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溺杀(3)

谢青鹤新得的皮囊正是年轻长身体的时候,一觉睡醒肚子咕咕叫,早上吃的两个馒头不顶饿。

他故意翻身,那边蒋家三姐妹马上被惊动,蒋元娘和蒋二娘都围拢了上来嘘寒问暖,唯独蒋幼娘悻悻地站在一侧。听说弟弟饿了,蒋元娘马上出门端吃的,张氏的大嗓门在外嚷嚷:“他说要吃他二姐做的酒酿,你来显摆什么?尽显得你能耐?”

谢青鹤觉得刺耳极了。

蒋二娘和蒋幼娘却仿佛习惯了张氏的挑剔,对门外的训责无动于衷。

没多会儿,房门推开,张氏端着汤药进来,说:“洲儿,快把药喝了。一直给你温在水里,娘摸着将将好,一口就闷了……”

端到面前黑漆漆的一碗药,散发着腥苦的味道,谢青鹤饿着肚子只想吃饭,光着闻着这味儿就能想象一碗药下去会多么酸爽。不过,自己装的病,这药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这边谢青鹤喝药,那边张氏指着二娘支使:“你去给弟弟煮酒酿。”

蒋幼娘趁势跟着二姐一起溜出门。

留下张氏对谢青鹤嘘寒问暖,满口心肝宝贝娘的儿呀,谢青鹤面不改色虚以委蛇。他从张氏的言辞中感觉不到多少慈爱,张氏爱的是儿子,蒋英洲或是蒋荣洲都行,不拘哪个,是儿就行。

没多会儿,蒋占文也进来了。

他先问了儿子的病情,努力表达自己的慈爱,转头就问张氏衣裳袜子在哪儿云云。

原来安家有贵客到了,连着几天都在待客。这种宴请既要热闹又要体面,自家嫡系上得了台面的子弟人数不多,旁支要么辈分大处处都得供着太讨嫌,要么年纪小不会讨好,如蒋占文这样会说话来事、又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被邀请去赴宴作陪就非常抢手了。

这种场合必得注意形象,一次露丑,今后的营生就会非常危险,所以,蒋占文绝不能出错。

张氏只得放下儿子,去伺候丈夫出门。

谢青鹤又听见她在门外吆喝:“幼娘?还不快进去守着弟弟!”

蒋元娘说:“娘,我在呢。”

谢青鹤自认装得不算很严重,也不是一病不起的样子,怎么就搞得他身边不能离人了?一波一波的就没断过。

蒋元娘进门之后,把放在桌上的各色包裹指了指,说:“这是红糖,这是红枣,这是桂圆——桂圆可不便宜呢,你得仔细着吃。还有一包银耳,是润肺的,用一点猪油化开才煮得好……这个是你要的徽州墨,歙州砚,湖州笔……你要的那考篮啊,镇上没有,改明儿姐夫铺上伙计去县里采买,一准儿给你带回来。”

指点完了桌上的包裹,她走到床边,摘下自己腰间绣得精致的荷包,掏出一张银票。

不等谢青鹤说话,她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悄声说:“你拿着自己花。”

谢青鹤看着这位姐姐。蒋元娘长得不如两个妹妹那么好看,眉毛修得弯弯细细的,脸如银盘,十足温婉,她比蒋英洲大了七岁,蒋英洲从小就是她背着长大的,姐弟二人的感情尤为不同。

与不施脂粉的蒋二娘不同,蒋元娘似是嫁了个有钱的夫家,一张脸涂得白白的,脸颊一抿绯红,看上去正是目前最时兴的妇人妆容——贫门小户的女子一干活就淌了满脸汗,哪有条件涂脂抹粉?

蒋元娘抹着妆回娘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过得极好,是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生活。

她坐在谢青鹤床边,谢青鹤很容易听见她的呼吸。不过,这皮囊五感六识太一般,谢青鹤也拿不准,借着贫门小户之间姐弟不太守着男女大防,他接了银票之后,故意拉着蒋元娘的手,说:“打小就是长姐最疼我。”

蒋元娘也没注意被弟弟牵住了手,含笑道:“你是我背着长大的,我不疼你去疼谁?”

“姐姐当年出嫁,家里就没给多少钱压箱。姐姐也该留些体己钱。如今独身一人有姐夫养着也罢了,以后有了孩子,他兄弟嫂嫂都那么大了,家里只怕分不出多少银钱,也要读书娶妻,都是流水一样的花销,姐姐该存些钱了。”谢青鹤已经探知了蒋元娘的脉象,这番话就不是无的放矢。

蒋元娘好端端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强忍着没有流泪,掩饰地笑道:“你也想得太远了。你也知道你姐夫前头有两个儿子,也不愁家业没人支应,我倒是不想生……哪个妇人生孩子不是鬼门关?”

正说着话,蒋二娘端着煮好的酒酿进来,说:“大姐,爹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他去安家恰好坐你的车。”

蒋元娘一愣,连忙站了起来,说:“好。那我……阿弟,姐姐先回去了,你好好儿的啊。”

谢青鹤点点头:“长姐慢走。”

看着蒋二娘端来那一碗热腾腾甜丝丝的酒酿,谢青鹤的感觉就更不好了。这会儿嘴里还是一股腥苦的汤药味儿,马上再来一碗看样子甜齁了的酒酿,神仙也顶不住啊!

“长姐说带了猫耳朵给我,二姐,你拆给我吃。”谢青鹤果断求生。

蒋二娘就把酒酿放在床头柜上,去看桌上的纸包。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倒是好分,什么红糖红枣银耳都是一样的油纸包着,只能一个个察看。除了红糖沉一些不容易混淆,红枣桂圆银耳都挺像猫耳朵,何况蒋元娘还买了些冬瓜糖、橘皮糖之类的东西。

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要的猫耳朵,蒋二娘拿手帕捡了几块,说:“你病着呢,少吃几个。”

若是蒋英洲必然要生气发飙,蒋二娘说得有些战战兢兢,哪晓得谢青鹤就点头没任何抗议之词。见弟弟乖乖地吃猫耳朵,蒋二娘越发觉得弟弟生病了懂事了可爱了,满眼欣慰。

“二姐姐不觉得奇怪么?”谢青鹤突然问。

蒋二娘抿嘴笑道:“不奇怪呀。我们弟弟长大了,懂事了。真好。”

谢青鹤:“?”

蒋二娘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表错情了:“呃,你说什么奇怪?”

“长姐来探病,给我带红糖红枣桂圆?这要是不事先说明白,只怕姐夫家里还以为是二姐生孩子坐褥吧?”谢青鹤道出可疑之处。

“这红糖红枣都是补血的好东西,桂圆干也是滋补上品,不易得呢。你是嫌大姐给你买的东西不好?她今儿来家里留了二十两银子,你要吃人参也尽够了,她对你可从来不小气。”蒋二娘替大姐鸣不平。

谢青鹤抿抿嘴,真的带不动。

蒋英洲认为他二姐狡猾,谢青鹤真没觉出来,蒋二娘不就是个憨憨么?

他掀被子下床,走到书桌前,想要提笔写字,砚台里干干净净,只好挑了墨条加水一点点化开。他这边熟练地悬腕磨墨,蒋二娘满头雾水:“你还生着病,明日再用功也不迟。”

谢青鹤写了个妇人小产后调养的方子,与蒋元娘给的银票一起交给蒋二娘,说:“二姐姐明日有暇,悄悄地去铺子里抓两副药,给大姐姐送去。”

“啊?大姐生病了吗?”蒋二娘想起蒋元娘抹得厚厚的脂粉,再看看堆在桌上的红糖红枣,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原因,“哎呀!这可……唉!”

她用嘴把方子上的墨迹吹干,折好揣进怀里,突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你写的方子?”

谢青鹤随便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说:“我读了这么些年书,给人瞧病也是寻常事。你若是不放心,拿着我写的方子,抓药之前先问问大夫,大夫说可以抓你再抓。”

谢青鹤抓出来一本《周易正义》,与医术药理全无关系,蒋二娘大字不识,只看见那本书厚厚一侧,顿时心生敬畏:“是,书里什么都有,这我也知道。”马上对弟弟拜服不已。

谢青鹤又叮嘱她:“长姐既然不想声张此事,二姐姐也替她收好秘密吧。”

这年月妇人小产绝对是最倒霉晦气的事情之一,不单夫家嫌恶,若是小产不久的妇人往娘家跑,娘家也会深为不满,认为把晦气带回了娘家。蒋二娘知道自家爹妈的尖酸脾性,哪里敢声张?她竖起食指,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泄露姐姐的秘密。

至于弟弟怎么知道大姐小产的这件事……弟弟连药方子都会开了,那不得学会望闻问切啊?

蒋二娘脑子慢慢转过来弯:“那你怎么……还要请邱大夫?”

邱大夫医术好,弟弟医术差。是不是应该找借口把大姐约出来,带她去邱大夫那里看诊?

谢青鹤把那碗看上去就甜齁了的酒酿看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二姐姐以为呢?”

蒋二娘茫然地看着他。

谢青鹤起身走到她面前,用不大符合俗礼的姿势,将蒋二娘轻轻拥入怀中,尽量轻柔不惊动的说:“二姐姐,我都知道了。徐家咱们是必不会再回去的。有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蒋二娘吃惊地推开他,满眼惊慌又遮掩的笑容,模样却似要哭出来:“你在说什么呢?我已经出阁就是徐家的人了,外人都叫我徐嫂子,徐婶子,徐蒋氏……我……我……”

看着谢青鹤没有一丝玩笑的眼神,蒋二娘憋屈多年的痛苦顺着眼泪簌簌而下,嘴里却发不出嚎啕之声,只干巴巴地说:“不,你不懂,你还小。我若是回家,幼娘说不了好亲,你也娶不上好媳妇……你姐夫他真的,真的很好……我想要什么,他都依着我……”

谢青鹤理解蒋二娘的挣扎。

蒋家看似不缺衣食,可是,蒋占文和蒋英洲过的日子,已经超出了家庭开支的正常水平。蒋家想要供给蒋占文、蒋英洲父子的高质量生活,必然要压榨张氏和三个女儿的饮食衣饰。

蒋二娘在娘家也是终日辛苦劳役,吃着粗茶淡饭,被亲娘处处挑剔数落、时时训斥。

嫁到徐家之后,活儿是一样地做,因家里人口简单,婆母爱唠叨却也是个实在的勤快人,所以,蒋二娘出嫁之后,反倒不如在阁时辛苦。最让蒋二娘感动的是,在婆家吃饭很平等。

新婚当天,丈夫就说了,有我一口饭吃,不会叫你喝汤。所以,在婆家里,要么婆婆独自吃肉,要么全家三口一起吃肉,没有婆婆丈夫吃着,独她一人粗茶淡饭的时候。

所以,哪怕丈夫有爱打老婆的毛病,蒋二娘也悄默默地忍着,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娘家就比婆家好吗?在娘家就不挨打吗?张氏打女儿也从来不手软!

好歹在婆家还能好好地吃饭,还能从婆家掏些钱来,贴补爹和弟弟。不比在娘家好?

蒋二娘没有太多的选择。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婆家,在阁还是出嫁,她都在不停地吃苦,不停地辛劳操持,没有过上一天被呵护娇宠的日子。

蒋二娘啪嗒啪嗒掉了许多泪水,谢青鹤才给她擦了擦脸,说:“我给二姐姐说个故事。”

蒋二娘被他弄得彻底迷糊了,茫然地看着他。怎么又要讲故事?

“从前有个好姑娘,所托非人,在婆家吃了很多苦。她想和离归家,婆家不同意,娘家父母也不肯接纳。这时候,被她照顾着长大的弟弟说,姐姐,你家来吧,我养你一辈子。姐姐信任了弟弟的保证,离开婆家之后,跟着弟弟生活,度过了幸福快乐的一生。”谢青鹤说。

蒋二娘又震惊又好笑,觉得这个故事荒谬极了,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然而,蒋英洲此人,实在不足以信。蒋二娘宁可相信痛打过自己又软语哄劝的丈夫,也不会相信弟弟。哪家的媳妇不挨打?至少丈夫说话算数,给她吃饭从来没亏待过她,给她花钱也从来不含糊。

弟弟?弟弟是靠不住的。

蒋幼娘拿着针线进门,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她是想借蒋英洲屋内的灯光做针线。哪晓得进门才发现生病的弟弟并没有睡觉,她转身就要离开——弟弟的光是不能明着沾的,蒋英洲不许她来借光。

哪怕她搬了小板凳在窗外坐着,蒋英洲都要嫌弃,说,有人守着,我如何静心读书?

其实,蒋英洲压根儿就不肯夜里读书,他晚上点灯也都是在翘脚玩耍。

蒋幼娘气不过与他吵了两句,被偏心的张氏拉着,在廊下罚跪了大半夜,从此以后,蒋幼娘再不敢去借蒋英洲屋内的光。

谢青鹤想起张氏上午问过蒋幼娘,帕子绣完了没有?说是要交出去了。

若不是催得急,蒋幼娘还真不敢进来。

他才要留蒋幼娘在屋内坐下,蒋幼娘已看见蒋二娘流过泪湿漉漉的眼睫,顿时冲了进来,皱眉质问:“你又要做什么?二姐好心回家来照顾你,你惹哭她做什么?你说什么混账话了?”

蒋二娘一辈子吃惯了苦,被训斥责骂都不会哭,只是受不了被人关爱。

刚刚弟弟说的话才把她闹得眼泪簌簌,妹妹又冲进来维护她,她一时感怀失声,只说了一句没事,不是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只能拉住妹妹的手,让她不要去吵弟弟。

蒋幼娘简直是新仇旧恨积攒在一起,恨不得挠蒋英洲一个窟窿,声音自然尖利:“你到底……”

“你还反了天了?昨天就不依不饶,弟弟都病倒了,你还要来闹事!”张氏砰地推开门,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冲着蒋幼娘挥舞,“你一个女子,不识得温柔安静,天天跟兄弟吵架,知不知道男尊女卑,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

张氏已经冲到了面前,蒋二娘连忙护住蒋幼娘,哪晓得鸡毛掸子被谢青鹤钳在手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氏愣愣地看着儿子,呆了一瞬,突然问:“儿啊,快松手,打坏了没有?”

谢青鹤并不松手,将张氏的鸡毛掸子没收,冷着脸说:“娘,你嗓门大,吵得我耳朵里嗡嗡地疼。手倒没关系,现在头疼。”

张氏也知道自己嗓门大,顿时讪讪:“啊?啊。那你要不要躺一躺?叫你二姐按一按?”

“时候不早了,娘吃了晚饭早些睡吧。二姐姐会照顾我。三姐姐待会儿给我念几本书,哄我睡觉。”谢青鹤说。

张氏正想叫幼娘去烧火做晚饭,吃过饭还要给她打洗脚水,哪晓得两个女儿都被儿子征用了。

天大地大,除了丈夫,儿子最大。张氏也隐约觉得儿子对自己不满,跟女儿们变得亲密了些。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她才是娘,是儿子未来妻子的婆婆,未来子女的祖母,家里唯一的女主人。

偶尔一次被儿子怼了,她闷闷地转身离开,临走时还狠狠瞪了幼娘一眼:“你要再跟弟弟吵架,手板给你打烂。”

这话中的恶意太可怕,蒋幼娘从未见识过这么可怕的娘亲,不安地瑟缩了一下。

直到张氏离开,谢青鹤才把鸡毛掸子竖在桌边,借着灯火看了看手掌。

张氏打女儿是真的心狠。谢青鹤只看见自己白皙的手心鼓起一道红肿的血檩子,受力最重的地方已经破了皮。这若是打在皮娇柔嫩的女孩儿身上,只怕几天都不会下去。

蒋二娘也凑近来看了一眼,居然就拆下腰间的荷包,倒出一点儿药粉敷了上去:“还好是左手,不耽误写字。”

蒋幼娘看看她,又看看谢青鹤,突然问:“二姐姐,你荷包里装的是止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