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变化极大的伏传,屋内静修的谢青鹤几乎没有改变,还是从前的矮豆角样。
韩琳站在榻前,隐隐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割裂。
一年未见,谢青鹤身上这种“命不与神合”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他的相术小有所成,仅仅站在谢青鹤的面前就特别难受,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谢青鹤也没有请他坐,或是请他喝茶。
静室里除了一张坐榻,一张香席,别无他物,原本也不是待客的地方。
“调你南下剿贼是谁的主意?”谢青鹤问得毫不客气。
韩琳张了张嘴。
他真真切切地只有一个感觉,瓦郎是不是管得有点宽?
谢青鹤是救过他的命。可他不曾聘谢青鹤为谋主,他更不是谢青鹤的下属。这事涉及到粱安侯府与阉党之间的利益纠葛,谢青鹤张嘴就问,他怎么回答?——这问题太莽撞失礼了。
偏偏谢青鹤问得理直气壮,好像他天生就该老实回答谢青鹤提出的所有问题。
犹豫片刻之后,韩琳还是松了口风,说道:“是齐大监的主意。”
“如今南面贼患不成声势,朝廷上下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多数人认为只要当地太守召集守备兵马就能轻易平乱。若是派遣兵马南下,领头的将官就是白捡的功劳。这差事还挺抢手。”
“我此前不曾单独领兵,一向在父亲帐下听用,这事本不该落在我手里。”
“齐大监在南边有些私务,旁人处置不了,便与我父商量此事,向天子举荐我南下。”
谢青鹤听得顿了顿,说:“这样说来,你是知道粟河与万象的情况了?”
“府上给我送了一份贼首的情报,张里、嫣玟夫妇如何起家、成事,我都已知悉。贼兵几大头目的来历性情,贼兵成色,我也都……”韩琳说的都是战阵中知己知彼那一套。
谢青鹤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韩琳微微侧目:“那你的意思……是?”
“粟河的良田多半记在田家名下,万象的良田则是萧家与阆家分持七八。本朝立极之前,那三大世家已经在南面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先帝偏宠南王封于粟河,偏宠宝公主封于万象,又将两地金印玉坑授予南王与宝公主自采。这才是南面动乱的根源。”谢青鹤说。
事情的起源,就是世家与皇室在抢夺金银矿坑的实际控制权。
田、萧、阆三家在南边经营日久,后赵不曾立国之前,三家就已经在粟河与万象开垦经营了。
后赵立国之后,对各类金银矿业采取官营民采的制度,粟河与万象的金银场与玉坑名义上收归朝廷所有,其实还是田家、萧家与阆家在实际开采,按照产量向朝廷交税。
皇室之所以这么慷慨,自然是因为这三家都有从龙之功。田家出了一任皇后,三位王妃,萧家有公主下降,阆家虽不是皇室姻亲,却也时常出入东宫,为皇太子讲经授课。
何况,能开国的皇帝那是好欺负的么?
两代之前,三世家都老老实实挖矿,老老实实课税,半点都不敢耍滑头。
只是随着一代代过去,厉害的老皇帝都驾崩了,嗣位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日益势大骄狂的世家也就不那么老实了,轮到向朝廷交税的时候,南面的矿坑也就“枯竭”了。
继位的皇帝们也不傻。瞒报产量是不是?故意骗朕是不是?朕还治不了你?
正常做法是使人去监税。
先帝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他直接把官营民采的矿坑收了回来,然后封给了自己的儿女。
南王和宝公主都是宠妃李氏所生,被先帝宠得又凶又刁战斗力极强。
——我皇父封给我的金矿银矿玉石坑,你个贱民凭什么不给我?啊?世家就不是贱民了?
最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三大世家的采矿权还是还给了王府与公主府。
但是,那三家也不是好惹的。彻底闹翻之后,南王与宝公主在粟河、万象两郡,压根儿就找不到能熟练采矿的匠人,只得让自家的奴仆强行开采,产量极低不说,还常常出事故。
不得已,南王与宝公主上书向先帝求助。
奈何全国各地都是官营民采的模式,皇家也没有蓄养这方面的工匠。
为了给南王和宝公主撑场子,先帝下旨强行征役,从别处强调了匠人给南王与宝公主开采矿坑。
征役没有工钱,还得自带口粮。匠人们被迫与家人离别,跋山涉水倒贴干活,家里妻儿老母无人供养艰难求存,不少匠人都窘迫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惹来极大的民怨。
南王是个胖子不爱出门,宝公主就不一样了,这位公主生于深宫被憋坏了,喜欢游山玩水。
某日,宝公主驻殿香河,意外被怨气极深的匠人冲撞,竟然落水身亡。
这事简直骇人听闻,顿时震惊天下。
先帝已在病重弥留之时,得到消息之后,当即下旨将当时万象郡内所有矿坑匠人全部坑杀,公主府的侍卫奴婢也以护主不力的罪名赐死,受牵连者多达七千余人。
曾有传闻说,宝公主刁横跋扈,与阆家冲突不断,是阆家刻意煽动匠人生乱,将她淹死。
只是随着先帝的崩逝,宠极一时的南王与宝公主都销声匿迹,渐渐被淡忘。
——宝公主的死亡,究竟有没有阆家做背后推手,谁在乎呢?
韩琳知道这段往事,是因为他身在粱安侯府,受着最好的教养,随时都有府上的谋士给他答疑解惑,给他说某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很不理解的是,谢青鹤为何也知道这些往事?
“宝公主死后,万象的矿坑归属一直没人去管,又回到了萧、阆两家手里。”
“齐莺的干儿子蔺百事在万象谋了个监金银矿事的差事,兴冲冲走马上任,在万象被萧家收拾得服服帖帖。齐莺收不着这份孝敬,要蔺百事去跟萧家打擂台,这才有了清扩隐田的事端。”谢青鹤说。
隐田是大世家唯一的弱点,也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后赵对于农家是按照丁亩课税,就是既要交人头税,也要按照田地大小交税,对于自耕农来说,有丁亩税,还要时不时地服徭役,负担非常重。因朝廷对士族有优待,有爵位官身的家族,基本上不征田税,免去徭役,许多活不下去的自耕农就干脆选择对大世家献田投靠。
除却自耕农投靠之外,蓄养流民开垦良田也是各大世家的日常,这导致世家的土地越来越多。
然而,朝廷给世家的免课也是有限度的,一个家族在册的土地太多了,自然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大世家就会选择隐去大部分田产,绝不上报。
隐田此事世家得利,百姓也看似得利,只有朝廷傻眼。
——朝廷收不着税了。
可朝廷的官员多半也是士族,也是隐田的得利者。
所以,哪怕朝廷收不着税,自家得了实惠不就行了?这事道理很简单,却千百年来无法根除。
“齐大监也是一辈子长在深宫,哪里斗得过那鬼成精的阆家。”韩琳忍不住提了一句。
宝公主与阆家争矿坑的事,发生在十多年前,韩琳那时候年纪还小,知道得也不多。
蔺百事捅出来的隐田之事就发生在近年,河阳社与阉党打得风生水起,韩琳也算是在府上谋主身边耳濡目染,知道得非常详细。
“蔺百事才捅了隐田之事,要请钦差去万象查阆家的田册,那边萧家和阆家就把多年庇护的农户释了出来。唬得那几个县的县令连夜上门哀求,这事得徐徐图之,不能一口气放出来。郡府税课司就是萧家的走狗,立马差遣税吏下乡,逼税问课,强收种子牛马,还他娘亲的照着年限倒扣!”
一个自耕农在十年前献田投靠了阆家,他在这十年来,给阆家交了多少租子,朝廷是不管的。
朝廷只管他逃了十年的丁亩税。
现在人被阆家放出来,朝廷就逼着他马上把过去十年未交的丁亩税,全部补齐!
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是勉强活下来,能有三五个月的余粮都是富户了,哪可能存得下十年丁亩税?
这波被释出来的农户都被逼得走投无路。按照后赵律法,欠税少的被罚苦役,欠税多的直接被收监,要发配烟瘴之地。稍有推搡喧哗,马上被扣上暴力抗税的罪名,斩立决。
老百姓并不知道大地主和朝廷的课税司是一伙的,也不知道课税司就是故意要逼反他们。
他们只知道朝廷不让他们投靠大地主,就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拼命搜刮征税,榨取民脂民膏,曾经保护他们的大地主也被朝廷逼得没办法,只能把他们放出来当自耕农,独自面对朝廷的盘剥。
税是真的交不起,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指望了。
没办法了,造反吧。
于是,原本还算平静的南面开始闹贼了。
这不是天灾,是妥妥的人祸,是大世家一手策划出来的官逼民反。
谢青鹤与韩琳谈论此事时都很冷静,口吻中没有一丝情绪。反倒是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伏传叹了口气。不管是皇室,阉党,还是世家,眼里都只有权力与利益,没有任何人把认认真真耕种着土地,纺织着布匹,艰难踏实生活着的平民当一回事。
世家用百姓做筹码,对皇室与阉党反戈一击。朝廷吃了个哑巴亏,又对世家疯狂报复。
……那些死在逼税之中的百姓呢?
那些操起菜刀锄头,不得不去杀人反抗的百姓呢?
落在史书之上,就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贼。
谢青鹤与伏传对这段公案了解得比较清楚,是因为后赵灭亡之后,后世史书有记载。
韩琳则是这个时代顶级豪门的继承人,了解各方面势力的渠道比较多,情报清晰,且有很好的谋主老师为他分析讲解。
三人就在京城贫民区的小院静室里,将朝廷之上的局势挑拣分析了一遍,都沉默了下来。
不管朝堂上辩论争吵,说得如何为国为民、慷慨激昂。这就是皇室与世家的斗争,将平民百姓充作筹码、无辜祭天。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青鹤望向韩琳,问道:“你这一生就这么随波逐流,忠于血脉身份,做一条阉党的走狗?一柄党争的兵刃?你可知无论忠于阉党或是河阳党,皆于国无益、于民无用?”
韩琳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这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他是粱安侯府世子,出身就注定了立场。
“瓦郎,你或许是太看得起我了。”韩琳自嘲一笑,躬身施礼,“再谢当日救命之恩。”
见韩琳转身要走,伏传请示道:“大师兄?”
谢青鹤点点头:“给他吧。”
伏传掀帘子追了出去,说道:“你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
韩琳以为又有灵药相赠,马上露出笑容。
南下去剿贼,说不得会不会遇上意外。若有瓦郎的灵药随身,不啻于多出几条性命。
哪晓得伏传没有去开柜子,反而在书案前坐下,刷刷刷奋笔疾书。
韩琳不明所以,走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药方子……么。”
刚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药方,而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内练呼吸法。
韩琳身上曾掉出来寒江剑派的外门剑令,又有极其高明的相术传承,当然不会没来历。伏传已经入道,他一眼就能看出伏传的不凡,这会儿伏传又给他写内练术,他激动得嘴唇都不自觉地颤动。
“这可是……可是……”韩琳小声嘀咕,“我老师曾说我天资不足……”
伏传刷刷写字,安慰他:“天资不足有天资不足的修法。”转念又忍不住说,“我师哥问你往后的打算,你是真的不曾想过,还是不想跟他谈?”
分明是伏传看着仙气逼人,韩琳在他身边反而没什么压力,随口说道:“我岂不知两边都不是好人?可没了河阳党人,还有山阳党人,没了齐大监,还有刘大监。就说我们家,我爹虽帮着齐大监暗杀河阳党人,我们羌州老家还有许多隐田隐户呢。”
“哪来那么多隐田隐户?窃天子之权,课繁苛之税,逼得民不聊生,自然会来投奔。”
“齐大监若是想在羌州查隐田,我爹能跟他一起搅合?别说杀一个儿子,几十个儿子都死光了,也阻止不了我爹去跟河阳党人联手。”
“天底下的事都这德性,百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百年后如此,千年后亦如此。”
“我韩琳算个什么东西?不随波逐流,还能逆势而为么?”
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
皇帝要倚靠士族统治天下百姓,士族就会为了自身利益窃国扰民,死循环。
韩琳觉得自己破不开这个循环,也没有力量去与所有人抗争,反正他是人上之人,被欺辱牺牲的老百姓是很可怜,也就是可怜一下而已,不耽误他带着精兵悍卒去砍杀曾经是可怜老百姓的叛贼。
伏传听他发了一通牢骚,将写好的《大折不弯》心法交给他,说:“这修法没什么艰涩难懂之处,只在诚心正意,多多修习。若有得道之士从旁协助,对你还有三分好处。”
韩琳瞬间收敛了容色,小心地问道:“你知道我认识‘得道之士’?”
伏传指了指门口,说:“你若没有来历,能随随便便带一位老爷来我这里挨笤帚?”
韩琳居然有些吃惊:“门口那位……是我舅舅的朋友,我……”他根本就不大熟悉。而且,他还真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否则也不敢随口吩咐,叫人去外边待着。
伏传也没有去与那道人打交道的想法。
他先把大郎唤来,说:“这是大郎,跟着瓦郎学了一年医术,不爱说话不爱生事,可往你身边谋个前程?”
周家四口之中,大郎天资最好,修行速度仅次于陈老太,且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他又比较亲近谢青鹤,愿意顶着谢青鹤的冷脸进门讨好伺候,谢青鹤偶尔就会给他开小灶,教点其他的东西。只是顾及到二郎的自尊心,大郎很少炫耀自己的修为进境,是标准的闷声发大财。
这会儿大郎往韩琳身边一站,长手长脚,长得也干净,半点不见畏缩,韩琳也挺满意。
这年月贫苦人家吃得都不好,若非常年养在家里的私兵奴婢,想在外边找个长得高大周正的随从也是不容易。大郎这样的体格就高人一等,带出门也不丢人。
“瓦郎的弟子,我自然会好好保全。此后就跟着我吧。”韩琳还真以为是卖了个人情。
伏传把韩琳送到了门口,对大郎叮嘱道:“好好守着卫郎。”
他不称呼世子或是韩郎,是保护韩琳的身份。
韩琳却觉得他称呼自己最初的假名,是顾念旧情,不禁笑道:“草郎放心。”
伏传举手作揖。
与韩琳作别之后,伏传看见了跟着韩琳的道人,微微颔首,径直转身回来。
很奇异的是,那道人分明也看出了伏传的不凡,也没有主动与伏传叙话的意思。
这道人咋咋呼呼地带着韩琳闯了进来,又装疯卖傻地带着韩琳离开。附近人只知道有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来找了小菩萨的麻烦,被小菩萨打发得服服帖帖,心悦臣服地走了。
躲在西屋的十几个河阳党人都钻了出来。
阆泽莘首当其冲:“小师父,那可是粱安侯府的韩琳?!”
伏传点点头。
萧明仁刚被救回来不久,肚皮上的刀口还隐隐作痛,怨气最大:“你也是阉党的走狗?你与粱安侯是一伙的?你为何不……唔唔唔……”
阆绘等几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进了屋里,教他做人的道理。
“我原本给你们安排了新的住处,打算这两天就搬出去。不过,你们也听见了,此前没有人查你们的尸首下落,是因为世子帮忙做了遮掩。一旦世子南下,这事就掩不住了。”伏传说。
阆泽莘在小院住的时间最长,也隐隐知道伏传的打算:“小师父要走了?”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们了。本是你们与阉党之间的争杀,我已仁至义尽。”伏传说。
“蒙小师父救命庇佑之恩,我等没齿不忘。不过,”阆泽莘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只是比较不要脸,趁势向伏传索要好处,“劫后余生之人,银钱不趁手,刀剑药物都不曾有。小师父既然要走了,不如……留点?”
伏传还没说话,二郎已经没好气地讽刺道:“阆大人,这会儿倒要跟贱民要钱了?”
阆泽莘已经完全不要脸了,嬉皮笑脸地说:“就凭我给这个家担了那么多水,劈了那么多柴,小师父也不能亏待我啊!”
外边嘻嘻哈哈闹着,似乎也没什么离情别绪。
可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分道扬镳,几乎就是永别。
伏传不会再插手阉党与河阳党人之争。阆泽莘、阆绘这一批被救下来的党人官员,就是伏传留给河阳党人反击的力量。再有暗杀屠戮之事,得由阆泽莘等人自己去救。救得了是命,救不了也是命。
伏传走进静室:“大师兄。”
隐居修行的日子暂时结束了,从此以后,就得在路上奔波。
谢青鹤没有说自己最近正在紧要关头,且修行失败,伤了皮囊。伏传进来找他说话,他就暂停养息的功夫,让伏传坐到自己身边,笑道:“你是盯准韩琳不肯放手了?”
伏传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
韩琳来小院警告伏传,原本是好意。
河阳党人在地方上势力极大,唯一被动的一点,就是名义上不能有私兵。
有隐田隐户,还想私蓄兵马,一旦被朝廷捉住这一点,谋逆之罪基本上就逃不掉了。所以,皇帝祭出了粱安侯府这招杀棋,河阳党人就很被动,在京任职居住的子弟基本上都成了靶子。
在韩琳想来,阆泽莘等人都是文弱公子,待宰羔羊。被伏传救下之后,也只能藏身阴暗之处,或是逃回老家才能自保平安。所以,韩琳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的事情会暴露。
他暴露了,阆泽莘等人不得跟着暴露?
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若是死而复生跑出来指证粱安侯府,闹上朝堂,粱安侯府再是有皇帝偏袒也得喝上一壶。所以,粱安侯府就算为了灭口也会铤而走险,将这波人再杀一遍。
他怎么也想不到,伏传会训练阆泽莘等人修行。
更加想不到,他才刚刚准备离开,伏传转身就把阆泽莘等人放了出去。
若是粱安侯府没有动作还好,一旦粱安侯府开始下一次针对河阳党人的暗杀,伏传不再出手,自然是苦修数月的阆泽莘等人出手相救。
被韩琳苦心隐藏了十个月的秘密马上就会被掀到台前,帮着隐瞒善后的韩琳也会随之曝光。
纵然韩琳还想做粱安侯府的孝子贤孙,他如此吃里扒外,粱安侯能容得下他?
河阳党人也不可能领他的情,更不可能接纳招揽他。
所以,韩琳马上就会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境地,粱安侯很有可能会直接清理门户。
“他自认刀兵走狗,我欲入局执棋,别人能拿他这把刀,我就不能拿?好歹也是老交情了。”
“我让大郎跟着他,就算粱安侯要杀子谢罪,也不至于让他当胸再挨一刀。”
伏传也不是对谢青鹤的状态毫无所觉,他靠近谢青鹤身边,将谢青鹤搂在怀里:“大师兄,你是不是强行筑基,伤了根本?我觉得你这几日气色不好。”
“这皮囊资质哪有筑基的可能?”谢青鹤含糊其辞,他是想另辟蹊径以器入道,可惜,没能成功的路子都是邪路,一旦失败就会伤身。这些事就不必跟小师弟说了。
谢青鹤岔开话题:“你做你的事,我只管修行,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伏传对谢青鹤有许多迷信盲从,从来都是谢青鹤管他修行功课,也轮不到他去管谢青鹤。
既然谢青鹤不许他多问,他也不觉得自己比大师兄高明,马上就放下心来。
难得这会儿身高体重都碾压着大师兄,伏传将谢青鹤搂在怀里温存一番,谢青鹤分明有些别扭,却也不好拒绝。过了片刻,伏传越来越过分,谢青鹤不得不指了指悬在墙上的“静”字,伏传才偷笑一声,理了理凌乱的衣裳,辞了出去。
留下谢青鹤看着自己短矮的胳膊腿儿,想,男孩儿都是几岁抽条来着?
难怪小师弟当初日日都想长大。
……我当初也没有这么欺负他吧?
※
打从救回阆泽莘开始,三娘就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大郎先一步跟着韩琳离开,伏传马上安排撤离,当天晚上刚刚入夜,三娘就提着篮子撑着伞,陪着伏传一起离开了小院,绕道栀子街。二郎已经套好了两辆马车,在此等候。
稍等片刻,陈老太就背着谢青鹤,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上跃下,顺利汇合。
除了西屋里待着的那批早已知情的河阳党人,他们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小师父,咱们去哪儿?大晚上只怕出不去城。”二郎问道。
伏传侧头去看谢青鹤。谢青鹤无奈地说:“找个不扰人不起眼的地方,把车停下来。我给你们易容改扮一番,明日才好出门上路。”
二郎这半年常常出门打探消息,活动范围早已不局限在贫民街区,大半个京城都挺熟。
他与三娘赶车,将两辆车都停在了买卖街附近的杨柳河边。这地方因市集各处倾倒污水垃圾,水质污糟腥臭,一般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又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附近,不会引人注目。
除了味道不怎么好。
三娘拿手拍他的胳膊:“你这小子,寻的什么去处!熏着师父了。”
伏传替二郎说话:“这地方就很好。难得不招人注意。”又拿出几颗谢青鹤给的药丸,“压在舌头底下,渐渐地就闻不见臭味儿了。”
杨柳河的水不能用,二郎颠颠儿地跑了很远取水,谢青鹤才调好易容用的药水。
谢青鹤走的易容流派是微调长效,事实上人的五官稍微有些变化,整个人就会变得截然不同,长期带妆自然是改动的地方越少越好。此次易容只是为了避开城门吏的耳目,目的是防止后期阆泽莘等人暴露之后,粱安侯府顺藤摸瓜,顺着线索查问城门耳目,找他们的麻烦。
这完全是个以防万一的做法。
如果粱安侯府不着急开始下一次刺杀计划,阆泽莘等人暴露得很缓慢,不易容也不会出事。
只怕万一。
谢青鹤此次易容一悖往常的风格,对几人的模样大肆改动。
陈老太被易容成陈老头儿,吃了一副沙哑嗓子的药,与二郎一辆车,单独出城。
三娘则被易容成貌不惊人的老妪,服侍着她风华正茂的少爷,也就是穿着男装、器宇轩昂的伏传,与少爷还没正式过门、已经定亲的表妹,也就是该换了女装的谢青鹤,共乘一辆车。
看着谢青鹤对着铜镜给自己画女妆,伏传趴在车厢里,憋不住想笑。
谢青鹤倒是很想当少爷,叫伏传当表妹。
可是,这年月默认大女子和小男孩都不算“成丁”,独自出门没个当家作主的,绝对不安全。
遇到这么奇怪的搭配,城门吏肯定会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为了泯然众人,谢青鹤只好选择最随大流的印象,让高挑的伏传来装扮男子夫主,矮小的他来装扮未过门的小表妹。
苏时景的长相也不怎么出众,谢青鹤更不可能故意把自己画得很漂亮,平白惹出事端。
他画好了妆,喷了定妆的药水,伏传打开妆匣,把自己的珠花献出来:“这个好看。”
“好看是好看,太值钱了些。”谢青鹤绕过那朵珠花,从自己准备的盒子里拿出一套银花片,轻盈地扎在揪揪上。
伏传突然扑在他身上,亲他涂得嫣红的嘴:“么,么么!”
谢青鹤无奈地搂住他:“不要闹了。”
伏传又把珠花拿出来,戴在他的发间。珠光温润,自带宝气,昏暗的车厢里,也不知道是珠光衬得谢青鹤的脸颊秀气可爱,还是谢青鹤的脸蛋倒衬得那朵珠花熠熠生辉。
伏传呆呆地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谢青鹤,半晌才说:“大师兄。”
谢青鹤特别不喜欢这种感觉。
皮囊的状态会影响人的心志情绪,苏时景的身体资质极差,导致谢青鹤常年羸弱。平时保持镇定清明的灵台,尽力闲心养意,能够用他强大的神魂克制住这种虚弱,然而,他才刚修行失败一次。
皮囊受损,情志不坚。
伏传就这么压在他身上,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还被伏传强行戴了一朵珠花。
理智告诉他,这根本都不算个事儿,小师弟只是开个玩笑。
然而,经络在隐隐作痛。
浑身上下的气血都在上行,挤压在一个无名的点上。
他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咽喉就有腥甜的液体争先恐后涌出,顺着最近滑了出来。
谢青鹤情知不妙,想要伸手擦一擦,袖子又被伏传的膝盖死死压着,一时竟然抬不起手来。
这可糟糕了。
谢青鹤这么想着,果然就看见了伏传惊恐的眼神。
……更糟糕的是,还想咳一下。
伏传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一口血喷在自己袖子上,想要伸手截住谢青鹤的气脉,又不敢动手:“大师兄,你……你如今修行是什么法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谢青鹤在生创一门新的修法,身体气脉走向很可能与大部分修士都不相同。
他如今又在弱势,伏传修为更强。若是伏传贸然出手,很可能不是救命,而是催命。
谢青鹤做了个眼神。
伏传与他默契倒是有的,连忙把他扶坐起来。
谢青鹤弯腰又吭吭咳了两声,把两口残血吐尽,缓了缓,才说道:“没事,别怕。”
伏传紧紧抱着他,哽咽道:“我如何帮你?”
“帮不了。”谢青鹤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然而,吐血之后,感觉没有那么紧绷和惶恐了,这都是修行失败的遗症,“我歇几日就好了,这都是……常事。”
以不修之身逆天而行,哪是那么轻易的事?也就是他有入魔的经历,才可以不断地试错。
换了普通人,只有一条命,错了就是死,每个人发愿逆天都得从头开始。
待谢青鹤歇了片刻,稍微缓过来之后,伏传帮他换下沾血的衣裙,还是忍不住自责:“若是大师兄不喜欢扮作女子,为何非要勉强自己?你也可以做我的‘弟弟’。”
那自然是因为在粱安侯府的情报里,草郎与瓦郎本就是一大一小关系不明的两兄弟。
谢青鹤换好少女衣裙,说:“你叫他们都睡了吧。明日赶早,从西门出城。”
伏传扶他睡在枕头上,又把被子给他盖好,这才出去吩咐。
两辆车停得不远,那边三个又都是修行之人,刚开始谢青鹤与伏传亲热温存,他们是不大好偷听,后来伏传惊呼,那就不可能不惊动了。三娘关心道:“可要准备些热水?”
伏传摇摇头:“早些睡吧,明早西门出城。”
只出来了片刻时候,伏传回到车上时,谢青鹤偏头歪在枕上,自然还没睡着。
伏传掖好车帘子,压上厢板,正要解衣裳睡觉,又突然问:“大师兄,压上车门顶板,你会不会觉得憋闷?”
谢青鹤摇了摇手指。
伏传才脱了衣裳,钻进谢青鹤的被窝,轻轻挨着他。
谢青鹤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今日想必是吓着小师弟了,哪怕这会儿神倦身疲,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道:“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虽说会虚弱几日,但这是修行留下的遗患,不吐出来会给下次修行埋下祸根。”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哪怕谢青鹤再天资聪颖,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就找到另一种修行之法。
这时间通常是要十年十五年,运气不好,至死也找不到另一条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前次修行失败留下的遗患早就消失了,根本不需要强行拔除。
伏传不知道他在撒谎,也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厌恶自己当时的作为,有些害怕地抱住他。
“大师兄,我才知道……这么凶险。”伏传挨着他的肩膀。
谢青鹤哄道:“你知道此身虚幻,若是出了意外,你我就一起出去了。”
伏传摇头:“大师兄撒谎骗我。当初我在未央宫不能泄出精元,大师兄告诫我说,一旦在里边坏了事,外边也是一样。如今大师兄身受戕害,怎么可能毫无干系?”
“那我许多次都自裁离开,也没见我致死或是受伤,对么?”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好了,别想了,没有的事。这么多年都没有事,早就习惯了,睡吧。”
伏传听得一愣。总觉得这里边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大师兄……”他搂着谢青鹤的腰,这是从前撒娇时百求百应的暗示。
只管喊大师兄,连为什么喊都不肯说,就知道撒娇,就知道这么喊。谢青鹤被他揉得半边腰都酥了,只得答应:“真假存乎一心。你若不在乎,只想脱身,就是假的。你若动情入心,就是真的。”
“所以就是真的会受伤。”伏传撑了起来,几乎怼近谢青鹤的脸。
谢青鹤安慰道:“很轻微的。就如你在梦中欢喜伤心,总是隔着一层,不会很厉害。”
伏传贴在他胸口,握着他的手:“我从不知道如此艰难凶险。”
他与所有人一样,只看见大师兄在观星台养尊处优,接受各方崇拜供奉,简简单单就拿出两本修法,好像真的就是动动脑子,再动动手指,事情就做完了。
真正跟着谢青鹤一起入魔之后,看着清冷伟岸的大师兄蜷缩在一具渣烂的皮囊里,承受着处处不如人的不公,已然让他生起了同情怜悯之心。今日终于看到谢青鹤为修行试错之事虚弱吐血,他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不该对大师兄施以同情或是怜悯。
没有人知道谢青鹤入魔多少次,以不修者的身份试错了多少次,才拿出了那本《内火炼真诀》。
谢青鹤所做的事,也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或怜悯。
“可恨我修为浅薄,见识不多,不能为大师兄分忧。”伏传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大师兄,以后我也穿不修者皮囊。你有什么想法,不必自己去试,你教给我啊,我来替你。你只管想,我来做。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了。”
谢青鹤绝没想到他会迸出来这么一句话,何谓恨不得以身相代?就是伏传的心情了。
只是,这提议压根儿就没有执行的可能。每个不修者的情况都不相同,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用自己的皮囊去幻想解决伏传皮囊的问题。
既然知道绝对不可能,谢青鹤就答应下来:“好啊。以后你来吐血,我来施救。”
伏传听出他话里的敷衍,蹭了蹭他:“真的不可能么?”
谢青鹤被他哄得满心都是甜蜜,忍不住搂着他亲了两下,柔声道:“不可能。就算做得到,你我相爱之心相当,你舍不得我的事,我岂能让你去做?别说傻话了。”
伏传就不同意了:“那咱们可以轮着来啊。你一次我一次。”
谢青鹤无奈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不想说话了。
根本就没谱的事,还要争个你来我往。小师弟就是功课太少,闲得无聊。
“大师兄?”
“好,轮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