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卫夫人出身世家,人极聪慧,只是一辈子佝偻后宅之中,囿于素日常识,才会被人所算计。

伏传斩钉截铁说出不可能与韩琳结婚之后,卫夫人瞬间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

她所有的盘算都来自于“伏草娘必然要和韩琳成婚”的前提。如果伏传绝不可能与韩琳结婚,她就是一手离间了韩琳与伏传,逼韩琳在几个儿子与伏传之间抉择——

若能娶得伏草娘,废去几个孩子不算什么,伏草娘这么年轻,总会有无数儿子。

若根本娶不到伏草娘,牺牲几个天资极好又快成年的后嗣,那就赔了血本了!

“马上将卢氏提来!”卫夫人喝令仆妇一声,也顾不上贵妇人的风度,提着裙摆抢了侍从一匹快马,极其麻利潇洒地飞身跃上马背。

她一边伸手向侍从要马鞭子,一边冲伏传说道:“我就是不懂。你为何不能嫁予琳儿?”

“你纵然有偌大基业,也得后继有人。妇人生产何等艰难?与其养个扎不住阵脚的小白脸,我家琳儿替你在外守着、彼此扶持何尝不好?你若不肯成婚,百年之后,挣下的家业又要交给谁?”

卫夫人也没有打算听伏传的回答,熟稔地调转马头,马蹄声踢踢踏踏地飞驰而去。

几个近身随侍的仆妇都跟着打马离开,剩下一堆跟着马车的侍从颇为尴尬。卫夫人是来提亲的,备了重礼,说话间那礼物才搬了一半。这会儿事发突然,眼看着亲事做不成了,那礼物全搬回去?

搬回去挺失礼,不搬回去……这么贵重的礼物,仆从也做不了主。

伏传看出他们的为难,挥手说:“东西都搬回去吧。我待会儿会去丞相府拜见。”

得了这句吩咐之后,站在门口左右为难的韩家仆从都面露感激之色,连忙把搬了一半的礼物重新搬回车上。伏传看他们吭哧吭哧搬得吃力,吩咐家中侍从上前帮忙,他则回头往三娘的院子里走。

整件事都发生得很荒唐。幕后之人是谁,卫夫人没有审出来,韩琳也会去审。这事被卫夫人弄得这么敏感,伏传也不好急吼吼地往丞相府跑。如今最要紧的一点,是韩琳夫人的生死。

听卫夫人那边的说法,给韩琳夫人吃的是慢性毒药,不会马上毙命,或许还能救得回来?

若是救不回来,这事就变得很麻烦了。

谢青鹤认为不能与韩琳“远谋长久”,可也没说马上就要跟韩琳翻脸决裂。

经过六年经营,伏传与韩琳的利益几乎完全捆绑在一起,哪可能说分家就分家?原本伏传打算悄无声息地慢慢与韩琳切割,现在出了韩琳夫人的事情,一旦双方撕破脸,就是各怀鬼胎互相猜忌地分家。拆伙饭哪有那么好吃?你拿得多了,我到手就少,为了利益前程,结果如何委实难以预料。

让卫夫人出面鸩杀韩琳原配一事,当真是算计得剧毒无比。

回到三娘住处,谢青鹤正在看三娘带回来的一把匕首,说道:“制式兵器,做工精良,倒不似小作坊出来的东西。”说着,将刀身与木柄拆开,入柄的倒钩上细细地刻了几个字,“于十八造。”

伏传解释说:“军械都会刻上匠人名字,若粗制滥造致战阵失利是要问罪的。”

三娘迟疑地说:“那是……丞相府?”

“未必是丞相府。这东西几路镇军、府军都有,照着‘于十八’的名号去打听,也未必就能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使。我如今是觉得整个事情都很奇怪。”伏传在谢青鹤身边坐下,马上就被谢青鹤递来了一杯茶,他将茶杯放在手里,将卫夫人来提亲的事说了一遍。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非常微妙。

谢青鹤失踪的六年之中,伏传始终跟在韩琳身边,为韩琳周旋打算,不说如虞雁书这样不知前情的外人,就算是三娘,很多时候也认为谢青鹤回不来了,伏传的归宿会着落在韩琳身上。

之所以没人提过伏传与韩琳的婚事,主要是因为伏传年纪还小,韩琳大业未成。

就如卫夫人临走时所说的那样,韩琳想要孩子,自有无数女人给他生,不愁后继无人。伏传是个妇人,不可能让女人怀孕,他就得自己亲自去生孩子,不生孩子就后继无人。

既然得自己生孩子,与其养个只有脸好看会讨好的小白脸,找个能与自己互相扶持、平起平坐的男人岂非更好?至少,产褥不便之时也不怕被人趁虚而入。在这个前提下,伏传要挑选有本事有能力有势力的男人,又有哪一个能比与他相扶六年、彼此知根知底的韩琳更好呢?

唯一的阻力就是韩琳已有原配嫡子,卫夫人也干脆利索地解决了,算是非常有诚意了。

既然谢青鹤已经回来了,三娘也知道韩琳马上出局,她是见过谢青鹤与伏传幼时相处的,感情极其深厚,可谓水泼不进。她知道这一点,二郎也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听伏传斩钉截铁地说出拒婚之事,在旁服侍的仆婢都傻了,侍立一侧的虞雁书也傻了。

——不嫁给韩丞相,小菩萨要嫁给谁?

满屋子的震惊没能惊动谢青鹤与伏传。

莫说伏传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妇人,必要觅个“归宿”,他是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是“世俗人”。对他来说,俗世里的基业都是浮云,达到目的即刻就要功成身退,后继之人拿来干什么?

唯一能让他考虑生子之事的,只有大师兄的渴求。大师兄都不想要孩子,他才不想生。

这不仅仅是男女身份不同、考虑不同,更多是仙凡之别。身为修士的伏传完全不理解这群世俗中人的思维方式,人一定要成亲,一定要有后嗣,他想都没想过这种事。

“卫夫人常年囿于后宅之中,她为了儿子的前程鸩杀儿媳,完全符合她的出身与想法。大师兄觉不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说:“王寡妇出身市井,未有远见,使宇文彪丽去丞相府控诉求情,也完全符合她的出身和想法。王寡妇那边使人栽赃就行了,卫夫人这边倒是真正用上了弱点。”

伏传把拆成两半的匕首晃了晃,说:“除了镇军、府军、丞相府,还有一个地方用它。”

“禁中。”谢青鹤说。

三娘已经完全听不明白了:“是皇帝策划此事?”

伏传看了谢青鹤一眼,说:“再等一等韩琳那边的消息?”

屋内突然传来女子尖利的哭泣,谢青鹤与伏传都吃了一惊,屋子里是宇文彪丽与为她看诊的大郎,没多会儿又听见宇文彪丽怒吼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谁了!你别问我!”

没等谢青鹤起身,三娘已经淡淡地解释说:“她那么多戏,我让大郎问问她真相。”

昨天宇文彪丽借口揭发萧家的折抵铺子,把三娘耍得团团转。

从赌坊出来一场混战,三娘被围攻退进了一间秘屋,到处都是机关暗器,差点出不来。

若非伏传给阆泽莘去了帖子,阆泽莘神通广大收到萧家赌坊围困了一个“王娘娘座下大弟子”的消息,这才解除误会把三娘放了出来,三娘还不知道要在那鬼地方待上多久。

三娘修为高,功夫好,在机关屋里没受什么伤,宇文彪丽就很惨了,混战时就挂了彩。

从机关屋出来时,三娘就知道自己被宇文彪丽算计了,也不相信她真的是萧家的暗桩——以萧家的底蕴渊源,若是能养出这种专门给主家添灾惹祸的暗桩,萧家能安安稳稳地存活几百年?她好声好气地把宇文彪丽带回家里,本就是打着盘问宇文彪丽真正来历的算盘。

大郎是大夫,知道怎么给人治病疗伤,当然也知道怎么才能让人痛苦难过却不妨碍性命。

简单点说,大郎这一手,叫求死不能。

“停手吧。”谢青鹤声音不高,稳稳地落在了大郎耳边,“倒不是我见不得刑讯拷问。她这姑娘有些傻,或许是真的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

过了片刻,大郎从屋内出来,垂首屈膝问候:“大师父,小师父。”

“她既然说自己是萧家的暗桩,有劳阿孃亲自走一趟,把她带回萧家去。”伏传说。

不管宇文彪丽是不是萧家的人,这么大张旗鼓把人送去萧家,萧家都不可能承认。萧家不得已要自证清白,那就得想办法把宇文彪丽的老底起出来。伏传是摆明了要欺负萧家,逼萧家出力。

三娘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说:“不劳烦,我正要去萧家拜访。”她在萧家的机关屋里憋屈了半天一夜,心里正不爽呢。

三娘带着宇文彪丽走了,二郎不放心,主动请示随行,自然被批准。

大郎才上前正式请安,向谢青鹤说了富安县的后事,低头说:“我来听大师父处置。”

分别不过十多日,大郎起码瘦了二十斤,看上去无比憔悴。谢青鹤最初是要废了他的修为,如今见他心怀愧悔,沉默片刻,说:“古有画地为牢。你既然知道错了,这身修为我仍是给你留着,也不禁着你每日修行精进,唯独一条,非必要时不许施用。你要知道自己是戴罪之人,从此以后好好行医救人,将你在富安县轻易抹去的人命一一补偿——再有轻怠人命的时候,就不是修为的事了。”

谢青鹤说了这么一番话,伏传都下意识地紧了紧皮。

大师兄说要清理门户,那绝不是说着玩的。二师兄都会被清理掉,何况是大郎?

大郎已做好了被废去修为的准备,临头又被饶恕,惊喜之下更有无数复杂难言的惭愧,连忙跪下磕头,保证道:“弟子遵命。大师父,弟子立誓此后不杀一人,若违此誓……”

谢青鹤打断他的话:“罪大恶极之人,为何不杀?此后好好做人,不必许下无稽诺言。”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宋未气喘吁吁的声音:“先生,先生……印夫人不好了……”

紧接着一阵衣袂划破天空的风声,一个戎装少年扑了进来,哭道:“伏先生,菩萨娘娘,您救救我阿娘!”

伏传向谢青鹤解释:“这是珠文。韩丞相的大公子。”

谢青鹤秒懂。这少年口中需要拯救的阿娘,就是被卫夫人鸩杀的印夫人了。

直到此时,伏传府上的护卫方才追了上来。很显然,是有宋未开道,韩珠文才能直接闯进伏府。

“我跟你去吧。”谢青鹤进门提起大郎用过的药箱,招呼伏传一起出门。

韩珠文焦急地看着伏传,伏传安慰他:“这位是大先生。我和大郎的医术都是他教的。你先不要着急……”嘴上说着不急,脚下也没有耽误,一只手提着韩珠文的衣领,直接从屋檐上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