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丞相府位于前朝襄王府旧址,修葺之后,门径宽广气派,富丽堂皇。

谢青鹤路过中庭时看见园中参差摆放的燕湖石,笑道:“石景清绝有趣,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伏传就随在他的身边,回头看了韩琳一眼。

家中园景被夸赞,韩琳当然要出来客气两句:“是那两年剿贼时从南边带来的筑师,有几分手艺就养在身边了。北地造景他也不会,也就是弄些花草石头……瓦郎看着好,隔日我让他去府上伺候。”

谢青鹤的手贴在假山上抚摸了一下,笑一笑,说:“那倒不必了。”

越过中庭之后,接风宴被安排在了东园廊厅,屋内屋外都摆了桌子,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箭袖常服的武官,应该是韩琳麾下。

伏传在谢青鹤身边轻声介绍,这是粱安侯府的旧人,那是韩琳这些年提拔起来的人……

光听伏传解说,谢青鹤就发现韩琳麾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新旧之间,总有利益纠葛,彼此看着也是面和心不合。不过,有“强敌”环伺,内部大致上能保持稳定,一致对外。

另外还有一批穿着五花八门的男男女女,一看可知没有官身,以妇人居多,妙龄女子不少。

不等伏传提醒,谢青鹤就知道这应该是王寡妇带着的弟子们。

韩珲这边的人与王寡妇的弟子们就是彻底不对付了,两边都不肯坐在一起,偌大的丞相府,茶水吃食样样都不缺,两边居然还能为了一棵桃树吵起来。

谢青鹤才刚刚走进来,就目睹了一场闹剧。

年轻气盛的小将怒吼:“若是从前讲究男女大防、妇人贞静贤淑的时候,你们一群妇人坐在这里,那没得说,我兄弟们几个掉头就走!哪有冲撞女眷的道理?如今你们自己要出来抛头露面,穿男人的衣裳,梳男人的发式,连妇人的本分都不讲了,我还能把你当妇人敬避着?”

坐在桃花树下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则皱眉驳斥:“这与妇人男子有何相干?先来后到而已。我与几位姐妹早先坐在此处,为何要将位置让与你等?你也知道如今时候不同了,再没有妇人见着男人气势汹汹走来,就必须提前走避的道理。你不要胡搅蛮缠,快些离开。”

另一个穿着春裙薄袄的女子则嘲笑道:“莫不是你在那一席没有位置?别人都是粱安侯府旧部,打小跟着韩丞相的家奴家将,心腹中的心腹,你这样儿从南边招安投靠来的匪贼,能在这样的大宴上捞个末席陪坐就偷着笑吧,要不然,你把脐下三寸那玩意儿割了,来我师父门下投靠?我们这儿不论身份门第,进门就是嫡亲的姐妹,这位置啊……给你坐。”

她说着就将身边的椅子拖出来两分,青葱似的小手在座椅上轻轻拍了两下,发出娇媚的笑声。

对于这方的小将而言,心中痛处被戳中,来自妇人的嘲笑又最为致命。

“你们有什么可神气的?不就是仗着小菩萨给的庇护?你怕是不知道吧?你那未婚的夫婿在莽山坏了事,只怕要被小菩萨清理门户。没了周郎给你们做靠山,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们这帮娇滴滴的小娘们还能跳到几时!”小将冷笑。

谢青鹤不禁失笑,问韩琳:“韩丞相治军严谨,上情下达渠道通畅,也是独一份。”

韩琳被讽刺得老脸一红,侧身训斥身边的侍从:“那边信口胡沁的是什么人?还不快押下去!马上叫韩珲来给大先生请罪!”

谢青鹤也帮着伏传护短,问道:“那边是大郎的未婚妻子么?快请过来。”

伏传也对身边侍从点点头,吩咐道:“去把虞姑娘请来。”

两边侍从都是飞奔,这时候东园里的宾客们才发现月牙门前站了不少人,韩丞相与伏先生居然都在其中,最扎眼的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年轻男子,身形英伟颀长,玉容冷峻,远看就似一尊玉人,居然把颜色极好的小菩萨都压了下去,使人一眼望去,再不见众生。

“瓦郎,那就是瓦郎。”

“这样风度男子,为何竟叫瓦郎?合该叫玉郎,仙郎。”

“听说是伏先生的师兄。周郎一直管小菩萨叫小师父,这位就是大师父了吧?”

“……我怎么瞧着脸嫩年轻些呢?是不是比小菩萨小两三岁?还是神仙中人,本就长得年轻。”

……

纷纷议论中,三娘与陈老太也得了消息,前来拜见。

“不必多礼。”谢青鹤将三娘与陈老太视为门下弟子,并不避讳受礼。只是伏传对三娘深为依恋,谢青鹤依着小师弟的情意,对三娘和陈老太也多了三分礼遇,“这些年辛苦您二位照顾他。”

三娘负责照顾伏传的衣食起居,陈老太偌大年纪还帮着伏传在战场拼杀,都是要承情的。

见面客气几句,三娘眼眶还有些红,显然也已经知道富安县的事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三娘和陈老太都没有提及大郎。陈老太拉着二郎嘘寒问暖,二郎在一边跟奶奶说这六年的经历。三娘看着谢青鹤的模样也有些不可思议:“大师父……(长)这样才对。”

在桃树下吵架的小将很快就被押了下去,大郎的未婚妻虞姑娘也被请了过来。

这位虞姑娘长相不算很出众,气质落落大方,见面先施礼问候:“拜见先生们。拜见韩丞相。”她分不清楚谢青鹤的身份,只能含糊其辞,又看了三娘一眼,“三孃孃。”

谢青鹤对虞姑娘说道:“外界传闻并不可信。大郎与我和草郎相识于微时,尽心竭力服侍草郎多年,是我与草郎的大弟子。他纵然行差踏错德行上有了瑕疵,做师长的管他教他不会放逐他。莫说今日没有将他处死的打算,就算处死了他,他也是我与草郎门下弟子。你不必担心。”

虞姑娘正要点头,跟着她过来的薄袄女子问道:“我等姐妹自然不担心周郎的前程。只是请问大先生,今日饮宴接风,为何将我门下姐妹都请了来,独独不给我师父王娘娘下帖子?是何道理?”

谢青鹤抬头看她,问道:“这位姑娘是?”

“我高姓宇文,大名彪丽。是王娘娘座下弟子。”这女子骄傲地说。

她这样张狂的模样,周围许多人都不大乐意,伏传尤其不高兴。

三娘正要训斥她,就听见谢青鹤含笑说道:“帖子是韩丞相发的,我也刚进门。不过,以我想来,或许是我与尊师没什么交情,今日既然替我接风,不请尊师是怕麻烦了她老人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富安县之事爆发之后,王寡妇失势已成必然。

韩琳与王寡妇之间不和已久,他给谢青鹤接风,把王寡妇的徒弟们都请来了,故意不给王寡妇发帖子,看上去是他小肚鸡肠、故意恶心王寡妇,其实,他这么做是想保全王寡妇遗留下来的势力。

韩琳与王寡妇之争也是内部矛盾,只要韩琳与伏传仍旧结盟,王寡妇的力量就是助力。

王寡妇失势倒霉,韩琳拍手称快。至于王寡妇身后的弟子们,韩琳也不介意替伏传收拢招揽下来若是伏传不想招揽,他也可以主动笑纳。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寡妇有个愣头青徒弟跳了出来,非要挑明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青鹤的回答就更绝了。

跟你师父不熟。

宇文彪丽看看伏传,再看看三娘和陈老太,正呆滞的时候,二郎解释说:“王孃只与小师父见过几面,功夫都是我阿娘教的。大师父那时候天天都在静室修行,是真的没有见过王孃。”

“你与我师父没有交情,为何要请我来?”宇文彪丽怒道。

谢青鹤已经明示帖子不是他发的,与他无关。

韩琳含笑道:“宇文姑娘,你与虞姑娘是同门姊妹,这帖子自然要发给你。”

宇文彪丽霍地转身,紧盯着虞雁书:“你这就姓周了?”

旁边马上就有几个年长妇人过来,拉拉扯扯地劝说宇文彪丽:“今日来赴宴是娘娘的吩咐,她老人家叫雁书带着咱们来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伏传看得厌恶至极,吩咐道:“明日请王孃到我家中说话。”又明确告知宇文彪丽,“你若不想吃宴席,这就回家去。好好学一学什么叫礼数。”平时他还挺喜欢宇文彪丽大方爽朗的性子,偶尔在他面前快人快语,他也不觉得如何冒犯,女孩儿家不都是这样的么?

今天宇文彪丽蹦出来冲着谢青鹤质问了几句,伏传就觉得她特别无礼讨厌。

“大师兄,先入席吧。都是小事,不必介怀。”伏传直接将几个人隔绝在外,请谢青鹤进门。

谢青鹤在他伸来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

伏传有些意外,还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三娘一眼。

三娘正要与二郎说话,冷不丁接到伏传的暗示,连忙说道:“小姑娘家脾气大,我去看看。”把二郎又还给陈老太,匆匆忙忙跟着宇文彪丽一起出去。

正席安排在廊厅之中,伏传很自然往后让了一步,坐在谢青鹤身侧。

如韩琳、陈老太、二郎等熟悉他二人的旧人,对此都见惯不怪。

偏偏厅中还有许多不熟悉谢青鹤的陪客,看着小菩萨陪着一个颜色鲜丽的年轻男子进来,居然让那人坐了主席,自己侧面相陪,明知道那人就是传说中的瓦郎,还是忍不住与身边人低声议论。

叙礼落座之后,韩琳试图让丞相府的家臣一一前来拜见。

谢青鹤笑道:“难得回来吃一顿饭,不要弄那么多礼数,待会儿叫人觉得我多事,只管厌恶我。咱们这一席都是旧交故友,吃上一顿饭,互诉别情也就是了。你看你弄这么大的场面……不如就传话开席,咱们吃两杯酒说上几句话,车马劳顿也是真的累了,还要回去歇息。”

廊厅中建筑特殊,能将主席上的声音聚传四方,谢青鹤说几句话不费力就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本就在悄悄议论他身份的众陪客更震惊了。

来丞相府上吃接风宴,直接说开点开席,吃完了我要回家休息,你搞这么多事真的很烦。

——这是半点没给韩丞相面子啊。

哪晓得韩琳居然也没生气,果然笑呵呵地吩咐开席,马上就有侍人鱼贯而入,捧上热菜。

也有韩琳麾下脾气颇为暴躁的武将看不顺眼,小菩萨都没有这么无礼蛮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就敢高踞上位、肆意发令?只是韩琳早就摸准了自家部将的脾性,这几个脾气火爆的才刚有出面呛声的苗头,马上就被韩琳故意安排在附近的几个老友按了下去:“来来来,吃菜喝酒……”

热菜上了两盆,谢青鹤看着桌上菜色笑了笑,韩琳是真的很有心思,全是伏传爱吃的菜色。

就是这种细节处让人觉得很暧昧,偏偏又挑不出任何错处。韩琳与伏传相处六年,只知道伏传的口味,不知道谢青鹤的口味很正常,布置接风宴时安排伏传爱吃的席面,那就更加没问题了。

韩琳跟谢青鹤说这几年的艰辛,伏传与周家三口都出了大力,他提及伏传也很正常。

被谢青鹤告诫过之后,韩琳倒也不敢故意把伏传往自己身边划拉,只是这些年许多事都是他与伏传商量着办的,在南郡如何剿贼、对抗地方世家,如何与京中周旋,如何进京逼粱安侯下野……当着谢青鹤的面,总不能把伏传的功劳都给抹了吧?难免就得提,还得狠狠地夸,说得感念不已。

不说韩琳身边几个心腹下属,陈老太和二郎听着眼眶都有些红。

唯独谢青鹤与伏传不为所动,两人该吃吃,该喝喝,真打算吃完了饭就回家休息。

这时候韩珲被“捉”了来,席前下拜:“大哥,两位先生,都是我治军不严,方才纵容下属胡乱传话。往外递话的几个部将我都审出来了,个个痛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我也知错了,请兄长与先生们责罚。”

韩琳放下酒杯,训斥道:“你做的好事岂止这一件?富安县之事,你自己与大先生说清楚!”

韩珲低垂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认罪:“此事都该我来负责。当初周郎来寻我为匪首说情,我就不该冲着他的身份颜面,对他忍让屈服,命令麾下部卒按兵不动,以至于富安县失守,守城士卒死伤数百人之多……更有无辜百姓惨遭匪贼杀戮……”

这就不是来认罪的,而是为了替他自己和韩琳,当众脱罪。

若是闭上门商讨此事,谢青鹤责怪韩琳以尊长的身份,没能及早阻止双方争执,导致让事态恶劣到发生富安县惨事……韩琳无法自辩也无法推卸责任。

然而,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世人论迹不论心,法理公义就是法理公义,没有可置喙商榷的余地,也不可能去讲究前因后果。

若谢青鹤想要为了富安县之事怪罪韩珲,就得先把“罪魁祸首”大郎处置了。若是连韩珲都没理由处置,还怎么绕过韩珲去责怪韩琳?

韩琳没想到的是,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想过怪罪他。

“我不受你的礼,你有事也不必向我交代。”谢青鹤跟韩珲切割了关系,又对韩琳说,“我的徒弟我自己教,你的弟弟,你的部属,也是你自己教。我早年就专心修行不问世事,此后我依然不问世事只管修行,你与我小师弟有什么交情往来,仍是和从前一样,不必多问我如何想法。”

谢青鹤话音刚落,韩琳与韩珲都没做出反应,伏传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伏传身上。

“打从你大兄奉旨驻军南郡以来,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将者统御万千,摧城拔寨,守土安邦,若为疆土百姓,虽君命也可不受。你倒是挺大的出息,周承庭一无上谕二无军令,他不许你剿贼,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富安城陷,如此心志理智,你也配领兵守土?!”

伏传不客气地把韩珲喷了个狗血淋头,他在韩琳麾下深有威严,廊厅里大大小小老的小的将官听他骂人,全都缩着脖子暗暗咋舌,有人对韩珲深表同情,却也没人对伏传的训斥表示出不满。

韩珲胆子比较肥,不敢招惹谢青鹤,却敢跟伏传顶嘴:“伏先生,他虽没有圣旨军令,可他是您的弟子,又是阿姆的孙孙,我哪里敢得罪他呢?”

把陈老太气得够呛,骂道:“我那日是白救了你一条命,倒叫你现在来说嘴!”

这屋子里在乱军之中被陈老太救过小命的也不在少数,听见陈老太骂人,明白事理的也都暗暗感慨,韩珲这话说得是有些忘恩负义。拿着昔日所受的恩惠说嘴,罪名全扣人家孙子头上。

伏传居然提起衣摆,一脚踹在韩珲胸口,生生把他从廊厅踹到了花园中。

只听见门外稀里哗啦一阵脆响,两桌席面都被飞出去的韩珲横着扫了个粉碎。

伏传骂道:“当面就敢撒谎,再敢狡辩一句,明日就卸了差使去北地放羊!”

韩珲飞出去就陷入了昏迷,门外接着他的武官们也搞不清楚到底伤得重不重,马上就有人把他抬下去找大夫。这一脚踹得屋内屋外所有人噤若寒蝉,都说韩琳与伏传有了矛盾、渐行渐远,今日伏传敢这么猛踹韩珲,只能说明他跟韩琳的关系依然铜墙铁壁,否则,哪里敢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

韩琳非但没有因为伏传的动怒生出嫌隙,反而连连安抚伏传,请他息怒入席。

谢青鹤就看着他俩演戏。

一顿饭吃到半下午,谢青鹤道乏要回家去,韩琳亲自将他二人送到门边,送上马车。

谢青鹤仍是先扶伏传上了车,落后一步,与韩琳说:“如今丞相不必随波逐流,不知是否还记得从前的打算?”

韩琳一愣。

“但凡于民有用,于国有益,只管去做。你我也是微时故友,赠马赠金之情,此生不忘。那些小把戏,就不要再使了。”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上车。

等谢青鹤与伏传的马车去得远了,韩琳才问身边侍从:“跟着宇文彪丽的人呢?撤回来没有?”

侍从低声道:“三娘子出去时,马上就传令把人撤回来了。”

韩琳冷笑道:“阆泽莘这回怕是要弄巧成拙。瓦郎看样子是个护短的脾性,周承庭没过门的婆娘他都要护着,王寡妇那边是不好动手脚了。既然把人撤回来了,以后都不要再动。”

侍从只管点头:“是。”

韩琳转身往回走,随口问道:“韩珲伤得重么?”

侍从顿时变得轻声敛息:“断了三根肋骨,伤了肺脉,大夫说起码得养半个月。”

韩琳冷笑一声:“叫他好好养着吧。”

伏传住处距离韩府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门幅较小,看上去并不起眼。

马车在门前停下,进门之后,谢青鹤就发现里边是别有洞天,屋舍秩序井然,草木庭院按照方位幽然陈设,微风徐来,沁人心脾。二郎很没见识地在院中乱窜:“这是我们的房子吗?!”

伏传见谢青鹤张望景色,突然想起在韩琳府上的对话,急急忙忙地解释说:“大师兄,韩琳府上的石景是我给他画的图。我在家里也做了假山的造景,我这里用的都是武兴附近的山石。我不知道他会大兴土木,拿了我的图纸,竟让人从八省之外去弄燕湖石来……”

谢青鹤点点头。

刚进韩琳府上,他就看出那边的石景出自伏传的手笔,伏传曾随他学丹青书墨,他很熟悉。

用燕湖石做假山造景是前朝风行,到谢青鹤的时代,已经不再推崇燕湖石,改用苑山石。那时候他就知道韩琳府上的石景是伏传所绘,筑石则绝不会是伏传的主意。

他又想,或许是韩琳使用了襄王府遗留下来的燕湖石?毕竟这年月民力孱弱,皇室都不敢强征徭役去燕湖运石头,韩琳这才入京掌权几年时间,就敢这么骄奢跋扈了?恰好前朝又喜欢使用燕湖石。

只是他将手贴在假山上摸了摸,马上就知道那不是陈年旧石,全都是新凿做旧的痕迹。

“阆家,萧家,田家……我曾以为河阳党人肥己害国,出身兵家的粱安侯府能比他们好一些。”

谢青鹤慢慢走过盛放的花圃,看见了伏传所说的山石凿打成的假山,伏传不会撒谎骗他,小师弟也想把住处弄得像样一些,也花时间心思去弄了假山造景,却不会损耗民力去追求燕湖石。

“韩琳此人,不可与之远谋长久。”谢青鹤说。

伏传对韩琳是有感情偏向的,毕竟在一起互为靠山结盟运作了六年之久,越是艰难的时候,情谊越是深厚。他完全理解韩琳想要废帝自立的心情和立场,在局势稳定的情况下,他甚至也有意愿支持韩琳废帝自立。

谢青鹤刚回来不久,韩琳想要挑拨他二人的感情,伏传就对韩琳深为不满了。

又撞上了燕湖石造景的事。

谢青鹤才问一句,韩琳马上就撒谎,把伏传撇得干干净净,可见他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对,劳民伤财不恤百姓。明知道不对却依然要为了一己私欲去做,这样的人远比不觉者更加没有底线。

伏传在立场上从不会反驳谢青鹤,即刻就点头:“是。”

恐怕韩琳也想不到,只是因为自己府上造景假山的几块燕湖石,他就彻底失去了伏传的支持。

“你这后生倒也有趣。”突然有一道声音从屋檐上传来。

谢青鹤抬头一看,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坐在屋顶上,手里拿着烟袋,正吞云吐雾。

伏传悄悄扯了谢清一下,提醒道:“冼——”

那农妇睁大眼睛喷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更惊讶地说:“你这小丫头就更有趣了。你知道我是谁不奇怪,你知道我姓冼?”

伏传目光下撇,表情怪异。

谢青鹤心中好笑。小师弟不单知道您姓甚名谁,连你出身何地,生平诸事,全都一清二楚。

“还请前辈屋内叙茶。”见冼花雨拎着烟袋叭叭叭的模样,谢青鹤又改口,“若是想喝两杯,家中应该也有酒酿。晚辈也能陪侍两盏。”

冼花雨将烟斗掐灭,吐出一口烟气,说:“行,受用你两杯酒。”

伏传转身看了一眼,陈老太已经去准备待客用的酒菜,把二郎也顺走了。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来伏传在京中的住处,论地头还没有冼花雨熟悉。

就看见冼花雨从屋顶上飞跃而下,一马当先钻进了她自己看得上的花厅,反客为主坐了下来。谢青鹤与伏传倒像是两个来拜访长辈的客人,跟进门之后,陪坐在客位上。

“早些年我就得了一个说法,说是京中有个小子,长相怪异。”

冼花雨说话顿了顿,“命不与神合。”

谢青鹤微微一笑。

“待我下山之后,先看见这个丫头。还是……小子?”冼花雨一口喝破。

伏传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呛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冼花雨:“你能看出来?”

冼花雨见他吃惊也有些得意,笑眯眯地说:“我是做什么的?求真之人,若看不出你本来面目,岂不是白修了这么些年?”

只可惜谢青鹤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这让冼花雨不免有些挫败。

“我以为他就是那个‘命不与神合’的小子,韩漱石告诉我,不是他,是另外一个叫瓦郎的小子。可惜无缘得见。”冼花雨拿着自己的烟袋,上下打量谢青鹤,“你的修法很特异。”

谢青鹤也不藏私,直截了当地说:“我修强神御器法。此法弱皮囊而强神魂,以意御器,以器入道。”

冼花雨以为他简单介绍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哪晓得谢青鹤居然没有停,直接说了具体修炼法。

伏传也没有打断,就歪着脖子,听谢青鹤说细节。若是哪里听不懂,还主动问一句。冼花雨有些呆滞。谢青鹤居然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当即就开始给伏传答疑解惑……

“等,等一等,你们这是做什么?”冼花雨不得不出声打断,“此秘法细节,不可轻授。”

“前辈是求真之人,如今可知道我们的来历了么?”谢青鹤反问道。

“你二人当是来自天外。”冼花雨一口咬定。

谢青鹤倒是在魔类口中听说过域外天魔的说法,反之在寒江剑派的史稿记载里,基本上没有天外二字了,伏传听得迷糊:“什么天外?”

“天外就是你们的地方。你二人来到我的世界里,夺舍重生,才会显出‘命不与神合’的奇景。盖因这皮囊本就不是你们的,命数也不是你们的,只有一道神魂是你们自己的。我说得可对?”冼花雨说。

伏传隐隐觉得不大对,大致上又是这样没错,只得转身去看谢青鹤。

“您说得对。”谢青鹤没打算纠正,也不想说入魔之事。如果冼花雨知道这不过是魔念生出的小世界,她也只是魔类记忆中的一道残影,只怕真的要把她逼得走火入魔。

“我有三本修法。供普通人修行的《大折不弯》修法,供炼道修行的《内火炼真诀》,供器道修行的《强神御器法》,皆可上呈寒山,以此传世。”谢青鹤选择直接交保护费。

“我是苦修之人,我小师弟与我不同,存有济世之念,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冼花雨沉默片刻,说:“这些年我都在暗中观察,你虽周旋在韩琳与阆绘之间,所求之事却与他们都不相同。韩琳有北面称尊的野心,阆家迫于局势,虽不能提兵逐鹿,也想要竭力自保自肥,榨干天下油水。只有你,你想要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

伏传想了想,说:“前辈若是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当日与我交手,不会手下留情。”

冼花雨想起那日的荒唐也不禁笑了笑,又摇摇头,说:“你与韩琳相扶太久,难免一叶障目。他役使下民挖掘运送燕湖石,死伤数百人,此事你不是今日才知道。直到你这位师兄归来,问及丞相府里的假山诸事,他要你断绝与韩琳共谋长久的打算,你才遵命而行。”

“若早几年你这位师兄不曾闭关,与你共同执事,我也不必住进皇宫,给那臭小子当奶娘。”冼花雨提起宫中的幼帝,一副简直无法忍耐的模样。

直到此时,谢青鹤始终无法理解的事情,终于找到了答案。

冼花雨在禁中为幼帝保驾护航,难怪韩琳不敢欺人太甚,伏传也不能一言而决。

冼花雨这一番指责极其辛辣,责怪伏传没有及早劝阻韩琳,眼睁睁地看着韩琳掌权之后开始□□下民。事实是韩琳本就是提兵万千之人,调派徭役负责辎重之事很正常,他派人去弄燕湖石又不会提前给伏传报备,王寡妇的势力耳目也没有远到八省之外,等燕湖石运抵京城时,一切都结束了。

伏传顾忌着局势,只能跟韩琳说一说此事,韩琳也保证不会再干这么劳民伤财的事情。

落在冼花雨口中,就是责怪伏传不够心狠果决。要求伏传必须在得知燕湖石事件之时,马上跟韩琳决裂,一拍两散互相对打,才能算是心系百姓、主持公道。

相比起谢青鹤的决断,伏传当初的处置确实显得黏腻了许多,不够“果断正义”。

伏传觉得自己不如大师兄处置得好,冼花雨指责他的地方也在于此,就是说他是非不分,偏心韩琳,如果一开始就是大师兄处事,冼花雨根本就不会插手……这让伏传有些惶恐,不自觉起身站起。

“前辈这话未免说得太过苛求。您倒是能主持正义,怎么没有提前阻止燕湖石进京?”

谢青鹤只差没说冼花雨也是在放马后炮。

上官时宜责怪伏传时,谢青鹤都要护短两句,何况是这个早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过气祖师。

冼花雨若是骂他两句也就算了,谢青鹤自认心胸宽广,不会跟祖师爷计较。这么暗搓搓拿他来挤兑小师弟算怎么回事?真当小朋友没有家长,可以随便欺负么?!

“若不是您蹲在禁中给幼帝撑腰,我小师弟如今的处境也不会如此艰难。他若稍微从容一些,也不至于非要跟韩琳联手结盟。如今您倒是批评我小师弟不肯与韩琳翻脸,也没见您提剑去丞相府问候两声?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韩琳与贵派的关系纠葛可与我二人更深,当初是谁指点他去屏乡破命求生?又是谁教韩漱石相人之术?这‘命不与神合’的眼光,可不是江湖骗子就看得出来的吧?”

谢青鹤难得一回句句怼人,把冼花雨喷了个满脸,起身轻轻搂住伏传。

这么欺负小师弟,问过我了吗?

伏传不自觉地靠在他怀里,心头那点惶恐才渐渐淡去。

他是真的不害怕冼花雨,就是怕大师兄跟冼花雨祖师一样的想法,认为是他纵容了韩琳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