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我觉得关系很大。”伏传趁势搂住他的脖子,抵在他的怀里,“大师兄会很想我的。”

谢青鹤习惯了有的放矢的谈话。伏传说过不想入魔,就是不想陪他。他说没关系的时候,伏传又坚持关系很大。这就让谢青鹤有些弄不清伏传的意图:“嗯?”

“大师兄从前入魔无数次,次次历世数十年,回来还能安之若素地坐在这里喝茶,还记得跟我聊‘几十年前’谈过的前一个话题,那都是因为大师兄从不挂念我。如今情况不一样了。我觉得,大师兄离不开我了,对么?”说这番话时,伏传嗓音低哑,他也不看谢青鹤的眼神,低着头,很认真地玩着谢青鹤胸膛上的水珠,用指尖把它滚来滚去。

谢青鹤沉默片刻,第一次犹豫该怎么措辞。

他确实已经离不开伏传了。可是,伏传又说不想入魔。

他不可能不入魔,也不可能违背小师弟的本心,强要小师弟陪伴入魔。

他对伏传说“不去也没关系”,不是真的没关系,不过是做好了长久相思的心理准备而已。人活着总有许多求之不得的难处,与人结侣相恋更是如此,哪可能事事如意?

哪晓得伏传话锋一转,又有牵扯之意。

谢青鹤不知道小师弟究竟怎么想,怎能轻易吐露心意?

他知道伏传心爱自己,只要他亲口承认离不开伏传,伏传很可能就会违背本心为他妥协,该怎么措辞就得慎重,他不希望伏传为自己让步。

“这是我的修行。”谢青鹤已经察觉到伏传情绪异样,尽量让这个话题轻松随意一些,“各人道不同。你只管自己,不必替我深思熟虑。我入魔许多年了,这些事自会处置。”

伏传却说:“算上前一世入魔的经历,我与大师兄结侣几十年,大师兄对我仍是这样清冷脾气。若不是大师兄此次回来对我太过热情……我真要怀疑大师兄是不是不喜欢我,对我只是客气?”

谢青鹤被伏传搂着脖子,伏传一只手还要玩他胸膛上湿漉漉的水珠,这姿势太不体贴,只要伏传稍微缠得紧了就勒脖子。谢青鹤被他搂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这小子见状得意,居然还越勒越上瘾。

谢青鹤告诫地拍了他一下,他才软了下去,乖乖伏在谢青鹤的胸膛上,拿鼻子对着水珠呼气。

“大师兄,你如今入魔,只是为了修知道吧?”伏传问。

谢青鹤点头。

“我跟你一起入魔,只借皮囊修行,参悟知道,不与那个世界的人交朋友,好不好?”伏传说。

他对这个问题显然深思熟虑过了,且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

只要不与人多接触,不与入魔世界的人产生感情联系,一样可以达到回避的效果。

谢青鹤总觉得小师弟的情绪有些不妥,对他的要求也没有一口答应,想了想才说:“这件事我们摊开来说。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事,你不是一定要随我入魔。这事你明白吧?”

哪晓得第一句话就受到了伏传的强烈抵制,伏传当着他的面摇头:“大师兄,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事,是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那时候你去了莽山,整整六年。我每天都很想你,明知道你在莽山修行,也不敢去找你,只怕耽误了你疗伤。后来你告诉我,那段时间你都在闭关修行,没怎么感觉到时光流逝,我才松了一口气——至少,我那些思而不得的痛苦,你都没有尝过。”

“我以为你会等我调整好,带我一起入魔。”伏传声音低哑,“我不知道你会独自去。”

“不是十年二十年,大师兄,六十年。你就这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六十年。我不知道你又进了怎样污朽糟烂的皮囊里,不知道你受过怎样的委屈和痛苦,不知道你认识了什么人,过着怎样的人生……对于凡人来说,那就是完整的一辈子。从生到死。”

“我们已经是道侣了。我这么渴念你,每日每夜都要与你在一起,但凡少了一回都觉得吃了好大的亏。我不知道,大师兄,你是怎么忍得住离开我六十年的?”

伏传的情绪越来越坏,说到这里时,他彻底从池边坐阶翻身而起,死死将谢青鹤怼在池子里。

“你还说,不跟你去也没关系。大师兄,你打算离开我第二个六十年,第三个六十年?无数个六十年?——这么长时间看不见我,也一点儿都没关系?”

伏传刚开始与谢青鹤谈论此事时,口气中还带着得意与兴奋,认为大师兄终于学会在意自己了。

说着说着提及往事,当日的思念与别离涌上心头,就变成了对谢青鹤的不满与质问。

不管是上一世意外离别的六年,还是谢青鹤一声不吭独自入魔的六十年,以及此后被轻描淡写许诺分别的无数个六十年,全都成了伏传情绪的炸点。

说到底,就算伏传心知肚明,谢青鹤的克制与忍耐是尊重他,是真正地爱他……

他还是有心结。

当初他那么心爱谢青鹤,却被谢青鹤赶下山,逼着他去“见识”更多的繁花胜景,他有相思苦,也有别离苦,更有求不得苦,苦闷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到后来谢青鹤近乎施舍地与他结侣,与他同吃同住,却始终不肯与他亲近,他的失落惶恐更是深刻地留在了生命中,根本无法被弥补。

他在这段感情里太过被动。谢青鹤好不容易对他动了心,又表现得太过冷静理智。

从前他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谢青鹤,谢青鹤给他好的坏的他都接着,珍而重之不敢有一点儿挑剔,然而,委屈和受伤都是真实存在过的。现在他知道谢青鹤是真的爱他,在乎他,但凡有事联想到了从前,那些独自忍受的煎熬就自动翻了出来,不自觉地想要找补。

——伏传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性。

当初他非要拉着谢青鹤在露台边上做亲密之事,就是为了弥补当初玉露茶事件所受的“厌弃”。

直到谢青鹤意识到他的心意,抱着他说了无数次心爱,哄他疼他,他才肯抱着谢青鹤大哭一场,将此事彻底揭过。若是谢青鹤不肯体贴他这一点痛处,他或许就会默默地记一辈子。

然而,他这回炸得实在不是时候。

谢青鹤在处理此事时的所有冷静理智,都源于对他的心爱,对他的保全,没有一丝私心。这绝对是“圣人”级别的体面。但凡谢青鹤自私一些,不是那么心爱他,都做不到这一点。

而且,许诺从今以后独自忍耐对伏传长达数十年的思念,对谢青鹤来说也很艰难。

伏传却发了脾气。

——保全尊重你,你不高兴。

——非得强行操纵你、迫使你不甘滥行,才是“爱”,才是“在乎”?

被正面怼脸控诉了一通,谢青鹤也有些恼怒。

然而,他的身份与经历都控制着他,让他对伏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保持着冷静与克制。

沉默片刻之后,谢青鹤才尽量轻缓地说:“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不愿强迫你入魔,与,我是否想念你,是两件事。”他对伏传最严重的指责,也就是胡搅蛮缠四个字。

伏传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可是,他知道大师兄太了解自己,这番话既然鬼使神差地喷了出去,就很难收得回去。

被大师兄硬邦邦地反驳了一句,伏传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抉择对大师兄来说也很艰难。否则,一贯从容温和的大师兄不会应对得这么硬朗。

回想起大师兄昨夜一次次说我很想你,一次次贪婪热切地索取,伏传特别后悔心疼。

他靠在谢青鹤怀里,慢慢抱紧谢青鹤的腰身。

两人毕竟结侣多年,伏传才靠过来歪过头,谢青鹤就知道他后悔了。

“大师兄……”

“好了,师哥都明白。”谢青鹤用手安抚他,轻轻抚摩他湿漉漉的背脊,“以后咱们都在一起。你想做大师兄的贴身挂件,大师兄就把你揣在怀里。不过,诸事皆有例外,我也不能保证入魔之后,一定不让你与外人接触……”

“不是不与外人接触。就如同我们现在偶尔下山处置事务,平时隐居深山,有事处置了就走,不要太多牵扯……我只当是换了个地方,与大师兄一起修行。”伏传说到这里也有些沉闷,“我知道,这仍是我心修不尚的毛病,我该慢慢接受的。”

谢青鹤摇头说:“各人有各人的修法,也不是说见惯不怪、心如止水就一定好。你心修不好是天生的性情,人性如此,如何勉强?”

伏传激动起来把他怼在池子边上,难免脱水站立,这会儿脊背上已经被寒风吹得冰冷一片。

谢青鹤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腰背,将他拉进温水中:“冷不冷?好啦,乖?”

伏传老实地沉进水里,挨在他的怀里,垂头小声说:“我今日胡说八道。明知道大师兄是心疼我,却故意找茬和大师兄吵……大师兄,我抄十卷《道德》赔罪好不好?不要生气。”

谢青鹤被他逗乐了,情侣间吵架,还有抄书赔罪的?

伏传的脸也被寒风吹得带了一丝寒意,谢青鹤贴着他的耳根处亲了一下,柔声安慰道:“不怪你生气,是师哥不好。若是平时对你热情一些,你也不会这么患得患失。”

“大师兄对我一直都很好。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那么说。只要想起大师兄会有无数个年头和人生都不与我一起分享,余生里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我就……恼恨得失了分寸。”伏传紧紧贴在谢青鹤的怀里,脑袋挨在他肩上拱啊拱,“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以后不会了。”

他一边说,谢青鹤就一边轻拍他的背心,安慰着他。

耐心地等伏传把话说完,谢青鹤才尽量温柔地安慰说:“你心中有困惑疑虑都可以说,大师兄都可以给你解释。今日这番话也不是说得不对,只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明知道我在乎你,想念你,何必非要用猜忌指责的句子来质问指责。说了又马上后悔。我不过刺耳片刻,是你自己刺心难忘。”

听谢青鹤承认“刺耳”二字,伏传更加后悔愧疚:“大师兄……”

谢青鹤确实很了解伏传。

伏传情急之下质问指责他,症结不在今日,而是在从前。

伏传年轻时追求他的那段经历,让二人对待这段感情的心态完全不同。谢青鹤从来不担心伏传离弃自己,伏传却总是怀疑“大师兄就算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伏传信任谢青鹤的人品与承诺,不担心谢青鹤与他无故断契分手,却担心被谢青鹤隔绝在生活与心门之外。

就算伏传一时情急说了些不理智的指责字句,这会儿也已经后悔了。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呼吸短促,忐忑不安地拱着自己,谢青鹤能有什么反应?他爱怜地捏了捏小师弟的耳朵,说:“乖。”

——当初冷淡地拒绝了小师弟多少次,如今就得用一百倍的“我心爱你”哄回来。

二人从池子里出来之后,伏传要去写信,谢青鹤就去厨房准备些吃食。

伏传写给李南风的申饬信措辞相对温和,也没有让寒江剑派的弟子亲自去龙城送信,而是让外门弟子把信送到了嘉宾馆李南风派来的使者手里,这也让这封信的性质看上去不那么严厉。

伏传不想深究三师兄这封信背后藏着什么猫腻。

他不想让三师兄再来找麻烦,也不想跟三师兄翻脸,写封信敲打一下就行了。

写完信之后,伏传就将坐席撤了,屈膝跪在木质坚硬的榻板上,垂首抄经。

他正经坐在板凳、坐席上的时候,总是安静不下来,一会儿趴着,一会儿歪着,还能把屁股底下的板凳当坐骑,翻来覆去折腾得吱呀作响。唯独面前放上一本经典屈膝跪下,整个人就乖得不行。

谢青鹤新做了两切烧肉,炊米饭时顺便把午间的剩菜蒸热,又烧了个冬瓜汤,端菜进门。

见伏传还在榻上写字,他招呼道:“吃饭了。把茶桌腾出来,还是想在饭桌上吃?”

伏传已经抄了半卷道德,闻言连忙收拾好茶桌上的笔墨纸砚,去厨房帮着把剩下的菜端出来。

落座时,谢青鹤才看见伏传把掀旁边放着的坐席取回来,重新安置在身下。刚才小师弟写字的时候,榻上居然没有坐席?写什么字要专门把坐席撤了?

“我是不是告诫过你,不许跪经?”谢青鹤问。

谢青鹤真有些生气了。他很注重沟通效率,一次能解决的事绝不拖到二次谈判,讲过一遍的课也不想讲第二遍。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跟伏传沟通良好,不管是哪一种身份,二人都能直话直说。

唯独跪经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伏传是屡教不改,死也不改。

伏传提起筷子正要吃饭,被谢青鹤问了一句,便露出个可怜的表情。

谢青鹤也不能不叫他吃饭。伏传能在他跟前耍赖任性,他不能跟着伏传闹。只得将怒气镇压了下去,给伏传夹了几筷子菜,缓下容色,说:“吃吧。”

伏传吃了两口饭,又看他的脸色。

这情绪氛围哪里还能好好吃饭?谢青鹤放下了筷子,对伏传对视:“伏继圣,道侣之间纵然吵架,也没有一方去跪着抄经给另一方赔罪的道理。你若还想上我的床,就把身份弄清楚。”

伏传也放下筷子,抬头看着谢青鹤的眼睛。

二人居然对峙了片刻。

伏传才突然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谢青鹤不解:“什么什么办法?”

“大师兄说是把我当作道侣,其实不管我怎么蛮不讲理,大师兄也从来不与我着急,从来不责怪我。大师兄当初就与我说,如果不是师兄,且不管我是否吃亏,喜欢我就要睡我。就因为是我的师兄,才会诸多顾虑只怕我受了委屈。一直以来,大师兄是我的师兄,还是我的道侣呢?”伏传反问。

谢青鹤解释不了这件事。

对于他来说,伏传还是小师弟的身份更重一些,他习惯庇护爱护伏传,而不是把伏传当作同道。

伏传的情绪显然还没有彻底出来,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就连那件事——这么长久以来,现实世界,入魔世界,加起来几十年,大师兄也只是宠着我,若不是大师兄独自离开了六十年,回来只说渴念相思,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大师兄原来是那样的!”

伏传说得非常含糊,可他说的究竟是哪件事,谢青鹤心知肚明。

可谢青鹤觉得不可理喻的是,我心疼呵护你,你反倒生气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倒是想跟大师兄吵架,大师兄与我吵么?”伏传问。

谢青鹤一直觉得自己了解伏传,能找到伏传情绪的病灶与炸点,每次都能准确安抚,现在是真的被伏传弄迷糊了:“小师弟,好端端的,我们为什么要吵架?你仔细想一想,我们今天说的话,有哪一句值得争执?哪一句意见不同?”

伏传反问道:“这不就是问题所在吗?”

“你说实话!”谢青鹤的好脾气也得看场合,伏传来来回回地闹脾气,但凡伏传说的话他都能听得懂,他也不至于对着伏传将声调抬高,“你搅了我半下午,到底怎么了!……我给你弄疼了?”

伏传脸颊绯红,看上去也很生气:“跟弄疼有什么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谢青鹤问,“你跟我说了半天,想达到什么目的?直接些说。”

伏传张了张嘴。

谢青鹤等着他的答案,哪晓得伏传又蔫了下去,乖乖地说:“我要吃饭。”

这一回又一回的撩拨都快成拉锯战了,谢青鹤对这样吞吐遮掩的谈话极其厌恶不耐,然而,面前闹脾气的是小师弟,他舍不得喝令伏传滚出去,也不想责骂训斥伏传,最终也只能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将筷子塞进伏传手里,柔声安抚:“吃吧。”

两人气氛僵硬地吃了两口饭,谢青鹤见小师弟低着头情绪低落,也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谬。

谢青鹤一直都知道他与小师弟之间存在着很多问题,只是没想到矛盾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炸了出来:“有事咱们可以再谈。你喜欢师哥,师哥也喜欢你,而且,你和我都愿意为了彼此改一些习惯,这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多谈几次,总能说明白。”

谢青鹤给伏传添了两块烧肉,还用手摸了摸伏传的脸颊。

伏传点点头。

感觉到梗在小师弟身上的那股气焰下去了,谢青鹤才安稳下来。

小师弟身上的毛,也得顺着摸。

吃完饭,伏传照例洗碗收拾,谢青鹤就靠在窗边,琢磨小师弟究竟在为什么狂躁。

他觉得自己跟小师弟之间不存在什么误会,他的心思如何,小师弟都明白。小师弟会指责他“不在乎”,也不是真的觉得他不在乎,就是心中不安,想要得到更多的保证。

就是弄不清楚后面说的吵架问题。

小师弟抓狂的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哪有人喜欢吵架?小师弟分明也不喜欢吵架。

才闹过一场,谢青鹤和伏传都不想惹恼了对方,两边都小心翼翼地行事,不想多生事端。

谢青鹤琢磨着待会儿将小师弟放在膝上,好好儿地亲一亲哄一哄,小师弟是个贪欢爱色的脾性,凑近了小师弟耳边说一句软话,小东西马上就不知道“生气”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为了好好勾引小师弟,谢青鹤还将烛台调了位置,试图让洒在自己脸上的烛光更加柔和动人。

他准备着□□的时候,伏传也端着洗脚盆进来了。

——如今冬天比较冷,谢青鹤用法术在外边池子里做了热水,都是在外洗浴,很少单独泡脚。

伏传在厨房收拾的时候顺便炊了热水,洗脚盆里放了茶叶,捧着盆子跪在榻前,仰头讨好地说:“大师兄,下午才洗浴过,睡前泡泡脚吧。我给您按一按?”

这绝对是处心积虑地讨好。小师弟满脸急切谄媚,只差把小尾巴露出来摇一摇了。

谢青鹤就担心伏传还要闹脾气,哪晓得不等他使劲儿去哄,小师弟先一步来认输了。他当然不会拒绝伏传的好意,便起身挪到榻沿,将脚伸进木盆里。水温刚好,是他最喜欢的温度。

伏传用手掬水替谢青鹤拍打按捏脚上穴位,也不说话,只管低头捏洗。

直到盆子里水有些凉了,伏传才抬头问道:“大师兄,再添些热水泡会儿么?”

“嗯。”谢青鹤点头。

伏传就去厨房提了小桶热水来,用水瓢舀起,沿着盆边一点点灌入。

谢青鹤不说话,伏传就照着熟悉的温度添好水,仍旧跪在榻边,继续替谢青鹤按脚。

“你是不是觉得……与大师兄结侣,许多事情都不自在?我刚才也想过你说的话。其实普通道侣间有了争执,拌嘴几句,也都是寻常事。我这样……你不敢与我吵,心里难免憋闷。”谢青鹤很认真地想要解决今日的争端。

伏传捏着他的大脚指,在他修剪得整齐的指甲上抠了两下,说:“不是的。”

谢青鹤:“那是?”

伏传低头玩着他的脚指,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也在想,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想来想去,许多话也没什么道理。就是……大师兄说我分不清身份,我不甘心,大师兄明明也分不清身份。这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早就知道我与大师兄就是这种关系,我很喜欢也不讨厌。”

“可我为什么不高兴,总要和大师兄‘争’一句?我刚才也没弄明白。”伏传说到这里更加羞赧,“大师兄知道,我以前都很知道分寸,从来不敢和大师兄顶嘴,也不喜欢与大师兄争执。”

谢青鹤点点头:“我虽然觉得顶嘴不是坏事,不过,你确实不喜欢顶嘴。”

伏传有些不安地抵住膝盖,垂头说:“我今日只做大师兄的道侣,好不好?”

谢青鹤见他这么忐忑不安,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两人一起将脚泡在盆子里,谢青鹤缓缓用脚捂住伏传晾在木屐上略微轻寒的脚背上,合身抱住伏传,说:“小传日日都是大师兄的道侣。”

被谢青鹤彻底包裹在怀里,伏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方才说道:“我很生气。”

“嗯,想必是大师兄惹你生气了。对不起。”谢青鹤哄道。

伏传不是得寸进尺的性子,谢青鹤二话不说先赔罪,伏传很不好意思,声音也温软了下去,很小声地说:“不是的。这事与大师兄无关。是我自己……贪婪善妒,将自己为难住了。我还跟大师兄发了脾气。我知道自己不对,大师兄又不许我跪经,我就更生气了……”

谢青鹤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扯到了“贪婪善妒”上,半晌才小心地问:“是……为了谁?”

“不是为了谁,没有谁。大师兄,我只对你有贪欲。”伏传抱着他的胳膊,说起来也很不好意思,“人都害怕未知的东西。大师兄离开六十年,我不知道大师兄经历了什么,我想知道大师兄经历了什么……我没能与大师兄共度的六十年,任何与大师兄相见相伴的人,我都很嫉妒。”

谢青鹤震惊了。

这才是小师弟一连串狂躁爆炸的根源所在?

下午在池子里泡澡的时候,伏传一时起意,问他上个入魔世界是处在哪个时间段。

现在谢青鹤回想了一遍,觉得这句话应该是伏传进一步询问入魔世界的话锚。可惜,这句话刚刚抛出来,锚点没能定好,谢青鹤不想搭茬,直接就岔开了。

此后伏传说了些难以诀别的句子,是他自己的真实体悟,也是因为他觉得谢青鹤独自经历的六十年不是虚假游戏。那段独属于谢青鹤的六十年,他非常想要知晓与参与。

哪晓得谢青鹤没有领会到小师弟这一丝独占欲,反而宣布,他要继续独自入魔。

伏传的情绪就彻底炸了。

闹了这么半下午,事情就这么简单。

谢青鹤无奈地将他搂紧,捏了捏他的脸蛋,说:“小醋坛子。”

于是,这夜谢青鹤也没顾得上做晚课,就给伏传讲他在前一个世界的经历。

伏传不是怀疑谢青鹤在入魔世界里与人牵扯不清,只是有一种很奇特的贪婪与占有欲,想要了解谢青鹤经历过的一切。定情之前的一切,伏传想参与也自觉无理取闹,这定情之后谢青鹤独自度过的六十年,伏传就觉得是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

二人守着茶炉聊到深夜,谢青鹤说蒋英洲的皮囊不耐寒,每年都去京城过冬,伏传就很心疼。

“真的那么冷么?”伏传问。

“半夜起来给火盆烧柴,还差一点被人闷死在屋子里。”

谢青鹤说起故事,先给悬念,再说细节。他这么多年难得被算计了一次,对贴在窗户上的油纸念念不忘,哪晓得伏传根本不关心他差点被闷死的过程,只关心究竟是谁干的,最后弄死那人没有!

谢青鹤:“……”

这故事讲得一点儿都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