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羊亭县之后,谢青鹤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生活。
刚回家有些必要的人情要走,他首先腾出时间去庄园拜访了庄老先生与刘先生,贺静家中安置好了之后,也发帖子请谢青鹤与蒋家姐妹、庄彤一起去玩了一天。毕竟天气暑热,秋老虎凶猛无比,来往的都是体面人,谁出门也不好袒胸露背,所以都不爱走动,贺静也老老实实在家给儿子开蒙。
过了十多天,几场秋雨下来,天气渐渐凉爽。
庄彤与贺静先后来约,在羊亭,秋游是非常时兴的一种消遣。
谢青鹤对此类邀约无可无不可,蒋家姐妹则受了糜氏的邀约,非常热衷于此。
谢青鹤就安排她俩专门去做了秋游的衣裳,打了新的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着一起出去玩。羊亭的山都不太高,山路早就被富户们铺上了石板,姑娘们走得也轻松,去山上对着高岩瀑布喝菊花酒,吃螃蟹宴,几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清早上山,傍晚归家。
回到家里,舒景马上送来洗尘的热水。梳洗更衣出来,桌上就摆着舒景做的简单饭菜。
蒋二娘感念着如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想起父母更是触景伤情,忍不住说:“也不知道家中爹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人在享福的时候,就想把自己的幸福与最心爱的人一起分享,这是正常人的本能。
蒋幼娘已经上了桌,正想夹菜,闻言霎时间就沉下脸色。大家都这么开心的时候,蒋二娘突然提及父母,就似她和弟弟都很不孝顺似的,自己吃香喝辣,却害了在家的父母无辜凄惶受安家排揎?
蒋幼娘从未抱怨过把自己卖给赵小姐的父母,可是,她在这件事上瞎了一只眼,受了极大创害。
随着她日渐恢复健康,习惯了用单眼视物,日常也用额前刘海遮住坏掉的眼睛,每天都开开心心地跟着弟弟读书认字,和往常一样做家务过日子,蒋二娘似乎就忘了她才是受害者。
当着弟弟的面,蒋二娘不敢多嘴,跟蒋幼娘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总是念叨,说担心爹娘。
说者未必无心,听者敏感有意,蒋幼娘对此早就积了一团火气。
“二姐这么担心爹娘,明日我陪你回家去看一看呗!”蒋幼娘冷笑着啪地放下筷子,“若是爹娘吃糠咽菜、受尽排挤,正好叫爹爹带着我去安家赔罪。只要我死了,安家就不会记恨爹了,说不得还能继续赏爹一口饭吃。”
蒋二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变得这么尖酸刻薄?”
“姐姐这话说得有意思。刚出门玩了一天,回到家里大家都很累了,坐下来好好儿地吃一顿饭,你非要扫兴,说起爹娘来。到底是谁尖酸刻薄,半点见不得人好?我也想问问二姐,你只管叨逼叨,爹娘怎么了怎么了,你倒是出个主意给爹娘解围啊?除了拿我去安家抵罪,你倒有什么法子去解救爹娘?你压根儿也没办法,只管嘴里叨叨,那你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逼我去安家送死抵罪?!”蒋幼娘怒问道。
蒋二娘解释说:“我只是挂念爹娘,没有要叫你回家抵罪的意思。你不能这么误解我。”
“我怎么就是误解你了?你只管嚷嚷又不出主意,不就是想叫我和弟弟想办法吗?你要孝敬爹娘自己不往上顶着,倒是一推四五六,都撂我和弟弟头上来了?合着你就嘴上大孝女呢?我蒋幼娘再不济也孝之顺之让他俩卖了一回!你替爹娘做什么了?你就只管挤兑我?!”蒋幼娘愤怒至极。
显然,被父母强行卖给赵家做养女之事,蒋幼娘不是不怨恨,只是被孝道压迫不敢控诉罢了。
蒋二娘特别委屈:“我不过说了一句话,你哪来那么多怨气。都冲着我来了。”
……
姐妹俩就这么吵了起来。
她俩在家也常常吵架,蒋二娘出嫁之后,姐妹感情才稍微好了一点。
姐妹间的吵架是不能声张的,若是被弟弟听见,告到张氏跟前,两人都要挨打。所以,她俩吵归吵,都没有去拉着谢青鹤评理的想法。不过,头一回当着弟弟的面吵架,两人都尽量阐述自己的道理和委屈,想让弟弟主动出面裁决。
哪晓得谢青鹤眼皮都没有抬,低头自顾自地吃饭。
——两位姐姐吵架,轮得到他当裁判吗?谢青鹤一顿饭吃完了,姐妹俩还在吵。
蒋二娘已经开始哭了,蒋幼娘则非常愤怒:“你哭什么?有事说事,闹得好像我欺负你!”
哭泣的蒋二娘并非没有战斗力,她就是喜欢哭,哭着哭着还要带泪反驳,跟蒋幼娘吵得不依不饶。姐妹俩心里都积攒着火气,且都认为对方德行有亏,谁都不肯认输。
谢青鹤离席去漱口,换了燕居常服,打算做晚课休息了,蒋二娘与蒋幼娘居然还在吵。
两人饭也不吃了,从餐厅吵到了廊下,又从廊下吵到了厨房。厨房隔着谢青鹤居住的堂屋有一整个院子的距离,两人的吵闹声清晰地传入谢青鹤耳里,意思很明确——需要人拉架,需要人评理。
谢青鹤在点亮的烛台前坐下,听着门外的吵闹声,仍没有去劝阻的想法。
两位姐姐吵架,他不肯去劝架,和他“守着卑幼本分敬重姐姐”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就是不肯接茬罢了。如蒋幼娘所说,蒋二娘只会嘴上挂念蒋占文与张氏,她没有帮扶爹娘的本事,只会哀愁。
蒋二娘与蒋幼娘争吵的根源来自于对爹娘的挂念,谢青鹤要劝架就得应承解决此事。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想解决这件事。
他认为蒋占文与张氏就是自作自受。若他俩不起心把蒋幼娘卖个好价钱,叫女儿做妾去攀侯府的高枝儿,哪里会有今日之祸?当日种下的就是祸根,做梦想得福果,世上岂有这等好事?
当日得知蒋幼娘被送去京城做陪媵,匆匆从蒋家走出的那一刻开始,谢青鹤就不再是蒋英洲了。
蒋家夫妇是死是活,活得好不好,是不是被安家迁怒刁难……都与他无关。
谢青鹤披上斗篷,出门吩咐舒景:“点个灯笼来。”
舒景见他是要出门的架势,连忙去取了灯笼点了送过来,问道:“主人,奴服侍您出行?”
谢青鹤摇头,吩咐道:“你在家守好门户,我今夜不回来了。”
家里还有女眷在,若谢青鹤一夜不归,势必要舒景在家看守门户。舒景也不敢问他这会儿出门是要去哪儿,轻轻拉上院门,提着灯在前引路,一直把谢青鹤送到了坡下。
拐弯过去就是灯火通明笑语喧哗的酒楼,谢青鹤接过灯笼,说:“回去吧。”
舒景哈腰站在远处,眼见着谢青鹤避开了酒楼揽客的帮闲招揽,一路往前走了,他才转身爬坡回家,院前挂着灯笼,一地暖光浮石,唯一不大好的是,院子里蒋二娘和蒋幼娘还在吵架。
舒景默默叹了口气,闩上院门。
两位姑姑吵架,主人都不敢插嘴,哪有舒景说话的份儿?作为家中奴婢,两位主人忙着吵架不肯睡觉,他也不能洗漱回屋休息,只好顶着瑟瑟秋风,坐在廊下发呆。
另一边。
谢青鹤提灯去了从前赁居的小屋,点上灯,打水把床榻擦拭了一遍,打坐休息。
他极其挑剔居住的环境。
有高床软枕,四处干净整洁自然好,最重要的还是得同住屋檐下的人脾性和善,彼此不存恶念。
谢青鹤不能与虚伪暴躁的蒋占文与满腹尖酸的张氏久住,特别厌恶家里充满了戾气与挑剔的呼喝声。若蒋二娘与蒋幼娘也总是吵闹不休,那他从前与姐姐们同住的想法,也要彻底打消了。
倒不是说要放弃姐姐们不管,谢青鹤考虑的是,可以在羊亭县另外赁个住处。
他已经意识到了,今日的吵闹只是家中不宁的开端。
只要一日不解决父母与孝道的问题,蒋二娘与蒋幼娘都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他知道自己不是蒋英洲,知道蒋占文与张氏的溺爱曾杀死了全家,蒋家姐妹不知道。谢青鹤没有孝顺蒋占文和张氏的义务,蒋英洲凭什么对溺爱他的父母不孝?
谢青鹤不觉得蒋二娘与蒋幼娘挂念父母有什么错处。就算蒋占文与张氏对女儿再是刻薄,也有生养之恩,蒋二娘与蒋幼娘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想法也有感情,何况,她们确实是蒋占文与张氏的亲闺女,不是谢青鹤这样的“外人”。她们想对父母尽孝,谢青鹤完全理解。
只是,她们对父母的牵挂与迫切想要尽孝的心情,与谢青鹤没什么关系。
他对蒋家姐妹的怜悯与救助,仅仅是当初心中偶发一念慈悲,既非义务,也非责任。
他愿意对两个无辜的女孩子好,不代表他要包办一切,实现蒋家姐妹的所有愿望。蒋二娘倒是想父慈子孝、全家和乐,谢青鹤就得回蒋家继续给蒋占文装乖儿子?这都是没谱的事情。
谢青鹤拿定了明日就去赁住处的主意,做了晚课,准备休息。
这屋子早就被搬空了,除了房东留下的几样家具,铺盖被褥一概皆无。
谢青鹤倒是想打坐调息一夜,架不住蒋英洲是个绝对不修的皮囊,坐久了也累。他熬到半夜,只觉得腰酸背痛,只好去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舒展筋骨,回来看见光溜溜的床板,无奈地卷起斗篷,充作枕头,干巴巴地蜷了上去。
囫囵一夜醒来,天已经大亮。
谢青鹤重新梳了睡得发呲儿的头发,也没有衣服可换,将斗篷搭在臂上,溜溜达达回家。
才走出民巷步入长街大道,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熟悉身影,正是南北杂货铺的看铺伙计。前面就是码头,看来这人是坐船过来的。谢青鹤招呼道:“小师兄?”
鲜于鱼正在包子铺问路,闻言倏地抬头,双目如电般从人群中搜到了谢青鹤的身影。
“哎!”他答应一声,谢过了正在跟他指路的本地人,提着包袱冲到谢青鹤跟前,“真人在上,弟子鲜于鱼拜见!”
这条长街非常热闹,前面是庄园有大批学子出入,往东就是浅水码头,来往商队也很频繁,人群聚集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一路上卖吃的喝的玩的新奇玩意儿不少。这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鲜于鱼是修行之人,说话时中气十足,一张嘴就引来不少人侧目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他纳头就拜,谢青鹤哪里肯受礼,含笑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礼。”
“我与谭长老约定三五个月来一趟,这还不到三个月吧?”谢青鹤带着鲜于鱼回家,途中闲聊了几句。
鲜于鱼讨好地说:“是弟子央求先来一步,欲向真人求教天星聚合之术。”
谢青鹤想起他那条带着阴阳鱼的腰带,说:“你那条腰带上的天星镇符很见功力,只是读死了经典不懂变通罢了。”见鲜于鱼带了点忐忑又小心的表情,他笑了笑,“这也简单。你若有心于此,我可教你一门观星术,若嫌观星术太难入门,给你一本今世星图也无妨,我都记得,抄给你吧。”
普通的观星术是以肉眼观天,寻找天上诸星的分布轨迹。
修士的观星术则复杂得多,毕竟肉眼能识别的星星非常有限,且常常受困于地域与天气。大修行者不仅目力远胜常人,传说还可以魂游天外,亲往北斗南斗之间,看见许多肉眼不可窥视的星辰。
谢青鹤的观星术就是能够神游天外的不传之秘,他怕鲜于鱼学不会,才有抄录今世星图之说。
鲜于鱼欢喜得又要纳头便拜,谢青鹤死死拉住他:“你这个毛病……快改了吧。”
两人回家的途中,谢青鹤熟门熟路地在街坊铺子里买了油条豆浆,切了酱肉豆干,半斤卤面。鲜于鱼对糯米包油条非常新奇,谢青鹤也给他买了两个。他俩一起进门时,一直冷战不肯与对方说话的蒋家姐妹,才愕然意识到弟弟昨夜不在家——今早才回来。
“这是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是谭长老的徒弟。”谢青鹤向众人介绍。
鲜于鱼不是谭长老的徒弟,不过,谢青鹤非要这么介绍,鲜于鱼也没有反驳。谢青鹤才答应教他观星术,他便执弟子礼拜见了蒋家姐妹。
“我买了豆浆油条卤面。吃饭吧。”谢青鹤把手提的油纸包放在桌上。
往日舒景早就该迎上来接东西了,蒋二娘哭了一夜眼睛还肿着,先把油纸包接过,拿到厨房装盘再送上来,蒋幼娘则打了水进屋,谢青鹤放下斗篷去洗脸擦牙,好歹是把穿了一夜的衣裳换了下来。
一顿早饭吃完,舒景也始终没有出现。
谢青鹤没有问他去哪儿了,跟蒋二娘交代了一句:“我陪鲜于兄去看个住处。”
鲜于鱼面露微笑。看什么住处?
二人出门之后,谢青鹤才解释说:“家里两个姐姐老吵架,恰好你来了,重新赁个住处。你住不住无所谓,我只怕要常常去躲一躲。”
鲜于鱼今天就是在外面撞见他的,蒋二娘眼睛也还肿着,与蒋幼娘之间的气氛更是僵硬,一切都对得上,所以,鲜于鱼也没有怀疑他的说辞,略觉好笑地陪着他找中人挑住处。
谢青鹤在羊亭县住了小半年,早已不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他不想听姐姐们吵架,也不想住得太远,就在附近街坊打听有没有出赁或是出售的屋子。就有街坊指点,说原来篾条店的铺子正在出赁,不妨去打听看看。
篾条店的老板,就是舒景口中只会戕害幼童的恶人,被舒景杀死了埋在了家里南墙下。
谢青鹤顺路过去,篾条店还开着门,看店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也不像是正经看店,翘着脚坐在躺椅上百无聊赖,见谢青鹤上门,吊儿郎当地说:“随便看啊,给钱就卖。”
篾条是劈竹而成的小竹片,手艺人用它编制各种器皿,诸如竹筐竹篓竹簸箕之类。大凡庄户人家都会用篾条编东西,家里就有现成的竹子,劈开了就能做各种器物,竹子长得又快,是非常经济的作物,只有在城里的人家才会花钱到篾条店里采买,因材料易得手工低贱,也卖不上多好的价钱。
“我来看看房子。”谢青鹤说。
那年轻人才坐了起来,说:“哦。房子啊,前铺后院,后边院子挺大,都是二层的屋子,除去灶屋柴屋,有个堂屋,另外还有六间房,宽敞。你要是租住,一年十两银子,三年二十八两。若是买断,一口价五十两,这铺子里的货也都给你了。”
羊亭县往来繁华,篾条店距檀楼也就半条街的距离,若是卖些胭脂水粉玩物首饰,或是小吃玩意儿,凭着来往的人流都能赚大钱。这个铺子买断要五十两银子,价格是很合理的。
谢青鹤还记得蒋二娘想做女红买卖,把这铺子盘下来未尝不可。
“可以去后面看看么?”谢青鹤问。
那年轻人就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嘟囔:“跟你说了后面很大,怕我骗你不成。”
谢青鹤跟着他往后走,路过一间黑漆漆只有一片亮瓦照明的厨房之后,再往后走,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果然占地很大。另外三面都是二层木楼,连在了一起,光照很好,屋子也开阔体面。
谢青鹤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大对了。这么大的院子,三栋小楼连着铺子,就五十两买断?
“小哥,这地方莫不是出过人命?”谢青鹤故意问。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拣着便宜不知道装乖,还非得要我开个吓死你的价钱,你才觉得它货真价实?我倒是照着市价要它一百二十两,你给得起吗?你就算给得起,你马上就买吗?要不是急着脱手,叫你拣着这便宜了?”
鲜于鱼皱眉道:“你说话客气些。一点就炸,十二生肖属炮仗的?”
谢青鹤则客客气气地问:“这不也是怕铺子到手反而惹麻烦么?小哥是个实在人,不妨跟我俩说说,这铺子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急着脱手了?”说话掏出半角银子,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嘿了一声,给了谢青鹤一个“你懂事”的表情,原地开唠:“这篾条店的老板,是我远房的堂叔。他这一房搬到县里来很长时间了,也不怎么跟族里联系。上一回见他,还是我那从祖父兄弟过身,他到祠堂划族谱的时候……”
事情很简单,就是个很寻常的族内争产故事。
篾条店老板这一支搬到了县城里,与族人不亲近,又中年丧子,失去了顶门立户的长子。
他在乡下老家的父母兄弟都认为他在城里飞黄腾达了,臆想他在羊亭县赚了多少钱,家底多厚云云。遇上兄弟生病,在族里借了不少银子,都是用篾条店老板的名义担保。
如今篾条店老板突然失踪,他老婆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就去老家打听。这就惊动了老家的亲族,全都知道他失踪了。族内借钱给他兄弟治病的人都惊呆了,纷纷上门催债。
这时候,篾条店老板的父母就向儿媳妇放了话,把县城的铺子盘出去,钱拿回来还债。
这刚丢了丈夫的儿媳妇当然不肯,说丈夫还没找到,怎么就说到了盘铺子上了?
公婆态度非常坚决。要么你自己去盘了铺子,钱拿回来还债,你可以带着儿子回乡下老宅来生活。要么把儿子带回来过继给大伯子,公爹做主把你嫁出去,铺子自有公婆做主卖了。
这丈夫失踪的倒霉妇人能有什么办法?大儿子死了,小儿子才六岁,丈夫不知所踪,公婆如狼似虎,嘴上说把她“嫁”出去,谁知道会被嫁给什么人?远远地卖出去也未可知。妇人一旦嫁了人,那就是别人家的东西,任凭夫家处置了。
那年轻人拍拍谢青鹤的肩膀,保证道:“你放心,这铺子是族里做主卖的,银货两讫,房契地契都在,去找官牙做中作保,再没有反悔的道理。卖给你就是你的了,这便宜可算是拣着了。”
谢青鹤说:“订下来吧。我就住在那边坡上的小院,待会儿带了钱来找你。”
“那你可快点来。万一还有人来看,先到先得啊,不保准一定给你。”年轻人说。
谢青鹤点点头出门。
鲜于鱼在旁说:“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族内上下合伙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事,哪里都不少。以我看来,有没有乡下兄弟治病借钱的事,尚未可知呢。”
谢青鹤听得认真,却不置可否。
他回家去取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又拿了二十两碎银子,请了一位官牙一起去篾条店。
五十两银子交给了那年轻人,二十两银子则给了官牙,一部分用作过户的契银,剩下的则是给官牙的佣金和赏钱。他如今也不是一文不名之人,作为庄老先生的座上嘉宾,消息灵通的官牙对他极其客气,看得那负责卖店的年轻人都连连侧目,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有了官牙的尊敬与客气,震慑住了乡下来的年轻人,谢青鹤想知道的事就很好打听了:“小哥,我想见一见店主的夫人,若是不大方面,让我见一见店主的父母也好。”
“嗨,我说你这人到底担心什么呐?契书都给你了,还要去官衙过档,朝廷都认了的事,你怕什么呢?”那年轻人正在夸张地跳脚,看见官衙和鲜于鱼的表情,想起眼前这位小少爷可能身份不凡,马上又蔫儿了下去,“你要见我远方的叔爷比较远,他在一百六十里外的浣纱村。我这个远房堂婶儿倒是就在县里——她在她娘家躲着。”
谢青鹤看了官牙一眼,那官牙连忙说:“这文书小的先拿去做,下午给您送府上过目。”
小年轻口袋里揣着五十两银票也是满身轻松,带着谢青鹤去找篾条店女主人的娘家。篾条店女主人姓胡,娘家在城西烧炭为生,家里有炉子还有堆码的货物,占地颇为广阔,院墙也修得很矮。
小年轻带的这条路对着胡家后门,要绕过院子去前门拜访,平白多走半里地。
那小年轻就招呼:“他家卖炭的。地方宽敞。四通八达都是路。”
谢青鹤见那后门进去也是挨着院子,居住还在里边,而且,院子各处的门也都开着,显然是方便客人进出,也就跟着走了进去。夏天是烧炭生意的淡季,秋天也才复工不久,看着颇为冷清。
谢青鹤历世万年之久,做过各行各业,还真还没有干过烧炭的买卖,对此颇为好奇。
所谓知道,求知之道。不知道就想知道,这个过程就很容易顿悟。
就在谢青鹤分心打量的时候,鲜于鱼突然咳了一声。
这显然是提醒。
然而,被提醒的两个人都很激动,谁都没听见鲜于鱼故意的咳嗽声。
前面带路的小年轻已经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只差没探出个脑袋去听内巷里两人说话了。
胡氏急切地说:“刚才隔壁小曲来报信了,已经有人去买我家的铺子了!二郎,家里只有你对姑姑好,你不能不管姑姑啊!真让你姑父家里把铺子卖了,我和你显表弟哪里还有活路?”
胡延被拦住去路也很无奈:“姑姑,不是我不帮你,这事我也插不上嘴啊。”
胡氏急得团团转:“你去求你爹,他是我兄弟,我的娘家人,总该替我做主的!”
“姑姑,你若是被欺负了,祖父祖母不在了,我爹是该给你出头做主。可如今姑父失踪,他的父母要处置他的产业,这说破天也是他家的道理。我爹拿什么出面?被人误会说我们胡家贪图梁家的财产,那就很难听了。”胡延说。
……
鲜于鱼又咳嗽了一声。
咳嗽完全不管用,激动中的胡氏听不见,胡氏朝着胡延哇哇喷,胡延也没听见。
两人就胡家有没有资格代表胡氏去跟夫家争产辩论了几句,以目前的律法而言,连出嫁的胡氏都归属梁家所有,她的娘家哪里管得了梁家处置自家财产?
胡氏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怒道:“你们就是记恨我!胡延,十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这么牢。你一个男子,本就无有贞洁可言,就叫你姑父亲了几下,摸了几下,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这么多年!我谨儿死的时候你就幸灾乐祸,我不与你计较,如今你姑父不见了,我走投无路,你还要对我落井下石!你好狠的心啊!”
鲜于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咳嗽都忘了咳。
谢青鹤则很意外的发现,一直在前面扒着墙看好戏的小年轻,脸色变得非常晦暗。
……都是受害者。
如果篾条店老板真如舒景所说的那么丧心病狂,那么,他不可能只对邻居下手。
他的第一个谋害对象是姨姐的儿子,那么,他同族的远房堂侄,舅兄或是妻弟家的内侄,又怎么可能幸免?如此猖狂的作孽,也压根儿不可能瞒得过枕边人。篾条店老板的所作所为,他的妻子胡氏一清二楚,听她的口气,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胡延突然伸手掐住胡氏的脖子,狠狠将她脑袋摔在内墙上,低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
胡氏被摔得眼冒金星,却似抓住了胡延的弱点,憋着一口气威胁道:“你马上去找你爹,叫他带人去把我铺子里那个无赖赶走。再出钱把我的铺子买下来。否则……我就把你小时候被姑父奸过的事情告诉所有人,整个羊亭县都知道你个被男人骑的兔儿爷!”
鲜于鱼考虑了片刻,轻声询问谢青鹤:“真人,要不,咱们先撤?”
谢青鹤摇摇头。鲜于鱼认为胡氏死不足惜,谢青鹤也觉得胡氏可恶。篾条店老板作恶多年,胡氏是否帮凶也未可知。但是,胡延何辜?侄子杀死姑母也是重罪。胡延可没有舒景杀人埋尸的本事,他今天冲动之下杀死胡氏灭口,下场很可能被判斩立决。
前面的小年轻已经走了出去,大咧咧地喊:“喂,你们干什么啊?杀人啊?堂婶儿,铺子盘出去了,官牙已经做了契书,买家老爷说想见见你,我就把他带来了。”
胡氏听说铺子已经卖了,正常反应应该是意识到再威胁胡延也没什么意义。
然而,胡氏并不是正常人。她没了铺子,就得回老家与公婆同住,乡下到处都是她丈夫曾经欺负过的小男孩,如今都已经长成了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不仅她会过得很惨,她的儿子也未必能活到成年。这让胡氏非常绝望。
“梁选,婶儿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认得这个生得人模狗样的秀才公吗?别看他长得体面,读书人,前程似锦,其实啊,哈哈哈,他就是个……”胡氏一句话没说完,被小年轻掐住了脖子。
胡延都看呆了:“哈?”
“就你这还秀才公?我看你是个呆逼公!有剪子没?没剪子拿把刀来,把她舌头割了!”小年轻一只手稳稳地掐住胡氏的脖子,胡氏个儿矮削瘦,被他捏得直翻白眼,无法动弹,“快点!”
胡延马上就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与胡氏的话都被梁选听见了。
割掉胡氏舌头是个防止她胡说八道的好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关起门来,在家里瞒着做是可以的。爹娘都知道姑父从前做过的恶事,也知道姑母在其中担任的帮凶角色,对姑母没什么好脸色,若是知道她要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怕爹娘第一个就要来剪她的舌头。
但是,梁选是胡氏夫家的族人,这个人是否能够信任?胡延并不肯定。
谢青鹤原本不想出面。
他本来是怜惜胡氏的遭遇,另外准备了五十两银子,想要给胡氏与其幼子留着防身之用。
哪晓得这么巧就撞见胡氏跟胡延争执。胡氏既然是其夫的知情帮凶,也就无法博取谢青鹤的同情,这五十两额外的银子是不必再想了。只是听见的事情涉及胡延阴私,听壁脚本就不对,这时候悄悄离开,把这件事彻底忘记,才是做人的道理。
偏偏又闹了这么一出。
梁选差点把胡氏掐死,胡延又怀疑他的动机,不肯去拿剪刀“封”口。
谢青鹤只得带着鲜于鱼近前,在胡氏的颈项处指点了几个位置,鲜于鱼指尖透力,隔空打穿了胡氏的几个穴位,一点儿血也没出,胡氏就彻底失声,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谢青鹤又问胡延:“她会写字么?”
胡延迟疑地说:“略认得几个字。”
鲜于鱼也有点迟疑:“真人,她若是认得字,只怕就不好办了啊。”人可以用手指写字,也可以用手臂写字,实在不行还可以用脚,用点头的方式写字。
谢青鹤随口指点说:“你做梦的时候,能读懂梦里的文字吗?”
鲜于鱼被问懵了,努力回想了很久,摇头道:“不知道。弟子很久不做梦了。”
反倒是胡延回答道:“梦中偶然能得诗句,随口而出。但是,若是得了什么书,什么册子,要么不曾翻过,要么翻开了也不知所云,只知道绝妙啊绝妙……”
谢青鹤在胡氏的脑袋上指点了几个位置,告诉鲜于鱼用什么力道入几分:“人在梦中没有读写的能力,这是由魂魄决定的。我将她这几处穴位打穿,她就像是堕入了梦境中,永远看不懂字,也不会写字。”
鲜于鱼照做之后,胡氏看上去没什么改变,仍旧奋力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声。
胡延对此不大相信,去找了纸笔之后,在纸上写了“贱妇”二字,放在胡氏面前,胡氏睁大眼睛去看,眼底充满了茫然。梁选压根儿就不认字,兴奋地问道:“你在纸上写的什么?是什么?”
这两个字写得顺手,要胡延读出来却觉得不好意思,他连忙把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鲜于鱼对此深为惊奇。哪怕他身为寒江剑派弟子,也没有见识过如此玄奇之事。
有了此事打岔,不流血地解决了胡氏的威胁,也淡化了胡延被人窥透隐私的尴尬之处。梁选才把胡氏放开,胡氏就愤怒地奔了出去。她不能写字,也无法说话,胡延也不关心她的死活,目光落在梁选身上。
“你看着我做什么?”梁选冲他龇牙。
胡延对谢青鹤抱拳作揖,说:“这位是蒋先生,小庄先生的老师,庄老先生的座上宾,我远远见过的。他身边的先生我虽不认识,既然随在蒋先生身边,听他吩咐,想来也是谦谦君子。”
梁选听出弦外之音,呸了他一口:“就我是个无赖,你怕我把你的事到处宣扬?”
胡延正要告罪道歉,梁选已经流里流气地拦住他的肩膀,嘿嘿笑道:“怎么着,秀才公,你打算拿多少银子收买我?”
梁选与胡延有共同遭遇,对胡延同病相怜,绝不会真的敲竹杠。
胡延看上去品性也不坏,他是受害者,胡家上下都因此不搭理胡氏的时候,胡氏只管缠着他求帮忙,可见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对胡氏仇恨报复,若不是被胡氏逼急了,他未必会对胡氏下手。
谢青鹤觉得,他与鲜于鱼先一步离开,那两个有共同遭遇的人,可能才更好沟通。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你们聊。我就先走了。”
胡延和梁选都有些意外,彼此对望一眼,突然意识到什么。
鲜于鱼跟着谢青鹤往家里走,忍不住感慨:“真人,您这日子都过得这么刺激的么?盘个铺子都能牵扯出这么一桩旧案。”
谢青鹤否认道:“你没来的时候,我日子过得清静无比。对了,待会儿你先去篾条店,把屋子收拾出来。缺什么先去买。”他顺手就把那张准备给胡氏的五十两银票递给了鲜于鱼。
鲜于鱼丝毫没觉得他的吩咐有什么问题,到篾条店时就与谢青鹤分道扬镳,老实布置住处去了。
谢青鹤则绕道去买了几块糖,又去了一趟豆腐店,跟蹲在门口玩小木船的小孩玩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把糖果都送了出去,方才回到小院,问道:“舒景呢?”
失踪了半上午的舒景很快就走了出来:“主人,奴在。”
“去你屋里说话。”谢青鹤说。
舒景知道自己的反常失踪会被警觉,他已经做好了被讯问的准备,打开房门,请谢青鹤进门之后,他反手就把房门关上了。谢青鹤与蒋二娘都不是苛刻下人的性子,舒景的屋子一样宽敞,有床有榻有看书写字用的桌子,还有一张可以放在榻上的茶几,屋角立着衣柜,摆着衣橱。
平时舒景会开侧面的窗户透气,对着院门的窗户一直紧闭。这会儿连侧窗都关上了。
“二姐姐不许我打你。”谢青鹤推开侧窗,外边是一排移植不久的湘妃竹,他折了一根竹枝。
舒景连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竹枝,将各处细小的枝丫竹叶都撸了下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缠住竹枝一端,细细绑好,方才重新还给谢青鹤。
见谢青鹤神情莫测地接了竹枝,舒景屈膝跪下,伏身与地平齐:“奴不出声。姑姑不会知道。”
谢青鹤忽地一杖抵开了面朝院落的窗户,窗板没有支撑,飞出去又哐当一声砸了回来。
伏在地上的舒景浑身一颤。
他突然意识到,主人的意思不是叫他受罚时咬死了别出声。
事实上,他的主人从来不是不敢违背姐姐的叮嘱,而是尊重姐姐的吩咐。如果事情到了主人宁可违背姐姐的叮嘱也要体罚他的时候,那情况一定很严重。
“去把窗户支起来。”谢青鹤吩咐。
舒景不想去开窗户。他是活在阴影中的人,平时就不想被任何人窥探生活中的细节。何况是被主人逼问下情的时候?然而,谢青鹤在他跟前建立的权威太过厚重,他根本不敢违背。
舒景只挨了一瞬,便低头起身,去把面对院中的窗户支了起来。
回头看谢青鹤的脸色,得到明确指示之后,他又把另外一扇临中庭的窗户支起。
整个屋子霎时间一览无余。
舒景低头回到原处,和刚才一样伏身不动:“奴请主人责罚。”
“我也不喜欢打人。能好好说话,能知道悔改,体罚都不是必须的。若不知敬畏,心中也无信任,体罚不过是徒然招致怨恨、使彼此离心的无谓伤害。不过,”谢青鹤啪地一下,将细细的竹枝抽在了舒景的肩背上,隔着衣料,很快就有一道血痕肿了起来。
舒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受了一杖方才解释说:“奴不敢怨恨主人。今日受杖,是奴隐瞒在先,是奴对主人口出狂言。奴曾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认得奴了,奴错了。”
谢青鹤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躲着鲜于鱼打你?”
舒景一愣,错愕地抬起头看他。
“十杖。”谢青鹤吩咐。
舒景连忙低头:“是。”
谢青鹤很少执鞭体罚,不过,他是用兵器的行家,竹枝拿在手里也是精熟。
体罚与制敌的侧重点不同,制敌在于制服二字,体罚则在折磨二字。如何用最合适的伤害去造成最大的痛苦,谢青鹤同样是大师级别。
竹枝唰唰往下击落,舒景只受了四下就满脸是汗,两只手死死抠住地板,几乎不敢喘气。
这时候正出门收拾笔洗的蒋幼娘闻声而至,见状忍不住求情:“怎么了?弟,有话好好说,你别打他呀!他做错什么事了?”
谢青鹤连脸都不曾侧一下,继续打完了剩下六杖,说:“此事严重,必要问的。姐姐回去吧,不要在这儿听着。一来体罚残忍吓着姐姐,二来这件事也不好让姐姐知悉——若是姐姐在窗外看着,他受的体罚要翻倍。”
蒋幼娘被噎了一下,见谢青鹤脸色严肃,也不敢留下磨叽,只怕真的害舒景多受几下。
舒景脸上的汗水已经啪嗒啪嗒滴到地板上,有一滴汗水不甚滚入眼中,刺得眼泪剧痛。
谢青鹤见他不适,起身给他搓了一条湿毛巾,递给他擦眼。舒景怎么也想不到受训责的时候还有这等好事,擦去眼中汗水视线恢复正常的时候,心中反而更加忐忑。
“想明白了吗?”谢青鹤问。
舒景想不明白。
今天鲜于鱼突至,他马上就躲了起来,就怕被鲜于鱼认出身份。
主人与鲜于鱼一起出门,回来就提了他问责,他以为主人已经从鲜于鱼口中问出了他的身份。
毕竟他一早就向主人坦白了,他本名舒景,化名严戟。今晨主人看出他的反常,拿这两个名字去问鲜于鱼,马上就会得到真相,大发雷霆要拿他问罪也很正常——他确实做了太多错事。哪个清白正常的体面人肯留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凶徒在身边做奴婢?
结果,居然不是为了这件事么?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事?舒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今天去了豆腐店,见了那家的小儿子,他叫小毛毛。桂花糖,梨膏糖,花生糖,牛皮糖……样样都很爱吃,唯独不吃冬瓜糖。而且,他也不认识坡上小院总是坐在门口的大哥哥。”谢青鹤说。
舒景脸色倏地变了。
他急切张嘴想要解释,谢青鹤竖起竹枝点了点他的嘴:“就喜欢骗人,对吧?”
舒景原本苍白的脸色一点点回血,很快又变得通红。明明谢青鹤点他的竹枝也没用力,他还是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恐惧。他骗了主人好几次,这轻轻的两下点拨,代表着主人不会再信任他了!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要再三掂量斟酌,是不是真话!
这让舒景怎么开口?他只能抬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脸颊,一掌下去,口鼻处就有鲜血喷出,再是一掌下去,牙齿就松动了。舒景却不敢停手,也不敢松下手上的力道,继续掌嘴。
谢青鹤微微皱眉,竹枝轻轻点在他脸上,阻止他继续:“说吧。”
舒景低头取手帕将口中残血吐出,擦了擦口鼻处的血渍,低头先保证一点:“他确是恶人。”
“他若不是恶人,你岂有命在。”谢青鹤说。
这几个字里的冷峻裁决让舒景瑟缩了一下,微弱地解释说:“奴去裁缝铺买鞋的时候,与那家的二儿子相识。他小时候曾受篾条店老板所害,此后竟不近妇人,只好南风。他想与奴相好,被奴拒绝之后,也不曾与奴翻脸,对奴说了旧事,说他也不是天生的变态,请奴不要轻看他。”
谢青鹤知道世情如此,好南风与只喜欢男人不近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前者是风雅事,后者就是“天生的变态”。舒景又不知道他与男子相恋,这番话也不可能是刻意冒犯。
“以奴所想,这人若是强要成年男子,别人打他不过,也只怪自身弱鸡。拿糖去骗小孩子,又仗着年富力强去欺凌小孩子,这还算什么男人?只怕是个硬不起来的天阉,只好对孩子耍威风。奴便照着那裁缝店小子的说辞,四处调查了一番,果然受害者不少。”
“查实了罪证之后,奴便半夜潜入他家,将他掐死之后背了出来,埋在了南墙下。”
舒景说完整个过程,脑袋埋得越发地低:“那日主人归来,突然问及此时,奴心里发慌,只怕主人责怪奴故意惹事,就……编了个与豆腐店小儿相识的故事,又说那人找上门来,自寻死路。但是,他害死那些孩子的事情,都是奴查实了的,不是奴信口编造,也不敢拿此事哄骗主人。”
这就跟谢青鹤所知的一切对得上了。
原本舒景拿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撒谎,谢青鹤根本就不可能抓到破绽。
就算篾条店老板自己送上门找舒景一起玩弄孩子这事太过玄奇,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谢青鹤也认同了舒景的谎言。不过,舒景错在把故事编得太细,细节上被谢青鹤抓到了破绽。
舒景说,篾条店老板是在儿子出生后,才发现自己喜欢孩子,姨姐的孩子是他第一次犯案。
事实上,篾条店老板在浣纱村老家时就开始了作恶,他的远房侄儿梁选就曾是他的受害者。
这人“失踪”不过短短一个月,族内争产就非要把他小儿子过继了,把他的店铺卖了,很难说这里面是不是有当年曾经受害的小孩,如今已经长大掌握话语权了,试图对他报复。否则,一个人才失踪一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丧事都没有办,自家亲族怎么那么着急要搞他?
此人罪大恶极,死于舒景之手,谢青鹤仍旧觉得应该为此奖赏舒景。
唯一的瑕疵是,舒景不该撒谎。
舒景重新伏身在地,小声道:“奴又撒谎骗了主人,奴实在该打。”
谢青鹤将竹枝放平在桌上,解下卷起的袖口,说:“你只怕不知道,今日挨了我的棍子,许多事情就与你无缘了。”
舒景不解地抬头:“主人?”
“起来吧。”谢青鹤转身欲走。
舒景满脸茫然地站起来,错愕地问:“主人,就……这样吗?”
谢青鹤突然回头,说:“你若要躲鲜于鱼,就躲得仔细些。他不会住太久。”
“……是。”舒景心情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