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你从正门进来,可曾见到宋未?”伏传问道。

大郎认真回想了一番,摇头道:“不曾见着。怎么了小师父?宋未不见了?我即刻差人去找?”宋未是专门服侍伏传出门的随从,心腹级别,若是宋未出了差错,必然是有人图谋伏传。

“大师兄,我出去看看。”伏传说。

谢青鹤点点头,领着大郎去了印夫人内寝,向大郎一一交代伤情。

印夫人目前的状况,普通大夫就理解不了,非得大郎这样既懂医术又通修行的才能迅速上手。

谢青鹤与大郎说病情的时候,韩尊尊就躲在床帏的阴影中静静地听着。谢青鹤示意了一下,大郎才发现这里还有个小姑娘。大郎也觉得颇为不便,请示谢青鹤之后,他将未婚妻虞雁书请来,帮着韩尊尊一起照顾印夫人,他自己则守在外室负责备药吩咐。

谢青鹤待大郎来了就功成身退,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说出去看看的伏传居然还没有回来。

这就让谢青鹤也暗暗纳罕,怎么小师弟也一去不返了呢?王寡妇那事有这么神奇?

“你在此照顾好印夫人和她的几个孩子,有事可回家中求援。”家里还有一根定海神针陈老太,韩家几兄弟加起来都不够老太太一顿打。谢青鹤吩咐之后,匆匆辞出二门去找伏传。

大郎与虞雁书对视一眼,问道:“你师父那边究竟是出什么事了呢?”

虞雁书也很茫然:“我今日并未去师父家里。昨天早上,师父那儿还好端端的。”

韩琳府上也不好随意进出,谢青鹤刚出门就有管家来问,得知他要离开,嘴上很是客气了两句,诸如老夫人交代要好好招待云云,若是丞相醒来,晚上还要招待贵客吃席……反正谢青鹤都要走了,好话不嫌多,礼多人不怪,可劲儿地吹嘘。

谢青鹤客随主便,出门也得让管家带着往外走,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了一些怪异之处:“丞相府格局方正疏阔,这条便道直通东门,为何要绕道西南?”

“好叫贵客知晓,前边是丞相的书房,翻修时挖了一道渠,引水环绕,求的就是个幽静淡泊。这会儿那边已经没有路啦。”管家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显然这也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谢青鹤跟着管家继续往外走。

才刚刚绕过书房那一排水渠,伏传自屋檐上飞下:“大师兄!”

谢青鹤抬头,发现小师弟更像是力竭跌落。他袖中掼出一道柔风,远远地将半空中的伏传接住,伏传顺着他给的轻柔罡风扑进他怀里。

“谁?”谢青鹤皱眉问道。

“和尚!”

伏传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将翻腾的气血镇静下去。若是这一口心头血吐出来,必然元气大伤。

正难受的时候,谢青鹤将手扶在他背心上,缓缓一股涓流从掌心交叠处淌入,流向四肢百骸,胸口的烦闷瞬息间就被抚平,还有了一种飘飘然宛如升仙的滋味,伏传只觉得自己瞬间精神百倍。

“和尚在这里?”谢青鹤回忆史稿中的记录,这时期和尚和僧都很低调,没留下什么记载。

“循声因果律。我只在书上见过这东西,到戚朝时就失传了,我说这事儿邪门,怎么所有去问王寡妇下落的人都没了消息……”伏传有些激动,看着谢青鹤平静的双眼,才慢慢地顺着谢青鹤轻抚他背心的动作镇静下来,“我险些中了招。大师兄,你给我的阴阳鱼是什么宝贝?!”

伏传将手抬起,指间挂着一枚漆色斑驳陈旧的阴阳鱼,正是谢青鹤前几日给他的小件儿。

谢青鹤把阴阳鱼给伏传的时候,确实没有做过任何手脚,就是很单纯的挂件,他日常留在手边悟道自省所用。如今伏传说这挂件救了命,是他逃脱了和尚的循声因果律,谢青鹤也不是很奇怪。

他的修行太过厚重,一件常物随身带得久了,生出灵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平时灵性不显,是因为谢青鹤不喜欢法宝之类的东西。遇到伏传危险之时,物与灵协,知道谢青鹤心爱伏传,绝不忍伏传受伤,于是显灵护佑,就是存乎一心的灵犀。

看着这枚救了伏传一回的小件,谢青鹤伸手轻轻一点,说:“可参。”

伏传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阴阳鱼闪烁出欢悦的微光,就像是在点头哈腰的小狗腿:“哈?”

谢青鹤将扶在他背心替他输送真元的手撤了回来,说:“给它起个名字,它就能生灵了。”

如伏传、上官时宜的随身器物,如枪等,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想的就是器物生灵。谢青鹤则与他们全然不同,身边所有东西,包括佩剑都没有名字,则是不准许器物生灵。

这枚阴阳鱼有功在身,被谢青鹤准许得名,也不敢催促伏传。

伏传只能感觉到一种很奇特的滋味,就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向自己可怜巴巴地撒娇,定睛一看,自己手里的挂件又一动没动,老实得很。

“那就叫小……”伏传很随便地想叫“小狗”,这么狗腿的东西!

不过,他毕竟不是太促狭中二,想了想,还是觉得叫狗太侮辱灵了,“小鱼。”

阴阳鱼得名生灵,原本掉漆斑驳的模样焕然一新,连材质都从简陋的木质变得似金似玉。做法宝的想要讨主人喜爱,除了得长得好看上档次,还得会各种花活儿,阴阳鱼马上就想给伏传表演一下,被谢青鹤握在伏传手里,说:“回去再玩儿。和尚布置的循声因果律在哪儿?”

伏传将大半个京城都裹了一下,说:“但凡是认真去找王寡妇、有心去打探王寡妇消息的人,都会在瞬间坠入和尚的小千世界。我刚才进去了一半,被阴阳鱼惊醒,马上退了出来。”

这就让谢青鹤比较吃惊了,循声因果律是世间术,不算很稀奇。

但是,若能在循声因果律之后加上一个小千世界,直接把人推进小千世界,这就很恐怖了。

——谢青鹤入魔无数次,也才勉强能用禁术圈住鱼慕华,将鱼慕华与大世界隔绝。

这个世界的和尚直接就能生造一个小千世界,此等威能,何等恐怖?

“你在此地,我去看一看。”谢青鹤说。

伏传对谢青鹤是完全绝对盲目信任,完全不觉得大师兄出马还会有解决不掉的麻烦。

谢青鹤的安排让他比较困惑,我在此地?这地方就是韩琳家的后花厅,前后左右也只有个石板凳能坐,留在这里赏景喂蚊子么?当然要一起去啊:“我也去。”

谢青鹤对此事深为慎重,左手藏在袖中,掐指暗算天机,半晌才说:“来吧。”

管家已经吓木了。

谢青鹤临走时叮嘱他:“去告诉你家丞相,家中上下不要胡乱走动,等我消息。”

伏传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往外走,说:“我记得这时候寺在眉山南,没什么可用的记载。非要说牵扯得上关系,或许是跟着骑马人一起南下……大师兄,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骑马人见朝中混乱,央求和尚带着人来浑水摸鱼?”

谢青鹤对没谱的事从不轻下结论,说:“此事结论太早。”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宇文彪丽和卫夫人的事都做得太过小家子气,看似算计到位,其实都不能造成极大的后果,印夫人之死看似凶险,最后也被救回来了。这小……”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就握住了他的小臂,慢慢下滑,握住他的手。

这使伏传意识到了谢青鹤的紧张。大师兄怕抓不住我,与我失落!

他们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伏传手中的阴阳鱼不断发出微弱的震荡与微光,提醒着伏传,这个世界不正常。

伏传一手握着阴阳鱼,一手牵着谢青鹤的手,整个人都处于清醒状态,这发现这个世界很诡异。

这里还是丞相府的格局。地上平整的青砖成了干涩的沙砾,种在墙边的青竹则是一根根变得无比粗大的枯草,花坛是泥巴砌成,花坛里的花草也是涩黄的枯草,墙是泥巴墙,屋子是泥巴屋子……

如果非要形容,这里更像是一个顽童用泥巴和枯草搭建起来过家家的游戏之作。

“我刚才走进来一点儿都没发现这里的反常。”在无法违抗的威能之前,伏传心生敬畏。

谢青鹤已经彻底放下心来,口吻也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这里不是真的小千世界。”

但凡伏传认认真真做过一点心修的功课,都不会被唬成这样。谢青鹤也不好说这地方没那么可怕,说得太清楚了,就有些责怪小师弟修行不认真的意思了。伏传不是不肯认真,他是天生有心修方面的缺憾,无法专注也无法领悟。

谢青鹤的体贴维护从来不动声色,伏传丝毫没觉得大师兄隐藏了点什么,依然紧紧握着谢青鹤的手,说道:“这手笔可比宇文彪丽和卫夫人那点小毛毛雨大得多,我觉得很可能不是同一伙人。”

“你知道这时候天诛仍在吧?”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点点头:“嗯。”

“下回遇到这种情况,你就叫一叫天上那位,请它帮帮忙。”谢青鹤传授经验。

伏传有点呆滞。

谢青鹤打了个响指,问道:“听见了?”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

半个京城都在同时看见,丞相府上空瞬息间涌起几层楼高的铅云,云层密布碰撞,天边扯开狰狞的紫电,恐怖的炸雷就落在了——皇城的祈天阁上!

炸雷伴着天火,一瞬间,祈天阁火光飘散。

京城中所有人都惊呆了。

青天白日的,为什么会突然打雷?

云气明明积聚在丞相府上空,这雷怎么会拐弯劈到祈天阁上去了?!

——祈天阁不但被雷劈了,它还烧了起来!

天啦噜!

皇帝失德!皇帝遭天谴!

这本来就主幼臣强的朝廷没救啦!朝廷要完逑了!

刚刚吃了药勉强醒来的韩琳,睁眼就看见窗外的紫电与炸雷,吓得脸都青了:“雷在哪里?”

马上就有侍卫出去打听消息,回报道:“回丞相,雷火击穿了祈天阁。”

韩琳苍白的脸色瞬间挂起笑容:“我就知道,阿伏和瓦郎总是念旧情的。快,扶我起来,我要马上进宫!”

他这会儿正在旁边妾室院子里休息,几个侧夫人都来关心献媚,还有打算告状的。

韩珠文领着谢青鹤和伏传从屋檐上飞掠而过,还用匕首掷破了卜氏的窗户,这样狂悖嚣张的作派,冒犯的是父妾么?不是,他就是不孝,没有把父亲韩丞相放在眼里!

哪晓得侧夫人扑上来抹泪作态半天,韩琳都在昏睡,醒来二话不说就要进宫,都来不及告状!

侧夫人言氏还想努力一下,借着帮韩琳穿官服的机会,磨磨唧唧想要嘤嘤两句:“老爷,您也看一看卜妹妹呀。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大少爷莫名其妙砸破她的窗户,好歹也是老爷的女人,就那么被外男看了个一干二净……整张脸都叫两个大男人瞧见了……卜妹妹哭着说活不下去了……”

韩琳根本不耐烦听她废话,一把将她摔在地上,怒道:“少去惹珠文。”

言氏都震惊了。这是个什么展开?平时老爷也没有这么护着大少爷吧?

马上又有另外一位侧夫人杜氏上前,服侍韩琳穿戴。杜氏就老实多了,大气不敢出。

韩琳看着镜中自己逐渐穿戴整齐,想起言氏刚才说的话,说道:“卜氏是个贞静守节的性子,在家时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自家兄弟都要戴上面纱帷帽。这事是个意外。既然她觉得难以承受……也罢,叫府医给她备一碗药,送她去吧。丧葬银子不要吝啬,给她家里也多送些钱,照顾好她父母的后半辈子。”

几个侧夫人都暗暗给言氏竖了个大拇指。真厉害啊,本是一箭双雕。搞不到大少爷,搞死卜氏那个整天说贞洁妇道、指责这个妖娆那个媚上的女人,也算是替大家耳根清净出了份大力。

卜氏平时就喜欢标榜妇道,以此挤兑他人,韩琳身边几个侧夫人竟然没有一个替她说话。

她自己躲在院子里,假装“受惊”,假装“没脸见人”,把出气的事都交给了自己几个“姐妹”,这会儿居然也没有来,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决定了死期。

韩琳还叹了口气:“卜氏是个好女人。我必要给她写祭文的,让她安心去吧。”

杜氏帮他戴好朝冠之后,韩琳匆匆出门,也懒得再管后院之事。

谢青鹤与伏传站在丞相府中。

原本被伏传认为极其厉害的“伪小千世界”已经被天罚炸得粉碎,一切幻境消除。

“就……这样?”

伏传抬起头,看着云霄深处,根本窥不见身影的某件神奇法宝。

谢青鹤将他揽在怀里,带着他继续往外走,柔声说:“无非是吃了没什么经验的亏。见得多了,就不会轻易被唬住了。我去祈天阁找那搞事情的和尚,你去找宋未,还是随我一起?”

伏传想了想,说:“我带着宋未去捡人吧,顺便去看看王孃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青鹤已知道他会这么打算,与他一起走到丞相府门口,就与他分道扬镳。

临走时,谢青鹤指了指天上。

伏传神色复杂地点头:“我知道啦,打不过就叫上面帮忙。”

“通常也是打得过的。不过,既然上面有宝贝帮忙,何必那么辛苦呢?对吧?”谢青鹤哄了他一句,事情解决得太简单了,还得担心会不会伤了小师弟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