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熟使下人带着车马去徐浓家搬蒋二娘的“嫁妆”,小镇平门也不如大户人家那么讲究,十里红妆还得发几份嫁妆单子,本身蒋二娘也没有多少嫁妆,能贴补娘家的也早早贴了回来,李家的下人就不管不顾,直照着徐家最值钱的东西往车上搬。
蒋占文也不是傻子,见李家大车从徐家拉回来各色家什物件,他就冲着大女婿哼了一声。
李常熟是存心要纳蒋二娘为妾,把事情都做绝了。
张氏在徐家出了这样的意外,蒋二娘与徐浓尚未生育子女,和离归家也不稀奇。但是,二人和离之后,李常熟还仗着声势使人去徐家这么一“抢”,叫徐浓放妻之后还得脱一层皮,消息传出去之后,谁还敢动再娶蒋二娘的心思?
蒋二娘再嫁本就艰难,再有离婚抢前夫的恶名,别人不敢娶她,不正好落在李常熟手里?
蒋二娘很担心:“也不是我的东西,传出去倒是他家遭了贼。”
谢青鹤安慰道:“姐姐若想再嫁,我自然给姐姐挑个好的。”
别的不敢说,谢青鹤自认相人颇有心得。何况,他没有乡土之念,也不像张氏那样非要把女儿留在身边随时贪些小便宜,镇上找不到就去县里找,县里找不到就去郡上找,给蒋二娘挑个夫婿总是容易的。
蒋二娘叹气道:“哪里烦恼再嫁的事了?只怕这事传出去说我家理亏。再者,婆母她是个好人,我不在家,她年纪大了无人侍奉,又被拿了这么些东西……真怕她急坏了身子。”
蒋幼娘也说:“姐夫虽不好,姐夫他娘倒是个难得的和善人。”
谢青鹤:“……”
折腾到现在已是深夜。
李常熟把蒋二娘的婚事搞黄了,又帮着蒋二娘抢了夫家,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
蒋元娘一直在屋内照顾张氏,对丈夫和亲爹商议的事情全然不知。被丈夫叫出门来,她才想起自己归来都还没去探望弟弟,想着下人还在套车,就与丈夫商量:“弟屋里灯还没熄,我去看看他。”
李常熟想纳二娘为妾,对岳家各人都很宽和大方,遂点头应允:“去吧。咱不急。”
蒋元娘提着斗篷往前,走路都带着风。
李常熟看着她骄傲的模样,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想要收服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子,就有无数的手段。
平日里李常熟从来不管蒋家的事情,蒋元娘暗地里贴补娘家,为娘家奔忙,他只是不闻不问,既不怪罪蒋元娘吃里扒外,也不会帮着蒋元娘一起孝敬娘家。
如今蒋家出了大事,丈母娘受伤昏迷,蒋元娘六神无主之时,他跟着蒋元娘一起回娘家处置,哪怕他每一分处置都是为了纳蒋二娘为妾,动机不纯,蒋元娘还是对他的“主动出力”感动不已。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跟着蒋元娘来蒋家一趟,蒋元娘都会对他感恩戴德。
这妇人啊,就是不能对她太好,多了不稀罕。切要时露一点点温柔,她才能铭记感恩一辈子。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张氏头缠纱布脚打夹板地躺在床上,蒋二娘和离归家前途未知,蒋元娘眼底却有一股飞扬的神采。这股神采的来源,正是李常熟的陪伴与支撑。娘家出了事,丈夫带着车马人手气势汹汹来帮忙撑腰,这是多么有面子的一件事?蒋元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
她推门进屋时,张望弟妹的眼神里都多了一种掌家贵妇才有的矜持,走路时更是腰板挺直,真正带了些探视的审视与恩慈,温柔地问:“你今日好些了吗?没有吓着你吧?头还疼么?药吃了没?”
谢青鹤一一回答之后,蒋元娘又去安慰蒋二娘:“事已至此,你也不要想太多,想来想去,倒是把身子怄坏了。我瞧你这脸上伤得也不轻……唉,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必要动手打人呢?”
蒋幼娘都忍不住抬头瞅了她一眼。才说不叫二娘多想,自己又来提?
蒋元娘轻轻抚摩二妹的脸颊,说:“明天我叫丫鬟把家里上好的敷粉胭脂送来,你呀,好好养着脸上的伤。纵是离了汉子,日子还得照旧过。”
蒋二娘嗯了一声,又谢了她的胭脂花粉。
蒋元娘挨个点名,也没有漏掉蒋幼娘,直接打发她去照顾张氏:“二妹要照顾弟弟,你多看顾娘和家里,不要贪玩。”
蒋幼娘有些不服,她是唯一没出阁的闺女,张氏一直把她当牛使唤,这些天更是吭哧吭哧累得跟狗似的,哪里就贪玩了?
蒋元娘又回到床边,给弟弟塞了个荷包,这才转身离开。
她走之后,屋子里静悄悄的。
谢青鹤见蒋幼娘嘟着嘴,把荷包给她:“喏。别生气了。”
蒋幼娘拆了荷包发现是一张十两的银票,顿时眉开眼笑:“给我吗?真的给我吗?”
谢青鹤点点头:“三姐姐辛苦了。”
蒋幼娘得了这一句辛苦,倒是比拆出十两银子更高兴。
这么多年来,在家当牛做马都是该当的,都是女孩儿的本份,连蒋元娘都训诫她“不要贪玩”,反倒是从弟弟口中得了一句辛苦,认可了她的付出。蒋幼娘浑身都似充满了力量:“不辛苦!我去照顾娘了!你和二姐早点睡啊!”
蒋二娘见她奔出门去,才小声说:“怎么睡得着。”
这一天对蒋二娘来说最是艰难混乱,她甚至没有和离带来的解脱感,母亲的伤病,生活的骤变,对未来的惶恐,一切都让她心烦意乱。
谢青鹤也没法安慰她。
——在蒋二娘的心目中,弟弟仍旧是靠不住的。
谢青鹤这边熄灯睡了,蒋二娘跟着蒋幼娘都是一夜未眠。二人轮流照顾昏睡的张氏,只怕她半夜睡迷糊了动着伤口,蒋二娘还得去收拾被李家下人搬回来的箱子。
蒋占文从半夜就在不停地发脾气。
两个女儿照顾受伤的妻子,他在床上躺不下,只能睡在榻上。
蒋占文一会儿嫌弃里屋亮着灯,叫他睡不着,蒋幼娘只好把灯吹熄,借着月色守在张氏床前。没一会儿,蒋占文又嫌弃女儿进进出出有动静,打扰了他休息,蒋幼娘只好脱了鞋子,踮着脚走路。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蒋占文睡实在了,才消停了不久。
次日一早,蒋占文起了床,没有张氏伺候洗漱,他就拍桌子大骂女儿不勤快。
蒋二娘闻声,连忙打了热水进屋,伺候爹把脸洗了,牙擦了。蒋占文又把衣橱门板摔得哐哐响,非要把张氏吵醒,问她那件湖绸的衫子放哪里去了。蒋幼娘连忙过来帮他找:“爹,衣裳是我洗的,我来找。您别着急。”
蒋占文换好衣服,吃了蒋二娘做的早饭,走出门来,又训斥蒋二娘:“那东西摆在院子里堆了一地,就这么摆着?幼娘还知道熬夜照顾你娘,你倒是睡得安稳,还不快把东西都归置了?出门两年倒是学得邋遢习性,都是你那夫婿太过娇宠了!”
蒋二娘只得低头认错,连忙去收拾院子里的东西。
谢青鹤一大清早就听见蒋占文挑剔这挑剔那,心知这地方是真的不能待了。
他早先只觉得张氏聒噪,哪晓得这两公婆是一路货色。蒋占文之所以不闹,是因为张氏把他伺候得很好,衣食起居都很舒坦,家里也有张氏管束,蒋占文只管作威作福,自然不必闹。
现在张氏躺下没人照顾他了,蒋占文马上跟着作妖。
往日蒋占文也不会常待在家里,只是蒋二娘和离是打着张氏重伤的旗号,他要拿出尊重妻子的体面,也不想去听别人议论女儿和离归家的事,这才捂在家里不动。
家里多了蒋占文一个人,家务活就是成倍的增长,光是伺候他就忙得蒋二娘团团转。
原本家里中午可以随便吃些,蒋占文在家,就得一碗肉、三碗菜,还得配上汤水。现在镇上议论多,蒋二娘也不好出门买菜,只好叫蒋幼娘拿着钱出门,她还得收拾院子里的箱笼物件,时不时去给蒋占文添茶倒水找东西。
张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醒来找不着人,扯着嗓子在里屋喊人。
蒋二娘忙得脚不沾地地飞奔进屋,伺候张氏用了尿壶,送了茶饭,正忙碌的时候,蒋占文又要添茶拿热帕子,蒋二娘去得晚了一步,蒋占文知道她在照顾张氏,倒也没有喝骂,只是阴着脸运气。
没多会儿,张氏从蒋二娘口中听说自己的脚说不得要落下残疾,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就是个大嗓门,哭起来动静也大,谢青鹤在厢房都听见了。
听见张氏的哭声,谢青鹤嘴硬归嘴硬,仍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盘算着从哪儿弄上一副针具,半夜溜进隔壁给张氏治一治。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正在这时,在堂屋喝茶的蒋占文发了脾气,冲到内室,对着张氏劈头盖脸一通数落:“大夫是说,‘或’有残疾,也不是一定就会瘸了。你自己努努力,好好养一养,未必就瘸了。多大人了就扯着嗓子哭?”
这话无情得使人心痛。
伤病之事,哪是病人努努力就能好的?哪个病人不想自己恢复健康?
张氏被训得连哭都不敢哭了,只得躺在床上默默抹泪。
谢青鹤只得蹬鞋下床,走进堂屋。
蒋占文很吃惊:“你怎么起来了?快来坐下。头还疼不疼?是不是你姐姐忘了给你熬药?”
“听见娘哭,我来看看。”谢青鹤走到张氏床前坐下,握住张氏的手。这双手老茧遍布,极近辛劳,对外说是体体面面的秀才娘子,操持家业又哪里养尊处优得了?
张氏从来没有受过来自儿子的关心,一时感动得又哗哗流泪。
谢青鹤见她两只脚包得严实,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了,不过,他医术精湛,筋骨外伤尤是一绝,邱大夫既然放话说可能恢复,可能残疾,那就还有一线可能,落在谢青鹤手里就是十足把握。
他既然有把握治好张氏的腿,就敢打包票:“娘,您不必担心脚伤。能治好咱们花银子治,治不好儿子就是您的脚。”
儿子才是老母亲的最后的希望,听见儿子打包票支撑自己后半生,张氏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丈夫靠不住,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还能靠不住?他日给儿子娶上一门好亲,自然有儿媳妇当牛做马照顾自己,瘸腿算什么?断腿都不怕!张氏对瘸腿的恐慌,被丈夫训斥的郁闷,都随着谢青鹤这一句话烟消云散,破涕为笑:“哪里就要你了。有我儿这句话,娘的腿必定能好。”
谢青鹤还要在张氏床前照顾,蒋占文和张氏都赶他出去,非要他卧床休息。
这会儿蒋二娘已经离开了徐家,谢青鹤也不是很想继续装病。
既然不让他照顾张氏,他就去蒋占文跟前陪着,不让蒋占文花式作妖。
蒋占文要喝茶,他就病歪歪地站起来倒茶,蒋占文要擦手擦脸,他就病歪歪地起身找热水搓帕子……把蒋占文唬得不行,说:“叫你姐姐来。”
谢青鹤双手无力把蒋占文的紫砂杯子晃得叮当响,说:“姐姐忙呢,儿服侍爹。”
蒋占文只怕他把自己成套的杯盏砸个缺角,想叫女儿吧,儿子又要病歪歪地站起来帮忙,逼不得已,他也只好自己动手。没人使唤的情况下,蒋占文顿时消停了不少。茶不够热,算了,自己炊水泡茶太麻烦,凑合喝吧。手弄脏了,凉帕子擦一擦也凑合。痰盂脏了,算了算了,多吐几口一起倒。
谢青鹤应付年长男性非常有经验,不让服侍这事惹了蒋占文不快,必然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所以,他就故意拿蒋占文擅长的易经去请教。
——蒋英洲的书柜里有一本周易正义,翻得最是残旧,显然是蒋占文所遗。
五经之中,蒋占文读得最熟悉的就是易经,要说理解多深也不至于,反正他说得眉飞色舞,谢青鹤听到荒谬处也不拆穿他,反而故意露出所有所思、大有所得的崇拜表情,把蒋占文捧得兴高采烈。
引起了蒋占文的谈性,他自然没空去跟老婆女儿生气了,只觉得自己身高八尺,伟见千里。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蒋占文直接废了食不言的规矩,滔滔不绝地跟儿子讲易经。
蒋二娘偷偷给弟弟竖了个大拇指。
※
为了让张氏好好养伤,蒋二娘和蒋幼娘也能喘口气,谢青鹤就负担起了搞定蒋占文的重任。
蒋二娘和离之事总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丑闻,蒋占文不想出门听人议论,正嫌憋屈得慌,不大爱读书的儿子就突然开窍了,让他有了一种教子读书的雄心壮志。
再有谢青鹤恰到好处地捧着他,挠着他的痒痒处,蒋占文每天都哼着小曲儿心情舒畅。
谢青鹤也没有托姐姐去买针具。这事不好无师自通,闹得太过分也解释不通。
所以,趁着半夜摸鸡的机会,他去千金堂取了一套针具,顺了几样能制迷香的药材,留下二两银子算是偿金。回来把蒋占文和张氏一起迷昏过去,拆了张氏的绷带扎针活血,完了又原样包回去。
有了谢青鹤出手,蒋占文消停,张氏的脚伤日渐恢复,邱大夫来复诊时也啧啧称奇,蒋二娘和蒋幼娘更是轻松了许多,谢青鹤甚至还有空帮蒋幼娘做绣件儿,让蒋幼娘有机会多认几个字。
说到底,蒋家是很标准的平门小户,考上秀才的蒋占文也没有超出一县的见识,以谢青鹤的心智能力,在这个小家里舒展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不费力不代表有意义。
谢青鹤认为,若一直沉溺在蒋家的泥潭中,是在浪费他与小师弟分别前来修行的生命。
两个月后。
蒋二娘和离归家的议论渐渐平息,蒋占文也开始重新出门走动。
毕竟营生还是要做的,不能坐吃山空,而且,他肚子里那点儿存货,已经翻来覆去给儿子讲了四五遍,现在对着儿子孜孜求知的眼神,蒋占文已经有点吃不消了,还是得缓一缓。
张氏脚恢复得非常好,不过,她还没下床就天天挑剔蒋二娘。
蒋二娘是和离归来的女人,是个弃妇,就算她离婚的原因是张氏自己,张氏还是看她不顺眼。
当初蒋二娘回门是姑奶奶的待遇,蒋幼娘吃稀饭,蒋二娘吃白米饭,这会儿蒋幼娘还是吃稀饭,张氏恨不得给蒋二娘吃涮锅水。
结合家里的情势,谢青鹤向蒋占文暗示,他想去邻县读书。
邻县有一位专治易经的大佬,才高八斗,声望极高,就是考运不济,考了快二十年都没中进士。他的同门师兄弟有得第为官的,他的徒弟学生也有得第为官的,只有他!在同门同宗甚至整个江南科场文坛之中,全都将他视为文曲星下凡,对他崇敬无比,他还是场场下场,场场不中。
这位大佬给自己算了一卦,叹息说老夫是没有当官的命了,不如归隐山林、择业授徒。
所以,这十年来,大佬都在老家侍奉老母,闲来无事教教徒弟,过悠闲日子。
因这大佬家里不差钱,授徒就很佛系,对他脾气的,收,长得顺眼的,收,勤恳好学的,收,资质绝佳的,收,当然,人情请托的,拿钱狂砸他的,也都收……只要不是资质又差脾气又坏又懒得上进的学生,他多半都会收。
如蒋英洲这样的平门小户子弟,束脩给不了多少,只要勤恳上进态度良好,多半也能混进去。
——当然,不保证一定能混出来罢了。
蒋占文对此甚为重视,又去找了自己的老友,安家的二老爷商量这事。
安家二老爷拍胸脯保证:“这事简单,包在我身上。”
没隔两天,蒋占文跟就安家二老爷一起去了县里,第二天就带回来一封推荐信,据说是跟县里的魏老爷讨来的人情。这位魏老爷是五品致仕,跟邻县的庄大佬曾是同门,他写一封信荐个学生,必是十拿九稳。
蒋占文本想亲自带着儿子去拜师学艺,毕竟就在邻县不远,父亲带着儿子上门也显得诚恳。
谢青鹤说:“已经得了魏老爷的荐信,儿独自去拜山就是。听说庄老先生收徒还得先考文章,万一儿答不上来,被拒之门外,爹再带儿去求一求,也好有个余地。”
蒋占文被儿子说得心下一惊。庄大佬专注易经,他学的也是易经,同治一经,说不得就会被庄大佬抓住考校几句,庄大佬或许是好意,但是,他若答不上来,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邻县又不远,消息传回来,他以后还怎么去富商大户家里混饭局?
不去不去,坚决不能去!
蒋占文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呵呵道:“是这个道理。我儿长进了。”
于是,家里安排蒋二娘陪着谢青鹤一起,去邻县读书。
对于这个安排,蒋二娘自然是满心欢喜,张氏和蒋幼娘都不大高兴。
张氏是不想让儿子离自己太远,当时议论去县上住着是为了看病吃药,为了儿子性命没有法子,这会儿叫儿子去邻县住着,是为了读书——读书可是个漫长的事情,怎么也得三五年吧?她还从没有离过儿子这么久的时间。
蒋幼娘则是过惯了有弟弟照应的找日子,娘一吆喝责骂,弟弟就会不动声色地化解开,每天吃饭都能吃到弟弟的肉菜,绣活儿也都给了弟弟做,她还能空出时间来认字……姐姐和弟弟一起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服侍爹娘起居,日子就很难过了。
蒋二娘也很为难,悄悄跟她商量:“要不,我假装崴了脚,你跟弟弟去?”
蒋幼娘又摇头:“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是未嫁的姑娘,就算跟了弟弟去读书,待你脚好了,爹娘也会叫你来换我回来。唉,如今竟想着,要么叫我也快快嫁人,快快和离好了。”
谢青鹤把这段时间攒的银子都给了她,说:“我那边安置好了,尽快来接你。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兑些碎银子在手里,想吃什么自己偷着买,偷吃了记得擦干净嘴再回家。”
说得蒋幼娘又忍不住笑,气恼道:“我就这么傻么!”
蒋二娘突发奇想,说:“我只怕弟弟这一走,安家的偷鸡案就要告破了。”
这几个月来,谢青鹤一直在摸安家的肥鸡,隔两三天就要偷上一只,在荷塘边烧烤。
自从听说安家要叫那看守鸡笼的仆妇花四娘赔银子之后,谢青鹤偷鸡的时候就会带些大钱碎银放在鸡笼边上。花四娘对此大为惊异,直说这是心善的黄大仙下山打牙祭——知道主家叫她赔钱了,居然还知道给银子!
如今谢青鹤去了邻县,自然不必再去偷鸡吃,安家的肥鸡也不会再被黄大仙收走了。
谢青鹤微微一笑:“黄大仙也得读书。”
※
庄家是羊亭县大族,城南大半瓦舍都是庄家旧居,庄老先生就住在临近浅水的庄园里。
庄老先生是位慈心仁爱的老师,为前来求学的贫困学生提供两餐一宿,代价是住在学舍里的学生要按照排班负责一部分家务,或是洒扫庭园,或是替老师整理书库、抄写书籍,性质非常飘忽。
蒋家是极其溺爱儿子的,自然不会让儿子去住学舍,更不会让儿子去扫地倒粪。
所以,蒋占文托关系在浅水的庄园附近,赁了三间屋子,让儿子带着女儿住进去。这三间屋子是与人合租一院,两面开门,倒也互不打扰。因庄老先生的缘故,庄园附近的屋舍都不便宜,这已经是蒋占文力所能及找得到最好的地方了。
谢青鹤与蒋二娘到了羊亭县,找到了蒋占文所说的院子。
“说是三间屋子,中间还有个天井,这处也可以砌个灶台,或是用炉子也能生火。”蒋二娘反倒是非常高兴满意,“这里能放桌子吃饭,有光线,写字也好。我就住那间小屋子,你住大的。”
谢青鹤点点头,说:“先把东西放下,暂时安置下来吧。灶台就不要砌了。”
蒋二娘高兴地说:“也是。炉子也一样。”
谢青鹤说:“我们不住这儿。”
蒋二娘一愣:“啊?”
“明日我去见了庄先生再说。”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打算读书,也没必要挤“学区房”。
蒋二娘是个极其勤快的女人,不及打开包袱,她先收拾起屋子。谢青鹤见她提着水桶出来,只好跟着起身,说:“我去提水吧。”
蒋二娘连忙阻止他:“你是读书写字的人,哪里能让你干这些粗活?打小你也没干过,哪里就提得动水了?别动别动,你先坐,我把桌椅擦干净了,马上就给你泡茶。”
谢青鹤跟她沟通无效,收缴了她手里的水桶,径直出门。
——大概也只有蒋家这么奇葩的家庭,才会有女人提水砍柴,男人喝茶发呆的奇景吧。
谢青鹤走了五趟,把家里的水缸填满,说:“以后这些粗活,二姐姐就不要做了。”
蒋二娘看着满满当当的水缸,居然感动得哭了一场。
谢青鹤回到屋内,关上房门,两只胳膊直打晃,他只得缓缓舒展打拳,缓解身体的不适。
这皮囊打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干过粗活,偏偏又没有任何修行资质,是个大写的废柴。这几个月谢青鹤一直在锻炼,灵巧精微的活儿都能做,强体力就没办法了,蒋占文和张氏都盯得太紧,谢青鹤去厨房端碗菜进门都要大惊小怪,实在没有锻炼的条件。
偏偏在蒋二娘面前又不能丢了男人的尊严,每次两桶水,整整跑了五趟!
胳膊在哭泣。
谢青鹤目无表情地敛息收功,做了两个决定。
第一,从今天开始,要好好锻体。这个废柴皮囊怎么行走天下?
第二,明儿去买个小厮。
——能担水劈柴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