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溺杀(24)

谢青鹤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庄彤与贺静隔天才来一次,教做制文对他来说也不费精神,说说笑笑就混过去了。

闲下来的日子非常多。要修知道也没什么特别明确的方向,无非是多看多经历,历朝历代的藏书谢青鹤都翻得差不多了,他的目标就转向民间各行各业的手艺。

蒋二娘忙着筹备女红铺子,谢青鹤就跟着学了些裁剪刺绣的手艺。

他拿着针线做活儿,蒋二娘觉得不好意思,不想让贺静糜氏与庄彤知道。谢青鹤反问道:“除了生孩子,有什么事是妇人做得,丈夫做不得的?”

蒋二娘苦笑道:“不是说做不得。只是你堂堂男子汉,拿着针线,平白叫人笑话。”

谢青鹤问道:“我做得不好吗?”

他这样书画雕刻都已如臻化境的大修行者,眼界见识都是一流,手上的功夫又有多年武艺加持,想得出来就实现得了,作出来的刺绣裁剪都是艺术品。哪可能做得不好?

蒋二娘不知道该怎么说,固执地坚持:“你偷偷地做,不叫外人知晓不就得了?”

谢青鹤不想和她争执。针线上的手艺他也不是特别喜欢,之所以捡起来,一半是为了修知道胡乱碰碰运气,另一半则是因为蒋二娘要做女红铺子,刚起头的时候,他想帮帮忙。

现在蒋二娘不肯领情,他也不是特别喜欢,干脆就撂开来,不再上手。

闲来无事,谢青鹤去胡家学了烧炭的手艺。

胡家担心他要抢自家的烧炭生意,自然对他这样的不速之客非常厌恶。

在庄园读书的胡延听说此事之后,匆忙告假回家,告知爹娘,这位蒋先生就是帮忙“制服”姑姑胡氏保全了自己的恩人,胡家方才改变态度,对谢青鹤变得热情起来。

谢青鹤又说,他学烧炭手艺只为自娱,绝不做这门生意,胡家对他的笑容就更真诚了。

为了报答谢青鹤对胡延的恩情,胡延的父亲胡铃子亲自出马,教谢青鹤如何烧炭。

这时候已近深秋,胡家的炭火生意正是旺季,还得为冬季用炭备货,上下都十分忙碌。谢青鹤也不是挟恩图报的人,若是耽误了胡家的生意,叫人吃亏,这事总归不美。好说歹说,谢青鹤照着单个炭窑出货的行情,花大价钱从胡家租用了一口炭窑,专给他自用。

谢青鹤做事这么讲究,胡家也觉得舒坦,许多小细节上就教得更加认真仔细。

烧炭这事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普通农家也能烧。然而,想要烧出绝不闷火呛烟的好炭,里头又大有学问。胡家的烧炭买卖能在羊亭县站住脚跟,于烧炭上自然有几分独门秘诀。

胡家不对谢青鹤藏私,将各路小窍门一讲,谢青鹤操作起来就没有任何难度。

谢青鹤每天都玩得挺开心。

刚刚入冬,谢青鹤烧炭的手艺就已经出师。他把炭窑还给胡家,还存了小山似的一堆木炭。

这么多炭自用不完,放久了会受潮闷烟,白瞎了精心烧制的心血。谢青鹤就把这批自己烧成的木炭到处送人,庄老先生处送了几百斤,贺静家里也送了几百斤,剩下的足够家里用到明年开春了。

除此之外,谢青鹤还烧了一些花型的炭饼,给姐姐们放在手炉里使用。

跟着弟弟出来住了大半年时间,蒋二娘在享乐之事上仍有些格格不入。

谢青鹤兴致勃勃烧了两个手炉拿来,蒋幼娘开开心心地收了,蒋二娘则把手炉塞回谢青鹤手里,说:“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出门揣着个手炉,白叫人笑话。你拿着吧,你是读书写字的人,别生了冻疮。”

谢青鹤:“……”这事儿没法说。

谢青鹤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为了手炉的事,蒋家姐妹又吵了一架。

手炉的炭饼小,埋在香灰里也就燃上一个时辰,就得重新添炭。蒋幼娘觉得弟弟给的手炉不太暖和了,便兴致勃勃去找炭匣子,才拿了一块谢青鹤烧制的梅花炭饼,来不及烧就被蒋二娘拦了下来。

蒋二娘说:“屋子里烧着取暖的火盆,冻手就去烤一烤。这木炭烧得这么好看,不如留着,下回阿糜来了,给她用才好。”

蒋幼娘被她收走了刚取出的炭饼,心中不忿:“你自己不用也罢了,也不许我用?”

蒋二娘很意外:“不是有火盆了吗?”

蒋二娘的想法很朴实简单,那就是自家苦惯了,日常没必要用好东西。糜氏来家里做客,把这好看的手炉拿出来待客,方才显得自家体面。

可惜,蒋二娘讲究的这番道理,蒋幼娘是不认的。

“这手炉是弟弟给我买的,炭饼也是弟弟烧给我的,凭什么我不能用,倒要留着给阿糜用?阿糜难道没有手炉用么?非得用我们家的?”蒋幼娘反问道。

“幼娘,我发现你如今越来越娇生惯养。我说你帕子绣得不好,你就赌气不绣了。每天就只会看书写字,浪费那么多墨条宣纸也罢了,衣裳不洗,饭也不做。现在又要用什么手炉。我说火盆节省些用,你来我屋里,或是我去你屋里,你又不肯,非要各屋都烧一个火盆——你有了火盆,还要捧着个手炉,哪里就要那么多炭?”蒋二娘这是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了出来。

蒋幼娘不甘示弱,反驳道:“我帮你绣帕子,是帮衬你的铺子生意。如今我只有一只眼睛,你嫌我绣得不好,弟也说刺绣伤眼,不许我再绣,你又怪我不给你出力了?我不洗衣裳不做饭,你倒是做了吗?不都是小严做的吗?我好歹还洗自己的小衣,你连小衣都叫个男人给你洗呢!”

蒋二娘马上就站了起来,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叫男人洗我的衣裳了?!”

蒋幼娘冷笑了一声。

蒋二娘却不肯退让,厉声道:“蒋幼娘,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必不与你干休!”

“前些日子我就瞧见小严帮你洗贴身的衫子了,姊妹间不要那么追根究底,说穿了不好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蒋幼娘看着蒋二娘,“你如今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娘。”

蒋二娘这些日子总是差遣舒景帮着收拾铺子的事情,二人常常搭伴干活,走得是比较亲近。

舒景长得高大帅气,做事又很干净利索,侍奉主人时更是恭敬听话,蒋二娘长这么大都是被父母训斥被丈夫差遣,何曾被人这么奉承过?心里难免有些绮念。

只是她是和离归家的妇人,舒景又在奴籍,她再是心动也知道不能与舒景有未来。

蒋二娘不可能把舒景当丈夫人选,对舒景反而有些像是蓄养着的猫儿狗儿,十分关爱。

现在蒋幼娘“诬指”她把贴身衫子给舒景搓洗,她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气得满脸通红。

蒋幼娘又说,你越来越像娘。

蒋二娘浑身一震,就似大夏天被泼了一桶冰水,整个人都呆住了。

张氏是个怎样的妇人?满腹尖酸刻薄,时时挑剔,日日训责。哪怕女儿浪费了一颗米,多喝了一口热汤,她都要记在心里,趁着丈夫儿子不在的时候,把女儿狠狠告诫一番。

蒋二娘不敢说记恨母亲,可是,她绝对不想让自己成为张氏那样的妇人。

“我怎么就像娘了?”蒋二娘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哪里亏待你了么?”

蒋幼娘一把从她手里抢回炭饼,放在炭夹上烘烤,冷笑道:“如今家里有吃有喝,你当然不必克扣我的吃食。别的呢?小庄先生送来建郡的茶叶,你不许我喝,说要留着待客。小贺送了新鲜的羊角蜜,你又说要留着给弟吃——那么大两筐,弟吃得完?烂在厨房都不许别人动。如今这是弟给我的手炉,弟做的炭饼,你不用是你的事,还要把我的份儿也留下给阿糜用。你自己想想,你像谁!”

蒋二娘被说得哭个不停:“居家人户,衣食住行总得有个尺度。咱们是什么人家?也不能与小庄、小贺家比。如今你我都是吃闲饭的女人,家里全靠弟弟收来的束脩度日,俭省些有什么不对?你去京城走了一遭,回来就学千金小姐的作派,有你这样的姑奶奶在家,弟以后还娶不娶媳妇了?”

“二姐,你厉害啊。你自己理亏说不过我,就知道抬着为了弟弟好的牌坊来砸人了?”

“你说俭省,我倒要问问姐姐,扔掉两筐流水发烂的羊角蜜俭省么?拿弟弟给我的炭饼讨好阿糜俭省么?二姐这会儿倒是想着弟弟以后娶媳妇的事了。用弟弟的老婆本盘铺子时怎么不想?带着弟弟的跟班小厮天天给你自己女红铺子干活怎么不想?合着二姐占了弟弟的便宜就是天经地义,我不过是用了弟弟送给我的东西就成了千金小姐的作派,成了祸害弟弟娶不上媳妇儿的姑奶奶?”

蒋幼娘一通数落尚且觉得不过瘾,喷出最致命的一句:“你一个和离归家的弃妇,也配说我耽误弟弟娶媳妇?!”

这就扎心了。蒋二娘气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指着蒋幼娘说不出话来。

谢青鹤缓缓走进门来。

蒋幼娘略有些心虚,低头用铜筷子去夹已经烧红的炭饼,假装埋头收拾手炉,无暇他顾。

“三姐姐,二姐姐和离之事,你我皆参与其中,知道前因后果。你与她争嘴吵架,彼此心中都有怒气,一时口不择言,我也很理解。”谢青鹤缓缓地说。

蒋幼娘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弟弟的怒火。

她其实很清楚,她就是撒泼耍赖跟姐姐吵架,弟弟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过,这种来自弟弟的无形之中镇压下来的怒气太过摄人。蒋幼娘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甚至觉得,这会儿的感觉比惹恼了爹娘、甚至比当初被抓去见赵小姐时,更加地惶恐可怕。

跟蒋二娘吵嘴时的愤怒、郁闷、发泄,全都乖乖缩了起来。

蒋幼娘气焰全消,软绵绵地说:“是,我就是……太生气了,一时冲动。”还冲蒋二娘蹲下福了福身,“给二姐赔罪。”

“二姐姐和离之事,三姐姐以后都不要再提了吧?”谢青鹤说。

蒋幼娘不迭点头。

谢青鹤走到博古架前,把放在格子里的炭匣子取了出来,直接塞进蒋幼娘的怀里,说:“几个炭饼值得什么?没了再烧就是。”

这就是替蒋幼娘撑腰了。

谢青鹤不想插手姐姐们的争端,可他本身也是有立场的。

炭饼是他烧的,手炉是他买的,第一炉炭都是他亲自烧的,他当然支持蒋幼娘用手炉。

蒋二娘不许用,蒋幼娘非要用,姐妹俩吵了起来,他做弟弟的也不好出面说话。只是后来蒋幼娘口不择言骂出了“弃妇”二字,谢青鹤再不出面,只怕姐妹俩要打起来。

说到底,谢青鹤认同蒋幼娘的想法。这段时间以来,蒋二娘的作派越来越向张氏靠拢了。

从前蒋二娘与他一起生活,他是弟弟,是家中顶门的男丁,蒋二娘负责辅佐供养他,姐弟俩的生活层级分明,就是以谢青鹤为中心,彼此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于是相安无事。

蒋幼娘被接回来之后,蒋二娘就自动负担起了管理妹妹的责任。

这是她多年生活被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千百年来,每个小家庭里都是这么运作的,弟弟是被供养的主子,妹妹是被管理的奴婢。蒋二娘没有别的经验可以参考,想要去做一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她的学习对象不是张氏就是她以前的婆婆。

蒋二娘自认居长,很自然就坐上了张氏的位置,负责管理打压妹妹,一起伺候弟弟。

她其实没有私心,只是她的出身见识束缚了她的想法与做法,这是她自然而然的转变。

今天闹了一场,谢青鹤喝止了蒋幼娘对蒋二娘口出恶言,又替蒋幼娘撑了腰,蒋二娘自觉落了下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被弟妹理解,掩面哭道:“我是不该多管闲事,里外惹人嫌。”

谢青鹤:“……”

他不是不能哄蒋二娘,但是,他真的不想哄。

谢青鹤动过不与她俩同住的想法,现在想来,若是他搬了出去,留下这姐俩,只怕迟早打破头。

出门的时候,谢青鹤顺势把蒋幼娘也带了出来,就怕她再呛蒋二娘几句,姐妹俩又吵一天。

谢青鹤放轻声音,说:“你要什么,只管来问我。犯不着与她争吵。”

蒋幼娘抱着炭饼匣子,满脸不服气:“我就不想如今搬出来了,还要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往日娘不给我肉吃,弟就把肉菜分给我和二姐,自己半夜溜出去找吃的。现在她倒成了家里的霸王,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好大的气派!”

谢青鹤半哄半推送她进屋,自己则重新回到书房,歪在榻上看书。

他的看都不是什么正经书,所谓的正经书,看了几千年,早就翻来覆去看腻味了。

这几本都是庄彤送来的家藏游记,不知道是庄家什么时候收藏的本子,好几本都是字句鄙陋,文法紊乱,看得出写游记的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难得的是,书中记载的故事生动有趣,也值得一读。

谢青鹤给知宝洞经典写补遗、校正、批准成了习惯,看见文法不通的句子就想随手写个副本,手指微微一动,马上就醒悟过来,莞尔一笑继续看。

这一段故事正在紧要处,谢青鹤看得正起劲,窗外突然传来打闹声,谢青鹤吃了一惊。

蒋二娘居然跟蒋幼娘打起来了!

谢青鹤匆忙蹬鞋出去,舒景已经去拉架了。

他不仅有力气还有技巧,很容易就把撕扯在一起的二人分开。

姐妹俩打得鬓歪钗斜,模样颇为狼狈,被舒景拦在一边的蒋二娘显然是率先动手占据了主动,这会儿也不肯罢休,冲着蒋幼娘怒吼道:“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必不与你干休!”

“这又是为了什么?”谢青鹤看着也有些生气了。

蒋幼娘哼了一声。

蒋二娘一边流泪一边逼问:“你说,你必要说的!”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姐妹俩吵的内容,或许是刚才提过的舒景给蒋二娘洗衣裳的问题。

他顿时有些后悔。男女大防在,他做弟弟的是不好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

谢青鹤正想说几句话和稀泥遮掩过去,蒋幼娘已经开口了:“你这么凶蛮不认,是笃定了小严不会出卖你么?那日我亲眼看见他替你搓洗衫子,还跟他说了两句话。我就不信,当着弟的面,他也敢撒谎——小严,你说,那日你是不是在给二姐搓衫子?!”

蒋二娘更加激动了,同样指着舒景逼问:“我几时让你替我搓洗衫子了?!”

不管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谢青鹤也不能让这事再发酵下去,他皱眉打断了姐妹二人对舒景的盘问,说:“多大回事呢?这也值当姐姐们拉扯?好了,不要闹了。”

他的目的很直接,试图把舒景支开:“你出去吧,今日早些开饭。”

若非蒋二娘数落蒋幼娘不洗衣裳,蒋幼娘也不会拿这事讽刺反驳她。蒋幼娘心里很清楚,叫外人洗贴身衫子这事太过羞耻,真有其事也不好随便拿姐姐的丑事来说。

谢青鹤来劝架了,蒋幼娘就不再吭声。

反倒是蒋二娘绝不肯含糊:“不许走!说清楚再走!”

蒋二娘如此坚持,蒋幼娘也很意外,怀疑自己难道看错了?可家里就两个女人,当日舒景洗的不是蒋二娘的衣裳就必然是蒋幼娘的衣裳,蒋幼娘怎么可能不认得自己的衣裳?

蒋幼娘也面露狐疑之色:“那日你洗的是谁的衣裳?”

这件事过去已经有些时日了,不过事情比较特殊,舒景的记性又出奇的好,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蒋幼娘问的是哪天发生的事,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很惊慌,见谢青鹤的目光扫来,他连忙跪下:“那日风大,姑姑晾晒在屋后的衣裳落在地上,沾了泥尘,奴就……顺手洗了。实在是……分辨不清。”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瞪着他,他苦涩地说:“奴不知道……那是……贴身的……”

女孩儿贴身的衫子不过是柔软轻便些,若是更羞人的肚兜,姐妹俩都不会放在门外晾晒。舒景不曾娶妻也没有亲近过妇人,确实分不清楚内衣中单。

这显然是个误会。

可是,舒景用手搓了蒋二娘贴身的衫子,这也是事实。

在蒋二娘不知情的情况下,这被舒景搓过的衫子,说不得都被她翻来覆去穿了好几回了。想到这里,蒋二娘顿时大窘,恼羞成怒:“谁要你多事了!”

舒景也很慌张,只怕谢青鹤发作,不住磕头赔罪:“奴知罪。”

从见到舒景的第一眼开始,蒋幼娘就对他很有好感。高大帅气脾气又好,谁不喜欢呢?

只是她常常觉得舒景喜欢跟蒋二娘在一起,似乎对蒋二娘更加殷勤,本就隐有一丝不悦。

这时候蒋二娘怪罪舒景,舒景在地上磕得额头都肿了起来,蒋幼娘有些心疼还有些气恼,呼地上前拉住舒景,反问蒋二娘:“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他一个男人家,分不清不也很正常?替你洗衣裳难道不是好意?你若是用夹子把衣裳夹好,不叫风吹得掉下来,哪有这么多事?”

蒋二娘快被她气死了:“衣裳被风吹掉下来,也要怪我?!”

……又吵起来了。

谢青鹤指了指舒景,说:“你跟我来。”

蒋幼娘顾不上跟姐姐吵架,连忙回过头来:“弟,你要做什么?这事也不怪他。”

蒋二娘也说:“是不怪他。他也是好心做了本分。若不是小妹胡思乱想,不至于闹出这么一场。俗话常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中龌龊见什么事都觉得龌龊,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蒋幼娘怒道:“你说谁心里龌龊?我再龌龊也不曾拿手去摸男人颈子吧?!”

谢青鹤错愕地望向舒景。

蒋二娘快气疯了:“你不要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又对谢青鹤解释,“那是小严脖子上掉了一只小虫,我给他捉下来。什么就叫摸颈子,你攀诬我上瘾了不成?就这么喜欢拿自家姊妹的短处?”

谢青鹤神色严肃地看着舒景,转身出门。

舒景冷汗都出来了,看了蒋二娘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即刻跟了出去。

蒋幼娘还想追出去,被蒋二娘死死拉住,恨恨地说:“你以为你是在泼污我?我是姐姐,弟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是想害死他么?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瘸了一条腿?你知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会瘸了一条腿?蒋幼娘,我第一次知道,你竟是如此恶毒!”

蒋幼娘突然站定,看着蒋二娘:“你们……你们俩……”

她一直认为,蒋二娘与舒景还在彼此暧昧的时候,且是蒋二娘一厢情愿地追逐着舒景。

毕竟,舒景对她一直很恭敬,一直很客气。她以为舒景对她们姐俩的态度是差不多的。就算对蒋二娘更亲昵些,也只是“一些”。他怎么敢——怎么敢真的去碰蒋二娘?

蒋二娘切齿骂道:“害人精!”

“那你拉着我干什么?上回我见到弟打他了。你快放手,我去救他。”蒋幼娘急切地说。

蒋二娘仍是死死地拉着他:“上回你也替他求情了,你救下人了吗?”

蒋幼娘一愣:“你都知道?”

蒋二娘咬牙道:“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大动静,聋子才不知道。你去救人,你以为你是谁?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弟弟的脾性?”

蒋幼娘还要动,蒋二娘的指甲几乎嵌入她的胳膊:“小严不让去。那就是去了后果更糟!”

蒋幼娘更生气了。

她也记起了舒景临走之前,对蒋二娘留下的那个眼神。

凭什么只给蒋二娘留?

书房。

谢青鹤整个下午都歪在榻上看书,榻上拥着薄毯,穿得就比较单薄,两次匆匆忙忙出门拉架,衣裳已经冻得冰凉。他进门之后,自觉失温,先在火盆前取暖。

舒景紧跟一步进门,在他身边跪下:“主人,奴……”

见谢青鹤正在烤火的手顿了顿,他就暂时闭嘴。

“真是掉了个虫子在脖子上?”谢青鹤问。

舒景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一个字都不敢撒谎:“不是。”

掉虫子是蒋二娘找的借口。她并不知道以舒景的身手,根本就不可能有虫子掉进他的领口却不自知,这个谎言偏偏蒋幼娘是可以的,骗谢青鹤马上就要露馅儿。

谢青鹤脸色微沉:“说吧。”

舒景只考虑了一瞬,就老老实实地招供了:“不敢欺瞒主人,刚来小院的一段时间,奴确是存心讨好二姑姑……勾引过她。”

家里做主的人是谢青鹤,可是,谢青鹤并不管家务。

所以,舒景真正的上司是蒋二娘,他的日子好不好过,完全取决于蒋二娘对他的态度。

舒景很早就知悉了蒋二娘的脾性。在蒋二娘的认知里,奴婢就是一种财产,她心肠好,把舒景当人看,给舒景吃肉,让舒景住得舒服,她也喜欢舒景,却绝不会把舒景当作丈夫人选。

正因如此,舒景才会更加放心大胆地讨好她。

“二姑姑不过拿奴消遣,偶尔逗趣儿。奴不敢冒犯,二姑姑也不曾去想更进一步的事。说到底,奴就有一千个胆子,又怎么敢做触怒主人的事?”舒景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小心。

他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能让谢青鹤觉得冒犯,听着刺耳。

“二姐姐是什么脾性我很清楚。”谢青鹤将半身前倾,距离火盆更近一些,“你就不曾发现,三姐姐也很在意你?”

这才是谢青鹤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处理的原因。

因为舒景的缘故,蒋幼娘甚至对蒋二娘生出了一些嫉妒之心,这是何等荒唐荒谬之事。

舒景低下头,沉默不语。

蒋幼娘要喜欢自己,舒景又能怎么办?

舒景一开始就对蒋幼娘敬而远之,保持着想当的距离。蒋幼娘的眼中没有界限,她也不觉得奴籍有什么问题——她自己也在奴籍,现在身份文书也在赵小姐手里,奴籍又怎么了?

有谢青鹤这样不好糊弄的主子在,舒景哪里敢招惹家里的女主人?为了拒绝蒋幼娘的“好意”,舒景甚至会故意显得与蒋二娘亲近些。蒋二娘知道分寸,二人的关系暧昧却点到即止,是安全的。

哪晓得此举越发刺激了蒋幼娘,姐妹俩吵架时,他就被拎了出来当靶子。

现在他更是因此被主人当作姊妹离心的祸首。

舒景知道自己的处境非常艰难。那两个吵起来的是主人的姐姐,他不过是个奴婢,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而且,他主动勾引了蒋二娘,在主人的眼里,两位姐姐关系失和,只怕他就谈不上无辜了。

他很想替自己辩白。

可是,怎么辩呢?说他一直躲着蒋幼娘,从来没有勾引过蒋幼娘?

那不是自己撞枪口上找死么?

舒景只能低头不语,等着主人处置。

“二姐姐的女红铺子若是开起来了,住在街上也方便应门打理生意。明日我去人市给她挑几个打下手的使女,她带着做学徒也好,做奴婢也好,铺子那边也住得开。”谢青鹤是临时做了决定,说话跟着思绪走,语速比较缓慢,“你,去给二姐姐守门。”

蒋二娘与蒋幼娘都对舒景有了好感,谢青鹤觉得这件事不妥当。

一来舒景身份成谜,他的过去显然非常复杂,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可能将姐姐托付终生。

二来舒景态度成谜。他勾引的是束缚着自我的蒋二娘,对热情奔放的蒋幼娘不假辞色。究其原因就是他不想跟蒋家姐妹扯上任何关系,才会选择绝不可能的蒋二娘去讨好。

有了这两条,谢青鹤就绝不会让舒景碰两个姐姐一下。

舒景万万没想到谢青鹤的解决思路如此清奇,正常情况下,不是该除掉他这个祸水么?

谢青鹤下了决定之后,做事雷厉风行。

次日本是庄彤与贺静上课的日子,谢青鹤给他俩布置了功课,就带着舒景去了人市。

庄彤与贺静都是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决定去买奴婢?前儿来的时候也没听说这事啊。看见蒋二娘因哭过肿起的双眼,两人就明白了。好嘛,姑姑们又吵架了。

下午,谢青鹤就带了三个女孩子回来,小的只有六岁,大的也才十二岁。

他说人都是给蒋二娘买的,资质好就当个绣娘,资质不好就做些洒扫做饭的家务活,实在不行还能帮着站站铺子,招待招待客人。反正女红铺子多半都是女客。

蒋二娘压根儿也没有弟弟想把自己支走的意识,一下子来了三个小女孩,家里住不开,她很自然就把人安排去了街上铺面,又觉得几个孩子住着不安全,想要去陪着。

谢青鹤还记得她当初要拿绳子把舒景拴住的往事,明显就是怕这几个买来的丫头跑了啊。

“叫小严去给姐姐守门。”谢青鹤说。

自从昨天被蒋幼娘搅闹曝光之后,蒋二娘一直战战兢兢,怕弟弟为此苛责舒景,或是责怪她行为不检。如今谢青鹤主动安排舒景给她守门,在她看来,就是默许了此事,把舒景送给她了。

蒋二娘自然不会真的对舒景有什么想法,但是,这事过了明路,以后把舒景当猫儿狗儿逗弄一番,也不必担心弟弟发怒或是妹妹说闲话,蒋二娘心里舒坦了许多。

尤其是,弟弟表态之后,她就不必担心妹妹来抢人了!

蒋二娘欢天喜地地带着人搬家,高兴得晚饭都没在家里吃。

蒋幼娘则差点气死。

她是真的很喜欢舒景,也很想跟舒景有点什么!

这下可好,舒景彻底跑了!

解决了蒋二娘的问题之后,谢青鹤安抚蒋幼娘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

蒋二娘与舒景搬到街上铺子里之后,谢青鹤托庄彤帮忙,从乡下雇了一家四口。丈夫老黄负责守门兼做粗活,妻子郑嫂负责厨下,两个女儿就给蒋幼娘当丫鬟,听她差遣。

蒋幼娘从家务中解脱出来,每天就跟着谢青鹤读读书,写写字,如今也是有丫鬟的小姐了。

她不如蒋二娘那么勤俭自持,既然有好日子过,为什么不过好日子?

蒋幼娘用上了丫鬟,捧上了手炉,还跟着糜氏学品香调香。往日只觉得这人身上好闻,那个屋子有药味儿,渐渐地懂得多了,才知道这是什么香,什么季节适用……

糜氏跟她聊天,笑道:“先生用香从不出错,我以为姑姑们都懂呢。”

谢青鹤曾有梦境知晓未来之说,蒋幼娘原本将信将疑。如今读书认字增加了许多见识,又有服侍赵小姐、与糜氏这样的官家贵妇交往的经历,懂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觉得弟弟来历玄奇。

糜氏的疑问不好解释,蒋幼娘还得帮着遮掩:“让你见笑了。我们贫家小户能供得出一个就阿弥陀佛了,一块肉还得紧着阿弟吃呢。许多事情确实他懂,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如今条件稍好了些,我又有幸与阿糜相识,白得了这么多见识。”

糜氏的丫鬟烟儿嘴角微撇,将心底的不屑压了下去。

贺静对谢青鹤执弟子礼,尊称呼蒋家姐妹“姑姑”,糜氏也跟着这么称呼。事实上,谢青鹤对贺静态度比较随意,提起糜氏则多半是尊夫人,夫人,并没有真的把贺静和糜氏当晚辈。

蒋幼娘对糜氏一口一个“阿糜”,她是觉得很亲昵,糜氏的丫鬟嬷嬷都很不悦。

这个称呼是隐含了上下尊卑的,如糜氏这样的高门贵妇,只有她的婆家长辈、大姑子,才能连着姓氏称呼她“阿糜”。蒋幼娘这么称呼糜氏,就是自认糜氏的长辈,将糜氏视为卑幼。

若谢青鹤是名满天下的宿老前辈,如庄老先生那样的文宗,他的姐姐这么称呼糜氏也说得过去。

偏偏谢青鹤自己就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蒋家又是贫门小户出身,蒋幼娘无论出身见识才华乃至于夫家前程,没有任何一点能与糜氏比肩,她这么大咧咧地叫“阿糜”,糜氏的丫鬟自然不爽。

糜氏自己倒是毫无所觉,教蒋幼娘捏好香丸,闲聊到别处:“我听贺郎吩咐,今年就在羊亭除夕,族内大祭也不去了。说来这倒是我第一回 独自操持年节大事,就说早些安排采买年货吧,又不知道这天气会不会放坏了……唉,这要是在京城,早就冻上了。”

“都说江南暖和,其实,元旦前后也是冷的,菜肉不在炭火屋子里放着,也能存上三五日。”蒋幼娘解释了一句,又忍不住问,“你们不回家过年,家里长辈也准许的么?”

谢青鹤不是爱嚼舌根的人,蒋幼娘也没有别的消息渠道,她不知道贺静临走时去迁西侯府套了原时祯麻袋,也不知道前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说卧床数月的原时祯重伤不治,已经死了。

糜氏也不能把丈夫打死人的事四处宣扬,苦恼地说:“京城出来一趟也不容易,顺风顺水也得整十日。算起来我们才来羊亭也才几个月,恰恰安好家,孩子刚刚安定下来,还是怕孩子年纪小,折腾生病。家里老人都极慈善和蔼,不叫回去呢。”

蒋幼娘知道贺静在羊亭玩了好几年,贺静家里也没怎么管他,她以为世家教养就是这么宽放。

提及贺颛,蒋幼娘又有些奇怪:“好久没见到颛儿了。你怎么不带他来玩儿了?”

糜氏无奈地说:“他爹说,天天抱出来玩,性子都玩野了。这不是被他爹拘在家里读书么?小小的人儿,卯时就起床去读书,下午才能从书房出来。日程排得比我这个做娘的都紧凑呢!”

蒋幼娘面露同情之色:“也太小了些。”

糜氏的丫鬟烟儿就更不屑了。大凡世家子都是五岁开蒙认字,这是公认的入学年龄。

糜氏讨喜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爱反驳别人,顺着蒋幼娘的话点头附和:“正是呢。天不亮就得起来,孩子发困就搂着嬷嬷脖子不放,撒娇说,嬷嬷,好嬷嬷,不起床。你猜他那嬷嬷怎么说?”

蒋幼娘很好奇:“给他讲道理么?”

糜氏没好气地说:“他那嬷嬷就说,哎哟,小祖宗,再不起来,太太来看你啦!”

几个丫鬟都笑得前仰后合。

蒋幼娘没找到笑点,只好陪着笑了一下,糜氏又说:“那日被我听见,气了个倒仰。分明就是他爹强要他去上课,与我有什么关系?倒要我来做这个恶人。我把他那嬷嬷叫来,教她改了个词儿,以后就说,再不起床,老爷来看你了!你猜那嬷嬷怎么说?”

“怎么说?”蒋幼娘真有些好奇了。

“他那嬷嬷说,太太,说过的,不顶用!少爷说,不慌,叫老爷来一起睡!”糜氏一脸快气死的表情,身边的丫鬟又捂嘴笑了起来。

蒋幼娘终于找到了笑点,跟着哈哈哈笑了起来。

糜氏此来没打成牌,蒋二娘的铺子已经准备开张了,压根儿就没空回来。陪蒋幼娘捏了半天香丸,说说话,她似乎也很开心,贺静下学的时候,她就跟着贺静一起回去了。

这回她没有与贺静同乘,坐上自己的马车之后,糜氏脱了手上的戒指,狠狠一掌拍在烟儿脸上。

烟儿惊慌失措:“小姐?”

“我带你出门交际,你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的什么鬼脸?我尚且要好生赔笑讨好她,你倒是不得了,翻起白眼嘲讽她,你又是个什么下贱东西?当丫鬟的倒踩到了主母脸上!”

糜氏吩咐在身边的嬷嬷:“以后都不许她跟着出来了!丢人现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