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谢青鹤很想念伏传。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却在蒋英洲的世界里持续了一辈子。

在此之前,时间与距离对谢青鹤来说不具有特殊的意义,多年入魔的经历让他轻看别离。

从上个入魔世界回来之后,伏传很抗拒连续入魔,拒绝他的安排之后,伏传不好意思地说,耽误大师兄修行了。那时候的谢青鹤还从容无谓地笑了笑,说不会。

——伏传不能适应频密的入魔经历,他可以独自去。他也确实独自去了。

现在,谢青鹤觉得彼时的自己有些好笑。

不管他活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人总会有不自量也不自知的时候。事实是,他已经不能再随随便便地抛开小师弟,独自去生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乃至于六十年。

有牵挂与思念的日子,太过漫长寂寥。他可以忍耐,却不想再经历。

喝完了入魔前留下的那杯茶,谢青鹤蹬上木屐,行至断崖处,一跃而下。

观星台的断崖之下是一片乱石滩,左近峭壁阻隔,连巡山的寒江弟子都很少踏足。谢青鹤年轻时喜欢在这里沿江封魔,魔类被一网打尽之后,水域清静了下来,这里许多年都荒无人迹。

直到谢青鹤重新住回观星台,又有了频繁入魔的经历,才会常常下来练剑,舒展筋骨郁气。

他站在乱石滩上,放出寒江剑环,剑光在水天之下伸缩吞吐,仿佛在于谢青鹤说话。

谢青鹤左手捏起剑诀,控着剑光,任凭它在空中飞舞。初时只有寒光闪烁,渐渐地,山灵水气缓慢凝聚,追随在剑光之后,于天地间挥洒。谢青鹤就漫步在石滩上,呼吸吞吐。

如此往返近一刻钟,谢青鹤指诀轻挥,山灵归于地,水气归于天,剑环飞回了他的手中。

他抖落一身轻寒,足尖轻点,人就朝着绝壁飞了回去。

练剑之后,神清气爽。

谢青鹤洗了脸,伏传没回来。

谢青鹤又喝了一泡茶,伏传没回来。

谢青鹤无聊地歪在榻上看了半卷书,伏传没回来。

谢青鹤重新配了两瓶夜里要用的暖膏,炖了小师弟爱吃的猪肘子,洗了澡,换上贴身紧俏的衣裳,扎上了极衬腰身的腰带……伏传还是没有回来。

看着早已落向西山的日头,谢青鹤点起屋内屋外的灯,心中很诧异。到底怎么了?

掌灯后不久,伏传终于回来了。

他也知道回来得晚了,步履急促,一路飞掠回观星台,走近步道才仓促落地。

——观星台是掌门居处,飞来飞去太过冒犯,伏传至此都是步行。

隔着老远,伏传就看见站在露台上的谢青鹤,总觉得怪怪的。

谢青鹤从来不等他,在观星台自行其是,该喝茶就喝茶,该看书就看书,若是在外边露天坐着,也是因为谢青鹤想出门透气,在外边喝茶赏景。

问题是,现在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天气!这时候在外面露台站着透气?

总觉得大师兄是在等我。伏传忍不住走得更快一些。

走得近了,伏传才发现大师兄究竟哪里不对!

一直喜欢穿宽敞道袍青衫的大师兄,今天居然穿了紧身的袍子!还扎了腰带!

光是看着衣料贴着大师兄身躯往下包裹的线条,伏传就有一种晕眩的迷恋。往日只是看着想入非非,如今已经什么都做过了,光是看着大师兄的模样,都能直接脑补一个大师兄没穿衣服的样子!

他屁颠屁颠奔到谢青鹤身边,眼神迷离,脸颊绯红,还有一股陶醉的晕眩。

“大师兄!”伏传伸手搂住大师兄被腰带扎紧的紧实腰身,“大师兄今天好好看。”

谢青鹤将各种亲密的事都想了几百遍,这会儿却能沉得住气,将伏传搂在怀里,只摸了摸脑袋:“嗯。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山下的事出了岔子?”

伏传马上清醒了过来,说:“事情有些复杂。我慢慢跟大师兄说。”

谢青鹤很想念伏传。

有些欲望比饮食更强烈,他很想直接把伏传抱回寝室。

然而,他独自离开了六十年,伏传却并没有那一段经历。他单独地迫切渴盼着,伏传并不急切。

二人牵着手从露台走回了屋内,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已经闻到了厨房里传来的炖肘子的香味,他掉头就去了厨房,准备盛饭起菜。见谢青鹤只炖了肘子,伏传就着灶火,飞快地切了冬瓜炒好,挤了个肉丸煮野菜汤,一桌晚饭很快就置办了出来。

谢青鹤见他高高兴兴准备晚饭的模样,哪里好意思叫师弟别吃了,先陪我睡觉?

伏传不喜欢在饭桌上吃饭。他把饭菜摆在了谢青鹤喝茶的榻上,蹬了鞋子,盘膝坐好。谢青鹤也习惯了他的作派,小茶桌拉近了距离,吃饭时更亲密些是其次,关键是小师弟喜欢。

两人面对面坐下,谢青鹤吃了两筷子小师弟做的冬瓜,伏传就啃谢青鹤给他炖的肘子。

早些吃完了,早些休息。这是谢青鹤的想法。

伏传却没能接收到他同床共寝的邀请信号,咔咔啃了几口肘子之后,大概是不怎么饿了,开始跟谢青鹤聊天:“今天是三师兄派人来找我。去年是说蓝鹊寨北迁之事,我给三师兄写了信,龙城那边退了一步,蓝鹊寨的人也已经往北去了。”

“您也知道举族迁移之事颇为麻烦,如今石步凡不知道去了哪里,蓝鹊寨固北又不服朝廷差遣,一来二去跟朝廷派去的北地监官生了不少嫌隙。前段时间朝廷分发青苗银子,蓝鹊寨觉得本地监官故意亏待,双方打了起来,死了十多个人……”

“事情闹得大了,三师兄说不好处置,快马加鞭使人来问我的意见。”伏传说。

谢青鹤静静地听着,又吃了些伏传做的野菜。

“北疆开荒原本是安置失地流民的法子,毕竟北地苦寒之地,又有蛮人杂居其外,很少有内地百姓举族北上。苗疆慌乱之地,也有失地苗民往北定居。以我想来,通常异族内迁,朝廷都是打散了安置,移其风,同其俗,使其归化。哪晓得北地不是这么一回事。”

“流民固北不成建制,朝廷就看中了举族北上的苗寨。零星过去的百姓,五户一头耕牛,若是整寨聚居的苗民,就只给十户一头耕牛。零散流民安排近处的土地,聚居苗民就给外廓临近蛮人的土地……不止是蓝鹊寨,不少苗民都认为不公。”

伏传说话间歇啃了一口肘子,也不耽误他吃饭:“照我说,这人都是得寸进尺。不让北迁闹着要迁,去了北地之后,又要聚族而居,又要占朝廷给流民的便宜,真当朝廷是冤大头。”

“这事闹出十几条人命。朝廷死了几个监官,绝不肯善罢甘休。”

“石步凡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说到这里,伏传声音有点小,悄悄看谢青鹤的脸色。

石步凡与伏传一起跌落山崖,二人从仙女山出来之后,不欢而散。伏传躲进了随身空间养伤,石步凡也从此不知所踪。这么长时间,蓝鹊寨一直在寻找石步凡,始终没找到他的下落。

伏传跟石步凡生出嫌隙,倒是负疚居多。他与蓝鹊寨的苗民也都相熟,难免会偏心一些。

石步凡不知所踪,蓝鹊寨失了做主的领袖,伏传觉得自己有责任看护一二。

但是,和无辜从天而降的烂桃花不同,伏传跟石步凡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是“你情我愿”。他很担心自己对蓝鹊寨的事情太过重视,会让谢青鹤不高兴。

和边说话边聊天的伏传不同,谢青鹤一直都很认真地吃饭,一碗饭已经吃完了。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伏传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大好。

大师兄从不介意吃饭时说事情,突然打断他,要求饭后详谈,那证明此次谈话不会很愉快。

——会让人吃不下饭。

不管是什么原因让谈话变得不愉快,伏传都很忐忑,顿时觉得碗里的肘子不香了。

伏传了无意兴地嚼着饭,谢青鹤觉得自己不太顾惜,坏了小师弟的情绪,他重新拿筷子给伏传夹菜,摸摸伏传的脑袋,安慰道:“乖。”

正经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大师兄才稍微展露了一点善意,伏传马上又高兴了起来。

吃过晚饭,伏传将碗筷收拾去厨房,拿热毛巾擦了桌子,给谢青鹤续上茶。他好几次偷瞄谢青鹤的脸色,谢青鹤不禁好笑:“做什么怪样子?”

伏传狡猾地说:“我看大师兄是不是在生气。若是生气,就先服侍大师兄洗脚,等大师兄不生气了,我再与大师兄说下午的事。”

谢青鹤将他搂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上,柔声说:“不会跟小师弟生气的。”

“我也不是害怕大师兄生气。”伏传就坐在他怀里,二人距离太近,很容易勾起柔情蜜意,“自从大师兄与我定情结侣之后,一味宽纵我。往日还会训斥我几句,现在只管宠着,不管我做了什么,大师兄都说好。我反而弄不清分寸深浅。”

“先说看大师兄是不是在生气才敢说话,又说大师兄从来不与你生气,前言不搭后语。”谢青鹤住他的鼻子,“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叫师哥看看,这鬼是姓什么?”

伏传心跳都乱了一拍,只怕他说出石步凡三个字来。

哪晓得谢青鹤贴着他的心口听了一会儿,突然说:“姓李?”

伏传呆了呆,脸色变得尴尬,半晌才说:“大师兄,我不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觉得,应该不至于吧?”

谢青鹤见他还要装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说:“那就不说了。师哥很想你。”

伏传突然被抱起,有些着急:“不,不,要谈。大师兄,我说实话。”

谢青鹤却已经不想再磨蹭了,稳稳地抱着他进了寝房,将他放在床上,说:“乖,先睡觉。”说着起身解衣。想起自己这一身是为了讨好小师弟才穿的紧身衣,颇有点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好笑。

伏传哪有心思睡觉,一骨碌坐了起来,急道:“我知道三师兄不该直接派人来找我。”

这才是这件事的重点。

先前伏传在饭桌上说了一大堆,讨论朝廷安置流民的政策是否公平,蓝鹊寨与朝廷监官双方孰是孰非,又说蓝鹊寨没有领头人云云……谢青鹤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这件事的讨论从根上就错了。或者说,伏传明知道重点在哪里,却故意避而不谈。

事实上,李南风根本就不该来找伏传。

伏传是谁?他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不是蓝鹊寨的代言人,也不是石步凡的替身。

就算伏传曾经看在石步凡的情面上,私信给李南风求情,让蓝鹊寨得以北上安置,那也不等于他可以代表蓝鹊寨的利益,更不可能将蓝鹊寨此后的生老病死都要伏传来负责。

朝廷与蓝鹊寨起了冲突,出了人命,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又有什么为难之处?

李南风在寒江剑派执掌外门十多年,这点儿魄力都没有?他当年敢指着伏传的脸,指责伏传出身皇室,要求按照门规把伏传逐出门墙,现在倒是突然就蔫儿得跟小鸡崽儿似的,按律处置十多人的命案纠纷都战战兢兢,非得找伏传来问一句该怎么办?

李南风故意派人来问伏传该怎么处置,这就是个陷阱。

——但凡伏传顺着他的思路,在处置上插嘴一句,就得卷进朝廷固北策与苗疆移民的浑水里去。

谢青鹤不想谈这件事,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伏传不是受了算计。小师弟对李南风的算计心知肚明,但是,他关心蓝鹊寨的苗民,不想让蓝鹊寨吃亏,所以,他愿意入局。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如睡觉。

谢青鹤已脱下外袍,顺手松了腰带挂在衣架上,转身看伏传坐在床上不动,他耐着性子在床沿坐下,伸出一只手:“你想管这事就去管。小师弟,我真的很想你。歇了,好么?”

事情没有说明白,大师兄却一反常态要先睡觉,伏传哪里能“好”?

“我不想在寝室说这件事。”伏传看着只穿着薄衫的大师兄,第一次没有觉得面红耳赤,反而有些羞耻和生气,“大师兄答应过我的。不能用这事凶我。”

谢青鹤才知道他误会了,柔声解释道:“我下午入魔。”

伏传突然抬起头来。

“六十年。”谢青鹤仍是伸出那只手,“日日都在想你。”

伏传有过入魔的经历,想起那漫长的一生,有大师兄相伴身侧都漫长得不可思议,下午大师兄独自入魔,整整六十年,那该是怎样的心情?他竖起的尖刺马上就软了下去,膝行上前靠在谢青鹤伸出的那只胳膊的臂弯里,软绵绵地说:“大师兄。”

伏传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师兄,心疼地抱住谢青鹤:“马上就睡!”

谢青鹤高兴起来,搂着他亲吻许久,又将他放在床上,用被子盖起来。

伏传被折腾得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玩法?谢青鹤又一点点地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看着他逐渐从被子里透出的无辜脸庞,满眼含笑。伏传也不问为什么,指尖勾住谢青鹤的衣领:“再亲一下。”

……

谢青鹤憋了六十年的思念,一朝释放出来,热情得让伏传吃不消。

刚开始伏传还存着事后再跟大师兄讨论北地之事的想法,后来他也顾不上东南西北了,满脑子都是大师兄。加上入魔世界的经历,二人定情也有好几十年了,谢青鹤从来没有这么热情地渴盼过他,这样热情的索取让伏传非常安慰,从身到心都陷入了巨大的满足之中。

不管谢青鹤怎么不理智地要求,他一一回应,没有半点推拒迟疑,沉沦欲海不可自拔。

次日清晨,云朝算着时辰前来服侍起居,伏传才刚刚睡着不久,满脸晕红,打起了小呼噜。

谢青鹤则神清气爽地披衣起身,对云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其实,不必谢青鹤打招呼,云朝也听见了屋里小主人的呼噜声。伏传修为不俗,身体健康,睡觉本该非常安静,这会儿都睡得呼呼出声了,显然是累坏了。

谢青鹤不想打扰伏传休息,披着衣裳在观星台外边的茶桌上坐着,吃着云朝做的汤面。

“有件事,别人去办我不放心。”谢青鹤说。

云朝单膝点地:“主人吩咐。”

“李南风想拉扯小师弟入世。你去看一看,究竟是谁的主意。”谢青鹤说。

李南风没有对付伏传的理由。就算他曾经攻击过伏传,也是为了攻击伏传背后的谢青鹤。

如果不是李南风策划此事,还能是谁幕后主使?真正目的又是什么?想起那个已经被葬在琼林的故人,谢青鹤确实不能轻信任何人。偌大寒山,惟有云朝的忠诚、修为、能力,值得信赖。

云朝没有问什么事,服侍谢青鹤吃完了面,说:“给小主人做的羊肉饼温在锅里。”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睡了两个时辰才昏沉沉地爬了起来,坐在马桶上发呆。

谢青鹤把羊肉饼用油重新煎了一遍,麦粉与肉混合的焦香飘进屋子,伏传马上就彻底清醒了。

他洗了身子披上袍子就往外跑,谢青鹤给他磨了豆浆,他就趴在榻上的茶桌上啃饼:“是云朝哥哥做的饼。他最近都是神出鬼没的,怎么又不见了?”

谢青鹤没有说云朝的去向,坐在伏传身边,含笑看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啊。”伏传有点不好意思,偏偏这事也不好议论。

当初与谢青鹤定情之初,他缠着谢青鹤整整一个月,日夜都在一起,好像也没有昨夜那么辛苦。细想起来,从前大师兄都非常克制,说不出的温柔轻缓。昨夜才是真的开了禁,有点遭不住。

谢青鹤居然呼呼吐出两声粗气,无比肖似伏传打呼噜的声音。

伏传愣了一下,突然羞得满脸通红:“那还不是……是大师兄……你还学我?”

谢青鹤搂着他温热的细腰,低声说:“特别可爱。”

伏传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肉饼,看似认真吃饭,其实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了,眼神都流连在谢青鹤搂着自己的胳膊上。谢青鹤就挨在他耳边,小声说:“小师弟,昨夜师哥好喜欢。”

此前谢青鹤对此事非常随心,伏传的热情比他更多些,他很少有欲求不满的时候。

就如同人每天只要吃三顿饭,事实上被安排了八顿,自然每一餐都吃得很少,吃几口就饱了。伏传觉得谢青鹤非常温柔,那是因为谢青鹤每一次都不急躁,且存着补偿的心思,慢慢地逗弄安抚他。

昨夜是谢青鹤第一次不大顾惜,将自己的渴念放在了第一位,偏偏伏传又完全配合,乖得不行。

事后谢青鹤是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似往常,怕伏传从欲念中清醒过来就会不高兴。

伏传很早以前就说过,不许他太凶。

哪晓得伏传到睡着都死死搂着他,满脸餍足欢喜,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谢青鹤还是担心,也许,小师弟还晕着。

这会儿又试探了一次。

伏传手里还拎着油煎的肉饼,腾不出手抱他,只好转身与他贴脸蹭了一下:“我也很喜欢。大师兄,你别问了,问了好几次了。真的很喜欢!我不喜欢会告诉你的。”

谢青鹤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喂他喝豆浆。

平时只要起了床,二人很少这么黏糊磨叽,伏传觉得缠绵又依恋,分明相处了几十年,还是有些心跳加速,一顿饭吃得丢三落四。谢青鹤居然还腾出一只手摸他的软肉!

“大师兄,你这样……只管撩,不管下场,我就很不喜欢了。”伏传吭哧吭哧地说。

谢青鹤解下他的腰带,道:“管。管还不成么。”

……

油饼吃了。

大鹤也吃了。

伏传蜷缩在榻上,靠在大师兄怀里,心满意足。

“大师兄。”伏传突然唤。

“嗯?”谢青鹤也惬意地靠在软枕上,用手指梳理着小师弟的长发,满眼温柔。

“我想过了。蓝鹊寨与朝廷的纠纷,我身为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本就不适合出面处置。私底下写信求个帮忙是一回事,如今出了人命官司,三师兄公然派人来问我的意见,我若开口,就是宗门干涉俗世判罚——我知道大师兄偏宠我,不会与我计较此事,可我本来也不该这么做。”伏传说。

谢青鹤侧身去看伏传的脸色,见伏传乖乖的模样,忍不住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嗯。”

“我昨天跟三师兄派来的信使询问了半天,将北地纠纷都问了个一清二楚,是我存了私心。我与蓝鹊寨许多人都有旧,很想帮一帮他们。大师兄说我心里有鬼……”伏传也知道羞耻,“是有鬼。”

“谁的心不是偏着长的呢?”谢青鹤安慰道。他对伏传的偏宠确实没什么底线。

“我想用掌门弟子的身份写信给三师兄,申饬他此行不端。大师兄以为可行么?”伏传问。

“可以。”谢青鹤答应得很干脆。他既然说了“可以”,伏传的这封信就算是以掌门弟子的身份发出去,引发的任何后果也都由谢青鹤负责。在这种事情上,谢青鹤从不含糊其辞。

伏传在谢青鹤的怀里蹭了蹭,说:“大师兄。”

“说吧。”

“我若是偶尔想不明白的事,你要教我啊。”伏传说。

“教你不要中李南风的算计,教你不要去管蓝鹊寨的闲事?”谢青鹤摸着他散开的长发,“你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何况,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吗?”

“那我如果坚持去调解此事呢?”伏传仰头问。

“就去调解啊。”谢青鹤看着伏传慎重的神情,捏了捏他的鼻子,“你的起心也不是坏事。蓝鹊寨与你有旧,人想要帮着自己认识的人排忧解难有罪么?连自己认识的人都不肯施舍同情与援手,又凭什么去救助与你全然没关系的所谓‘天下苍生’?”

“只要你不曾为了蓝鹊寨的人颠倒黑白是非,为了一方故旧枉顾天理正义,想要入世又有什么问题?”谢青鹤的想法和上官时宜本就不一致,他是支持入世管闲事的,只要不是瞎管。

伏传想了想,说:“但是,这件事……我其实没必要出面。自有律法处置。”

谢青鹤笑了笑。

“大师兄也不管我。”伏传正腻在谢青鹤怀里,二人都没穿袍子,位置那么刚好,伏传侧脸就含住谢青鹤胸口,本想咬一口,到底还是舍不得,含着狠狠嗯了一下。

谢青鹤冷不丁被他偷袭到要害,脸都青了一瞬,忙按住他的脑袋:“你?!”

伏传无辜地看着他。

“你是无赖么?!”谢青鹤有些疼,看着胸口的水渍,简直哭笑不得,“你是没必要出面,又不是不能出面。你非要去管一管江湖上认识的小朋友家的闲事,我还能强摁住不许么?”

伏传整个人都趴在了他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腰身,仰头道:“闻到酸味了。”

谢青鹤勉强忍住笑,听伏传说“酸”,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嗯。”

“嗯是什么意思?”伏传慢慢往上爬,看着他胸口残留的水渍,“大师兄,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我给你吹吹。”低头吹了一口气,又伸出舌头舔。

谢青鹤耐着性子看着他的脸,突然将他提了起来,放在膝上:“我给你松松皮。”

……

两人在观星台胡天胡地玩闹,伏传压根儿就没提起床的事。

他知道谢青鹤在入魔世界待了六十年,哪怕他自己没有这一段分别的记忆,却能对谢青鹤的渴念感同身受。夜里行事是有些辛苦,但他修为不俗,稍微休息就能恢复精神,完全有体力撑得起陪谢青鹤玩闹。

反倒是谢青鹤比他克制,到晚饭时就不肯再放纵了,把伏传抱进池子里洗干净,问道:“还写不写申饬信了?”

伏传在露天池子里泡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云朝哥哥不在?”

如果云朝随时可能过来做晚饭,大师兄绝对不会把他跑到外边来泡澡。倒不是说大师兄把他视作禁脔,一寸肌肤也不许被外人窥看,主要是这么光溜溜的撞见了……大家都挺尴尬。

谢青鹤才解释了一句:“差他下山去了。”

知道观星台不会有外人闯入后,伏传就自在了许多,仰着脸躺在池子里,突然问:“大师兄,你入魔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时候啊?”

谢青鹤觉得没什么可谈的,岔开话题:“下次带你一起。”

“我不想跟大师兄分开。六十年,六十年太长久了。”盖在脸上的毛巾很快就被露天的晚风吹凉,伏传频繁地投入毛巾搓挤,看着热水蒸腾起雾气,“可我总是过不了这道坎。”

“什么坎?”谢青鹤问。

“死。”伏传说。

“死了才能回来。我知道不是真正的死,可与那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认识的所有人都不能再见,经营的一切都不再拥有,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谢青鹤早已习惯了诀别,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

上次入魔归来,伏传就红着眼眶说失去了一切,他以为自己讲过的道理已经说服了伏传。

如今想来,他所说的道理,不过是告诉伏传,失去是必然的事情,人都要接受生命中一切亲密或疏远的人事物远去,这是颠不破的真理。然而,伏传的症结在于,他拒绝去接受必然要失去的一切。

谢青鹤张了张嘴,也觉哑然。

他离不开伏传,想要带着伏传一起入魔。

可是,伏传拒绝去一个必然要诀别的世界,不想与注定失去的一切产生联系。

他不能强迫伏传去接受,也不能用花言巧语哄骗伏传去接受。哪怕他有手段操控伏传,也有能力去影响伏传。只要不是伏传的本意,他就不能费心思去谋算。

“不喜欢就不去。”谢青鹤给了他一个安抚的亲吻,“没关系的。”

谢青鹤甚至没有提醒伏传,入魔对修行有决定性的好处。小师弟不想入魔,他可以再想办法。入魔得来的魂力既然可以分给小胖妞,也必然有办法分给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