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来接谢青鹤时非常仓促,只带着几个随从,一路快马疾行而至。
这会儿把人接到了,回程时他就不再骑马,命随从随车护卫,自己则与谢青鹤一起坐车。
二郎打小就羡慕街市上打马疾行的公子哥儿们,对两位师父小小年纪却热衷坐马车这事非常不理解,一路飞马回京,还有那么多随从跟着,那得多威风啊?
他这点虚荣的小心思,谢青鹤和伏传都看出来了。
反正伏传带来的马匹挺多,二郎如此跃跃欲试,谢青鹤就把他放去骑马。
伏传带来的随从也是男女皆有,知道二郎也是伏传的徒弟之一,且是大郎的兄弟,周家失踪了多年的小少爷,对他都很客气热情。二郎跟着谢青鹤去莽山的时候还是个出身底层的穷小子,这会儿周家随着伏传一路平步青云,也成了京城极有权势身份的家族,二郎被这群侍从围着捧着哄着,很不习惯。
看着二郎掩不住受宠若惊的虚荣与得意,谢青鹤放下车帘子,说:“我这六年都在坐关。他独自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生活,与禽兽为伍,与鸟雀对话,我也没有机会教他什么东西。”
昨日谢青鹤就说过二郎背着他狂奔六日去莽山的故事。伏传点头说:“他对大师兄有恩。以后还要放在身边好好保全才是。”这是想起大郎的前车之鉴了,只怕二郎也跟着迷失在繁华权势之中。
谢青鹤拍了拍他的背心,聊做安慰:“启程吧。”
原本赶车的是韩珲送来的卫士,今日换了伏传自己的随从来赶车,二人说话就更随便了。
六年时间过去,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回京的路程漫长无聊,伏传就把这六年中的经历,一一说给谢青鹤听。
相比起谢青鹤那闭眼睁开就过去六年的经历,伏传面临的局势复杂得多。从他去万象与韩琳结盟开始,涉及到的各方势力就有六七股,当初牛皮哄哄现在坟头长草的狠角色也有一大把。
伏传与韩琳一路走来,也不是一帆风顺。
当初在南郡被张氏叛贼偷袭时,为了保全韩琳,连陈老太都险些折在战阵中。
“从那以后,我就不许老太太去做有危险的差事。”
“架不住她修行比三娘和大郎都顺利些,常说‘这事儿我去办顶多是受伤吐一口血,叫你们两个小的去做,不得死在当场’,三娘争不过她,大郎也打不过她,只好让她去。”
“后来进了京,局势好了许多,王孃……王寡妇又带了许多人来投靠,人手上不像从前那么捉襟见肘。王寡妇有个出身官邸的女学生,冰雪聪明又擅谋划,与大郎处得很好。三娘与王寡妇都很看好,想要给大郎聘了做媳妇……”
伏传才说了这么两句,又怕谢青鹤误解,解释说:“大师兄,我不是说大郎在富安县所作所为情有可原。只是在俗世中生活得长久了,我渐渐地觉得,如大郎这样有家有业生活在世俗中的弟子,与咱们从前见过的师兄弟……都不一样。”
这段经历对伏传而言也很特殊,这是他第一次脚踏实地地过上了世俗意义上的生活。
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多半都是亲缘断绝的孤儿,师兄弟之间只要守着门规度日,基本上不会产生道德行为上的冲突,且遇事都有师门裁决做主,根本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世俗中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如陈老太和三娘幼时受娘家教养,嫁入周家后才成为一家人,这就导致周家三代的道德修养与个人资质完全不一致,很多时候,三代之间的想法观点都无法调和。
寒江剑派的小弟子可以理直气壮的倚靠大弟子,因为修行此事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除了上官时宜与谢青鹤这样资质逆天的奇葩,多修行一年总是比后来者能力更强。轮到周家三代就不同了,陈老太出差受伤,大郎身为家中男丁,被赋予了顶门立户的职责,他就有保护祖母和母亲的责任。
现实是陈老太修为更深,以老妇之身庇佑了成年的孙儿,大郎本就觉得非常理亏。
王寡妇的出现缓解了陈老太和大郎之间的矛盾,大郎自然会从感情上偏向王寡妇。
更何况,世俗之中,男女结合也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不能成家,何谈立业?三娘与王寡妇想要撮合小辈,两家之间都有了聘娶的说法,大郎看在未婚妻的情分上,也得向着王寡妇几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搁在寒江剑派都是完全不成立的。寒江剑派不以血裔传承,压根儿就不看重结婚生子之事,反而因为结侣之事会影响修行,对此持不赞同的态度。门下想结婚还得提前给外门执事打报告,一旦沉迷俗世生活不能坚持修行,马上就会被放下山去镇上生活。
伏传从前没想过山上山下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刚住进小院的时候,他看着三娘照顾着陈老太,大郎二郎帮忙做家务,一家人围坐吃饭,就觉得特别温馨幸福。
直到今天,他回想起往事,才突然意识到想要一直维持世俗家庭的生活氛围,是要付出代价的。
“俗世之中,上至天家,下至平民百姓,都以血脉维系,姓氏传承。史稿记载,上古至善之国,一姓治世八百年,可见是家天下的极限了。你算一算自创派祖师至今,我们这一脉又有多少年了?”谢青鹤问道。
苗苗山居的小弟子都能回答这种问题,伏传随口给出答案:“有说二万三千余年,也有说三万一千多年。世间史稿以我派知宝洞为根本,所谓有史以来,就是我派创立之初。”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你在山上见过的一切,都是祖师们一代代吃着教训,慢慢推敲完善的结果。其他的不敢说,至少山上的传承生活最适合修行之人,代诸弟子了断了许多尘缘纷扰。人在俗世之中,好好地做个人就很艰难了,何况还要修心养性?勤恳修行?”
哪怕是在寒江剑派历代祖师之中,敢和谢青鹤一样选修人间道的,也是少之又少。
二者之间,实在无法两全,太过艰难。
“那咱们将《大折不弯》修法广布世间,岂不是走错了方向?”伏传想了想,“是不是应该开宗立派,设立修行的门槛。若要求法者,须出家弃族,以宗门为家修行,摒弃俗世牵绊……”
谢青鹤被他的认真逗笑了:“你且等一等。难道你将《大折不弯》修法传出去,是想让所有人都悟道求真,登天成仙?”
这当然不可能。
寒江剑派历代祖师也没有几个顺利飞升的,登真成仙只是个美好的传说罢了。
“不过是让人越加身强体健罢了。”谢青鹤说。
伏传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他与谢青鹤从粱安侯府溜了出来,在贫民街区里藏身躲避。
那时候他看见了许许多多躺在地上的病弱百姓,因病痛缠身,夜里无法安寝,不得不发出微弱痛苦的叹息,饥饿得睡不着觉的小乞儿,半夜爬起来去喝冰冷的井水……
那时候他就决定留在那里。
他向谢青鹤祈求了传承,决意将《大折不弯》修法传布出去,使人强身健体。
最初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只是经历得多了,得到的多了,人性中的贪婪不足作祟,难免想要更进一步,更好一点。伏传本身没有任何私欲,可他的想法还是太过挑战人性,不切实际。
“你生在师门,认为师门一切皆好,岂不知俗世之人生于血亲之家,也认为家中一切皆好?大郎受限于家中牵绊,你就不受师门牵绊了么?我赴京吞魔,你骡马市斩人,不都是受了师门牵绊影响?吞魔伤我自身,斩人坏你修行,都是有坏处的。”谢青鹤开解他两句,“就不要同情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登真成仙是一种活法,永堕红尘也是一种活法。”
伏传还要再说什么,谢青鹤从袖子里抠了抠,摸出来一枚阴阳鱼,说:“你想一想吧。”
这枚阴阳鱼做工比较粗糙,是六年前住在京城小院儿时,谢青鹤为了给周家几口人说法,让三娘去附近的道观花法金请回来的一枚小挂件。谢青鹤别的东西不爱带着,阴阳鱼倒是随身备着一个。
这世间许多使人想不通的事情,拿出阴阳鱼来看上一眼,慢慢地也就纾解开了。
伏传从前就被谢青鹤赠了一枚阴阳鱼扣儿,比这个小东西精巧得多,就挂在他的慕鹤枪上。
这会儿拿着这枚阴阳鱼,木刻的挂件,做工也不精致,还掉了些漆,看上去颇为陈旧。唯一让伏传觉得珍贵的是,这是大师兄的旧物,握在手心,似乎还能感觉到大师兄残留的体温。
阴中一点阳,阳中一点阴。
修者看待世界的心态与普通人就不一样。别的宗门教派喜欢对人说教,要么发愿拔救众生,要么立志教化万物,把不好的通通扭成好的,制定好规则让所有人都遵循……修士不喜欢这么做。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何况,阴阳共生。有善才有恶,有好才有坏。
纯然美丽善良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也不符合修者的世界观。
伏传才有了些用力过猛的迹象,谢青鹤又给了他一枚阴阳鱼,提醒他不必太过绝对。修行本就不是唯一的出路。有人不慕神仙,甘愿永堕红尘,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世有阴阳才生万物。
伏传将阴阳鱼悬在腰间,纳罕地想,这天地至理居然也是常想常新。
※
马车在路上慢悠悠地走了三天,谢青鹤与伏传就窝在车上聊天说话,不知不觉就抵达了京城。
伏传在京中是隐士身份,没有官职爵位。进城的时候,随从先趋马上前,向城门吏亮出一块刻着鹤影的令牌,城门吏连忙停了一切通检,将城门洞开,先把伏传的马车让了进去。
谢青鹤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与离京时一样,百姓衣衫黯淡,面上无光,可见度日艰辛。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各方势力都忙着勾心斗角,底层开始的改变还没有显露出来。
反过来说,稍微有些心气的修行者,要么去占山为王了,要么跟闫欢一样造反打县城去了,谁又肯老老实实地种田做手艺,巴巴地送进京城贩卖呢?
二郎意气风发一马当先,终于也过了一把在京城街头打马横行的瘾!
看着二郎踢踢踏踏往城里跑,伏传说:“如今京城有提点司巡城,是不许闹事打马的。”
谢青鹤也不喜欢二郎这么骄狂,掀开车帘子想要阻止二郎,想了想,问道:“若是犯戒如何惩处?可以赎刑么?”所谓赎刑,就是交钱免去责罚。
伏传摇头说:“初犯本身罚得也不重,若是没有伤着人,也就是罚些银钱。”
谢青鹤就笑了笑,说:“叫他交些银子吧。这一路上他被你那几个从人哄得要飞上天了。”让二郎乖乖地去向提点司交罚银,他就知道,哪怕是伏先生的徒弟,也不能在京城横行霸道。
谢青鹤不担心二郎弄出什么意外来。
凭二郎今日的修为,又有驱虫御兽诀帮着控马,不可能发生当街践踏老人小孩的意外。
这“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骑着马一路哒哒飞驰,幻想着自己就是幼时见过的横行街头的纨绔子弟,满街百姓都很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是哪里钻出来的土老帽,居然敢在京中闹市策马?
二郎从长街这头跑到那一头,跑过了才发现谢青鹤与伏传的马车转向了,又兴冲冲地跑回来。
奔至半途,突然有一道身影从空中截来,一拳捶在了二郎的马头上。
二郎闪避不及,只能飞身下马,抱住自己的马儿就想往后撤。
哪晓得那人拳法极其高明,二郎已仓促做了处置,勉强逃过了第一拳,只可惜马儿高大健硕,哪怕他抱着撤了三五步,依然没逃过对方紧追上来的第二拳,生生捶断了马儿的脑干,当场死亡。
二郎这三天都与这匹马儿同行,已养出了极好的默契与感情,突然之间被人杀了马,感情上完全接受不了,还有一种无法理解的错愕,凭什么杀我的马?!
哪怕对方拳法极好,修为也似极其高深,二郎还是气炸了肺,放下死马就朝对方冲了过去。
来人是个莲冠道袍的年轻男子,形容清雅出尘,却是个徒手杀马的火爆脾气。
他与二郎拆了两招,皱眉警告道:“你是哪家的弟子?闹市中打马飞驰,犯了禁令,我只杀了你的马已是手下留情,再敢与我纠缠不休,我要拿你的脑袋去找你家师父问罪了。”
二郎骑着马到处跑,伏传的随从们就很老实,全都是牵着马步行。这会儿事情闹了出来,他们也只能步行上前阻止,难免会慢上一步:“妄先生,这是我家的小公子,还请住手!”
二郎有些打不过这人。
然而,心里攒着悲愤,打不过也要打!
他这边咬着牙与“妄先生”追打,不得已使出了谢青鹤新授于他的鹤翔身法。
那位妄先生看着伏传的随从也很吃惊,只是因为二郎跑得太快与车队散开,正在追撵马车的过程中,看上去与伏传的车队与随从们都失散了,不像是一伙人。
这会儿知道了二郎的身份,妄先生既然不想得罪伏传,也就琢磨着即刻收手。
就在此时,二郎突然身形陡变,从他眼底倏地消失。下一个瞬间,他背后就狠狠挨了一掌。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可是……来自寒江剑派的妄先生。
居然……被二郎捶了个实在?就那么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背脊上?!
妄先生也是惊怒交加。这颜面跌了个结实,想收手就不那么容易了。若是不把场子找回来,这会儿收手不打了,倒显得是他自知不是二郎的对手,胆怯下不得不放手认输。
二郎这是拍了老虎的屁股,虎威岂能轻犯?
妄先生既然出身寒江剑派,一身功夫极其扎实高明。
二郎根基不稳,中途改修草木借命术,鹤翔身法也只学了不久,更没有什么临阵对敌的经验,三两招之后,即刻就被恼怒交加的妄先生反手捉住,眼看就要被捏断掌骨。
伏传提着衣摆冲了出去。
他与妄先生凌空对了一掌,硬生生将二郎抢了回来。
“小师父。”二郎惊魂未定,还有些委屈,“他杀了我的马!”
妄先生是正经的寒江剑派出身,年纪也大,伏传修行时间比他少了起码二十年,又因不能显露出自己的修法来历,对招时无比吃亏。哪怕强行抢回了二郎,伏传也被震得气血翻腾,一时说不出话。
他与谢青鹤是有心要教训二郎。
自从修法传出去之后,常有修士仗着身强力大、横行闹市,几方势力达成妥协,各自派了人手进入提点司,负责维护京城街面上的秩序,各派都有人在提点司任职,也就不存在徇私枉法的问题。
妄先生说得不错,提点司有规定,除非紧急军报,哪怕有官无职者,也不准许闹市骑马。
所谓有官无职者,就是说这人本身做着传递军报的工作,但是身上没有差事,不是公务状态,也不准许在闹市中骑马疾行。普通人那就更加不许闹市骑马了,有马也只能驮货拉车牵行。
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蹦出来教训二郎的不是维持京城秩序的提点司,而是妄先生。
而且,这脾气火爆又爱闹事的妄先生,居然直接把二郎的马杀了!
——如二郎这样的初犯,没有惊扰践踏百姓造成后果的,无非是罚些银钱。哪有悍然杀马的?!
谢青鹤也很震惊。
小师弟这是吃亏了啊!
没等谢青鹤出面替小师弟找场子,远远地一列黑甲骑士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街市上的百姓纷纷走避,原本热闹的街区顷刻间就被浩浩荡荡的披甲之士占满。
最先跑来的居然也不是正主,而是几十个抬着地垫、屏风、桌椅的侍从。
很快原地就被布置成干净整洁舒适的待客厅,桌上居然还摆上了果盘冰酒,无比奢侈。
这时候才有马匹哒哒小跑进来,十多个穿着金甲的卫士开道,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这人倒是不曾披甲,穿着武常服,挽着箭袖,利索地下了马,上前跟伏传打招呼:“草郎回来了。”
他跟伏传打招呼的方式,是把住伏传的胳膊,与伏传贴肩抱了一下。
伏传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二郎看着眼睛都瞪圆了。真把小师父当男人丈夫啊?
那人又转向妄先生,笑道:“妄先生,许久不见,您可安好?”
来人正是韩琳。他这么浩浩荡荡地出现,绝不可能是一早就预料到伏传和妄先生会起冲突,而是本来就要带人出门,意外撞见了这件事,马上就过来打圆场了。
伏传皱眉道:“你带这么多人要去哪里?”
韩琳笑道:“我有耳报神。你去接瓦郎,刚进城我就知道了,这不是马上就带人来接了?”说着他又故意张望了一番,“瓦郎呢?你与妄先生争嘴,他怎么不来帮你?”
此言一出,妄先生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微妙。
伏传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瓦郎为何要帮我争嘴?你不要说浑话。”
谢青鹤原本是要出去的,这时候坐在车里摸了摸下巴,心想,这货是在挑拨离间吧?只是,这手段是不是有点幼稚啊?而且,他挑拨我与小师弟是有什么必要么?
韩琳笑眯眯地看着二郎,说:“这就是大郎的兄弟吧?六年前我们也有一面之缘。我与你大哥相处得极好,他也时常跟我谈起你。今日一见,与从前是长大了不少,看着也成熟了。回来就好,以后可与你大哥一样来丞相府任职,我与草郎都是求贤若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二郎听见丞相府三个字是有点心动,好歹还知道自己的根底何在,打着哈哈说:“是是,弟子都听师父们安排,往哪儿效力都会尽心竭力。”
伏传也不是爱吃亏的脾气,转身质问妄先生:“虚图妄,你为何杀我门下坐骑?”
虚图妄正是寒江剑派此代掌门弟子,身份极其尊贵,平时行走世间,谁人不恭维他几分?唯独伏传压根儿不吃这一套。史上冼花雨祖师兵解之后,继任掌教并非虚图妄,而是冼花雨祖师的关门弟子高芳祖师。虚图妄没能坐上掌教的位置,就不算祖师之一,大家都是掌门弟子,谁比谁有地位?
“伏草娘,你年纪轻轻得了一身修为,修法是从哪里得来的姑且不谈,总该知道修行不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你何必宽宥门下弟子恣意骄行,坏了自身德行。今日杀马且诫你个警醒,莫要洗干净脚上的泥就忘了自己的出生根底。”虚图妄负手冷笑。
旁人搞不清楚伏传的性别,虚图妄自然看得出来,也不肯跟着旁人称呼伏传为先生。
不等伏传说话,韩琳先皱眉道:“妄先生,你既然说法令,该知道此事本是提点司的职责。若二郎的马惊了,自然可以杀马救人。如果不曾惊马——”他看向二郎。
二郎连忙说:“没有。我的马一直受控,也不曾伤着人。”
虚图妄没好气地说:“我拦着他,不许他纵马伤人,倒是我管错了?这天子脚下,堂堂正正的律法,难道不姓赵,姓伏还是姓韩?由着你们歪着行,胡乱说了算?”
二郎怒道:“就算是我错了,你来杀我,为何要杀我的马!”
虚图妄瞥了他一眼,眼底就有些嘲讽:“你以为我杀不了你?还是觉得不敢杀你?”
“我觉得你今日杀不了,以后就不敢杀了。”谢青鹤静静地说。
在场好几个顶尖修士,韩琳身边的卫队也都是修行数年的佼佼者,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突然之间说了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伏传回过头来,就看见谢青鹤手里拿了一根扁担,大约是从路边摊档上捡来的。
谢青鹤将这根扁担投向伏传,说:“不必留手。”
——不必怕被看出来历,放手干他。
这扔扁担的动作略有些可笑,可是,谢青鹤很认真,伏传在扁担入手的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势都沉了下去,莫名有了一种渊渟岳峙的气质,这就不得不让人重视了。
虚图妄是个识货的,马上就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老粗陈旧的扁担就如同冬眠苏醒的灵蛇,霎时间淡去了普通的外貌,只剩下锋锐的灵气。
扁担无锋也无锐,放在任何人的手里,都该更类似于棍棒。然而,伏传一手捉住扁担末尾,直线横挑,枪头飞舞,赫然就是百战之枪的架势。虚图妄仓促之间退了一步,马上就被扁担撵上,一连刺了二十八下,直接被刺得飞上了屋顶。
伏传方才舒展开筋骨,双臂与肩膀展开,一手握住扁担,说道:“再来!”
“叠浪三击!”虚图妄撤出藏在袖中的一把拂尘,“你果然偷了我派传承!”
“你伏爷爷谒山拜殿正儿八经得来的传承,偷你个大西瓜!”伏传缩手缩脚被欺负了几年,这会儿得了大师兄撑腰,终于可以尽情施展,一扁担刺了出去,压根儿就不想收住。
“我倒要称量称量你有几分斤两,这么横行霸道欺负人,你师父没教你‘道理’二字怎么写么!”
寒江剑派的传承一年年丢失,越到后期传承秘本越是菲薄,按道理说,修为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伏传最幸运的是,在他之前,上官时宜收了个掌门弟子,叫谢青鹤。
谢青鹤对寒江剑派修法秘本的贡献是划时代的,许多珍本都被他重新注解,如上官时宜所修行的齐祖养命经,就彻底改变了修士寿限三甲子的限制。伏传所修习的一心道得自于上官时宜,上官时宜交给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被谢青鹤注改过的版本了。
因此伏传跳出了后代不如前代的怪圈,面对着数千年钱的老祖宗,反而战力更强。
哪怕虚图妄比他多了二十年的修行时间,这种功法上的改进还是太过蛮横不讲道理,而且,伏传天资极高,草娘的皮囊占了很大的便宜,各方面优势综合起来,只要伏传不必故意隐藏修为来历,气势全开,打虚图妄简直不怎么费力。
老粗陈旧的扁担,在虚图妄的胸口接连墩了三次,墩得虚图妄上气不接下气。
——念着这位毕竟是宗门老前辈,伏传也没有下狠手。
眼见虚图妄基本上被打服气了,伏传才收起扁担,往旁边站了一步。
“你……”虚图妄胸腔里气脉紊乱,张嘴又岔了气,不得不忍着低下头来,慢慢调匀气息,一字一字缓慢地说,“你们……究竟是如何偷了我派传承……此事……必不能……善罢甘休!”
在谢青鹤看来,虚图妄这样的心境修持,在外门当个掌事都难,怎么混上掌门弟子身份的?
“这事不必你清问,我自上寒山拜见,与掌教真人澄清根源。”谢青鹤说。
虚图妄听他对寒江剑派还有几分敬意,这才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不过,这位妄先生,你今日总要说清楚,为何要杀我门下坐骑?”谢青鹤竟然不肯放人,“他犯了诫令,自有律法处置。该罚银就罚银,该坐监就坐监。我就不问你有什么官职在身可有执罚的权力,你只要告诉我,为何要肆意行罚,杀此骏马?”
虚图妄冷笑道:“照你的意思,我不该杀马,应该杀人?”
谢青鹤走到他的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你如此心修,不配做寒江剑派掌门弟子。”
虚图妄怒道:“你又是哪来的黄口小儿,再敢辱我师门,当心天罚!”
寒江剑派有许多威力强大又有趣的法宝,流传到后世都只剩下记载,不见实物。
虚图妄口中所说的天罚,谢青鹤与伏传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就是一件悬于天外的法宝,被修持过寒江剑派基本功发的弟子默念祝祷,就可能被唤醒。这件法宝名义上是赏善罚恶处置不公,其实古往今来,所谓善恶对错的标准一直都在改变,哪有可能真的裁决世间事?
所以,真相是,这件法宝非常偏心护短,经常帮寒江剑派的弟子干外门弟子。
伏传小时候翻过这件法宝的记载,那义正词严护短的记录,使他读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
谢青鹤神色不变,淡淡地说:“既然如此,请天罚吧。”
虚图妄大吃一惊,有些惊疑不定。
不等谢青鹤祝祷,伏传煞有介事地拈香敬花,嘴里念念有词。
伏传也是板上钉钉的掌门弟子,且极得两代掌教钟爱,寒山气运都愿意与他相合,想要召唤这件早已丢失的法宝,居然根本就不费力。
眼见着天边云层渐起,风卷云动,在场所有凡夫俗子都张大了嘴巴。
看,快看!
伏先生和妄先生斗法了!
好大的神通啊!
是不是要打雷下暴雨了?会不会天下劈下一道雷,就把谁给炸死了?!
虚图妄也有些惊了。天罚明明只护短寒江剑派弟子,怎么会被外人给唤出来?而且,伏草娘唤出天罚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吧?想起伏传刚才大咧咧地宣告,说他传承是堂堂正正谒山拜殿得来的,虚图妄竟有些拿不定了,难道这是正派的传承?哪位祖师收下的秘密弟子呢?
韩琳见虚图妄处境不妙,又出来打了个圆场:“两位先生,这是京城之中,若行天罚,未免惊扰百姓,误以为天子失德,愚夫愚妇又不好解释……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既然是妄先生一时不慎误杀了二郎的坐骑,我看……我看就照市价,折银赔予二郎。草郎,你就说一句话吧?”
前面几句话都说得挺正经,那最后对着伏传说的一句话,让二郎又觉得怪怪的。
就好像……他跟小师父特别熟,关系特别亲密,与旁人都不一样似的?
不止二郎是这种感觉,虚图妄也觉得韩琳意有所指。
唯独谢青鹤仿佛听不懂,没有任何反应。
这局面有点古怪,虚图妄更害怕当空一个炸雷劈自己头上,那可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他口袋里有银子,却绝不肯拿出来配给二郎,故意解下腰间一块流云玉佩,说:“道人出门哪有银钱?这一块玉佩予你,权作赔偿。”他嘴里说了赔偿二字,才把玉佩丢给二郎。
二郎下意识地把玉佩接住,这才慌忙去看谢青鹤的脸色。
谢青鹤点点头。
虚图妄杀马固然不对,二郎闹市策马也不对,总不能为了一匹马把虚图妄打出个好歹来。
谢青鹤扣住虚图妄不放,本意也就是让虚图妄赔偿银钱。伏传用天罚步步紧逼,又有韩琳出来做了和事佬,这事也就过去了。伏传不再召唤天罚,天边的云层又渐渐散开。
虚图妄丢了面子,本有些灰溜溜的情状,板着脸要走。
谢青鹤对他作揖,说:“还请上禀掌教真人,叶祖圣诞,我再往寒山拜谒。”
谢青鹤对虚图妄殊无敬重之心,却对寒江剑派以及当代掌教十分恭敬,虚图妄勉勉强强觉得他也算是个懂事的人,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流落在外的嫡传弟子?
于是,虚图妄也跟着还了礼,说:“某自当上禀恩师,扫榻以待。”
在一旁看着的韩琳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们俩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突然就能好声好气对话了?脾气火爆的虚图妄居然就服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