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溺杀(12)

此去京城舟车劳顿,谢青鹤原本不欲折腾蒋二娘,想叫她回羊亭县去等着。

转念一想,带走了蒋幼娘的赵小姐可不是简单的官家小姐,她外祖出身勋贵,母族规矩大,想走正常渠道去赵家寻找蒋幼娘,没个女眷出面登门极其不便,只好请蒋二娘辛苦一趟。

蒋二娘很诧异:“自家姐妹的终身大事,我自当竭尽全力,哪个要你来请托?她是你的三姐姐,就不是我的妹子了么?”

谢青鹤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其他。

或许是入魔时见过的险恶之人太多,谢青鹤从来不会将人性中的善意相助视作理所当然。毕竟,这世上因自身不幸,就恨不得身边人都跟着跌入地狱、活得比自己更悲惨的怨妇懦夫,遍地皆是。

只是说起要到京城找妹妹,蒋二娘也很焦虑。许多妇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里。京城?想都不敢想。蒋二娘自认居长,应该给弟弟拿主意:“邻居二婶家的大郎哥哥在货栈写字,要么我去找他打听打听,怎么去京城才方便。”

谢青鹤解释说:“咱们先去县里。那边上京的商队不少,给些银子就能同行。”

他说得胸有成竹,加上这几个月在羊亭县的经历,蒋二娘对弟弟深为信服,也就安下心来。

因知道坐船比马车更快,蒋二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晕船,强烈建议坐船走:“如今正是抢时间的切要时候,赶路要紧,只管坐船去。我不过就是吐上几口,少吃些就行。”

原时安告辞时并未详说婚期,但,大户人家做亲要看黄历,此后几个月的黄道吉日都有数。

谢青鹤也怕路上耽搁得久了,反倒耽误了蒋幼娘。

以今日蒋二娘的反应来看,晕得快,好得也快,说不得多坐两天船就适应了。

二人决定坐船上京之后,谢青鹤先去千金堂拣了几样药材,借了一副针具,方才带着蒋二娘去码头。在临江镇坐乌蓬小船去县里的大码头,又沿着码头一带打听,找了一艘次日出发去京城的商船,给了半两银子做订钱,勉强要了个狭窄的舱房。

蒋二娘完全没有长途旅行的经验,谢青鹤趁着天还没黑,带着她去县城里采买了一些物资。

他俩回家本是为了接蒋幼娘去羊亭县,谁都没想过在家里多待,都没有带着行李。

这会儿仓促上路,衣物鞋袜毛巾面盆牙刷子……全都得重新采买。眼看着天色将暮,谢青鹤让蒋二娘守着摊子买烙饼,自己则又找了间药铺子,买了清凉膏驱蚊包,若干止泻除秽的药物。

夜里在县里客栈对付了一宿,次日如约登船,等着商船上货结束,傍晚才慢悠悠地离开码头。

商船载货吃水重,走起来也不快,比乌篷船稍微稳重些。

谢青鹤问蒋二娘是否晕船,蒋二娘摇头说没事。

离开码头之后,在水面上没走出多远,天就彻底黑了下来。水道上漆黑一片,惟有附近的船只上有灯火点点。如此漆黑的航道上行船,再老练的船夫也怕搁浅,商船飘出去没有半个时辰,就找到熟悉的泊位,抛锚停泊。

蒋二娘对此深为不解:“为什么不走了?”

谢青鹤解释说:“水路与陆路不同,上游晴雨不定,水道深浅就有涨跌,夜里行船十分危险。商船泊在县立码头是要按照日头交税的,所以趁着天黑前出来,泊在江上歇上一夜,天亮了再出发。”

蒋二娘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不多,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船停在码头还要收钱。怪道许多江上营生的渔夫都将小船系在野外。”

谢青鹤又给她解释:“码头只向商船收钱,只是泊位有限,码头又是收卸货物的地方。渔家贩些小鱼小虾往野市售卖,犯不着占着商船的泊位。”

说话间,谢青鹤已经把狭窄的船舱收拾了一遍。

他给的钱是足够的,但这是一艘载货的商船,能休息的舱位本就十分有限,除却商队领头管事,略好一些的舱位都事先卖了出去。临时上船能有个可以躺平的独立舱位就很不错了,这小舱室里还有一扇小窗,能够透气张望水道风景。

蒋二娘毕竟有晕船的毛病,哪怕她现在看着挺精神,谢青鹤还是照顾着她,不让她劳累。

谢青鹤铺好了床,将枕头放在靠窗的一侧,说:“二姐姐,早些睡吧。”

蒋二娘见他只铺了一个铺位,就坐在靠门的位置,拿披风盖在身上,似要休息。

“二姐姐,这边休息。”谢青鹤扶着她换了个位置,“走水路上京还得有七八天时间,若是路上临检过关,说不得还要耽搁几天。以后二姐姐晚间休息,我白天休息。”

这间小舱室是改建出来的小隔间,有窗户却没有门,谢青鹤就守在门边。

惯常都说,兄弟能给姐妹撑腰,蒋占文与张氏训诲女儿,也都洗脑说要对弟弟好,弟弟才是你的依靠。然而,这么多年以来,蒋二娘只吃过弟弟的亏,受弟弟的欺负,从来没有被弟弟撑腰保护过。

今日睡在这间狭小的船舱里,看着弟弟平静安稳地守着舱门,蒋二娘眼睛有些湿。

水上的生活,枯燥无聊又麻烦。好在谢青鹤有水上航行的经验,买了烧水用的小火炉与木炭,还买了夜壶方便蒋二娘使用,二人在路上过得还算安稳。只是看着船上各人直接把便溺秽物倾倒进江河之中,洗漱吃喝用水又直接从江河中汲水,蒋二娘还是倒了胃口,老老实实吃自带的烙饼。

谢青鹤已准备好给蒋二娘扎针吃药治晕船的毛病,哪晓得蒋二娘状态不错,居然就不晕船了。

过了两日,商船沿着水道进了寒江,水面顿时开阔,商队也不再将船停在岸边做饭,有船夫撒网从寒江捞起各色鱼鲜,生剖之后,加姜片猪油和水煮成一锅,鲜得谢青鹤都花钱买了一锅。

“江山开阔行船稀少,水还是很干净的。”谢青鹤劝蒋二娘吃点热食。

蒋二娘还是摇头,若不是渴得狠了,她连水都不喝,喝也是勉强沾一点儿。

谢青鹤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待商船再次停靠城镇的时候,去岸上买了装水的木桶,专门找甜水井提了一桶水上船,单给蒋二娘用。

又走了三天,除了商船本身的船夫,随船上京的旅人们都没了精神,变得萎靡不振。

江上的景色看得多了是会厌倦的,常年在陆上生活的人也很难适应长期在水上漂泊的感觉,吃喝拉撒都在一艘环境并不好的载货商船之上,情绪体能都会受到影响。加上夏日艳阳暴晒,入夜后江风森寒,一日之间温差剧烈,马上就有人病倒了。

商船应付这类毛病都有一整套经验,对症的药物一应俱全,只是比岸上买药贵了一倍不止。

谢青鹤手里药物都是齐全的,却也没有跳出头指责商船哄抬药价。

这是旅途中的潜规则,所谓穷家富路,有经验的旅人都会常备药物,空手出门求助于人,难免就会被敲竹杠。他若是出面施药,商船赚不着钱必然记恨他,得了他施舍药物的人也未必会感谢他。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不是致人性命的险恶处境,谢青鹤并不会强出头。

蒋二娘却不懂得这其中的生意经。

同船上京的有一家子妇孺,据说是妇人带着孩子、妾室,上京去投奔夫君,带了两个老奴,住在商船最大的两个舱室里。这一家子看着人多,又是妾室又是奴婢,花用上却颇为拮据。

行至半途,当家的大娘子和小儿子都病倒了,商船给对症下药,索要一大笔钱。

这时候拿主意的就是妾室,花大价钱买了主母和小公子要吃的药,要煎药时,才发现连药瓮、煎药炉子与木炭都要另外收钱。

船家也很蛮横,指着茫茫水面,说:“好叫姑奶奶知道,这船飘在江上各色物件都是有数的,就如这木炭,烧掉一块就少一块,可不如在陆上时候,没了就叫下人去买——物以稀为贵啊,您用了,别人家就没有了,自然是价高者得。”

那妾室也不知道是真的没钱,还是想要省下这笔钱,就来找蒋二娘借炉子用。

谢青鹤买东西很齐全,炉子,木炭,打火石,都是够用到京城的份量。他不知道蒋二娘体质如何,连蒋二娘可能会晕船生病,要替蒋二娘煮粥熬药的木炭都买齐了。如今蒋二娘身体健康,谢青鹤买来的木炭自然就有了富余。

蒋二娘单纯心善,听那叫虹娘的妾室红着眼睛诉说艰难,马上就心生怜悯,说:“你不要着急。我问一问弟弟,若是他同意把炉子借你,你再使老奴来搬。”

这时候谢青鹤正在甲板上透气,蒋二娘也不敢自作主张。

虹娘千恩万谢地离开后不久,谢青鹤还没回来,船家先派人来找蒋二娘麻烦了。

“收钱?”蒋二娘单纯善良可不傻,性情也不软弱,对着来人瞪直眼睛,“我自家买的炉子,自己买的炭,倒要给你们钱?凭什么给你们钱?前些天也没见你们说收钱,今天就来收了?”

来人似乎也很不高兴,看着蒋二娘皮笑肉不笑,说道:“船行水上,一斤一两都是要吃重的。姑娘和令弟上船交的是渡人的银钱,随身带些细软倒也罢了,人之常情么。这么一篮子一篮子的木炭,沉甸甸的火炉子搬上船,也叫运上京城,占的不就是我家的便宜?姑娘也不妨去打听打听,江州一斤紫玉米多少银钱?运到京城是多少银钱?人是人票,货是货票,两回事。”

蒋二娘吃亏在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对方说得好像在理,她就有点反驳不开了,只顾着瞪眼。

谢青鹤已经闻声走了过来,说道:“这位兄台有什么事,借一步商量。”

舱门前的巷道比较狭窄,也没人知道谢青鹤是怎么走了一步,就把堵在门口的三个人拦在了身后,从容自在地护在了蒋二娘跟前。他先看了蒋二娘的脸色,不像是被欺辱的模样,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二姐姐,他们可曾欺负你?”

蒋二娘摇摇头,解释说:“他说我们在船上用了炉子,要收炉子钱。”

谢青鹤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想钱想疯了?”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搭船给钱,天经地义。你俩上船时只说跟船去京城,谁曾想你俩大包小包扛了这么多东西上来?搭人是什么价格,运货是什么价格,这能一样么?都跟你俩这样,去跟人家赁艘船,说,我单人一个去京城,再带上几千斤货,那也收你一个人的船钱么?有这好事?”为首那人嘴皮子滑溜,说得头头是道。

蒋二娘也大概想明白前因后果了,凑在谢青鹤耳边轻声说:“弟,刚有人来借炉子用。”

谢青鹤秒懂。

“我订你船上这么小小一间舱室,花了四十两银子。你常年在江上跑,不妨摸着良心讲,这价格合适不合适,是否亏待你?如今上门找茬,无非是见我姐弟二人身单力孤,想要敲个竹杠。你也不妨动不动你那进了水的脑子想一想,我,江州本地人,能花四十两银子坐你的船去京城,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日后还想不想在江州码头跑生意了?”谢青鹤根本不打算理论,直接翻脸。

来人闻言就狠狠吃了一惊,很显然,他并不知道谢青鹤租用的小舱室花了四十两银子!

这小舱室按照正常价格,住一个人,包两餐饭,价格在四到八两之间。谢青鹤花了四十两,绝对是一笔巨款。江州本地能花四十两银子往京城走个单程的家庭并不多,所以,这姐弟俩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赤脚农夫、赤膊匠人的出身背景。

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见着外地肥羊宰上一票也就罢了,哪里敢欺负本地有身份背景的人家?

那人原本阴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马上就换成了真情实感的笑容,连声说是误会,真不知道尊客花了这么大一笔钱,想来是底下人贪进了腰包……也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这人就打着哈哈告退了。

没多会儿,就有船夫端着酱肉米饭过来,还送了蜜饯和茶水,说是给公子小姐赔罪压惊。

蒋二娘小心翼翼地说:“弟,会不会下了蒙汗药?”

谢青鹤用自带的小刀把酱肉解成薄片,先吃了一块,笑道:“这条船常年在江州跑生意,船上大大小小的水手船夫都是江州本地口音,二姐姐多问两句,说不得还能在船上找到本家乡亲……他们不敢乱来,放心吃吧。”

蒋二娘也吃了两片酱肉,又问道:“那……我是不是不能把炉子借给虹娘?”

若是船家没有来找事,谢青鹤或许会指点蒋二娘借些银两给虹娘,或是从船家那处租个炉火给虹娘使用。他不缺这一点儿钱,纵有怜贫惜弱之心,也没必要阻拦船家的生意。

如今船家跑来欺负蒋二娘,他就不大乐意,淡淡地说:“为何不能?借给她。”

不止火炉和木炭借了出去,谢青鹤连备着的药都给了两副。船家原本也不懂药理医术,就是照着船行病粗略备了几样成药贩卖,大体上对症而已。谢青鹤给得药则是根据症状略有增减,吃着自然更体贴到位,一碗药下去,那发烧的小孩子就退了烧,昏昏沉沉睡着的主母娘子也恢复了神智。

蒋二娘还担心船家来找自家麻烦,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竹竿,竖在船舱里。

谢青鹤不禁哑然。

实则船家老实得很,非但没有来找事,反而照着一日两餐给他们送吃食茶点。

又过了两日,那借炉子借药的一家都好得差不多了,主母万娘子带着儿女、妾室,一齐来舱室拜谢。不巧的是,谢青鹤这边的舱室实在太小,地方根本站不开,没说上两句话,万娘子就邀请蒋二娘与谢青鹤去她家舱室做客。

这两日虹娘常常来找蒋二娘说话,连这家的来历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看得出来这一家子都是守法良民清白人家,谢青鹤也放心让蒋二娘与之相处——蒋二娘是女子,不好去甲板上闲逛透气,每日佝偻在狭小的舱室里,蔫蔫儿的都快憋出病了。

所以,万娘子开口邀请,谢青鹤就陪着蒋二娘一起,去那边舱室喝了一杯茶。

万娘子一家租用的是商船最开阔的两间舱室,可这一家都是妇孺,谢青鹤不好与之长居一室,说两句话就借口告辞了。蒋二娘则有些恋恋不舍,被万娘子和虹娘留下,说是一起看花样子。

蒋二娘在外边混了一顿午饭,到晚饭之前才开开心心地回来。

“她一家都是去京城投亲,说是丈夫在红绿寺当通译官,今年终于在京城置了产,接她们一家去团聚。不是我背后嚼人舌根,她相公大小也是个官儿,拖家带口的,也不差遣个得力的下人来接,就叫跟着商船上京,还叫船夫欺负……八成是变了心。”蒋二娘跟着谢青鹤小声叭叭。

谢青鹤不喜欢背后议论,可这是姐姐,不是妹子,也不好教训指点,只能干听着。

蒋二娘见他神色淡淡的,不肯接茬,也就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夸奖万娘子:“我见她床头都有书本哩!绣的帕子上还有字。说话也是文雅温和,真真儿知书达理的才女贤妇,提笔描个花样子也是别样不同……我绣的活儿再好,也是个死样子,就不如她的花样子那么斯文好看。”

谢青鹤倒是不介意听夸奖别人的话,问题是,万娘子是个已婚妇人,蒋二娘对着亲娘姐妹夸万娘子也罢了,对着兄弟夸她……谢青鹤就得非礼勿听了。

他笑了笑,打断蒋二娘的话,说:“如何做贤妇,我是不懂。若是二姐姐想学认字画画,我倒是帮得上忙,全然不必羡慕他人。”

谢青鹤在家时,闲来无事就教蒋幼娘认字,蒋二娘是知道的。她也曾经羡慕过,只是从来不敢妄想。三妹妹打小就聪明,小时候还跟着弟弟读过书,哪里像她是个睁眼瞎?这会儿谢青鹤主动说可以教她,她激动之余还有几分惶恐,又忍不住想起了蒋幼娘。

“也不知道三妹妹如今在哪儿?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蒋二娘思维发散,话题就岔开了。

谢青鹤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蒋二娘都在万娘子处玩耍消遣,关系似乎处得不错。

以至于商船抵达京城时,旅人各自下船,蒋二娘与万娘子一家还在岸边依依不舍,万娘子的一儿一女都抱着蒋二娘不放,好说歹说才算是成功告别,两个孩子哇哇大哭着被老奴抱走。

京城这么大,户部员外郎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想要打听赵小姐家在何处并不容易。

想找迁西侯府就简单多了。谢青鹤带着蒋二娘先找了间体面的客栈下榻,随即写了一封信,花五两银子,让店小二找了个跑腿,去迁西侯府找原世子送信,说是羊亭蒋先生来找。

“一两日就能有消息。二姐姐不要着急。”谢青鹤安慰道。

蒋二娘上了岸反而有点蔫蔫儿的,说:“我感觉还是在船上,有点晃。”

“睡上一觉就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二姐姐早些休息吧。”谢青鹤替她带上房门,独自到客栈大堂坐下,要了一壶茶,两块胡饼,听台前卖唱的市妓唱各种小曲儿。

这世道不存在什么素堂子荤堂子,但凡有男人的公共场所,就必然有官妓、市妓来营生。区别无非是妓寨娼寮里卖肉,酒楼客栈里卖笑而已。

因此,妇人出门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住客栈都避不开前来卖艺揽活的妓女。

见谢青鹤年轻俊俏,又独坐一桌喝茶,很快就有没活儿的市妓抱着琵琶来敬酒。

谢青鹤请她喝了一杯茶,并不请她坐下。

那市妓喝了茶,朝着谢青鹤福一福身就离开了。被她喝过的空茶杯就放在谢青鹤的对座。之后再有想来揽活儿的市妓,只要看见空空如也的杯子,就从谢青鹤的桌前略过,没人再来纠缠。

卖唱的市妓卖的就是点唱,三十钱一支曲子,若是没有人花钱点唱,她也不会停着不动,而是选着自己拿手的曲子,自弹自唱。客栈不是朝廷许可的卖肉场所,卖唱也不许唱淫词艳曲,偶尔有不懂事的客人故意拿窑子里的□□曲子消遣,市妓也只是斜飞一眼,并不当真。

——朝廷管束市妓非常严厉,在客栈唱淫词,抓住了要罚银,更严重的还要打板子,无人敢犯。

这会儿就没什么人点唱,台前的市妓喝了一口茶,歇了片刻,复又抱住怀里的琵琶,指捻琴弦,娇声幽起:“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①”

这市妓揉琴唱曲儿之时,眉目生动,性色娇媚,仿佛曲中之人,极其娇羞媚人。

谢青鹤看着她的眉目神色,想起的却是伏传。

小师弟……也很会的。原本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彼此都很熟悉对方,有时候伏传就要故意遮一遮,藏一藏,躲一躲,譬如月下美人,得有阴影留白,不许纤毫毕现,叫人心生暧昧。

那市妓又继续唱道:“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②”

谢青鹤一开始想的就歪了,曲子里唱的是美人晨妆,他想的却是如何一件一件剥去小师弟衣裳的美景,若论颜色风姿,在谢青鹤心中,世上哪有什么美人能与小师弟比肩?小师弟的长眉不描而黛,肤色不敷而粉,清雅俊美,风仪无双……

燕脂逐脸生。

此句绝妙。

谢青鹤很清晰地记得小师弟顽皮,从锦被里钻进钻出,悄悄探出脑袋的模样。

小师弟自然不必涂脂抹粉。小师弟清水洗脸,就是最可爱的模样。小师弟从被子里偷摸摸地钻出来,那张脸一点点在他眼帘视线中变得完整,带给谢青鹤的就是最高级的“燕脂逐脸生”的享受。

又,想小师弟了。

谢青鹤起身上前,在台前市妓安放的托盘里放了一角碎银,转身上楼。

回屋之后,谢青鹤盘膝入定,收摄心神。

他知道自己出了一点小毛病。对小师弟的思念,已经开始困扰他的修行。

谢青鹤也说不好那是□□还是□□,最开始想的是小师弟的音容笑貌,想他乖乖依在自己身边的沉静温柔,想他仰头望着自己澄净仰赖的眼神,想他总是充满了景仰臣服的口吻声音……想着想着,就会想得更多更深,想要抚摸,想要亲吻,想要更进一步。

这自然是情难自抑。

可是,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单向意淫?还总是这么地想!

坐在客栈大堂里听市妓卖唱,人家唱的明明是美人梳妆,我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

最让谢青鹤不悦的是,因为长久的不见,隔三差五就跳出来的思念,他已经动了好几次不该有的想法——他想结束此次入魔,立刻返回现世。

回去只要等上一两个时辰,小师弟就会回到观星台,他就可以一亲芳泽,把想做的事都做了。

这想法自然不对!

谢青鹤心里很清楚,他虽动念,却绝不可能真的放弃入魔。

这一点儿自制力总是有的。

然而,仅仅是动念,已经让谢青鹤心生警惕,且充满了对这种想法的不满。

他认为,他太过于放纵自己的欲望了。

他准许自己爱上伏传,对伏传动心,与伏传结成道侣、互许终生,这种放纵必须是可控的,不能与其他安排冲突。如果因为放纵自己的贪婪与堕落,几次动念要放弃自己的修行,这就是问题。

问题不大。

但是,问题确实存在。

……怎么解决呢?

谢青鹤盘膝坐在床上,清空了自己的灵台,思绪变得极致纯净。

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找到了解决方案。

——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两择之间。

不想因思念毁坏修行,那就不要思念。

以后绝对不要独自入魔!以后每一次入魔都要带上小师弟!

完美。

与自己达成和解的谢青鹤心情很好,他找店小二要了热水,泡了茶,一边赏月,一边哼着小曲儿,来来回回都是“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两句。当然,再意淫小师弟时也没了心理负担,甚至还想着如果几十年后没有忘记,回去了就把小师弟埋进被窝,再一点点挖出来亲。

正在轻松惬意的时候,隔着一条街传来马蹄踏街的清脆声响,沿街都是惊呼与尖叫声。

谢青鹤下意识地觉得,这动静有警兆,只怕与自己相关?

果不其然,没多久骚乱就从隔街烧进了客栈,一阵轰然的嘈杂之后,他听见贺静在楼下喊:“先生在否?先生!蒋先生!学生贺静求见先生!”

谢青鹤起身蹬鞋,将门拉开,贺静正提着袍角往楼上跑,他带来的随从已经先一步上楼,正沿着走廊一间间拍门、推门。隔着这么老远,谢青鹤都感觉到了贺静的焦躁与急惶。

“我在这里。”谢青鹤不喜欢他如此扰民的作派,“叫你的人别去拍人家房门了。”

贺静循声往来,面露惊喜之色,拔腿就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跑。

因为跑得太过着急,他居然绊倒在半道,直接就摔破了下巴和嘴唇。他身边的随从都抢着去扶,贺静爬起来没有一丝停滞,冲到谢青鹤面前时,他嘴角的鲜血已经沾满了前襟:“先生,快!”

贺静不得不擦了擦嘴角碍事的鲜血,清清楚楚地说:“救命!原兄不好了!”

这时候听见动静的蒋二娘也穿戴整齐推开了门,正好听见这句话:“啊?”

谢青鹤即刻转身回屋,从包袱里拿了针囊,顺手取了一件披风递给蒋二娘:“走。”

京城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谢青鹤不可能把蒋二娘独自留在品流复杂的客栈,蒋二娘也没纠结行李细软扔在客栈没拿走,抱着披风就跟着快步离开的谢青鹤和贺静小跑着下楼。

走到门口,蒋二娘才发现贺静是骑马来的,正想说她和弟弟都不会骑马,就看见弟弟身姿潇洒地翻上马背,一只手熟练地控住了缰绳,皱眉指使贺静:“你留两个人,给二姐姐租个轿子。”

贺静也跟着翻上了马背,吩咐道:“齐靖齐安,你俩留下,务必伺候好蒋姑姑。”

两个随从领命而出。

谢青鹤与蒋二娘点点头,调转马头:“带路。”

贺静一鞭子抽在马臀上,一马当先引路,一行人很快呼啸而去。

贺静知道蒋先生出身寒门,一辈子只怕只见过庄家拉车的马,完全没想过他会骑马。哪怕谢青鹤翻上了马背,他也担心蒋先生骑术不精,这关头可不敢让唯一的救命希望出什么意外!所以,贺静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速度,不敢跑得太快。

哪晓得谢青鹤一直稳稳地控马跟在他身后,看起来游刃有余,还能为他:“怎么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天晚上还好端端地与我一起喝酒,睡了一夜就醒不来了!就是沉沉地睡着,谁都叫不醒。时间长了倒是会便溺,可谁都喂不进饮食!我怕他会饿死!”贺静说起来双眼通红,嘴角还在汩汩流血,“我派了人去羊亭找先生,只怕来不及,谁曾想先生就来了京城!”

谢青鹤听得心下一沉。

若原时安受了外伤内伤,得了怪病,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谢青鹤都有把握救治。

可是,贺静说他长睡不醒。这就很麻烦了。

不说他这个皮囊毫无修行资质,就算有修行资质,他才接手这个皮囊不到一年,能修炼出什么神通修为?若是遇到前世印夫人那样的奇毒,或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歪门邪道,单凭药物和金针,只怕是很难把原时安救醒。

“睡下多久了?”谢青鹤问。

“已经是第三天了。若是过了今夜,就是第四天!”贺静说。

“你差人去药铺,把常用的药材都备上一份,以备急需。”谢青鹤吩咐。

贺静马上转向身边的随从:“你听见了?马上去办!拿到了直接把药送到迁西侯府。”

京城实在太大。

谢青鹤跟着贺静跑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迁西侯府门前。

进大门没什么难处,跟着贺静畅通无阻,仪门前下马,贺静心里着急,上前扶着谢青鹤就想带着他一起小跑进门,哪晓得才跑出去两步,就被一个方脸驴眼的锦衣男子拦住了去路,骂道:“贺静你怕是狗腿到疯魔了!我大哥生了怪病御医都看不好,你搞的什么乡野村……”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这驴眼男子借着灯火才看清谢青鹤的样貌,顿时改了口:“你从哪儿找来的小骗子?要装老修行也戴个雪白的发套才好装出鹤发童颜的架子,这毛都没长齐的样子你也敢往侯府里带,真不知……”

谢青鹤抬脚踹在他胸口上,这人顿时飞出去八尺,撞在了照壁上,直直落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贺静。

不过,贺静只呆了一瞬,马上吩咐:“快快,护送先生去成渊阁。”

那驴眼男子闭过气根本说不出话来,跟着他的随从也都忙着抢救受伤的主子,这关头没人去拦有贺静随从护送的谢青鹤。谢青鹤也提起了袍角,跟着贺静一路小跑,边跑边问:“亲的堂的?”

贺静似乎很惊讶他会这么问,还是老实回答:“是原兄堂弟,迁西侯的嫡长子,原时祯。”

这句话的内涵就非常丰富了。

迁西侯是原时安的叔伯父辈,迁西侯世子却是原时安,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面很自然有涉及到嗣位之争,迁西侯真的甘心把爵位传给兄弟的儿子吗?迁西侯的亲儿子真的能服气原时安做世子?原时安的意外昏迷是否就是他们的手笔?

贺静强调驴眼男子是迁西侯的嫡长子,让谢青鹤听出了弦外之音:“若此地不善,待会儿你着人抱起时安,即刻就走。”

原时祯敢带人到仪门堵住贺静带来的“大夫”,可见其居心猖狂。就算原时安的昏迷与他无关,他这副想要趁火打劫的嘴脸是藏不住了,就是恨不得叫原时安在梦中死去,不惜做到明面上。

原时祯既然敢去仪门堵人,想来也敢带人到原时安的住处找谢青鹤的晦气。

迁西侯府才是原时安的家,原时安无故昏迷,贺静一个外人跑来把他“抢”走,若是原时安被救活了还好,但凡原时安被抢出去出了什么意外,这官司打到御前都是贺静吃亏。

贺静咬了咬牙,居然敢应下来:“好!”

说话间匆匆忙忙赶到了成渊阁,这里守着的不是原时安的随从人马,就是贺静的心腹家丁,全都认识谢青鹤。谢青鹤匆匆步入内堂,闻见屋内刺鼻的药味,再往里走,方才在帐幕深处看见沉沉睡着的原时安,贺静急切地说:“先生,快来看他!”

谢青鹤站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看了片刻,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不是中毒,也不是什么诡奇手段,原时安之所以陷入昏迷,原因是魂丢了。

这就是谢青鹤的老本行了。不用多么高深的修行,只要能感知到魂魄所在,一张香案,一叠黄纸,一碟朱砂,他就能把原时安的魂还回去。

贺静还支着原时安的胳膊,试图叫谢青鹤去诊脉:“先生,快啊,快看看能不能救!”

“能救。”谢青鹤肯定地说。

贺静惊呆了。

服侍在床前的各个大丫鬟、老嬷嬷、老奴都惊呆了。

“那您不是还没有……还没有看,怎么就知道……”贺静惊喜之余,还有十二分的不敢置信,“先生,您不要哄我。这事不好开玩笑啊。到底能不能救?”

“救他不难。”谢青鹤已经看到原时安的地魂了,正在门外蹲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靠近屋子靠墙的条案,慢慢地查看每一处摆设。

“救他之前,我要先看一看,他到底是为什么‘睡’过去的。”

就如当初不平魔尊抽走了入魔者的地魂,类似于原时安这样的丢魂绝不可能是个巧合,或是阴差阳错。必然是有人故意做法,才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极其稳固的魂魄从体内驱赶出来。

这是处心积虑的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