭,儿凭恩宠吃饭。”谢青鹤说。

陈起不禁哈哈大笑:“你这是说,阿父不疼你了?罢罢,此前确实不曾疼你,你说得有理。”

夏赏才张罗着吩咐下人把汤锅送到素姑处,回来就听见郎主吩咐:“你去告诉陈先义,日后小郎君的吃穿用度都从我这里取用,不必娇惯他,也不要委屈了他。但凡我有的,他都可以有。”

夏赏都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小郎君就把郎主逗得心花怒放,这么喜欢他了?

待夏赏领命离开之后,陈起又问谢青鹤:“你这小儿,既然知道是凭着为父的恩宠吃饭,阿父予你衣食无忧,你又为何不跪拜谢恩、讨好为父?以此博取更多的恩宠?”

谢青鹤反问道:“儿得阿父爱宠,是用屈膝跪拜讨好得来的么?既然不是,何必作态。”

陈起见惯了得赐衣食权力就热泪盈眶、纳头便拜的家臣下人,搁旁人这么自大无礼,他多半也不会很高兴。然而,眼前这个故作老成的小人儿是他的儿子。“儿子”这两个字刻入心尖之后,陈起对谢青鹤的态度看法就不能与普通人类同了——老子的种,就该这么吊!

唯唯诺诺的应声虫,镇得住营里的莽夫丘八吗?只会礼仪道德的书生,将得住陈家八万精兵吗?

陈起一掌拍在谢青鹤背心,哈哈笑道:“好,对。是这个道理。小儿,待天气好了,阿父带你去骑马,带你去射箭,去看咱家的兵!你要阿父的恩宠,就好好习武,熟读兵书,随为父上阵杀敌,给你祖父赚个追封来!”

陈家想要问鼎天下的野心,还真是光明磊落半点都不遮掩。

此时秦廷未灭,南边有十三州各自为政,北面也有草原八部虎视眈眈,陈起就敢对儿子说,要给陈敷追封皇帝的事了。

谢青鹤应诺一声,其实挺奇怪的是,他觉得陈起不难相处。

不讨论陈起此人善恶好坏,从这几日的观察和今日相处看来,这个人虽然从来不把小老婆当人,处理军务政务都很清醒理智,对儿子也明显是有寄望的。陈丛认为,他与陈起父子失和,是因为花春刺杀之事连累了生母花氏,他又受了花氏的连累才被父亲厌恶——这明显说不通啊。

花春刺杀之事没能被阻止,若说迁怒连累,陈起也确实想过要杖毙谢青鹤。

但是,冲动之下的恶行被阻止之后,陈起这时候并没有什么“迁怒”的意思。

——难道要等到陈丛长大之后,越来越像花氏,才会被陈起想起来“迁怒”他?

这日过后,谢青鹤就搬到了陈起隔壁的房间居住。

这时候的居所还没有形成四面合围的规制格局,陈起住的地方是整个陈家最高的建筑,底下筑台,方间阔顶,占地颇大,就谢青鹤看来,陈家是有仿照天子宫殿的心思,又没有修得太过露骨。

谢青鹤被拎到前院后,一直与陈起同一屋檐下。若是住厢廊侧房,都要往下一步,不算同住。

只不过前几日住的是对方书册的“库房”,被陈起“恩宠照顾”之后,前院主事就把陈起住处的隔间分给他一间,这地方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推窗就能看见乌岭堆雪的胜景,光照风气都很好,住进来自然更加舒适——连地方也大了不少,素姑有了屏风间隔的小间栖身,还有小茶房能烧水热饭。

谢青鹤强烈要求把小茶房改成澡堂,前院主事二话没说,马上就给小郎君升级了灶台,安排了洗澡盆,并且很客气地赔罪:“早前没想着挖池子,这会儿不好动土。小郎君恕罪。”

谢青鹤已经心满意足了:“可以可以,非常好。”

解决了洗澡的柴火问题,素姑也不再天天掉眼泪了,谢青鹤总算安稳了下来。

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身体素质问题。

陈丛打小体弱,姜夫人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囿于这个时代贵妇们浅显的见识,把陈丛保护得太过头了。六岁的孩子,路都没正经走过几步,稍微疾跑两步就喘气。

民间有个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活在世上的呼吸都是有数的,譬如注定一辈子只能呼吸一百次,若是呼吸短促,没多会儿就得去投胎了,若是呼吸深长,活得肯定比呼吸短促的人长久。

上古修士陨落、民间蒙昧时,很多失去传承的武夫追求长生久视,就拼命抑制自己的呼吸,减缓自己的心跳,创出诸如《僵尸功》《龟息法》等旁门左道。谢青鹤认为此非正道。但是,人若呼吸短促,必然是心肺羸弱,对健康肯定是有害的。

虽然是个不修的废柴皮囊,好好地学一学拳脚功夫,把身体素质锻炼起来,总也有助益。

今世来到陈丛的皮囊才六岁,纯阳之体,先天之气尚在,不像上回捡到蒋英洲的废柴皮囊都十六岁了,现在从头开始锻炼,一切都还来得及。

至于说,去找小师弟?

得找机会。

祖父陈敷刚死,陈起庶长子掌家,陈纪作为嫡子地位比较敏感,很少与府上往来。

那个被陈丛记恨了一辈子的堂弟,比他小三岁,现在还是个三岁的奶娃娃。最可气的是,三岁里有两岁都是虚的!陈隽生在新年前,落地就是一岁,翻年就是两岁,实际上还没满月。谢青鹤算了算日子,小师弟就算已经来了,这会儿也还是个才会走路、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娃娃。

这么小的宝宝,叔父绝不会单独带来府上拜望。

就算他找到机会去叔父家玩耍,只怕叔母也不大舍得把堂弟抱出来给他玩儿——

他也是个虚六岁的熊孩子,亲爹还那么凶残霸道,就算他干点什么熊天熊地的坏事,有陈起的凶名加持,再有他自己的年纪打底,完全是作恶不必负责,想欺负你就欺负你。

哪家亲戚接待他时能不害怕?

来这个世界的时机也算很好,春末夏初,正是一件件脱衣服的时候。

谢青鹤是炼体的大宗师,根据呼吸脉搏探测出皮囊的实际情况之后,他就给自己制定了完善细节的锻炼计划,再有陈起的吩咐,主事在饮食上对他非常配合,食疗加上深入细节的锻炼,等到夏天穿着薄衫时,谢青鹤已经能绕着演武场跑上二十圈不喘气了。

陈起也算说话算话,南线战事突然有变,他带着东楼大批谋士去了峒湖,倒也没忘了把心腹侍卫陈利留了下来,负责教儿子骑马射箭,带儿子去守相州的兵营打转。

谢青鹤骑射哪里需要人教?只是不好生而知之,总得假装有点笨,再“飞快”熟练起来。

他毕竟年纪小,大弓力弓都开不了,陈利让老工匠给他做了把小弓,虽射程不远,准头惊人。陈利还想给他弄一匹矮种马骑,这回谢青鹤就坚决不干了,必须给他正常高大的骏马。

陈利苦口婆心地劝:“小郎君,您还不足马肚子高,这不是……”

每回都要下人给他抱上去。

谢青鹤指了指悬得颇高的马镫,那是为了迎合他的小短腿,刻意缩减了长度的马镫。骑在马上能方便他踩踏,相应的也提高了位置,让他在地上根本够不着:“把马鞍拆下来。”

陈利不明所以,还是给他把马鞍拆了下来。

谢青鹤抱着马鞍,回家去找素姑。

“姑姑,你用皮子在这里给我缝个兜,就跟这个能装马镫的兜子一样。”谢青鹤说。

素姑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马鞍上的马镫位置比较高,小郎君是想在底下也放一个马镫。她嘴里念叨:“这里原本就有个搁马镫的皮兜,当初要拆下来,现在又要缝上去……针线缝的只怕不稳当,我去看看,是不是有这样的铜钉,扣上去把稳……别着急,一会儿就做好了,明天就能骑。”

素姑很快去找了前院主事要东西,很快就找到了匠人坊,把收拾马鞍的东西弄齐全了。

陈利无语地跟着过来,说:“小郎君,骑马危险,您用的马匹是仆亲自照管,您用的马具也得仆亲自过手检查。您想要改制马鞍,吩咐仆来做就是了。”

谢青鹤知道每年在马背上摔断脖子的世家公子也不在少数,陈利处事谨慎也没什么坏处。

他把对素姑的要求又说了一遍:“就是把从前拆掉的马镫再缝上去。”

陈利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马鞍躬身告退。

待他离开之后,素姑很生气:“什么鸟人!竟来小郎君房里大言炎炎!”

谢青鹤凑近素姑耳边,小声说:“他是阿父的心腹,专门来盯着我的。若是不听他的话,他就向阿父告状。姑姑,咱们不惹他。”

素姑马上就吓住了,捂住嘴点点头:“不惹。”还踮着脚去门口偷看了一眼,松了口气,“走远了。应该是没听见……”

谢青鹤觉得她实在可爱。

虽说素姑给陈丛当了六年的乳母,但,这个时代女孩儿出嫁都早,生育也早。素姑今年也不到二十岁,因没什么见识,生活的环境又很单纯,她保持着令人意外的童真。

对于素姑来说,小郎君是主人,陈利是下人,下人跑来怼主人,那就不对,该死,要骂。

谢青鹤也曾经试着给她讲道理,根本就讲不通。所以,他只能换一种方式去影响素姑。

陈起当然没有安排陈利当眼线盯着儿子,陈利八成也不敢去告状。但,陈利这人能在陈起身边当了很多年的侍卫,身手能力与陈起的情分都不寻常。素姑若是不依不饶与他结怨,那也是得不偿失的招惹。何况,陈利在这件事上只是尽忠职守,谢青鹤不觉得他做错了。

次日,陈利亲自来请谢青鹤去马场。这些日子,谢青鹤与他混得比较熟悉,二人见面时,陈利只要拱手作揖,不再屈膝下拜。谢青鹤闻声出门时,发现陈利屈膝跪在门前,满脸恭顺。

“小郎君,马鞍做好了。您今天要去试一试么?”陈利讨好地说。

可见不止素姑觉得陈利昨天来门上取走马鞍是得罪了谢青鹤,陈利回去冷静了一晚上,也为昨天的冲动非常后悔。再是“小”郎君,那也是主人。硬生生地教训了主人一顿,还把主人的东西强行取走,岂不是让主人非常没有面子?

所以,陈利才会诚惶诚恐地跑来讨好,希望小郎君年纪小,记性不好,说不得就忘了。

“自然要去。”谢青鹤一直不肯让下人抱着,为了安抚陈利只得破例,“利叔,你背我去。”

陈利兴高采烈地背过身:“哎!小郎君,慢着点来。”

谢青鹤趴他身上挂着,感觉到陈利兴奋的呼吸,他有点无奈。装小孩真的是累。

到了马场之后,陈利新做的马鞍已经装在了谢青鹤常骑的马背上,两对马镫一高一低,悬于马匹两侧。谢青鹤走近之后,一只手攀住垂在马腹下的马镫,陈利还没反应过来,谢青鹤已经借力翻身,轻盈地跃上了马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骑小马。”

陈利过了片刻脸色才有点发白,小心翼翼地将谢青鹤上下看了两遍,迟疑地答应:“那就……小郎君,这事仆还是得写信问一问郎主。您以后也不能自己上去啊,让仆在旁边护着才好。”

万一没操作好,翻到一半掉下来,再惊了马倒踩一蹄子……陈利简直不敢想。

“利叔,马场跑腻了,今天出去跑两圈?”趁着陈利有心讨好,谢青鹤提了要求。

谢青鹤已经打定主意,今天要找机会取看看小师弟。

他其实不确定小师弟来了没有。

对于外界的小胖妞来说,他们出入入魔世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一瞬间就包含了谢青鹤以陈丛皮囊活着的一生。上官时宜与伏传究竟会流落在哪个时候,谢青鹤没有搞清楚如何控制,小胖妞也很茫然。现在陈起还是陈起,不是上官时宜。陈隽也很可能只是陈隽,不是伏传。

反正,就是去碰碰运气。

陈利对去城里跑马的事不怎么抗拒,他带小郎君去过兵营,也曾经在城中路过。

至于说,小郎君要去城里跑马,陈利也不担心会踩着人。在他心中,城里赤脚来往的都是贱民,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谁不坐车出行?在街上乱晃的贱民,踩死就踩死了,赔些铜钱罢了。

在出门的时候,陈利还叮嘱谢青鹤:“小郎君若是驾马踩着路上的摊档贱人,千万不要惊慌,把稳马鞍缰绳,不要猛夹马腹。您若不慌,马就不慌。您若惊慌,马也会害怕,那就危险了。”

这年月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因迷信鬼神之说,大多数人都相信还有死后的世界,对性命也实在不怎么顾惜。不止底层百姓的性命不值钱,出身贵族的世家公子、文人义士也动不动引刀一快。

吃饭的时候主君只看别人,没有看我,我受辱了,我要当众自杀!

我忘记了跟友人的约定,友人表示对我很失望,我很羞愧,我也要自杀!

……动不动就自杀,反正就是要自杀!

轻生这种情绪会传染,轻视自己的性命,自然会轻视他人的性命。当所有人都觉得性命无所谓,自杀无所谓,死无所谓的时候,自然会轻描淡写地去夺走其他人的性命,不屑一顾。

仙道贵生。

谢青鹤对这种风气非常难受,然而,他无法去改变一个时代的风貌。

相州是陈家的大本营,陈家在此苦心经营近百年,城中却没有太繁华的模样。这些年秦廷衰落、诸侯并举,连年打仗,打仗就要征兵征粮,留给百姓的物资不可能太多,陈敷掌权时,相州打劫了几次商队,打劫一时爽,做生意就火葬场了,没有大商人再敢往陈家的地面上跑。

谢青鹤并未长街纵马,他人小力弱,遇见意外根本控不住马,踢伤路边谋生苟活的百姓就坏了。

陈利见他在路上东张西望,以为他迷恋城市“繁华”,便带他去专门市货的市场玩耍。

谢青鹤跟着他去市场逛了一圈,卖的都是本地的玩意儿,且非常粗糙。民间交易主要还是改善衣食的以物易物,连钱帛都用得很少,高门大户都会养着自用的匠人负责衣食住行,很少出来采买——多半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譬如谢青鹤在陈起处见过的漆碗铜盏,民间根本就做不出来。

让谢青鹤很意外的是,如此贫瘠的时代,居然也有卖肉的娼寮,赌博的摊子。

在市场转了一圈,谢青鹤就要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在长街上骑马溜达,谢青鹤回头一看,背后二十个骑兵,四十个步兵跟着。

——他如今是陈起独生的儿子,确实得这么金贵。

走到长街尽头,谢青鹤指着临河的大房子,说:“那是叔父家吧?我去歇一会,喝口水。”

陈利很想阻止他。

然而,这地方距离陈家已经有了些距离,骑快马也得跑一会儿才能抵家,小郎君才几岁的小人儿,说渴了就要喝水,哪里拦得住?

外边的水更不敢乱喝。

喝了不干净的水,拉上两天肚子,说不定就死了……

陈利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吭声,反而驱马前行,先一步去拍了陈纪家的大门。

“来人!小郎君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