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溺杀(28)

谢青鹤的船还没有抵达羊亭县,庄彤高中状元的消息已经先一步回了老家。

不止庄家上下兴高采烈,连带着整个南安郡都与有荣焉。庄彤在京城应酬同科师友,庄老先生也在羊亭县大排筵席,招待前来道喜的各路官员士绅乡老。

庄家没有在朝的官员,庄老先生自己文运不济屡试不第,倒霉了一辈子,这回儿子中了状元,堂而皇之庆贺起来没什么可避忌之处,老头儿干脆在庄园门外开了流水席,整个羊亭县的父老乡亲赴宴就给安排座儿,这一茬吃不上等一会儿再来吃,一连摆了三天三夜。

谢青鹤坐着商船悄无声息地回来,刚下码头就被庄园求学的学生认了出来,个个上前套近乎。

——小庄先生为了专心举业,不再帮着庄老先生在堂上讲学,为此庄园课上出缺,还专门聘了一位举人老爷来代课的事,庄园学生都一清二楚。当时大家都猜测,小庄先生是不是要去庄老先生的同门师弟老梅先生处求学,哪晓得小庄先生天天往临江镇跑,引起了不少人的惊疑困惑。

老梅先生是万岁四年的探花郎,官至二品侍中,常伴天子身侧,在朝中故旧无数。十二年前受黄州贪腐案牵扯,主动辞官归乡,皇帝假惺惺地留了他几回,终究还是赐了衣锦还乡。从此以后老梅先生就在老家教教徒弟,带带同门子侄,单说科举压卷的事,简直是杀鸡的牛刀。

庄彤没有去走老梅先生的门路,反而跟着年轻轻的蒋英洲屁股后面打转,很多人都看不懂。

不少学生都对庄彤的选择扼腕叹息。

老梅先生当日辞官走得憋屈,但是,圣心如何也不可测。这些年老梅先生带出来的徒弟子侄,一甲不好说,二甲是必定有的。这年考不中,下一科也必中。若是为了官场党系对老梅先生避而不亲,实在是太过可惜——好歹你先中了进士,才能讨论当官的事,对吧?

现在庄彤没有走老梅先生的门路,依然蟾宫折桂、高中头名,情况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庄彤自身资质绝高,也有少数人觉得,可能是那位蒋先生操作神奇。如果小庄先生全凭自己就能高中,他一天天地跟在蒋英洲的屁股后面、捧蒋英洲的臭脚做什么?贺静也狗腿似的天天往蒋英洲家里跑。

——老梅先生的门不好进,人家轻易不收徒弟,这蒋先生近水楼台还不先去捞个月亮?

谢青鹤提着包袱下船,没走两步,包袱被人抢走帮忙提着,还有学生撑着一把伞说要帮他挡风,这学生捧着个手炉给他取暖,那学生扶着他的胳膊,问候他,说先生舟车劳顿太辛苦……

谢青鹤被他们都逗乐了,说:“少说废话。改日我与庄老先生议定,就去庄园授课。”

这麻烦是庄彤得第就必会有的,谢青鹤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与其应付无数无穷登门求学的学生,不如把压力推到庄园去。定好授课时间,学得了多少就看个人资质了。

这群学生还是恭恭敬敬地撑伞拎包,一直把他送回了城东的住处。

蒋幼娘见状略觉惊异。她在家都穿道袍,做出家人打扮,也就没有世俗男女那么多规矩。既然有客登门,谢青鹤回屋洗漱更衣,蒋幼娘就带着丫鬟出来给这群学生送茶送点心,暂做管家待客。

蒋幼娘平时招待庄彤、贺静都成了习惯,掌握全局完全不成问题。

谢青鹤很放心地洗漱更衣,见那边招待得差不多了,他才出面打发了两句收尾,端茶送客。

“听说庄彤中了状元,庄家那边高兴得很,打发人来报喜,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蒋幼娘把家里的事情一一汇报,连带着庄家送了什么东西,便宜日用的就不必说了,贵价值钱的都数了一遍,拿出来给谢青鹤看:“我看庄老爷高兴得不得了,那一日还是他亲自来送礼呢!”

谢青鹤顺手就把庄家送来的东西分了:“那几盒墨条砚台,三姐姐留着用吧。布料照着人头分了裁衣裳,也不必囤着,二姐姐那边也给小严留一份。银子给二姐姐送去。”

蒋幼娘也没什么不满之处。

她拿了最贵重的墨条古砚,布料是平分的,额外给蒋二娘一笔银子做补偿,这分法很公平。

若是叫蒋二娘来管家,什么东西都别分了,全都囤在公中,等着弟弟以后用。

如今蒋二娘搬去街上,蒋幼娘在家只管佣人,收支都听谢青鹤吩咐,她只管执行不做决策。谢青鹤手下宽松,从来不抠着吃穿用度。蒋二娘服从弟弟,蒋幼娘生活愉快,家里无比消停。

“我听刚才那几个书生的说法,你以后要去庄园讲课么?”蒋幼娘好奇地问。

在蒋幼娘想来,弟弟在家里带几个学生,哪怕这几个学生都是重金礼聘,用束脩把弟弟全家锦衣玉食地供养了起来,那也不是正经的营生。就得去庄园那样名气极大的私塾学堂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地训诲一众学生,才是正经出路。

听说弟弟要去庄园授课,蒋幼娘比那几个来求学的学生还激动,觉得弟弟终于混出头了。

谢青鹤一直以来都只喜欢小班教学,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并不热衷这个话题。

蒋幼娘见他不想多谈,改口说起家里的情况,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谢青鹤耐着性子听了,不管是蒋幼娘还是蒋二娘的决定,他都说好。偶尔有蒋幼娘拿不定主意要问他的时候,他才安排两句。

郑嫂做了午饭送上来,谢青鹤正在吃饭,庄家下人就来送拜帖了。

“让他进来。”谢青鹤与庄家关系很好,一边吃饭一边见庄家下人,完全称不上失礼。

来送帖子的是庄小酌儿,也是常来常往的熟人,经常驾车驾马帮着送东西拉货,谢青鹤家里没有养着车马,也不爱去贺家借,都是找庄家帮忙。

庄小酌儿进门就磕头,也不必谢青鹤说免礼,他自己麻利地起身,对着谢青鹤满脸堆笑:“蒋先生,您可回来了。我们家老爷念叨您好些天了,听说您回来,马上就打发小的来给您送帖子,说明天就来拜访您,好好谢一谢您对少爷的教诲提点之恩。”

“给他倒杯茶。”谢青鹤吩咐。

舒景跟着蒋二娘走后,家里也没有小厮,恰好蒋幼娘穿着道袍陪坐一侧,就是她的丫鬟服侍。

庄小酌儿捧着茶杯客气地谢了蒋先生,又谢小姐姐,也不见外,大大方方地将茶喝了。

谢青鹤用筷子剔鱼,也没有抬头,说:“跟你们老爷说,明天上午我去庄园拜见,还有些事要与他商量。庄彤中了状元是他自己天资聪颖有慧根,要谢也该谢庄老先生,不是他那血脉好,哪儿有这么聪明的孩儿?若是要送礼,直接抬来就是了。不必亲自跑一趟,明儿我去见他。”

庄小酌儿听得不住地笑,敢和庄老先生这么说话的人,不是年高就是权重,谢青鹤这么一个少年人,说话姿态极高,偏偏又爽利直率,反倒显得关系亲厚,一团和气。

等谢青鹤一番话说完,庄小酌儿也不假惺惺地客气,嘻嘻笑道:“是,是,小的知道了。这就回去跟我家老爷说明白。小的多嘴问一句,您明天几时出门?小的赶车来接。叫您老人家磨细了腿,老爷少爷都饶不了小的!”

“巳时初吧。说得高兴了,指不定还能在你家蹭一顿饭吃。”谢青鹤说。

庄小酌儿得了确切的时间,客气两句就告退了。

到下午时,糜氏也打发下人来送了蔬果吃食,说是洗尘果,慰劳先生舟车劳顿,改日再带贺颛来给先生请安——她是徒弟媳妇,丈夫不在家,她找蒋幼娘玩耍无碍,特意来拜见谢青鹤就不合适了。所谓改日再带儿子来拜见云云,也就是嘴上说一说。

谢青鹤出门归家都不爱带伴手礼,糜氏这么礼数齐全,把他弄得挺尴尬。连忙叫蒋幼娘把家里的珍贵香料挑了几样包起来做回礼,假装是特意从京城带回来的,蒋幼娘一边作假一边捂嘴笑。

一个下午过去,庄家和贺家都派了人来问候,反倒是离得最近的蒋二娘还没回家来看一眼。

直到傍晚,天色将暮。

蒋二娘提着篮子,匆匆忙忙地进门:“阿弟,弟?”

蒋幼娘坐在书房里写字,闻言往窗外看了一眼,嘲笑道:“哟,铺子打烊啦。”

蒋二娘也不理她,循着屋内的灯光,找到了谢青鹤起居的地方。谢青鹤正在憩室的坐榻茶几上做琥珀,手上一时放不开,单用嘴打了招呼:“二姐回来了。我这儿马上好。”

蒋二娘把篮子放下,端出来一盆蒸得流出肉油的包子,说:“铺子里有些忙,我走不开。”

她见屋角盥洗架上铜盆里盛着净水,挽起袖子洗了洗手,徒手拿了个包子,要喂谢青鹤吃。谢青鹤不大习惯这样,包子都塞到嘴边了,只好咬了一口,还是旧时味道:“好吃。”

蒋二娘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就坐在他身边,喂他一口一口把包子吃了。

“还吃吗?我再给你拿一个。”蒋二娘问。

谢青鹤摇头道:“我这弄好了再吃。二姐姐,茶。”

蒋二娘知道他讲究颇多,先端了一杯温茶汤服侍他漱口,再送热茶过来让他饮用。他与蒋二娘在一起过的“苦日子”最多,没有奴婢帮手的时候,蒋二娘做家务,谢青鹤干粗活,称得上彼此体贴。

到了现在,蒋二娘照顾谢青鹤比较细致,谢青鹤也不会特别推拒。

见蒋幼娘欲言又止,谢青鹤安慰道:“外人才讲客气礼数,自家人不讲虚数。铺子忙不过来就紧着铺子的事,弟弟在家也不会飞了。二姐姐是忙人,三姐姐是闲人,忙人不要与闲人置气。”

蒋二娘被说得莞尔一笑,说:“我与她置什么气?就是怕你生气了,觉得我慢待了你。”

谢青鹤摇头道:“一家人不讲那些虚数。”

蒋二娘方才高兴起来,说:“今晚我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谢青鹤知道她有一腔柔情无法释放,也没有阻止她疼爱弟弟,反而随口点了几个菜。蒋二娘马上就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被弟弟需要的满足感,乐呵呵地出门去了厨房。

谢青鹤思前想后,还是趿着鞋子去书房,也不说话,就靠在门前,盯着蒋幼娘。

蒋幼娘被他盯得坐在席上连笔都拿不稳了,没好气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闭嘴!”

谢青鹤方才缓缓走进门,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冬瓜糖,塞进蒋幼娘嘴里。

蒋幼娘哭笑不得。

谢青鹤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背身走得远了,蒋幼娘嚼着嘴里的糖,有点甜。

谢青鹤在庄园谋了一份教职,每年三、四、五月,隔日在庄园授课半日。

等他在家安顿几日,在庄园熟悉好情况,正是开课时,已经是三月中旬。春暖花开,风气正好。他上课什么都教,四书五经,天文地理。有不少学生是冲着制文来学,问他为何不教制文。

谢青鹤好笑地说:“下一科尚在两年之后,着什么急呢?”

有学生怀疑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庄彤考中状元跟他没什么关系。也有学生怀疑他是心胸狭隘,不肯将制文之法公开传授。一时间议论纷纷。

作为谢青鹤的迷弟之一,刘钦对此非常生气,天天都在抓着背后说小话的学生打手板。

谢青鹤不得不请他吃酒,劝他不必在意:“师徒之间讲究缘分。我在庄园授课有教无类,他们愿意来学是好,不愿来学我也少费些心思。刘先生何必大动肝火,平白气坏了自己。”

刘钦吃着谢青鹤的宴请,听着市妓唱的靡靡之音,嘿了一声,说:“不瞒你说,我是恨他们有眼无珠。做人学生的挨几下手板有什么打紧?谁人读书不挨手板?——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有眼无珠的蠢货,错过了蒋先生你的课,那才是最大的惩罚。”

谢青鹤难得被噎了一回,失笑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一顿酒吃过之后,刘钦就不追着说小话的学生打手板了。

谢青鹤的课堂是完全放养的状态,学生爱来就来,不爱来他也从来不点名过问。学生少就在小轩里上课,学生多了坐不下,趁着春色好,还带着学生们去花园里随意歪着上课。

只有一条规矩,他在庄园的时候才是先生,任谁来求教都有问必答。

一旦离了庄园,他就不负责任何学生的问课求教。

到五月底,谢青鹤就准备结课。好几个一直跟着他读书的学生都念念不舍,说要去庄老先生处请愿,要庄园多聘蒋先生一些时间,不能因为蒋先生年纪小,没有功名,就看轻了他。

谢青鹤被这批铁憨憨学生弄得哭笑不得,说:“倒不是庄老先生不聘我。是我自己不愿。”

学生们只是不信。

趁着谢青鹤休课的日子,好几个学生联袂前往庄老先生堂上,跪地哀求,要求留下蒋先生。

庄老先生:“……”

“你们若能说服蒋先生留在庄园授课,蒋先生的束脩好说,连带着你们的束脩老夫也给一起免了,日后你们上京赶考的盘缠,老夫也一起赠了。”庄老先生气哼哼地说。

这几个学生倒也不敢怀疑庄老先生撒谎,出来时各个都很晕,原来真的是蒋先生不肯多留?

次日,谢青鹤到庄园上课,几个学生又问他为何不肯继续授课。

“六月天气就热了。”谢青鹤说得理直气壮,“好女不穿嫁时衣,好汉不挣六月钱。”

有学生弱弱地纠正:“先生,那句俗话是,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倒也不曾听过……好汉不挣六月钱的说法。”

“那你今日听过了?”谢青鹤打了个哈哈,“不要跟我学。你们都是要应举的士子,来日朝廷的栋梁,天下生民百姓的希望。我么,山野闲人,醉老林泉,过得闲散些,不要学我,太不上进。”

话都给他说完了,他非要在家避暑当咸鱼,当学生的还敢训斥老师不勤恳努力不成?

到六月初,谢青鹤果然就歇了庄园的课业,蹲在家里避暑。

这时候与谭长老约定的时间也到了,鲜于鱼如期而至。

舒景作为家中的壮劳力,谢青鹤在家期间,他在铺上和家里常来常往。鲜于鱼来了之后,舒景就避在铺子里不出来,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几次,鲜于鱼对此一无所觉——他甚至都不知道家里有舒景这么个人——蒋二娘和蒋幼娘都看出了端倪。

这事情是谢青鹤默许的,蒋二娘和蒋幼娘都知道不能声张。

但是,这件事这么奇怪,蒋幼娘暗自纳闷,蒋二娘就忍不住要审问舒景了。

以舒景的手段,把蒋二娘哄过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在月下找了个清冷的角度跪下,半张俊颜藏在阴影之中,隐露悲伤难说的表情。一个字没说,蒋二娘马上心软:“你有难言之隐,弟也知道这件事吧?那我就不问了。”

舒景很轻易就哄住了蒋二娘,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久难成眠。

鲜于鱼不是第一次来羊亭县,在谢青鹤的默许下,他也安安稳稳地躲到了今天。直到今天蒋二娘逼问此事,他才突然惊觉,这个曾经被他认为最完美的栖身之处,其实早就不安全了。

舒景想逃。

他还记得,主人嫌他惹事,很早就不想要他了。是他苦苦哀求软磨硬泡,用了一条腿做代价,才勉强留了下来。如今虽赚回了自己这条腿,舒景还是觉得,如果他要逃走,主人……应该不会追?

可是,劫后余生之人,罪籍奴隶之身,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过往的记忆如鬼影般侵袭而至,舒景坐了起来,借着月色看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都是鲜血。

活着。

本就是……为了赎罪。

为了减少舒景在鲜于鱼跟前暴露的可能,谢青鹤每回都会赶在鲜于鱼如约而至之前,把准备上交知宝洞的秘本抄录好。只是鲜于鱼也不肯放过与他相处的机会,拿到了秘本也要多待几天。

鲜于鱼求教的姿态非常虔诚,来羊亭县完全没有做客的张狂。刚刚进门,顾不上解包袱,先叩拜见礼,不听谢青鹤如何客气,起身就洗手端茶倒水,完全是把谢青鹤当师父伺候。

他这样乖乖的样子,谢青鹤也抹不下面子,叫他拿了秘本马上就走。

——要人家当打手的时候,就把人扣下不放。用不上人了,就叫人快点回家?

没有这样的道理。

舒景固然被谢青鹤当作了自己人,鲜于鱼也不是外人。

谢青鹤这一碗水端得太平整,完全被蒙在鼓里的鲜于鱼毫无所觉,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踏实。

他的生活作息跟谢青鹤完全同步,无非是提前一点起床伺候洗漱,晚一点休息服侍安寝。这段时间庄彤和贺静都不在,鲜于鱼乐得把谢青鹤包圆了,整个上午都可以肆意求教。吃过午饭,他又伺候谢青鹤茶歇休息,下午就陪谢青鹤做些手工消遣。

鲜于鱼是寒江剑派的内门旁支弟子,平时祭祀科仪难免要礼乐敬神,他自然精通多种乐器。

为了讨好谢青鹤,鲜于鱼也是使尽了力气,谢青鹤玩些稀奇古怪的手艺时,他已经不满足于端茶倒水拍手喝彩了,常常抚琴献艺,拿出自带的渔鼓,给谢青鹤唱些新鲜有趣的道情。

蒋幼娘深觉有趣,常常过来围观。鲜于鱼就教蒋幼娘识谱抚琴。

蒋幼娘在书中常见琴瑟的故事,很羡慕高山流水的知音故事,一心一意要将琴技练起来。

可惜她没学上几日,鲜于鱼就要告辞回寒山了。蒋幼娘早已把舒景抛诸脑后,眼里只有学琴,也顾不得舒景还在躲着不能见人,只想把鲜于鱼留下来:“弟,你为何不让小鱼留下?他想要随你学艺,你身边也缺一个知冷知热懂事的弟子服侍,他在的日子,你不也过得很轻松惬意么?”

她这番话当着鲜于鱼的面问了出来,鲜于鱼吃惊之下,不住去看谢青鹤的脸色。

“三姐姐,他是寒江剑派的内门精英,宗派委以重任,自有他的责任。”

谢青鹤很熟悉寒江剑派的门内风气,鲜于鱼当初被发配到京城看杂货铺子,是受了他师父的牵累,也是因为他修为平庸——在内门之中,称不上佼佼者。

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谭长老没有亏待鲜于鱼,将知宝洞秘本之功分润给了鲜于鱼,鲜于鱼借此功就洗脱了当初被师父牵累的短处。再有观星术实修,这一年来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求教功课,鲜于鱼本身资质不差,短时间内修为一飞冲天,必然引起宗门重视。

如果不是寒江剑派开始栽培他、对他委以重任,以谢青鹤对他的宽和,哪里用得着蒋幼娘进言?他早就自己死皮赖脸缠着不放了。

这会儿蒋幼娘突然提及此事,鲜于鱼非但不觉得惊喜,反而是惊吓居多。

——谢青鹤施恩如此之重,非要他留下近身服侍,鲜于鱼很难拒绝。可若是不拒绝,他一身修为不用来回报宗门,反而天天做下仆奴婢之事,对得起寒江剑派对他的栽培养育么?

谢青鹤主动出面替他解围,鲜于鱼才松了一口气,屈膝赔笑道:“得蒙真人惠赐,习得观星之术,这些日子弟子正在矫正门内上古星汉阵法,这才着急回山。称不得精英,也不敢说身负重任,叫真人见笑了。”说着,又起身往蒋幼娘跟前,躬身拜谢:“能长日追随真人身边学艺,自是弟子求之不得的美事。还要多谢姑姑为弟子美言。”

蒋幼娘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大好意思,忙起身还礼。

这件事闹出来之后,鲜于鱼也不好马上就走,又留下盘桓了两日,直到谢青鹤催促方才离开。

蒋幼娘好几天都不敢去见谢青鹤,只怕弟弟要责怪她。自己躲在屋子里学琴,又觉得没有师父指点,实在毫无头绪。一连几日都情绪低落,对着琴弦,曲不成调。

这年月想请个女琴师不大容易,身家清白又擅乐艺的妇人不大可能出门授课,能花钱买来的女乐师又多半沦落风尘。谢青鹤无可奈何,只能亲自去教。

这一日,舒景奉命来家里送蒋二娘做好的卤菜,恰好听见谢青鹤教蒋幼娘弹琴。

蒋幼娘喜欢抠指法,不能有半点错处。

谢青鹤说:“琴乃心声,自娱之物,岂有对错?”

蒋幼娘难以理解:“可这个指法不对,音就不对,整个曲子就错了啊。”

谢青鹤将琴放在膝上,随手撩动琴弦,蒋幼娘只觉得琴音清远旷寥,曲调青春可爱,却实在听不出这是哪个曲子。一曲终了,谢青鹤停弦反问:“有错吗?”

蒋幼娘呃了一声:“我也不曾听过这个曲子,哪里知道错了没有?”

“我随手调弦,兴之所至,此前无所有,弹到哪里就是哪里,原本也没有对错。”谢青鹤说。

蒋幼娘若有所思。

舒景将食盒送进厨房,远远地看了书房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蒋二娘觉得心烦意乱。

她觉得也许是天气太热了,这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地生气。

她一直都很喜欢舒景,舒景做事情很妥帖,眼明手快心眼灵活,不必她开口,舒景就会把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这个夏天,她是真的太烦躁了,总觉得舒景很讨厌。

一大清早就听见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鬼叫打闹,蒋二娘深吸一口气起床,盆里没有洗脸水。

她自己去打了水,洗了脸,去厨房端早饭。她交代蒸黄米糕,揭开锅盖,是糯米糕。她没有为此质问负责做饭大丫,只是略有些不悦。舒景过来看见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家里黄米吃尽了,昨夜太晚不及去买……让大丫蒸了糯米糕。”

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米粮吃尽不及补充的情况,就算真的发生了,去坡上家里拿也来得及。

蒋二娘没有意识到舒景是故意让她不痛快,她不知不觉就走入了舒景的陷阱,略觉不爽。

早饭吃完,舒景去拆门板,准备开张营业。蒋二娘回屋梳洗妆扮,做女红铺子的妇人,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也绝不能素颜朝天。这其中的度要把握好,蒋二娘天生丽质,做起来倒也简单。

收拾妥当之后,蒋二娘到了前边铺子,柜上摆着的绣样全然不对,她就忍不住呵斥了:“这是谁收摊铺货?昨天怎么摆的,今天还得怎么摆。哪里能乱来?”

大丫被喝得不住赔罪,小丫出卖了舒景:“昨天是严叔收摊。”

舒景满脸无辜地走了出来,拿着柜上的绣样满脸茫然:“……我再摆回去。”

蒋二娘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以后别碰。”自己带着大丫把绣样重新整理一遍,大夏天就出了一身的汗。

舒景给她端了茶来,她伸手要喝,薄胎的盖碗,滚烫的开水,伸手就被烫得怀疑人生。

蒋二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舒景。

舒景刚好背过身去,忙忙碌碌地去了,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不适。

……

一整天下来,蒋二娘处处不得劲,偏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实在不值得发火。

在闷热中睡了一夜,蒋二娘睁开眼,又开始了她烦躁的一天。

日复一日的烦躁,让蒋二娘的情绪越来越糟糕,随时都处于爆发的临界点。

这一日傍晚,到了收摊的时候,蒋二娘本想带着中午做好的卤菜去探望弟弟,进了厨房才发现卤好的面筋和瘦肉都被捞了起来,卤水咕噜咕噜小火煨煮着,放在一边的面筋和瘦肉都发臭了。

——这么炎热的夏天,卤肉不放在卤水里一直煨煮,不消一个时辰就会发臭变质。

蒋二娘已经不想问这是谁干的了,还能是谁干的?

“严戟呢?!”蒋二娘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出来!”

舒景慢悠悠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令蒋二娘愤怒至极的微笑。见蒋二娘阴着脸,他凑过脸来,极其讨厌地问:“姑姑怎么生气了?”

蒋二娘气得咬牙。

家里三个小姑娘都在廊下围观,她不想让女孩子们看笑话,低声说:“屋里说。”

舒景就跟着她进了屋,房门刚刚拉上,舒景还歪着头去逗蒋二娘。

蒋二娘咬着牙齿沉闷片刻,说:“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舒景眼神震动,停了一瞬,才屈膝跪下,低头轻声问:“奴怎么敢欺负姑姑?姑姑是奴的主人,吩咐奴往东,奴不敢往西。若是奴哪里做得不对不好,请姑姑示下,愿领责罚。”

“我也不是傻子。自打那日我问过你为何躲着鲜于鱼,你就处处使脾气,时时刻刻叫我难受。你到底要做什么呀?”蒋二娘问道。

舒景低头道:“奴不敢。姑姑误会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过问太多,让你难过了?也不要再和我使性子,我向你赔罪。”蒋二娘蹲身与他平视,轻轻捧住他的脸,“咱们讲和了,好不好?”

舒景没想到蒋二娘耐性这么好,时至今日,还能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

他沉默片刻,说:“姑姑误会了。奴不敢使性子。”

蒋二娘跟他说不通道理,甚至不知道他突然别扭的真正原因,一时束手无策。

两人僵持着冷战了几日,最奇葩的是,这种情况下,舒景居然还坚持着日常给蒋二娘添堵。

蒋二娘本就爱哭,生生被气得掉泪。

她也不是好惹的脾气,一边哭一边去掐舒景的胳膊,口中还要责问:“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气我!你干什么?!”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舒景无辜的表情,她顿时更气了,“你叫我哭肿了眼睛,还怎么去做营生?你真是坏透了!”

舒景彻底被她打败了。

这么一套日夜不休的添堵撩拨下来,再和善温柔的菩萨也要做忿怒相。

蒋二娘却能忍得住不发飙。她流泪归流泪,也伸手掐了舒景几下,毕竟没有动杀手锏。

蒋二娘与舒景都心知肚明,谢青鹤能治得住舒景。只要蒋二娘去找弟弟告状,这件事很容易就能解决掉。可是,蒋二娘宁可自己憋屈着流泪,也不敢去找弟弟告状。

——她舍不得,她害怕舒景在弟弟手底下受罚吃苦。

舒景静静地看着她,用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说:“姑姑,我不是天生的奴婢,是从良家坐罪,方才转入罪籍。朝廷判我一世为奴,以赎前罪。”

蒋二娘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这样的罪人,原本就该当牛做马,任人打骂。主人与姑姑都是菩萨心肠,赐我饱暖,赐我尊重,我活得不像是奴婢,倒像是……不曾犯罪的好人。”说到这里,他不知何时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一翘,露出个自嘲的微笑,“我竟也忘了自己做过的前事,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起来。”

“报应早就来了。我躲了一时,主人也护着我,任我避着。”

“可我毕竟不能一直躲下去。”

“姑姑问我为什么躲着鲜于鱼——”

“他就是我的报应。”

“我是个狡猾又自私的罪人,总是花言巧语勾引姑姑,讨好姑姑,叫姑姑喜欢我,舍不得我,对我更好些。如今我的报应来了。”舒景看着蒋二娘的双眼,“我不是欺负姑姑,也不想让姑姑难过,只是姑姑不喜欢我了,哪一日得知我失踪的消息,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蒋二娘死死捏住他的脸,低声说:“骗子!你才不是想让我讨厌你,你是想让我保你!”

她两眼一眨,两行泪水干脆地落下。

“你让我知道,一旦没了你的日子,我会多难受,我会多狂躁。你就是夏日的晚风,春天的微雨,少了你,我或许不会饥渴而死,却一定会不适难受。你告诫我,你有多紧要。我万万不能失去了你!你要我拼了命去保护你——对不对?!”蒋二娘问道。

她的反应完全不在舒景的预料之中,看着她满脸泪痕,原本胸有成竹的舒景也傻了。

戏本子没对上……

蒋二娘突然伸手,一把撕开了舒景的衣襟。

凭着舒景的身手,十个壮汉也别想轻易近身,只因为蒋二娘离得太近,他又实在没有防备,看着蒋二娘满脸泪痕正在蒙圈,嘶啦一声,夏衫就被撕开了。

这样炎热的夏天,都是单薄夏衫,不可能穿两层。一层撕开,底下就是光膀子。

舒景呆了一瞬,才猛地想起场合不对,慌忙后撤,想要掩住胸口。他勾引蒋二娘的时候,还故意光着膀子洗澡,让蒋二娘看他□□的身材。现在蒋二娘真的下手了,他就吃不消了,仓惶要跑。

蒋二娘啪地摔上房门,一把上闩,问道:“你跑什么?!”

舒景张张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跑什么?不跑留下来啊?真出事了怎么跟主人交代?

蒋二娘已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还要伸手解他的裤腰带。舒景死死捂住自己的腰带,摇头道:“姑姑,这样不行。你我身份有别,我……奴不能……不能……”

“你这傻子。这事确实不对,我原也不想这么做。”蒋二娘掰正他的脑袋,“我不知道你从前做了什么坏事,犯了多大的罪过,以至于寒江剑派的道爷也要追杀你。我是个妇道人家,说话没有多少份量,我让弟弟不要打你,你还是……吃了竹尺。”

直到此时,舒景才知道她为自己挨打之事,如此耿耿于怀,不能忍心。

“可是,你做了他的姐夫。”蒋二娘看着舒景无色的嘴唇,探头亲了一下。

嘴唇接触的瞬间,二人紧绷的情绪中,都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在四肢百骸间涌动。

舒景的眼神竟有些迷离了,直到他听见蒋二娘说:“他就一定会保护你。”

……等等?

真的不是这样的。

舒景很想说,他不需要主人保护,是他自己选择面对鲜于鱼,面对过往的一切。

但是。

二娘的嘴唇……

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