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伏传向朝廷请授丞相之职,开府治事,原本只是为了收拢韩家兵权,占据名分。

等他真的穿上一品官服,在丞相府召聚群臣治事之后,他才突然发现,原来后赵朝廷一直都在用一种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治理天下。

“韩琳只管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兵他自己管,粮就问户部要。问题是户部上哪儿筹粮?这些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外郡就是收不上粮食来,全天下都知道是世家势大不肯上税,金殿上全他娘亲的哑口无言,还敢骗小皇帝说,这农田有肥有瘦,种上几年肥力不够就成了薄田,上好的种子撒下去都种不出东西来,所以风也好雨也柔,种不出粮食也是上天安排!”

“韩琳不管这么多,反正他要养兵就不能缺粮,只管去催李金芳。”

“李金芳是韩漱石的姨表弟,韩琳进京之后,前头的户部尚书也说没粮拨放,被韩琳革职之后,把李金芳提了上来。外郡不上税,户部主官能有什么办法?李金芳就带着人去外郡抢。”

“当时韩琳出兵打外郡,跟闹贼没什么关系,就是底下不上税,朝廷空架子,韩琳想不通。”

“谁曾想辛辛苦苦从南郡周旋进京,威风凛凛官居一品,居然还得自己掏钱贴补天下?照韩琳的话说,就跟小媳妇抢着管家,接了账房才发现每日支用的倒比进益还多,要支应家用还得填自己的嫁妆银子,这事——不能够。”

“现在外郡都打了个七七八八,钱粮是勉强能收起来了,李金芳那儿还养着一支兵马,春秋两季都要下乡去收税。”

……

谢青鹤与伏传吃过晚饭,屋内点着灯,二人就歪在榻上聊天。

伏传这些天都在丞相府干活,早出晚归,前几天就是闷不吭声吭哧吭哧干活,回家都没怎么缠着谢青鹤,这两天理出头绪了,情绪也完全炸开了,忍不住要跟谢青鹤吐槽。

谢青鹤一只手玩弄着伏传垂下的长发,静静地听着。

伏传侧头看他:“既然要收皇粮国税,地方上的事也总要管一管吧?我在丞相府里坐了几天,把韩家那摊子事勉强理清楚了,我就发现很奇怪啊,为什么只看见兵和粮的奏事,也没见其他?”

“你猜怎么着?长史跟我说,工部最近没什么事,都是请安折子。照旧例,给宫中请安的直奏台阁,给丞相请安的就直接发回去了。打从韩琳那时候就不看。我问,那除了户部和工部,其他衙门都不奏事?长史说,反正也没啥事啊……”

“反正也没啥事啊!没啥事啊!”伏传气得坐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榻沿,“没啥事!啊!”

谢青鹤安抚道:“这些年世家势大,朝廷连粮食都收不上来,六部也只是摆设罢了。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韩琳入京之前,朝廷只靠着皇室内帑支应,许多事也是有心无力。你如今有了兵权,又有丞相司职,一点点改善就是了,往事不可追,不要生气了。”

伏传回头狐疑地看着他:“大师兄早就知道是这么个朽烂模样?”

谢青鹤不禁好笑:“你也是熟读史书,但凡世家势大、皇室衰微的时候,不都如此?”

“可是,各部都不奏事,地方上要有了灾祸,朝廷如何施救?外郡的刑事死狱,不也得奏报京城复核?我原以为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怎么这里……都是不管的?”伏传最愤怒的一点在于此。

如今的后赵皇室根本没有从下往上的通道。

京城有圣旨可以颁布天下,外郡却没有奏报入京的渠道。

一县之长就可以随手勾决人犯,说斩立决就拉出去明正典刑直接砍了。各地受灾都是自我解决,反正找上面也没人搭理——皇帝倒是想赈灾,国库没钱啊。

“我记得《凉砦笔记》里写过这事,姬巽……嗯,先帝年轻时,华安蝗灾,他觉得灾民可怜,决定动用皇室内帑赈灾。先帝私库里粮食少,朝臣就建议,要不花钱去华安附近几个郡买粮,运粮进去人吃马嚼也是一笔耗费,先帝觉得此言有理,就从内帑里拿了二十万白银去买粮。”

“特使带着银子去地方询价,因华安蝗灾之故,附近粮食都涨价了,二十万白银杯水车薪。”

“先帝想说涨价也很正常,私下把华安附近几个世家的官员召进宫里,好声好气商量了一回,约定共克时艰,那几家也答应了,不单要平价放粮,还愿意捐出银钱粮草赈灾。”

“先帝很高兴,又从内帑里拨了三十万两银子,想把赈灾之事办得漂亮一些。”

“这事最后是什么下场,你应该也知道吧?”谢青鹤问。

庆显三年,华安蝗灾。

庆显四年春,华庆县谣传神人下凡,在匠户杨骏的带领下,力神教聚众作乱,县衙被推平,县令并一干役吏皆死于逆乱。这场贼乱没有持续很久,庆显四年夏天就被平息。

杨骏的供词就很灵性。我反国贼,不反陛下。

先帝派了钦差去问此事,才知道原来去年花了那么多银子赈灾,华安郡的百姓就没吃到一颗米。

内帑花了四十万银子去买粮,银子流进了世家腰包。粮食压根儿就没出库,假装发给了百姓。至于说那几个在先帝跟前打包票说要捐钱捐粮赈灾的官员,嘴里吹得响亮,负责赈灾的官员还真给他们写了收条,实则一毛钱没出,一颗米没出——山高皇帝远,皇帝哪儿知道贱民吃着朝廷发的米没有?

把先帝气得在金殿上骂娘。不止是庆显三年赈灾的银钱,庆显四年初,那帮混账还借口帮华安农民复耕,坑了先帝一笔买青苗的银钱。

“从前政令不行,这事是不好管。外郡都打下来了,还这个鬼样子。”伏传头疼。

谢青鹤微微一笑,指了指屋内的书柜:“喏。”

伏传不解:“那是什么?”

“我打算整理几册适用各色器皿服色的图样,这些日子也会很忙。”谢青鹤摸摸他的背心,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不必想着回家陪我。自然,若是你忙不过来了,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帮忙,我那几册图样慢慢做也是无妨的。”

伏传才醒悟过来,原来是让他放心去做丞相,不必惦记着家里。

韩琳是个只管兵粮不管民生的丞相,伏传此前看韩琳过得十分惬意,每天大把时间逍遥饮宴,真以为做丞相十分清闲。现在才知道韩琳做的一切,根本就是十足荒唐!

伏传要六部都运转起来,才能真正管制天下。以目前六部几乎全废的情况,那就有得折腾了。

谢青鹤跟伏传聊了半夜,相拥而眠。

次日,二人各行其是。

伏传去丞相府,谢青鹤进宫。

谢青鹤中午就回了家,还真的把他书柜里的册子找出来,画了几个服色用的图样。

伏传喜欢用鹤纹,谢青鹤再不喜欢也被他带歪了,又觉得小师弟画的鹤纹神韵虽在,意境差些,与其叫小师弟天天强行打戳,不如由他自己统一标准。画了几张之后,修行练剑,还跟陈老太和三娘聊了一会儿,指点修行。

伏传又没有回来吃晚饭。

谢青鹤也习惯了,独自吃了饭,坐在灯下等小师弟回家。

一直到等到二更时分,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侍人只陪着伏传到院门口,伏传提着灯气冲冲地走回来,谢青鹤刚刚抬头,伏传脸上的怒气就散了,噗地吹了灯笼,上前施礼:“大师兄。”

“是在生气呢?吃了吗?”谢青鹤将自己的茶端给他。

伏传接了茶咕噜咕噜喝了,解开斗篷,说:“吵了一天架!气死我了,明儿我要带着陈阿姆!”

谢青鹤也没有问为什么吵,因为伏传是个话痨,他自己就会喷出来:“我说要六部奏事,长史就拿眼睛瞅我。把六部尚书招来丞相府商量,廖关先跳出来反对!——廖关大师兄知道吗?就是吏部那个矮胖子,胡子这么长,说话捏着嗓子那个!”

谢青鹤不怎么认识,不过,这也不是重点,他点点头,帮伏传拆了戴了一天的小冠。

“廖关说,本朝崇黄老之说,讲究的就是无为而治。正所谓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朝廷就不该一直骚扰地方,应该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我还没怎么样呢,他跟李金芳就打了起来!”伏传气咻咻的,“王齐师那几个就躲在一边用嘴拉架,邓否不是才当了礼部尚书么?这个货没憋住,我都听见他捂嘴偷笑了!”

谢青鹤也忍不住笑了笑。

李金芳是户部尚书,专门帮韩琳搜粮的,每年都会带兵去地方抢粮食。吏部尚书廖关早就看不惯了,也是伏传新官上任,廖关笃定伏传不会擅杀一部长官,才会跳出来跟李金芳对掐。

所谓黄老之说,只是世家势大、朝廷羸弱的遮羞布罢了。

朝廷无为而治,使民自治。怎么自治?乡绅乡老,皆为世家鹰犬。

“难道没吵赢?”谢青鹤问道。

伏传摇头:“也不至于吵不赢。我将手放在木案上,‘不小心’拍了一掌,木案四分五裂,他们就不跟我犟嘴了。”

谢青鹤点点头:“也是个办法。”

“那我也不能说一句话就拍一个桌子吧?我今天跟那几个老滑头商议,座前的茶案拍碎了,写字的书案也拍碎了,我还把厅上几个待客用的边桌都拍了……拍到后来满地碎渣子,他们是见缝插针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要不拍桌子他们就跟我犟嘴,没见过脸皮那么厚的人,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大郎悄悄进来问我,要不要给我送几张桌子来!”伏传气坏了。

谢青鹤光是听伏传抱怨都要笑坏了,也不知道今日丞相府是个什么情景,难怪邓否要偷笑。

伏传脱了外袍,换上木屐,转头发现盥洗室里水都放好了,回头来亲了谢青鹤一下,宽衣翻身下水,一边洗澡,一边跟谢青鹤强调:“我明天肯定要带着陈阿姆去!”

谢青鹤手持烛台进来,就在屏风处坐下,说道:“也是。叫陈老太拍桌子,比你拍桌子体面。”

伏传听出他玩笑中的不认同,从水里浮起来,趴在澡盆边上:“那我也不能真的为这事杀人啊。如今的六部长官是我和韩琳千挑万选出来的,身份才干都合适……”

谢青鹤反问道:“你也说六部无事。既然无事,才干又有何益?”

伏传被问住了。

什么活儿都不干,摆个木雕不一样吗?木雕至少不会顶嘴吧!它还不吃银饷!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从澡盆里跳了出来,非要湿漉漉地骑在谢青鹤膝上。

谢青鹤不大喜欢这么湿答答的样子,只是伏传搂着脖子要亲,他一时色迷心窍,也就半推半就地将伏传搂在了怀里,正得趣时,伏传贴在他耳边,咬着他耳朵问:“大师兄,你手快呀,今夜给我雕几尊人像好不好?”

被小师弟这么缠着央求,莫说几尊人像,现成修个长城谢青鹤都可以!

两人从盥洗室出来,屋内缠绵了一回,伏传也不肯睡觉,非要看雕像。

“你近日事忙,早些休息吧。明日睁开眼,就能看见雕像了。”谢青鹤非常温柔。

伏传也不好意思叫谢青鹤熬夜辛苦,自己呼呼大睡,一定要跟着。

谢青鹤把他放回床上,说:“我明日无事,白天眯一会儿也无碍。你非要跟着我,我只能随手给你弄几个像人的东西。你快去睡了,大师兄给你好好儿地雕,慢慢地拾掇,惟妙惟肖保管喜欢。”

“那我……”伏传想起从前。也是他想要什么,自己做得不好,大师兄都会帮忙办妥。

“从前我想画景,大师兄也帮我画。”伏传觉得很甜蜜。

谢青鹤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前事。他可不觉得甜蜜。那时候伏传与他名义上结为道侣,他还跟伏传不谐,死活不肯与伏传亲近,眼见伏传忍着躁动日日退避,才会觉得很对不起伏传,处处补偿。

那时候的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小师弟却茫然不知。

“去吧,去睡吧。”谢青鹤摸摸他的耳朵,“你想要什么,大师兄都会给你。”

伏传兴冲冲地起身亲了他一下,才倒回去裹紧被子,闭眼片刻又倏地睁开:“大师兄,谢谢!”

谢青鹤也不是非得每夜睡觉。他很多时候夜里都是躺着,放开五感六识,以人间道观摩众生。与伏传定情之后睡得倒是多了一些,也只是贪恋小师弟伏在怀里呼吸与体温,喜欢在伏传睡着之后,静静地抚摩陪伴而已。

这会儿伏传在六部尚书那儿吃了亏,想要找场子,谢青鹤也乐得给小师弟帮把手。

不就是雕几尊人像么?举手之劳。

要做人像就得有合适的木料,家里肯定没有,半夜三更也不好找人去寻。谢青鹤想了想,记得祈天阁被雷劈火烧之后,最近还在修缮。于是去祈天阁扛了六根柱子,带回家里雕刻。

他做手工精熟无比,从祈天阁修缮工地顺了一套刻刀,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刷刷动作。

伏传在屋内睡得正香。

谢青鹤心无旁骛,六根柱子一齐划出雏形,再作细节上的调整。

刻刀在木料上飞舞,长条细屑不断落下,原本粗苯的雏形也在逐渐精细,变得生动。

气温一点点变凉,院中打起晨露,天空变成深邃的蓝色,灯笼里的烛火早已烧灭。谢青鹤居然还有空去屋内取了颜料,给六尊人像一一上色。

伏传趿着木屐披着外袍出来,刚想喊人,目光就被院子里的六尊人像吸引了。

谢青鹤显然完全了解他的想法。

这六尊人像与人等高,全都穿着二品官服,正是六部尚书的官品,雕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打眼一看,简直就像是六位高官并排站在一起。

最让伏传震撼的是,谢青鹤替他骂人了。

这六尊人像里,一尊用笏板挡住双眼,一尊用手捂着耳朵,一尊紧抿着嘴,一尊左袖清风右手金玉,一尊舌灿莲花手持笔刀,一尊作势写字,案上满布鲜血。

“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知而不言。”

“沽名钓誉、伪作清贫。”

“口含天宪却曲解上谕。”

“代天牧狩却以民为牺牲。”

伏传一尊尊人像读来,并未想起昨天与六部尚书吵架的愤怒,反而有一种纵横千古的荒凉。

一代一代又一代。金殿之上,曾经站了多少文臣武将?名传千古的贤臣名臣稀少,坏得让史官浓墨重彩记载的奸臣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最多最多的,就是与谢青鹤雕刻出来的六尊人像相似的庸官。

“庸臣六像。”伏传用手抚摸近前的人像。

谢青鹤不及阻止。

伏传摸了一手朱砂,尴尬地看着谢青鹤:“还……没干啊。”

谢青鹤无奈地挥手:“去洗了吧,我给这里补一笔就是了。”

伏传蹲在荷池边洗手,吞吞吐吐地说:“李金芳是自己人,我也没打算给户部送人像……”都怪昨晚没说清楚,大师兄刷刷刷弄了六尊人像出来,若是少了一尊不用,岂不是荒废了大师兄的心血?

谢青鹤专注地补好颜色,说:“留一尊在丞相府就是了。”

伏传拿毛巾擦手,走了回来。

谢青鹤虚指了案上鲜血的人像,说:“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①。既然代天牧狩,姿态放低些,礼敬庶民万物才是正道。你要做丞相,把这尊人像放到丞相府门口,出入时看上一眼,有何不可?”

伏传放下毛巾,一揖到地:“谨领训。”

安戌和李子到点来送早餐,伏传就让秦亥使人来搬人像,除了户部,其余五个衙门各送一尊。秦亥也不知道家里怎么突然多了六尊人像,连忙使人来搬。

谢青鹤喝了一碗粥,才想起叫人去祈天阁那边知会一声,丢了六根大柱子,管事要跳脚了。

人像搬走了,早饭也撤了下去,院子里又恢复了清静。

伏传装模作样去屋内梳头,男人挽个簪子戴顶小冠是有多难?谢青鹤就听见小师弟在哪儿折腾,簪子都砸地上三回!明知道伏传故意撒娇,他还是洗了手,打算去给小师弟梳头。

哪晓得伏传压根儿就志不在梳头,翻身就挂在他身上:“大师兄,我知道你昨夜太过辛苦,不过,你白天眯一会儿养养神,咱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吧?”

谢青鹤摸着他温热的腰身,低声道:“我自然是最守规矩的人。”

例行的规矩之后,伏传神清气爽地起身。这会儿去妆镜台前梳头,突然间梳子也听话了,簪子也乖顺了,三两下就把头发梳好,还记得回头亲了谢青鹤一下:“大师兄,我去吵架啦!”

谢青鹤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心中莫名动了一下,眼含微笑:“祝凯旋。”

伏传离开后,谢青鹤并未卧床补眠,一夜未睡依然精神旺健,遂起床活动。

他让人打扫了院子,自己在屋内画了几张服色。巳时,三娘来了一趟,帮着沏茶送水果,问候起居。谢青鹤跟她聊了两句,得知伏传真的把陈老太带走了,也有些哭笑不得。

炫耀武力没什么意义,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上的都是人精,不至于看不懂眉眼高低。

昨天那几个之所以跟伏传犟嘴吵架,无非是看准了伏传存着两分忍让之心,认为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伏传入宫请封的时候,这几位尚书怎么不曾出头来阻止?当然是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敢商量。

伏传做什么都是第一次。

第一次掌兵权,第一次做丞相,第一次切身实际地掌握着万千生民的生死福祉。

他既然没有掌权做主的经验,就得照着前人的规矩来办事。以前躲在韩琳和韩珲身后,如今走上前台,就老老实实地照着官场潜规则行事。

他这几日烦闷琐碎,跟谢青鹤倾诉之后,谢青鹤一句话就把他拽了出来。

——在人家玩得精熟的规则里游戏,伏传一个小朋友,玩得过那群经验丰富的老滑头么?

不要玩人家制定好规则的游戏。

伏传今天就是去掀桌子了。

“陛、陛下……伏伏伏伏……”宫监结结巴巴地半晌说不出来。

皇帝正在临摹谢青鹤留下的市井图,听了半天都没听到重点,没好气地问:“扶什么?阿二,你来说!”

叫二七的宫监上前一步,回禀道:“陛下,宫外来报,说伏丞相把吏部廖尚书,兵部袁尚书,礼部邓尚书,刑部王尚书,工部萧尚书……全都革职了。”

皇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革职?!全部?”

六部尚书的任免极其谨慎,连皇帝都不能一言而决,必须九卿共议。伏传居然独断专行,自己就把尚书“革职”了,何其狂妄?

宫监二七小声说:“回陛下,也不是全部。户部李尚书没事。”

“为什么呢?伏丞相为什么要去拆了六部?”皇帝完全想不通这件事。

这时候小道消息早就满天飞了,昨天伏传在丞相府里跟六部尚书吵架,廖关和李金芳还打过一场的事,在各家各户都传得沸沸扬扬,毕竟人多嘴杂,廖关和李金芳还都挂了彩。

宫监把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强调是流言,反正皇帝也没有宫外的渠道,听啥都没个准信儿。

“今日伏丞相就抬了五个人像去部院,听说几位尚书看见人像脸色就变了,当时就想叫人抬出去。抬人像过去的就是伏丞相府上的健仆,哪里肯听?守着人像不许动。”

“过了好会儿,伏丞相亲至吏部,叫廖尚书到门下站着,又把人像抬到主位去。廖尚书要与他论理,伏丞相说,您这差事木头也做得,哪儿能辛苦您亲自来干?就叫人摘了廖尚书的官帽,戴到人像头上。廖尚书气得吹胡子,吹了一会儿胡子就坐车回家去了。”

“伏丞相又过对门去工部衙门,萧尚书那边已经把人像放上去了,萧尚书挂冠而去。”

……

宫监把伏传去五部赶人的事说了一遍,最终总结:“他身边跟着陈老太,谁敢不摘帽子?!”

皇帝手里拿着细笔,在纸上心不在焉地描了几下。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权力尊严可言,伏传狂妄也罢了,那五个被“革职”的尚书,居然也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堂堂朝廷二品大员,摘了帽子就直接回家去了?不来宫中向皇帝请辞么?

“你刚才说什么?庸官六像?不是只有五尊人像么?”皇帝问道。

“据说还有一尊人像抬到了丞相府,放在了丞相府门前,用以自省。”宫监连忙回答,又给皇帝把六尊人像的模样都学了一遍。

二七是专门出宫去围观过的,谢青鹤的雕像栩栩如生,他学起来就容易。只是捂眼睛闭嘴都简单,后面几个艺术加工的人像就得比划了:“还有一尊左手袖子空空,右手穿金戴玉。”

皇帝哼了一声:“沽名钓誉佯作清廉。”

“这个是嘴里长出莲花,手里一支笔,上面是笔,下面是刀尖。”

皇帝想了一下,不大明确这一尊人像指的是哪一路庸官。

二七小声说:“丞相府门口那一尊人像,奴婢没来得及去看。”

“去看。”皇帝吩咐,“找个会画画的,临摹下来。朕要看究竟是哪六像。”

至于说被悍然革职的五位尚书,皇帝不是不想关心,而是他知道关心也没什么用处。伏传要赶人,他能怎么办?找伏传来问话,说不许赶人?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若他真的识时务,就该配合伏传,把革职的圣旨颁下。

然而,皇帝也有三分脾性。

——最重要的是,中书令是田家的人,他也支使不动。

宫门下钥之前,皇帝得到了庸官六像的临摹图。

宽阔堂皇的宫殿里,皇帝独自一人坐在灯火之中,看着悬挂在面前的六副小像,许久不动。

服侍在外的宫监都很困惑,面面相觑。

皇帝突然吩咐:“拿朕的冕冠来!”

冕冠是大礼服的一种,只有祭天祭祖大朝会等重要场合,皇帝才会佩戴冕冠。这会儿突然要冕冠,宫监们答应一声,匆匆忙忙去给他找,费了些功夫、找了好几个大太监,才开了库房捧出冠冕。

皇帝将冕冠戴在头上,看着眼前垂下的冕旒,看着悬挂在空中用笏板挡住眼睛的小像。

“民之疾苦,视而不见。”

目光挪到捂住耳朵的小像上,皇帝又把垂在脸侧的充耳塞进耳道中。

“民之疾呼,充耳不闻。”

他慢慢地将手指竖在唇边,不再说话。

下一瞬。

皇帝将价值连城的冕冠摔在地上,玉珠霎时间滚了一地。

“庸官六像!”

皇帝如此愤怒,因为他突然间觉得,将装聋作哑视为帝王之德,堂而皇之装点在冕冠之上的皇帝,好像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庸官!

“召伏丞相进宫!”皇帝突然吩咐。

门外的宫监都吓傻了,伏丞相一口气开革五位尚书,皇帝闷了一天,半夜把冕冠都摔得粉碎,还要把伏丞相召进宫里,这是要跟伏丞相摊牌玉碎么?宫监们瑟瑟发抖。

心腹宫监哆哆嗦嗦地进门,哀求道:“陛下,三思啊!这会儿宫门下钥,外边也已经宵禁,只怕不好请丞相大人夤夜入宫。明日苏先生要来学宫,陛下若有不解之处,何妨问一问苏先生?”

皇帝才意识到天已经很晚了。

他走到殿外,看着天边的弯月,在玉阶上坐下。

……这时候,伏丞相和苏子在一起吧?他们是坐在一起聊天,还是做夫妻之事呢?

因韩珲身死的时候,谢青鹤稳住了韩家局势,不肯让皇帝去挖韩家的墙角,皇帝对“苏子”隐有一些龃龉,认为苏子事君不忠(没有最爱朕),心里疙疙瘩瘩。

今日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苏子向来心怀天下,伏丞相以庸官六像整饬六部,心胸也不能以世间权术丈量。

朕何其有幸,得苏子为师,以伏先生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