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谢青鹤每隔一天进宫为幼帝授课,闲暇时候,要么在家中整理文本,要么去伏传的书房坐一坐。

伏传的书房是闲人勿进的禁地,里面放了许多近年收集的情报资料。各地矿藏盐铁地形风貌,县中世家谱系,朝中官员背景,更有许多北朝各部的人事分布、牧场方位……在南郡的时候,韩琳只想着站稳脚步不被诛杀,进京之后,韩琳想的也是如何更进一步,伏传与他的目标完全不同。

骑马人虎视眈眈,后赵朝廷矛盾重重。伏传孤身入朝,想要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史稿记载未必都一一准确,也不够详实。谢青鹤闲来无事就去翻伏传花费六年收集来的情报,越看越理解伏传的小心谨慎。朝廷对外郡的控制力太弱,世家个个都是土皇帝。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伏传借用韩琳剿匪的名义,一一凿实对外郡的实际控制,世家对此非常不满,明里暗里阻挠。

只因韩琳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背后又有伏传的声望加持,暂时没有大世家出面硬扛。且,韩琳也没有正面去挑大世家的地盘,只在各地收扫边角。两边的冲突被死死地捂住,勉强维持着朝中打嘴仗、暂时不对杠的局面。

伏传的眼界非常开阔,在他的版图内,北朝与中原是完整的。

骑马人南下,烧杀抢掠。贫民造反,还是烧杀抢掠。没有律法的乱世,哪一支势力是正义的?

至少韩琳这一支自认“王师”的军队,服从韩琳的军法管束,韩琳也接受伏传的劝说影响,令行禁止,极少扰民。单凭这一点,伏传偏心韩琳,对韩琳许多外露的野心视而不见,谢青鹤都能理解。

韩琳对外郡“群贼”有完整的剿灭计划,谢青鹤的突然回京打断了他的布局。

伏传去丞相府与他商谈,问道:“你如今陈兵京中,难道是提防我?”

韩琳故意穿着燕居常服,披头散发地窝在寝中,可怜巴巴地说:“他打我一掌,我吐血三升伤了根本,这时候哪里能骑马剿贼?我是丞相,又不是将军,在朝中匡扶社稷又哪里不对?”

伏传白眼瞪他:“你再胡说?”

韩琳才从榻上翻了起来,大大咧咧地坐下,说:“我是不懂你到底要如何。你叫大郎日日住在我夫人屋舍旁,是,我知道他是大夫,他还带着他未婚妻——老弟,那地方可是我家后院。妾室再是不值钱,里边也有给我生养过子嗣的妇人,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不知道外边管我叫绿琳?”

这倒不是伏传故意搅局。一则印夫人拔毒之后始终体弱,大郎在给她调理身体,二则是印夫人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和离,又拿两个小儿子没办法,一直在左右摇摆。伏传早几日就想把大郎召回,印夫人让韩珠文去跪求,见韩珠文满脸通红羞耻又为难,伏传就暂缓了两日。

韩琳也察觉到伏传有袖手不管的迹象,马上就来施压。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伏传理亏了。

“说到底是你治家不力。你老娘不拿毒药去喂印夫人,能出这回事?”伏传反扣一掌,抽得韩琳嘴角抽搐。见韩琳哑口无言,伏传到底还是选择了退让,“待会儿我去看看夫人的药单子,若是差不多大好了,过两日就让大郎回去。用他的地方多着呢,稀罕把人绊在你府上?”

大郎的离开,代表伏传彻底放弃对印夫人的支持,韩琳目的达成,嘴角微微上翘。

他和往常一样,给伏传敲核桃。偶然敲坏了就连同硬壳一起扔掉,单单拣出完整漂亮的果肉,放在伏传面前的冰瓷圆碟里。一边敲,一边说道:“我家的事这就结了。珠文他娘是你和瓦郎亲手救的,他对你俩感恩戴德,你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了吧?”

韩琳手握兵权,伏传一直以来都是韩琳谋主的身份打辅助,聊到今天的地步,韩琳暗示的也是韩家夺得天下之后,韩珠文为东宫,会不会善待功臣伏传的事情。

伏传没有戳破他的妄想,也没有附和他的远大前程,吃了一瓣核桃,说:“何时启程?”

韩琳手里的小铜锤敲得咯嘣咯嘣响:“瓦郎在宫中与皇帝相处得极好。前儿我才收到消息,说皇帝夜幸朝晖台,撞见宫中宿卫玩忽职守、脱岗瞌睡,翌日瓦郎进宫授课,皇帝问计,瓦郎给皇帝出主意,说,玩忽职守么,要么贬,要么斩。中午瓦郎还没出宫,皇帝就把昨夜几个打瞌睡的宫卫砍了脑袋……”

伏传接过他手里的小铜锤,猛地朝他手掌敲了下去。

唬得韩琳连忙抽手,见伏传作势还要敲他,吓得一溜烟爬上窗户:“你干什么?”

伏传才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核桃,轻松砸开,剥出果肉,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我告歪状!那几个被砍头的宫卫尽数脱岗,不是站着打瞌睡,是备好了铺褥在朝晖台御殿里睡觉。不止有睡觉的,还有喝酒吃肉的,聚众赌博的。皇帝是没有半夜去朝晖台的道理,他就是故意去抓人——他抓不得么?”

韩琳悻悻地说:“这事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玩忽职守的宫卫多了,单单抓我的人?”

邓太后曾经说过,宫卫总共八位将军,三人出身河阳党人,四人出自粱安侯府——如今都将韩琳视为靠山,另外一个才是邓太后的人。抓人抓到韩琳头上概率最大,可韩琳绝不会这么想。

朝晖台是个赏日出的地方,幼帝半夜不睡觉,带人去朝晖台瞎逛,不是预谋谁肯相信?

“就你的人才敢这么狂妄。被皇帝抓了个现形,还敢嬉皮笑脸说此事寻常,值宫辛苦,所以将军体恤下情准许宫卫在御殿里打地铺。蒲仲轩第二天就进宫请罪,李峤在做什么?他带着老婆去大光明寺上香求子去了!你既然知道我大师兄隔日就要去见皇帝,还不叫底下人收敛些么?!”伏传怒道。

韩琳干脆在窗台上坐下,说:“人都叫瓦郎杀了,我可曾说些什么?”

伏传哼了一声,说:“你如今不是在叨叨?”

“瓦郎只管给皇帝撑腰,将我麾下肆意斩杀。这时候我敢出京?不怕回不来?”韩琳问道。

这就是故意找茬了。早在粱安侯韩漱石逼宫之时,韩家在内外的布局就已完成。当时韩漱石在京,韩琳在外。韩琳在南郡两年经营频繁,运作入京之后,迫韩漱石下野,也没有合兵一处,而是安排韩家子弟驻兵边郡,两线合围。

不管伏传还是谢青鹤,都只有斩首之力,绝无携势碾压之功。幼帝就更不必提了,屁都没有。

要说谢青鹤扶持幼帝,马上就把韩琳逼得无法回京,这是根本就不现实的幼稚做法。韩家并非韩琳一人,就算谢青鹤把韩家上下都杀光了,韩家麾下兵马也只会四分五裂,变成无数个小军阀,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尽数变成朝廷、幼帝的兵马。

“我大师兄进宫还不到两个月,皇帝手底下就几个宫监奴婢,谁能让你回不来?”伏传反问。

韩琳坐在窗台上玩自己的衣带,看着伏传,不笑不语。

“我与你说实话。”伏传放下小铜锤,擦了擦手。

韩琳竖起耳朵。

“你下来坐着不行?”伏传问道。

韩琳嬉笑道:“你不拿锤子砸我,我才过来。”

伏传快要被他烦死了,说道:“我曾说过,因你院子里燕湖石的事,大师兄对你深为不满。他认为皇帝年少质柔,若循循引导,或有仁君之资。但是!”

韩琳赤脚走回榻上,坐在伏传对面,认真听着。

“他若亲近世家,未来如何就不好说了。”伏传说。

伏传对河阳党人没有太多好感,韩琳隐隐知晓,所以韩琳去剿贼,顺便打小世家的秋风,伏传鞍前马后为他谋划运作,二人在这一点上是有默契的。但是,后来因韩琳故意鸩杀幼帝一事,伏传倒戈笼络阆绘等人,又让韩琳不那么确定他的动机了。

韩琳之所以不肯离京,实在是内忧外患不敢走。

谢青鹤已摆明了车马要亲近幼帝,京中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兴风作浪。幼帝是没有任何兵马势力,可河阳党人不一样!他们在京中没有兵马,在外郡的实力却非常雄浑,是极难啃的硬骨头。

伏传嘴上说支持他,韩琳也没感觉到任何被支持的地方。大郎在他家后院盯着,宫卫被谢青鹤砍了,伏传一声儿都没吭,假装没这回事,只管来催他出京——他不拿着确切的好处,岂敢深信?

伏传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好处。但是,只有一条,伏传对他说的全都是真话。

韩琳马上就意识到宫卫事件的微妙之处。

八个宫卫将军,四个是他的人,三个是河阳世家的人。

幼帝抓的是他的人,杀的也是他的人。换句话说,这是不是代表着幼帝亲近河阳党人?

韩琳知道,瓦郎这人看似温和好说话,对自己还有几次救命之恩,其实极不易讨好。旁人都能用钱财权势美色收买,连伏传都可以用旧情动摇,唯独瓦郎,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贿赂他。

伏传终于对他泄露了天机。那就是瓦郎最在意什么,最忌惮厌恶什么。

“下月启程。”韩琳拢了拢披肩的衣裳,“半个月前就定好了行程。”

伏传徒手捏开一个核桃,分了韩琳半个桃仁,说:“宫卫将军空置一人。”

韩琳瞥他一眼:“你想要?”

伏传点头:“我不要,大师兄也想要。你当然也可以不给。”

韩琳思索片刻,说:“你手底下有几个人?想保荐谁去?”

“宋未。”伏传说。

韩琳以为伏传会安排大郎或是二郎入宫,哪晓得伏传居然要举荐宋未。宋未是他俩在南郡收留的孤儿之一,当时是半大小子,留在伏传身边养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换句话说,宋未不单独是伏传的人,他与韩琳也有旧。

韩琳点头:“可以。”

事情谈妥,伏传也不耽搁:“我回去了。”

韩琳想留他:“都这时候了,在我这儿吃了午饭再走?”

伏传已经下榻蹬鞋去得远了,背身摇摇手:“明儿见。”

谢青鹤在家已经做好了午饭。根据伏传的强烈要求,一桌八个菜已经减量到三菜一汤。伏传回家换好衣服就往饭厅跑,看见已经上桌的饭菜,先腻进谢青鹤怀里抱一抱:“大师兄。”

“好了。”谢青鹤也习惯了他的拥抱。每回下厨,伏传都要抱他,不抱不能显出小师弟的感动。

“我觉得大师兄也不必常常下厨。此贱役本该我服侍大师兄才对。”伏传站着伺候汤水,又替谢青鹤盛了饭,才美滋滋地在谢青鹤身边坐下,“偶一为之我是很欢喜感动,老这样我觉得不好。”

“你这腰都圆了一圈。”谢青鹤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口是心非。

伏传就不吭气了,埋头吃饭。

谢青鹤也不是每天都给伏传做饭,去宫里给幼帝授课的那一日是不做饭的。闲暇在家,若伏传也不外出视事,二人多半会一起说话散步,谢青鹤也不会撇下伏传去下厨。

只有谢青鹤在家休息,伏传出门谈事情、办事情,他孤身无聊才会去厨房。

饶是如此,伏传还是次次都要劝说阻止。一边美滋滋地享受,一边惴惴不安地劝阻。谢青鹤很体谅伏传的心思,不过,这件事他自己乐意,伏传也非常高兴,对他来说也不费功夫,何乐不为呢?

都说吃人嘴短。谢青鹤觉得,每回吃了自己亲手做的饭,小师弟都会变得特别软,特别甜。

谢青鹤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如今他与伏传寝起的院子,只有仆人每日定时来洒扫整理,其余时候都没有外人进出。伏传吃了几口饭,随口跟他说起今日去韩琳府上的详情。

“他对昨日宫中之事颇有微词,不过,去华安剿贼的事并未耽误,下个月就会启程。”伏传说。

韩琳说这事早就安排好了肯定不是撒谎。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万大军下个月就要开拔,临时预备绝不可能。所以,他今日跟伏传“使性子”说不敢离京,完全是对昨日之事不满抗议。

伏传撕扯了一只鸭腿,把皮撩了下来,说:“他还盼着大师兄今日与我一起去他家里呢。我独自下车,他往后看了好几眼,都有些难以置信——你在宫里杀了他的人,居然不去给他解释。”

谢青鹤将碗往前推了一点。

伏传马上把撩下的鸭皮放在他碗里,继续说:“我让韩琳把空出来的宫卫将军位置留给我了。”

“你要这个位置做什么?”谢青鹤不解。

“我若不要,皇帝要不要?阆泽莘要不要?韩琳肯让给他们吗?”伏传反问,“这时候还是沉稳些比较好。皇帝年纪还小,我也不想把韩琳逼急了。”

谢青鹤点点头,尊重他的想法。

“我听韩琳说,田贵太妃以皇帝成年已久的理由去见邓太后,请求为皇帝册立皇后,选妃充实后宫。邓太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招待田贵太妃吃酒,自己先吃醉了……”伏传说。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说:“所以皇帝半夜跑去抓了李峤的人。”

邓太后不想让幼帝大婚,是对幼帝的保全。皇帝才刚满十二岁,一来年纪不算大,并没有迫切成婚生子的需求,二来皇后的宝座势必是一种政治资源,立谁不立谁,皇帝根本做不了主。

田贵太妃代表河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会将自家的女儿嫁入后宫,韩琳又怎么会轻易答应?

可是,皇帝立后,乃是帝王家事。只要邓太后点头,臣下凭什么阻止?韩琳想要阻止,就是以下克上,以臣欺君。谢青鹤如今隐有幼帝靠山的风度,韩琳欺负到幼帝头上,谢青鹤不出手相助?

所以,田贵太妃奏请立后之事,重点根本不是立后,而是想挑拨韩琳与谢青鹤撕逼。

邓太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就更不会跟着田贵太妃瞎搅和了。她被谢青鹤撵进宫中吃了偌大的亏,好端端一张王牌都被谢青鹤收走了,如今幼帝跟着谢青鹤认真读书明理,只等幼帝好端端地长大比什么都强,哪可能帮着田贵太妃去撕幼帝的保护伞?

田贵太妃的计划落空,邓太后不动如山,幼帝却害怕得罪了河阳党人,选择对韩琳下手。

这也是幼帝对谢青鹤的一种试探。

——你是一副扶持朕的姿态,可你究竟会用多大的力气来扶持朕?

谢青鹤支持幼帝处置玩忽职守的宫卫,幼帝就真的把人砍了,韩琳自然很生气。

若是以权谋纷争的层面来看,韩琳完全是无辜无害被田贵太妃和幼帝照面一掌,谢青鹤若想相安无事,就该跟着伏传一起,去韩琳府上对他解释杀宫卫之事,彼此才好重修旧好。

偏偏谢青鹤不按常理出牌。

李峤纵容下属宫卫玩忽职守,还准许宫卫去御殿里边打地铺睡觉、吃喝玩乐、聚众赌博,此大不敬罪,不杀他是皇帝优容仁慈,杀他也完全没毛病。《赵律》写得明明白白,我跟你解释个鬼?

伏传吃完了半只鸭子,拿毛巾擦擦手,说:“等韩琳从华安回来,才是头痛的时候。”

这些年韩琳是借着剿贼的名义四处征战,周边郡县的小世家都被他啃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都是实力雄健的大世家。有大世家盘踞的郡县,乱贼也打不进去。华安郡是目前唯一还有大规模叛军作乱的地方,一旦剿贼结束,韩琳还有什么名义继续打下去?

“回来再说吧。”谢青鹤喝了半碗汤,“下午还出去么?”

伏传点头:“萧宝卷约我去打马球。应该是调查到宇文彪丽那事了,我要去看看。”他忍不住看谢青鹤,“大师兄,一起么?”

这话问得就很不诚心实意了。

谢青鹤与伏传关上门是一家人,出门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利益和势力,不可能同进同出。

“我在家写几个字,你自己去吧。”谢青鹤果不其然拒绝了。

伏传又埋头吃了一阵儿,突然问:“大师兄,你跟我交个底,宫里那位究竟如何?”

光看幼帝半夜抓宫卫,故意利用谢青鹤动韩琳势力一事,伏传多少有些不痛快。幼帝既有向田贵太妃示好的意思,又故意试探利用谢青鹤,哪一点都让伏传厌恶——如果谢青鹤喜欢幼帝,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师兄喜欢的人,伏传都会喜欢。

谢青鹤想了想,说:“再看看吧。”

田贵太妃很会笼络人心,常常对幼帝嘘寒问暖,幼帝偏心她很正常。韩家则是从粱安侯韩漱石开始就掳劫囚禁幼帝,将幼帝肆意支使,连带着有韩家撑腰的帝师、宫卫都常常欺负幼帝的奴婢。

这种情况下,幼帝的选择没什么参考意义,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午饭之后,伏传小睡片刻。与谢青鹤缠绵一番,待烈日微斜,才出门赴约。

说是去打马球,实则连马都没见着,在茶寮里说了几句话,见了几个萧宝卷带来的证人,伏传就点头回家了。谢青鹤坐在树荫下写字喝茶,伏传嫌门外暑气太重,将外袍一脱,一头扎进了池子。

谢青鹤吃了一惊:“那是荷池!”

荷池养藕,底下都是淤泥。

伏传攀在池边,说:“我踩着水呢,没踩泥。”

谢青鹤无奈地说:“以你如今的修为,不至于受了暑气吧?”

“暑气不恼人,心里恼火才恼人。我今日去见萧宝卷,他说,他家那背景一波三折层层叠叠的‘暗桩’,终于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人。大师兄猜猜,是谁?”伏传问道。

谢青鹤只是笑一笑,说:“是谁?”

“卫夫人。”伏传说。

谢青鹤若有所思。

“这鬼扯的说辞!卫夫人若能往王孃身边安插宇文彪丽这样身份的暗桩,她会蠢到给印夫人喂药么?”不怪伏传生气,萧家打两个月前就言之凿凿,说马上抓到差使宇文彪丽的幕后主使了,一次次给伏传假消息,调查到的目标越来越可笑。

“未必都是鬼扯。他指卫夫人,可有证据?”谢青鹤问。

“都是旁证,且都是说得模棱两可的证人。说看见卫府下人假扮成萧家令使与宇文彪丽见面,可假扮成萧家令使的卫府下人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目睹’此事的油茶摊子小贩。又带来一个人,说他是那卫府下人的表亲,亲眼目睹韩府下人杀了他的表妹灭口。至于那杀人灭口的韩府下人,反正萧家是找不到了,萧宝卷认定是被韩家毁尸灭迹了……”伏传在马球场听这说辞时都想喷火。

“这几件事都有一个共性。”见伏传抬头好奇,谢青鹤拿扇子替他遮住阳光,“办得不利索。”

“让宇文彪丽构陷王寡妇的时候,宇文彪丽事败马上反水。宇文彪丽引三娘去萧家的赌坊,被堵在暗室不能脱身时,又被三娘拾得一把刻字的制式匕首。韩琳那边,非但没有如愿鸩杀印夫人,反而被卫夫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毕尚书府上。”

“这样想起来,是不是有些太过拖泥带水,处处都是破绽?”谢青鹤反问。

“故意的?”伏传踩水的动作停了一瞬。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卢氏是韩琳的乳母,与卫夫人也相处得极好,很得卫夫人的敬重,她这样的老仆,若是跟着小主子,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有前程,区区几千两银子就能收买她?”谢青鹤说。

“卫夫人拿她背锅?真正要杀印夫人离间我与韩琳的正是卫夫人?”伏传顺着谢青鹤的说辞去想,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开始怀疑人生。难道卫夫人真如此深藏不露?他与卫夫人几次照面,竟然没能看出卫夫人的破绽?!

谢青鹤无奈地那扇子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韩家能做主的就只有卫夫人?”

“那不可能是韩琳。”伏传斩钉截铁地反驳。

没等谢青鹤再扇他一下,他突然醒悟过来:“粱安侯!粱安侯他能支使韩府下人,也能支使宫卫,韩琳的乳母必然也对他怀有敬意,不敢轻易敷衍!——他只是被软禁,与韩琳有父子名分,又有旧部效忠,还有庶子孝顺!”

谢青鹤把他从荷花池里拎了起来:“这事你转告韩琳,让他自己去处置。”

伏传浑身上下都啪嗒啪嗒滴水,他跺了跺脚,说:“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把粱安侯杀了?真是麻烦。”见谢青鹤盯着他,他又连忙解释,“我肯定不掺合。疏不间亲,他俩毕竟亲父子。”

“我就是不明白,粱安侯搞这么一出是怎么想的。他是要栽赃谁?”伏传往盥洗室走。

“自然是韩琳。”谢青鹤去屋内给伏传拿了干净衣裳,伏传已经跳进澡盆,因伏传跳过荷池,谢青鹤看着他用澡豆把全身搓了一遍,才准许他冲洗出浴,穿上干净衣裳,“若非有你扶持,韩琳能从南郡北上,逼迫韩漱石下野么?”

伏传还是不明白:“他这陷害也没人能看懂啊。”

“你不要忘了,最初韩琳一直派人跟在宇文彪丽身边。若没有挑明此事,韩琳会火速将人从宇文彪丽身边撤回么?一旦宇文彪丽出事,最先怀疑的难道不是韩琳?”谢青鹤问。

“所以是粱安侯被软禁家中,消息不够灵通,才导致宇文彪丽这步棋走坏了?”伏传发现如果从这个方向来考虑,居然也是说得通的。

谢青鹤点点头,让伏传把衣裳穿好:“你差人去给韩琳送信,或是亲自走一趟。”

伏传马上醒悟过来,若是粱安侯软禁之中也有这么大的能量,萧宝卷今日领着那么多证人去马球场跟他碰面,只怕也瞒不过粱安侯。若不尽早通知韩琳,不知道粱安侯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我亲……”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被谢青鹤一把按扑在地上。

瞬间就是地动山摇。

感觉到身边砖瓦横梁乱飞,伏传极其担心扑在自己身上的谢青鹤:“大师兄你……”

谢青鹤一根手指轻轻竖在他的唇上,旋即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伏传顺势抬头,看见谢青鹤示意的方向。下一刻,谢青鹤往西面飞掠而去,伏传在同时扑向北面高墙。

两个手持八角玉符的黑衣人被揪了出来,谢青鹤将玉符收予指间,又往南面扑去。

三个人,七道八角玉符。

伏传都气笑了:“还真是看得起我!”

上古时,修门三千。流传至今,大多数修门已经沦亡,也有一些旁支末裔悄然存世。这七道八角玉符不属于寒江剑派的传承,伏传看不出来历,但可以肯定出自上古修门。能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直接炸塌一座院子,也绝对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谢青鹤将这三人都拍了一遍,说:“普通军卒。你在家中施救,我先往韩琳处。”

遇袭的不仅仅是谢青鹤与伏传的居处,前院也有火光燃起。

只是八角玉符显然十分珍贵,全都用在谢青鹤与伏传处了,前院攻入的只是普通杀手。伏传府上下人多半都随他修行,倒也不是一击即溃。

至于为什么要去救助韩琳——

在谢青鹤与伏传的院子被炸开的瞬间,几条街外也有巨响。

谢青鹤抓住杀手的时候,顺便往韩琳处看了一眼,那边有烟尘火光,显然也遇袭了。

家里带着八角玉符的贼人都被揪了出来,韩琳那边就说不好了。谢青鹤将相对安全的家中救援安排给伏传,伏传也没有异议:“大师兄,小心。”

谢青鹤将八角玉符全都收在手中。

不是他不肯留给伏传防身,这玩意儿不稳定,若是不小心在伏传手里炸开就麻烦了。

京城百姓也算是见多识广,这动静不像是兵变,地动山摇的巨响更像是炸雷,于是纷纷开窗爬墙看热闹,倒也没有开门到街上逛的。谢青鹤一路飞檐走壁掠过,夜色中淡成一道薄影,引来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一阵惊叹。

韩琳府上驻扎了不少府卫,内外都有岗哨巡逻,想要袭击此处远比伏传府上困难。

谢青鹤赶到时,丞相府门前已是一片混战,尸横遍野。他往韩琳住处奔去,前厅还有好些端端正正的房子,后院几乎成了废墟,到处都是砖瓦炸裂粉碎的烟尘。混乱中,主不见仆,仆不知主,所有人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

谢青鹤拔高身形,将韩琳府上扫了一圈,远远挥出一道剑气,将欲掷出八角玉符的军卒刺倒。

围攻韩琳府上的人马多了十倍不止,谢青鹤光是携带八角玉符的军卒就抓了近二十人,收到了近八十枚八角玉符。这么大的存量,一把扔出去能把皇宫彻底炸坍了,居然就用来对付韩琳!

有谢青鹤强力镇压,八角玉符带来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单论拼杀,丞相府的府卫堪称天下一流,不惧任何匪贼。

韩珲满脸是血带着人前来拜谢:“多谢大先生援手。大先生,可见着我大兄了?”

谢青鹤摇头:“你带人去找一找。将伤者安置在前堂,再安排仆妇烧水、备药,我去看诊。”

韩家是兵家出身,韩家子弟都上过战场,府卫也都是百战老兵,哪怕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家中奴婢哭哭啼啼,府卫浑身挂彩却丝毫不乱。一部分人跟着韩珲掘地救人,一部分人火速安置伤兵,不必仆妇烧水,府卫已经接管了伙房,大锅煮烧纱布,烈酒冲洗伤口,进行简单的急救。

伏传在韩琳身边待了六年也没荒废,许多府卫的应急医术都来自伏传与大郎,谢青鹤暗暗点头。

于是,老兵和府医处置轻伤,谢青鹤就专门负责重伤员,保人不死。

正在忙碌中,伏传也带着人赶了过来:“大师兄,情况如何?”

谢青鹤正在给一个丢了左手左腿的老仆续命,旁人运气时不能说话,他只是不能抽手:“后院死了不少人。我没见到女眷往外抬,你去后边。”

伏传马上就明白了。

负责救人的是府卫,他们优先抢救的是韩家的主子,其次是同为府卫的同袍兄弟,若是遇到了丞相府的奴婢,顾忌男女大防,多半不会去抬仆妇丫鬟,而是选择把男仆小厮扛出来。

——都是外伤,妇人被抬出来了,放在一屋子男人堆里,叫大夫怎么医治?敢脱她们衣裳么?

伏传马上吩咐宋未:“去把虞姑娘请来。”

三娘和陈老太都跟着来了,这么乱糟糟的情况,两位女医也是不够用的。

大郎摇头说:“她今日在丞相府照顾印夫人。小师父,我先去找她!”

三娘说:“我去请官姑娘与她几个姐妹。”都是王寡妇的女弟子,既是修行之人,多半都懂得一些粗浅的医理。

很快伏传就带着家中的女仆们去了后院搜救,二郎与随从下人们则跟着谢青鹤,在前厅帮着救人,连阿奇古也忙前忙后地打下手,帮忙递药递水清洗纱布。

来人一波接一波,先是京城街面上的三道衙门,韩家出面应对,并不准许他们参与搜救。

——丞相府的府卫并非只驻扎一处,不当值的府卫都散居在京城之中,这会儿全都闻讯回援,人手完全足够。何况,京郊还有韩琳的数万兵马,根本不需要外援。

这会儿主要是保证丞相府与京城的安全。

韩珲只在府中搜了片刻,没能找到韩琳的下落,先出发去京郊大营调兵去了。

这种情况下,若是府中混入来历不明的“外援”,出点什么事,谁担待得起?韩珠文出面打发了街面上的衙门之后,各路官员又派人来问,这会儿皇城刚刚下钥,宫中也紧急开了门,皇帝与田贵太妃都打发了人来问。

韩珠文被吵得不耐烦,还是强忍着性子一一回应。

——何人来袭?

——暂不知道。

——丞相安否?

——丞相安!

——请见丞相?

——没空!

……

当夜丞相府倒塌屋舍二十七间,死亡一百九十二人,其中,一百二十七人仅余残骸,难辨身份。

根据残骸发现的位置,推测死者有当朝丞相韩琳,以及丞相夫人印氏、照顾印夫人的女医虞氏。另有韩丞相妾室等六人。

谢青鹤一直在前堂忙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忙到了天黑。

等他终于把重伤者的伤情都稳住之后,才有空坐下来喝一杯水。

这时候韩珲已经带兵进京,把持住了各处要害,双眼通红:“到底是谁!”

谢青鹤拿出被他收在怀里的八角玉符,问道:“你不认识?”

韩珲全身披甲,本就是扛着几十斤重,见状居然双膝一软,倒也没有跪下去——被盔甲和身边的家将架住了。不止他认识这东西,韩家的老兵老将都认识这东西。

这是粱安侯不败的倚仗,韩家最大的骄傲,祖传的天雷符!

“我不信!他若……他若来攻大兄,他为何不来?!”韩珲嘶声道。

这其实很符合粱安侯的行事做派。当初韩琳暗中救下了阉党要杀的河阳党人,事情败露之后,粱安侯马上先下手为强,逼宫杀死了先帝,扶持幼帝登基。如今萧宝卷暴露了粱安侯的暗中谋算,粱安侯再次铤而走险,打算直接干掉韩琳与伏传,完全符合粱安侯的行事逻辑。

“若我俩也死了,他就来了。”伏传说。

韩珲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沉默。

韩琳死了,是被亲爹用天雷符炸死的。

且不说这仇怎么报,反正韩珲是没法儿帮他报仇的,重点是……现在怎么办?!

韩琳的威望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韩琳一死,谁能取代他的位置?韩珲知道自己不行。韩珠文?那就更加不行了!他在混乱中望向伏传,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望向伏传。

伏传叹息一声,说:“我若是你,现在先进宫奏明此事,再向皇帝请封。”

韩珲嘴唇微微颤抖:“请封?”韩琳本身没有爵位,仅有丞相一职。丞相之位又不是荫家传世之爵,岂有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道理?拿什么去请封?

“请皇帝御旨封你——韩!珲!——为丞相。”伏传一字一字地说。

你都提兵七万进驻京城了,还抖抖索索地装什么规矩忠臣?!

“拿到了皇帝册封你为丞相的圣旨,再来拜我为师!”伏传咬牙切齿地说。

韩琳的战无不胜一直有身为谋主的伏传相随,伏传更有传奇无比的小菩萨之称,在军中深有威望。韩珲先拿到朝廷的册封旨意,再得到伏传的认可支持,才能勉强接过韩琳遗留下来的一切。

否则,韩琳的死讯一旦传出,韩家内外数万兵马,瞬息之间就要四分五裂。

伏传看了韩珠文一眼。

韩珠文马上站了出来:“叔父!请速速入宫请旨!”

韩珠文是韩琳长子,最应该继承韩琳一切的“太子”,他出面承认了韩珲的继承权,韩珲原本茫然的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数的勇气和激动。他走近韩珠文身边,轻拍了韩珠文单薄的肩膀一下,几乎压抑不住声息中的颤栗:“都是你的!他日——叔父必要还给你!”

韩珠文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愿为叔父牵马。”

伏传神色黯然,低声道:“真是会搞事情。”

这个京城,这个朝廷,已经被粱安侯的突袭搞崩溃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