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翌日出城很顺利。

二郎伪造的身份文书根本无从检测真假,城门吏只看一眼就放行了。

后赵对京城出入采取宽出严进的政策,主要防止流民进城安家,其次才是防止奸细混进天子脚下搞破坏。对于出城的百姓很少管束,假惺惺地看一眼身份文书,从来不查出城路引。

谢青鹤与伏传在京城居住了小两年时间。

来的时候,这座城残破灰暗,走的时候,这座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两代以前修葺的驰道路基坍塌下陷,积攒着雨水与马粪,二十年前皇帝出巡时垫起的黄土则化作了道边污糟的泥泞,城外候进的队列旁,茶摊顶棚铺着茅草,面色愁苦的摊主贩售着粗茶与素饼,还总有霸道的混子来来往往,索要锅里的鸡子与豆腐片。

伏传只匆匆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谢青鹤身边:“大师兄,我觉得你有些发热了。”

谢青鹤歪在斗篷里,只露出半张脸:“伤了根本,不要担心,吃些补益的药食就好了。”说着就让伏传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来,里面存着精炼过的药丸,熟练地含服一枚。

伏传认得出来,这是谢青鹤离开粱安侯府之后,最先炼制的一批药物。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未雨绸缪。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原来大师兄也不是什么都行。原来大师兄也会常常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谢青鹤从伏传心中供奉的神坛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万千。

可是,一步步从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超脱世俗。

二者相比,谁更值得敬仰呢?

谢青鹤很快就出现了发热便血的症状,不管他吃了多少药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纪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传还能勉强稳得住,周家祖孙三人都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生怕要给谢青鹤办丧事。

“已经跟着我耽误太多行程,这样不行。”谢青鹤知道伏传的打算,找他来吩咐,“你带着三娘和二郎去追韩琳吧。让陈婆婆照顾我。她修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传沉默片刻,说:“此世无非虚幻。纵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顾大师兄安好重要。”

谢青鹤病得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

“你叫我很失望。”谢青鹤说。

伏传是个很敏感的脾性,谢青鹤哪怕对他说一句重话,或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都会难受。

这会儿被劈头盖脸砸了一个“失望”,他也只是低头抿抿嘴,一言不发。

“当初是你听说草娘所受的不公,义愤填膺要来为她讨个公道。也是你说,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后,还是你站在漆黑的贫民窄巷里,对我说,你要留下。我很早就发现了,你啊,多情易感,又习惯游戏人间,动情时是真,抽身离开也从来不犹豫……”

谢青鹤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喘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你若始终把这里的一切当作虚幻,当作游戏,当初又何必动怒生恨,义愤填膺?”

谢青鹤拉起伏传的手,将他的手杵在床上,墙上:“你摸摸这床板,你摸摸这面砖墙,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传的手推回胸膛上,紧按着心口,体会胸膛砰砰的跃动,“此世无非虚幻?你当真这么想么?”

伏传口中所说,并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

只是看见大师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谢青鹤肯定能体谅理解他,也能好好地开解安慰他,坏就坏在谢青鹤身体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将原本好好沟通就能圆滑解决的问题激烈化了。

习惯了被大师兄宽待安慰的伏传有些委屈,下意识就反驳:“大师兄不也这么想么?若大师兄不将一切视作虚幻,我就不信这么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师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两句抢白出口,看着谢青鹤受了顶撞有些意外的脸色,伏传马上就后悔了。

“我……”伏传站了起来,自然就有两分低头赔罪的模样,“我又口不择言。”

谢青鹤是有些意外,却没有生气的情绪,解释说:“你说得对。我是没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没有几次心存济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为我入魔是为了修法。小师弟,你入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伏传垂手站在床边,很老实驯服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训。

若二人只是师兄弟的关系,谢青鹤也不觉得如何。

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换了从前,伏传或许会认为大师兄不看好自己,不认同自己。

如今亲眼见到谢青鹤吐血卧床,说话都喘气,他就知道大师兄是经验之谈,绝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纷纭尘世之中,变数太多,阻力太大,连大师兄都不能百战百胜,何况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起身踌躇片刻,还是坐了回来:“可是,大师兄,你这么难受,我怎么能离开你?”

道理是讲明白了,感情上还是割舍不下!

把谢青鹤弄得哭笑不得:“你……”

拉扯到最后,伏传仍是坚持又留了六天,在谢青鹤身边照顾。

直到谢青鹤不再便血,能勉强自理生活,至少不必伏传帮着擦洗身体之后,伏传才带着陈老太和三娘离开。二郎被伏传留下听用。伏传的意思是:“如今时局混乱,身边有个青壮,等闲人不敢来招惹。若是老妇少童,处处都不方便。”

谢青鹤也不挑剔,小师弟说什么就是什么,临走时只叮嘱一句:“爱重自己。”

只要不是糟糕得影响正常生活,谢青鹤一直都很无所谓皮囊的好坏。何况,他是习惯分别的。往日独自入魔,现世一日,入魔百年,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对小师弟牵肠挂肚。

这是他与伏传定情之后,第一次分别。而且,是因为他行动不便,被迫与小师弟分离。

伏传才刚刚走了半天,谢青鹤就觉得不习惯。

原本是赁了个农家小院暂住休养,伏传在的时候,谢青鹤也不觉得很糟践。

一待伏传走了,谢青鹤和往日一样躺在床上休息,就觉得处处都不顺眼。那墙不曾漆过,砖缝都发黑了。木床也不知是被哪个顽童刻过图案,摸着凹凸不平。

想喝茶。

想喝小师弟沏的茶。

……

谢青鹤并不肯承认自己离不开伏传。

他将此时的难受,归罪于被迫沦落至此的挫败感,绝不是他对小师弟的依恋。如果他主动与小师弟分别,这会儿就绝不会这么难受。不就是跟从前入魔时分别一样么?

“此乃心魔。须收摄情志,端正心态。”

谢青鹤告诫自己,随后闭目数息,强行入定,用静功打消自己的种种杂念。

以他那样深厚坚毅的心修加持,任何欲念都会在瞬息间化为乌有。

奈何一念刚灭,一念又生。

这一夜才昏沉沉地睡去,次日鸡鸣日升,谢青鹤睁开眼,看见这黑洞洞的屋子,又开始想伏传。

想小师弟温热的身子挨着自己,想小师弟用微凉的小手服侍自己梳洗,想小师弟望着自己时,那一双充满了欢喜的黑眼珠子……

居然是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臭毛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青鹤有些气急败坏。

看着自己孱弱的胳膊与手掌,他又镇定下来。是因为皮囊虚弱,才导致情志不坚。这是皮囊带来的遗患之一。所以,只要离开了这具皮囊,就能恢复正常了。

总这么无所事事也不行。

“二郎。”谢青鹤吩咐。

在门外劈柴的二郎马上解下袖子进门,施礼道:“大师父。”

“你将手里的事放一放,我今日教你一门秘法,名叫《窥星三诀》。”谢青鹤严肃地说。

“是。”

二郎又惊又喜,还有一点困惑。

怎么突然想起教我秘法?开小灶这等好事,不都是给大郎的么?

韩琳运气不坏。

粱安侯府对河阳党人的下一次暗杀,发生在四个月后。

这时候韩琳已经接到了正式调令,领兵前往万象郡,扎下营盘,还跟势力最大的逆贼张里、嫣玟夫妇打过一仗了。粱安侯府训练有素的精兵对上只会锄草犁地的农民,结局毫无悬念。

韩琳吃亏在不熟悉地形,当地又有密林大山,逆贼打不过就跑,没能顺利拿到贼首。

饶是如此,最大的一股逆贼已经“奔逃四散”,这功劳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收入囊中。韩琳同情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老百姓,砍逆贼的脑袋也半点不手软,只等着再拖一拖,不让朝中觉得剿贼很轻易,这份功劳才能拿得更扎实些。

所以,韩琳就暂时没上请功的奏本,而是驻兵万象,先去办齐大监交代的“私事”。

京城。

阆泽莘出现了!

阆绘出现了!

萧亓出现了!

……

韩琳离京之后,负责替齐大监收拾河阳党人的,是韩琳的异母庶弟。

与韩琳年龄相近,资质相当,非常受粱安侯喜爱的,韩珲。

这人在粱安侯府的地位究竟到什么地步呢?如果让卫夫人回到二十四年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她就是拼着被粱安侯一碗药灌死,也会把韩珲摁死在襁褓中。

韩珲处处都想跟韩琳别苗头,但,这事他还真没使力,且直接被韩琳吓傻眼了。

众所周知,韩琳半公开地暗杀河阳党人,背后是齐大监的主意。

齐大监背后是谁?

皇帝。

结果满京城都以为死掉的人,突然之间蹦跶出来,这算怎么回事?

齐大监在宫中被皇帝狂踹屁股,粱安侯前往齐大监府上拜见时,齐大监却毫无怨怼愤怒之色,好声好气地将粱安侯宽慰了一番,拍胸脯保证自己信任粱安侯的忠心,只请粱安侯把残局收拾干净。

粱安侯回府之后,韩珲正要暗搓搓给大哥上眼药,就听见粱安侯吩咐:“披甲。”

“阿爹?”韩珲本能地感觉到一丝颤栗。

就算那群死而复生的河阳党人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也用不上披甲铁骑吧?

“老阉狗与我虚以委蛇,是疑我有不臣之心。若不当机立断,必有破门灭族之祸!”

阉党的打手,皇帝的走狗,凶名在外的粱安侯府,突然领兵冲向了皇城。

这急转直下的局面,谁都意料不到。

戍守皇城的禁军装备虽好,却都是没经过战阵的少爷兵,一触即溃。

皇帝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的禁军这么不禁打,粱安侯策马冲入安平门时,皇帝才想起向驻扎在城郊的黄衣军下旨求援。

黄衣军的军指挥是皇帝的母舅,承恩侯南宫宏德。

这位大人接到圣旨之后,马上传令升帐。

然而,前来求援的太监只看见升帐,看见一路路将军进帐听令,却总也不见大军开拔。

蹲在墙头看热闹的阆泽莘冷笑:“天子也是久居深宫,阉狗贱婢谄媚逢迎之下,就忘了两代之前的旧事。天下一统才几年?往上数两代,哪家不是东奉齐梁西朝魏姜?天子……嗤。”

数百年的战乱使得天下百姓都失去了对皇室的敬畏,昨儿是这家当皇帝,转瞬间又被那家打灭,皇帝的位置轮到下家来坐。来来往往折腾了无数次,老百姓们麻木了,世家们更没什么敬畏之心。

皇帝登基之后,对太后母族并不亲近,甚至纵容齐莺欺辱过南宫宏德宠妾所生的幼子。南宫家在朝中得不到尊重,自然也无法从中获取收益。这种情况下,作为家有万亩良田的大世家,南宫家也得考虑考虑,自家会不会成为继河阳党人之后,下一个被扩隐的肥羊?

要说起兵造反,南宫宏德也没有这份主动上进的心气。

但是,如果粱安侯府先一步造反,那就是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了。

阆绘一脚把侄儿踹下墙头,马上就有士兵闻声围了上来。

“请通禀南宫将军,南和旧友求见。”阆绘风度翩翩地说。

作为南宫宏德的同窗好友,阆绘此行,正是来与南宫宏德商讨结盟之事。

粱安侯已经带兵进皇城了,这一份底线突破之后,也没什么人关心皇帝的死活。

大概其是没救了?

粱安侯总不会留着皇帝,随时等着天下勤王吧?

在京的河阳党人与粱安侯府结下了深仇,就算河阳党人主动示好,说我不记恨你,那仇都算在阉党和皇帝头上,手握精兵与生杀大权的粱安侯肯相信么?

所以,阆绘等人必然要寻找退路。

身为皇帝母族的南宫家处境也很不妙。就算南宫宏德故意不带兵去勤王,任凭粱安侯府进皇城厮杀,粱安侯府就能相信南宫家与自己可以相安无事么?南宫宏德手里有兵,有为皇帝复仇的大义名分,粱安侯府不把南宫宏德整治清楚了,京城中谁都别想安稳。

所以,阆绘在得到粱安侯杀进皇城的消息之后,掉头拍马直奔城郊黄衣军营盘。

伏传认为,前事曝光之后,粱安侯会派人来清理门户,拿韩琳的人头向阉党和皇帝交差。

这时候他只要在旁边轻轻推一把,粱安侯府自然分裂。一旦韩琳叛家自立,必然要寻求立足的地盘,顺便就能解决历史上荼毒困扰南面二十多年的贼乱。

谢青鹤说,最坏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这句话在闹贼的南郡就是明证。

叛贼在拿刀举事之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百姓,一旦拿起屠刀烧县衙抢富户之后,凶性就会复苏,从羊变狼只在瞬息之间。训练有素的朝廷兵卒知道军规军法,朝廷的将领也会害怕朝野议论、御史弹劾,并不敢肆无忌惮地作乱,无法无天的逆贼可不管什么军规律法,只知道烧杀抢掠。

大地主通常蓄养私兵,并不好惹。散落在乡野的平民百姓就好抢多了。在杀戮抢夺时,这群悍匪并不会想起自己也曾经是穷苦百姓,对自己的加害对象手下留情,反而会凭着自己丰富的生活经验,可劲儿挑选软柿子捏。

又因落草从贼朝不保夕,许多叛军兵卒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朝廷大军剿灭,没有未来的人毫无底线可言,每天都在吃断头饭,每天都在活最后一天,每天都尽情宣泄恶念,赚个死也不亏。

伏传认为,他的决定是一石二鸟。

一来断绝了河阳党人对粟河、万象两郡的控制,二来也可消弭贼祸,拯救南郡百姓于兵灾。

唯一不厚道的一点,就是逼得韩琳不得不与家族决裂。

然而。

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皇权的地位,也低估了粱安侯的杀伐决断。

韩琳在万象郡没有等到来自粱安侯府的赐死或是刺杀,先等到了皇帝驾崩,幼弟登基,亲爹粱安侯韩漱石被加封为太师,领大将军实职,直接开了大将军府?!

“世子,张里率部冲营!”底下快马来报。

韩琳即刻率兵回援。

领头冲营的确实是被他撵进大山的贼首张里,然而,跟着张里来冲营的兵卒个个手持长兵,身披软甲,哪里是只会提着锄头胡乱冲撞的农民?

——这是世家在背后发力了。

从一开始,南郡的贼乱,就与世家故意官逼民反脱不开关系。

仓促应对之下,韩琳吃了大亏,险些被冲破阵营。得亏大郎守得紧,陷落在战阵中的韩琳才不曾被阆家蓄养的死士掳走。被派往邻乡的小股骑兵回援,方才扎住了阵脚,勉强打退了“叛军”。

“都是阆家的私兵。”韩琳左臂中箭,鲜血哗哗地流。

大郎默不吭声地给他止血上药,缠好伤处。

“你师父是不是早就料到有此一日了?”韩琳看着大郎就想起伏传,想起京城中发生的一切,气得心肝脾肺肾一起疼。

粱安侯确实不会拿他的脑袋去向阉党和皇帝交差,因为,阉党和皇帝都已经没了!

可他的处境就安全了吗?

完全没有!

粱安侯绝不会忘记他的背叛,一旦有机会,或是用不上他了,粱安侯绝对会摘了他的脑袋。

如今粱安侯在京中谈不上安稳,他在万象驻兵,算是粱安侯府的一条退路。

而且,阆家、萧家、田家在南边势力极大,他再次驻兵,也能震慑那三家。若三家真有“提兵勤王”的想法,他就是粱安侯府立在南边的第一道屏障。

对于韩琳来说,他就是举世皆敌。粱安侯府不安稳的时候,他要帮着粱安侯府一致对外。粱安侯府安定下来了,他就要应对来自亲爹的问罪报复了!

这一切变乱的根源,都是因为伏传!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草郎……”韩琳恨得牙痒痒。

大郎收拾好药箱,躬身道:“卫郎,我小师父到了,想来拜见您。”

韩琳愕然道:“草郎么?”

这会儿就顾不上撮牙花了,惊喜地说:“快请他来!为何不早说?!”

大郎:“……”

你不是才骂他吗?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口是心非?

谢青鹤与二郎住在乡下养伤。

赁下的小院儿虽说就在官道附近,可这年月人烟荒稀,最近的村寨也在十多里外。

小院儿的原主人就是嫌这地方没什么邻人,独自住着不大方便——遇到强人土匪是必死无疑,若是遇见老虎之类的猛兽下山觅食,一个人一把镰刀,基本上也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所以,那原主就搬到十多里外的村子里去了,宁可去腆着脸当外姓人,也好过被老虎吃了。

独自住在这样的农家小院里,过的基本上就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皇帝驾崩、幼帝登基,那十多里外的村子都有县上的差人去宣旨,命令全村缟素、为国丧举哀。转道这边只有孤门独院的谢青鹤就被完美遗忘。

一直到数月之后,伏传在韩琳那边安置下来,让三娘来送了一封信。

谢青鹤才知道,哦,小师弟把皇帝都整死了啊?

粱安侯悍然逼宫一事,在谢青鹤看来也是挺意外的,伏传就更不可能预料得到了。

这种得罪了皇帝就干脆干死皇帝的莽事,一般都是搞事情活不过三年的莽夫手段。粱安侯奇葩的地方在于,干死皇帝之后,他就突然不莽夫了——没有窃国自立为帝,而是扶立了年仅七岁的幼帝。

幼帝生母早逝,由先帝贵妃田氏抚育,田贵太妃就是河阳党出身。

先帝邓皇后被尊为太后,这位邓太后则是南宫宏德的外甥女,与南宫家关系很亲厚。

粱安侯干得最绝的一件事,是他干掉了皇帝,干掉了齐莺,却没有干掉阉党。

齐莺死后,齐莺的干儿子蔺百事走马上任,成为新一任掌宫太监。换句话说,真正抚养(控制)幼帝的,既不是田贵太妃,也不是邓太后,而是仰粱安侯鼻息的新阉党魁首,蔺大监。

这种平衡太脆弱了。

就算河阳党人和南宫家不惹事,不出三五年,但凡幼帝稍微懂事,京中必然又会生乱。

而且,河阳党人与南宫家,真能忍得住不生事?

粱安侯也不可能等着幼帝长大!

待谢青鹤看完了伏传的亲笔信,三娘又转述了伏传的思念与担忧:“小师父说,看看大师父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若是稍好了一些,能走能跑,还是想请大师父往万象居住。”

谢青鹤落脚的地方离京城太近,伏传担心一旦京城动乱,兵灾会牵连到谢青鹤处。

万象虽说也不安稳,又是闹贼,又有世家虎视眈眈,但是有伏传亲自守护,万军之中,也能保证谢青鹤安然无恙。

谢青鹤略微沉吟。

三娘将目光转向小儿子,二郎就微微摇头。

不好。大师父身体一直都不好。

“我给他写一封信,你捎带给他。”谢青鹤披衣起身,二郎忙上前搀扶。

走了几步到书案前坐下,二郎铺纸研墨,谢青鹤坐着就觉得晕眩。歇息片刻之后,二郎将墨备好,笔润好才给他,他拿着笔才惊觉臂上无力,勉强写了两笔,就知道这信不写比写了好。

若是被伏传看出他笔迹下的无力虚弱,只怕又要牵肠挂肚,恨不得马上赶回来了。

谢青鹤放下笔:“还是给他带话吧。”

“你跟他说,我有自保之力,身体还得再养一养。等我能够坐车了,就南下去与他会和。人生一世,来日方长。好好专注自己,修行重要。”既然是让三娘转述,许多私密的话就只能泛指。

在三娘与二郎看来,谢青鹤与伏传的行事根本就让人看不懂。

如今谢青鹤病得这么严重,说不得三两年就死了。伏传明明也很舍不得他,却又不肯陪着他最后一程,反而去围着韩琳打转。偏偏二人传信带话,又这么情意绵绵……

三娘离去之后,谢青鹤坐在书案边上,看着那支笔。

笔,微微动了一下。

谢青鹤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然而,不必用眼睛去看,他知道那一瞬间的感觉,就是他动了念,笔就随之动了!

此时不说修行筑基,他的身体状态比普通人还不如。

可是,就是这种近乎废人的状态下,他做到了健康时无法做到的事!

凡人的皮囊与魂魄是互相制衡的关系,魂魄主宰皮囊,皮囊守护魂魄。魂魄若强于皮囊,凡人心猿意马之下,皮囊必然会在魂魄的妄想之下四分五裂、化为乌有。皮囊若强于魂魄,则意志不行,堕入无边欲念之中,杀戮、淫念、暴食……与禽兽无异。

所以,正统的修行之法,必然是肉身与神魂共同成长,哪一环弱势都会酿成祸端。

不修者无法入道,皮囊既然羸弱,神魂也不敢强大。

在此之前,为了保护皮囊的安全,谢青鹤都会尽量压制自己的神魂,哪怕皮囊资质再坏,他也会努力锻体,做不到身强体壮,起码做到身体安康,不成拖累。

如今的虚弱是个意外。

……意外的惊喜。

“二郎。”谢青鹤吩咐。

二郎屁颠屁颠跑进来,施礼道:“大师父,今日教我什么秘法啊?”

谢青鹤顿了一下,说:“你给小师父写一封信。请他若是有空,亲自来见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不着急。有空时再来就行了。”

他的神魂太强大了,他能做到的事,普通人未必能做得到。

他深信这条路可以往前试探,不过,光凭他一个人无法完善此修法,得让伏传帮忙物色人选。

二郎愕然道:“我去送信?”

他还记得小师父临别时留下的死命令,要他照顾大师父,寸步不离。

“三娘才走了半天,你快一些,还能赶得上。”谢青鹤说。

谢青鹤的吩咐总是平平淡淡,听上去就是天经地义,没有半点可商榷的余地。二郎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带着跑了,也顾不上数月前伏传的吩咐,匆匆忙忙地朝着三娘离开的方向追去。

反正就是带一句话,还写什么信?又不是大师父亲笔。追上阿娘之后,让阿娘写一封也使得。

待二郎去得远了,谢青鹤才故意截断自己一道气脉,马上呕出一口逆血。

他伏在书案上,看着搁在笔山的那支笔。

笔,竖了起来。

哪怕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竖起的笔马上又倒了下去,谢青鹤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灵犀。

意出壳外。

御意使器。

则,谓之神。

“可以称之为,强神御器法。”

谢青鹤也有心花怒放之想,正要起身记录,发现自己根本起不来。

对自己下手太狠了。被他截断的那条气脉主宰了大半个皮囊的气行,虽然验证了削弱皮囊、加强神魂的器修之法可行,但是,这会儿是真的起不来了。

谢青鹤就这么呆呆地趴在书案上,一直到次日天亮,旭日东升。

万物苏醒的生气随着阳气升腾,谢青鹤缓缓恢复了行动力,慢慢挪到屋檐下,去晒太阳。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唱歌。

……

他跟着根本不存在的歌声,轻轻地哼唱。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伏传的身影似乎出现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我的皮囊坏啦。”谢青鹤眯起眼睛,萦绕了数月的思念,一次次被他驱散,一次次从心中生起,直到此时,终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我的皮囊撑不起情志,我每天都会想你一遍。”

“我想吃你泡的茶。想听你唱歌。想捏捏你的耳朵。”

他分明想捏伏传的脸颊,亲吻伏传的嘴唇,去做更亲密的事。

只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

哪怕是在独处。哪怕身边无人窥看。

也许。

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分开了。

二郎去了一整夜,回来又花了大半天。

他吭哧吭哧奔回官道旁边的小院时,惊愕地发现,坐在屋檐下的大师父……

“大师父?”

二郎声音颤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这人明明穿着大师父的衣裳,可是,完全不是大师父的模样!

大师父脸没有这么俊秀英气,大师父的皮肤也没有健康白皙,大师父个儿矮肩圆,大师父短胳膊短腿儿……总而言之,这个人,他!绝对不是大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