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琳赶到客院时,苏时景与草郎已经不在了,只在厅中剩下一桌几乎未动的席面。
何谓几乎没动?在上首的坐席前,留下了一口咀嚼过的山笋。看齿印是刚刚嚼了两下,品出一些味来,马上就吐了出来。侧首的席前略微凌乱,杯盏倾倒,竹筷也散落在地上。
韩琳与他二人一路上相处,知道这二人隐有上下之分,苏时景执长居正,草郎多半是从旁附贰,单从现场遗留的席面来看,可推知是医术精湛的苏时景吃了一口山笋,马上吐了出来,又阻止了旁边的草郎进食,很可能是打掉了草郎竹筷上的吃食。
席面有毒。
苏时景与草郎已经离开了。
以那二人的本事,如何离开的,韩琳都不觉得稀奇。
他只觉得浑身沉重,坐在那桌由粱安侯吩咐送来的席面之前,看着满桌可口佳肴,心中茫然。
阉党不敢杀他。河阳党人也不敢杀他。
谁在屏乡对他下手?
只有皇帝。
皇帝才敢这么做,皇帝才不怕事败之后,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粱安侯在阉党与河阳党人之间摇摆不定太久,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不再允许粱安侯左右逢源。
皇帝希望粱安侯支持谁呢?这是明摆着的事,阉党无非皇帝家奴而已。若非河阳党人势大,阉党接连失利,皇帝也不会逼着手握兵权的粱安侯下场。
妄先生曾告诫过粱安侯,进退之间,要么擎天柱,要么踏脚石。
可是,妄先生也不曾说过,究竟进一步是擎天柱?还是进一步成踏脚石?
擎天柱易碎,踏脚石易辱。
进退之间,如何自处?
“我的救命恩人。”韩琳摸了摸已经恢复大半的伤处,如此重伤,兼有奇毒,若非遇见苏时景,只怕他早已命归九泉。
落在粱安侯口中,就是“区区救命之恩”。
或许,在子嗣众多的粱安侯眼中,死去一个儿子,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还能让他就坡下驴,将世子之死扣在河阳党人身上,“爱子之心激愤不已”,顺势倒向阉党。
沉思片刻之后,韩琳命下人点起烛火。
此时天色尚早,世子非要点火,仆婢也只当他铺张浪费惯了,并没有任何人露出讶异之色。
灯火点燃之后,韩琳摘去灯罩,抽出靴中短匕,火烤片刻,猛地刺入胸口旧伤处。在外服侍的仆婢听见他的呼喊才匆忙进门,眼见韩琳衣襟敞开,胸口带血,全都惊呆了。
韩琳咬牙道:“上禀侯爷夫人,我的旧伤……裂开了。”
世子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出,整个粱安侯府顿时张皇混乱了起来。
粱安侯听说世子旧伤开裂,流血三盆,命悬一线,即刻敲锣打鼓去街上请大夫。怀胎五个月的卫夫人也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在世子处坐镇照顾。韩琳在床前哭诉:“刘素生害我!”
粱安侯闻声方才赶到世子处,发现韩琳是真的自刺了一刀,胸口伤势狰狞,也颇为感动。
“吾儿安心。父必为你出了这口恶气。”粱安侯换上朝服,马上进宫告状。
惟有卫夫人坐在韩琳的床头,握着儿子苍白失力的手,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粱安侯府的闹剧终于照着皇帝属意的方向上演,粱安侯进宫发飙,皇帝一边安抚,一边往粱安侯府派御医。民间的大夫,宫中的大夫,一波接一波,把韩琳的伤口揭开又敷上,敷上又揭开,一直折腾到半夜,粱安侯才从外边回来。
韩琳已经吃了三四碗来历不同的汤药,憔悴得睁不开眼,哀求粱安侯:“阿爹,此时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当着卫夫人的面,粱安侯训斥韩琳:“你若少些妇人之仁,不至于处处被珲儿辖制。”
卫夫人握着念珠,指节微微泛白。
好在粱安侯对韩琳今日的处置非常满意,难得心平气和跟他多说些道理:“铁卫在外搜了半日,也不见那两个小子的行踪,可见这两个小子确实有些门道。如今我们已经将他二人得罪死了,若不趁着他们孱弱无力之时斩草除根,等着他日他们归来复仇么?蠢笨至此!”
把韩琳教训了一顿之后,粱安侯为了展现父爱,还给韩琳喂了半碗药,方才转身离去。
世子重伤卧床,也不耽误他去后宅睡娇嫩的小妾。
“阿娘,舅舅那边可有消息了?”韩琳压根儿也没指望过粱安侯,自打卫夫人从后宅到前院来照顾他,他就央求卫夫人派人去寻找苏时景和草郎了。
粱安侯府的铁卫找不到人,卫夫人的下人自然也找不到人。卫夫人派出的人手只是跟着铁卫,确认苏时景和草郎确实没有被抓住。
真正帮忙找人的,是卫夫人的弟弟,京城老纨绔卫三公子,卫籍。
真正的纨绔不仅会玩,且交游广阔,卫三公子精擅玄学天机,喜欢占卜扶乩,还有三界九流的各种朋友。派出人手在京城里大海捞针是极难找到人,那,占上一课呢?找隐居的老和尚指点迷津呢?
卫夫人微微摇头:“你舅舅说,没人接这活儿。竹林的老道把圣杯都摔坏了。”
韩琳伏在床上,将刚刚喝下的汤药都呕了出来。
卫夫人身边的中年仆妇上前,替韩琳切了切脉,眼底有些忧愁:“连着几波大夫开的方子都差不多,倒是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剂量太重。世子爷吃些催吐的药,都呕出来才好。”
韩琳惨笑道:“皇帝派来的大夫倒是规规矩矩的,没想治死我。”
安排那么多大夫,一遍遍给他裹伤开方子煎药强喂的,是粱安侯本人。
突然有人敲门。
门前有卫夫人的仆婢伺候,若有人前来拜访,必然是仆婢前来通禀。怎么会有人敲门?
卫夫人身边两个会武的侍女上前查看,才将门打开,发现门前守着的婢女都软软地昏睡在地上,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剩下灯火燃烧的细碎声响。低头一看,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边放着几个药瓶,一封信。
懂得医术的仆妇上前检查之后,才把东西提了进来,拆信一看,只写了四个字。
后会有期。
“是瓦郎的字迹。”韩琳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非要拿那个篮子,卫夫人点点头,仆妇就把篮子递了过去。韩琳把所有药瓶都打开,闻了闻味道,全都是熟悉的药。他拿出一瓶,说:“取三滴兑清水来,快些。”
这边仆妇连忙去给他找谁,他又拿出另外一瓶:“拿玉片来,这是外伤的药。”
卫夫人看着仆婢忙前忙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可信得过么?”
韩琳点头:“阿娘,我在山阳遇袭,就是他救了我。总算……不曾记恨我,还肯交我这个朋友。”他拿起那张写着“后会有期”四个字的信纸,“我也是想左了。他那样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哪里会被捉住呢?只怕这一天他都没离开府中,暗中守着。”
卫夫人听得悚然惊动:“你是说,他们一直在府上?”
一直潜伏在粱安侯府不使人惊奇,让卫夫人恐惧的是,这两人潜伏在粱安侯府的目的!
若韩琳没有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没有让卫夫人去寻找,没有试图对他俩进行保护,那两人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卫夫人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也不知道内情。只知道救了我之后,被我哄到京城,刚刚安顿下来,吃的第一桌席面就有剧毒……”韩琳安慰卫夫人,眼底也带了些自嘲,“若是换了我,我也想不通的。”
“可惜。”韩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请回来的贵客,若我能自主……”
然而,侯爷健在,世子就不能做主。
※
谢青鹤与伏传从粱安侯府离开之后,趁着夜色,溜进了进城时见过的那片糟乱的贫民区。
粱安侯府势大,三教九流都有门路,若是白天就往外跑,很容易会被粱安侯府的铁卫打听着抓回去。不如留在粱安侯府,也算是灯下黑。何况,就伏传这个火爆脾气,有仇当场就要报了,敢给他吃毒药,他就敢送你去见阎王。
所以,二人察觉到菜里有毒之后,就在粱安侯府躲了起来,暗中窥伺。
以他俩目前的拙劣轻功,想要躲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好几次都差点露馅。
只因粱安侯府子嗣众多,彼此又喜欢勾心斗角,闹得治内混乱,下人们一般不想卷入争斗多生事端,所以,有些动静异响,许多下人,乃至于侍卫都会假装没看见。
等韩琳自残之后,粱安侯府更是乱成一团,一波一波的大夫进府。
谢青鹤顺势溜进粱安侯府储藏药材的库房转了一圈,出来时,怀里就多了几包生制的迷药。
——若不是亲眼看见韩琳拉着卫夫人的手,哀求她去帮忙寻找保护自己二人,这会儿韩琳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过,对于粱安侯为何要毒杀自己二人,谢青鹤与伏传都摸不着头脑。
他俩没能听见粱安侯与韩琳父子间的谈话,光凭目前收集到的消息,哪怕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也绝对想不到这破事起源于韩琳的相术,断了句“不用必杀之”。
伏传的刚烈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发现罪魁祸首不是韩琳而是粱安侯,他就迟疑了。
这要是把粱安侯干掉了……会不会让骑马人早二十年南下?
粱安侯此人的存在对大厦将倾的后赵朝廷太重要了,这人讨厌归讨厌,他也是真有本事。若是被伏传一竹竿刺死在京城,会对天下大势产生多大的影响?
谢青鹤的经验比他丰富。最差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
“等你在眉山南养起三千骑兵了,再来问他今日之事。”谢青鹤做主暂且忍耐。
他二人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搅乱了天下,何人来收拾残局?
二人在粱安侯府蹭了一顿晚饭,谢青鹤还有空借着药房,生制了几瓶韩琳能用的药,与韩琳作别之后,才从粱安侯府逃了出来。
谢青鹤一边寻找栖身之所,一边盘算往后。
今天闹这一出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他是真的打算与伏传在粱安侯府住上两年,一来摸一摸粱安侯府的底,看看韩家是否有问鼎天下的资质,二来粱安侯府掌握着后赵朝廷五分之一的军队,若能借粱安侯府的手,将更精良的医术传播天下,或是直接从粱安侯府推广外门修法,必然更加方便快捷。
哪晓得粱安侯居然要杀人!且谢青鹤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怎么就要赶尽杀绝了?
贫家杂居的街巷里,几乎没有灯火,黑得不见五指。
劳苦终日的贫民这时候都已经入眠,惟有饿得睡不着的乞儿还在辗转反侧,拖着破碗去夜里无人看守的水井边,喝些冷水充饥。
伏传也不问要去哪儿,跟在谢青鹤身边,关心另一件事。
“大师兄,粱安侯会不会把韩琳药死?”伏传问。
“他那么大人了,有母亲兄弟做臂助,有圣裁的世子身份做倚仗,若当真不想死,自然有活命的办法。”谢青鹤对韩琳仍旧不怎么亲热。
伏传好奇地问道:“今日之事,大师兄也很体谅他。为何就是不喜欢他?”
谢青鹤原本打算住在粱安侯府,他要闭关修行,与粱安侯府打交道的则多半是伏传,所以,在此之前,他都不肯说自己为何冷淡韩琳。
如今粱安侯府也住不成了,他才肯松口:“你以为他把阿福留在外边是做什么?”
“不是调查他遇袭的事情么?”伏传愕然。
“从丛璧身上调查?”谢青鹤道出实情。
伏传都没搞清楚这个脑回路:“他跟丛璧……有什么恩怨?丛璧不是奉禹州守备将军之命,前来护送他回京城的么?他也说禹州守备将军是粱安侯的旧部,是自己人?”
丛璧奉命护送,一路上对韩琳也算恭敬周到。两边分手之后,韩琳就让阿福去杀了丛璧。
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去杀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揣测。
纵然丛璧在护送韩琳的路上没有遇到刺客杀手,一路上也就是陪着马车走了几天,帮着扎营烧火,照顾的条件也不算很好,可是,丛璧毕竟是冒着风险出来的。禹州守备大营的精兵,一路穿州过省,到山阳郡来护送粱安侯府的世子,一旦被弹劾,出不出事就看圣心□□了。
谢青鹤据此认定韩琳是忘恩负义之人。
“若你我稍微弱势,使他不敢拿捏威逼,你以为他会如何对待我俩?”谢青鹤问道。
他俩身上可图谋的东西太多了。伏传的修法,谢青鹤的医术,韩琳俱垂涎三尺。只因忌惮二人深不可测的本事,方才谦卑无比。
伏传还记得丛璧望着自己满含期盼的双眼,忍不住问道:“大师兄提醒他了吧?”
谢青鹤点点头。丛璧此人虽有些骄纵,治军还算严谨,对手底下兵卒也很好。虽说为了学习枪术之事,临走时与伏传闹得有些不愉快,却也罪不至死。
二人低声说着话,在这片贫蔽之地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合适的去处。
有瓦遮头的屋子都要花钱才能住进去,街面上能遮风挡雨的好铺位也就那么几个,能住上的都是“街头一霸”,连饿得睡不着起床喝水的乞儿都警惕地盯着他俩,只怕他俩也要蹲下来,明日沿街乞讨的对手又得多上两个。
谢青鹤自然不会带着小师弟去乞讨,只是殷实街区门户严谨,半夜过去藏不住身。
“咱们去那边休息半夜,待明日天亮了,咱们就出城去。”谢青鹤轻声说。
伏传完全就是游戏人间的心态,丝毫不觉得悲苦,跟着谢青鹤转道南街,二人在一片河风中相依而坐。这地方挺宽敞,就是处在风口上,夏天倒是人人争抢的好位置,春秋天就不大舒适了。
“这时候吃的也少。”伏传突然说。
“饿了么?”谢青鹤关心地问。
“不饿。这皮囊是个小鸟胃,吃点就饱了,饱了还能几天都不饿。”晚上在粱安侯府吃得挺好,伏传现在都觉得还有半只烧鸡在胃里撑着,“我就是看见那个去喝凉水的乞儿。不知道他几天没吃饱饭了?他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谢青鹤把他披着的斗篷理了理,用风帽挡住远处吹来的河风。
伏传靠在谢青鹤的肩上,也不说话了。
伏传凭着一腔义气入魔,最开始的愤怒,是对后世史书将苏时景认定为“山阳义士”深为不满。这种愤怒与不满,最终落在了骑马人的身上,若没有骑马人南下,没有骑马人索取妇人,自然也就没有后赵朝廷收缴妇人的惨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发狠,说要去眉山南练兵打回中原。
真正走出屏乡之后,看着一路上人丁凋敝的山河大地,见惯了后世繁华的伏传就大有触动。
这个时代的百姓太惨了。数百年战乱下来,中原大地十室九空,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后赵立国之后,前两代还有与民休息的姿态,这些年又开始闹灾闹贼,朝廷要征兵,要百姓服役,皇室和世家勾心斗角,天天干仗,百姓茫然生死,浑噩不知来年。
到了天子脚下,居然也有这么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百姓,伏传的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大师兄。”伏传唤。
“嗯。”
“我只在史书上见过这样的惨状。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为何也有这么多终日劳苦却不得饱腹的可怜人?皇帝只顾着跟世家打架,也不曾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臣民。”
“所以后赵国祚将尽。”谢青鹤答应道。
“我想求大师兄将《大折不弯》心法与《内火炼真诀》的道统传予我。”伏传站起身,往前站了一步,屈膝跪下,“我不想去眉山南了。我想留在京城,开坛讲法,自此而始,万世不终。”
谢青鹤本就有这种打算,只是没想到伏传也改了初衷,与他同行一道。
“法自我出,各行其道。你可自便,倒也不必非要依从我的道统。”谢青鹤将他扶起来,笑道,“我的都是你的,不止《大折不弯》与《内火炼真诀》,但凡我授之道术,皆赐予你。”
伏传已经下拜走了流程,谢青鹤也答允赐他,他就起身抱住谢青鹤:“大!师!兄!”
这就是在撒娇了。
这些日子二人皆与韩琳等人同行,平时也就是拉拉手,挽挽胳膊,嘴里还得喊瓦郎,喊小草。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候,小师弟扑上来撒娇,嘴里喊着大师兄,谢青鹤也很享受这份亲昵。
两人抱着跟笨企鹅似的转了两个圈,伏传又拱谢青鹤的脖子,两只手蠢蠢欲动。
谢青鹤说:“若要留下来,为避粱安侯府耳目,你可换回女装。旧名弃之不用,再收服几个能出面处事的弟子。待天亮了,我寻高处,先挑个矗观立极的地方……”
他说的都是正经事,伏传竖起耳朵听了,问道:“我换回女装?女身传道么?”
“你若授人修行之术,总有资质聪颖之人,一旦入道筑基,自然看得出你是女扮男装。与其事后再起波澜,不如一开始就堂堂正正示人。你我修士,皆知世间二极,无非阴阳。动生于静,清生于浊,阳生于阴。凡夫俗子重男而轻女,鄙薄妇道人家,修士若也有此心,何必修行?”谢青鹤道。
伏传当然不会鄙薄妇道人家,否则他也不会大大方方选择穿上草娘的皮囊。
他搂着谢青鹤的腰身,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裙子穿么,明日大师兄陪我去买。”
“只怕不行。”谢青鹤拒绝了伏传的要求,“还记得刚才我们路过的街巷么?有一间半坍塌的瓦房,里边住着一家人。老妇卧病在床,有妇人睡在她的身边,为她取暖。另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门口,替她挡着风。我去把那年轻人唤来,你要将他收服,明日差遣他家的妇人为你采买衣裙。”
伏传才想起他与谢青鹤还在“逃亡”,要避开粱安侯府的耳目,就不能大摇大摆去逛街。
“我知道了。大师兄能为那老妇治病么?”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你对他说成仙得道,他也没什么兴趣。若是点石成金,才会欣喜若狂。
可谢青鹤与伏传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纵然有,也不可能教所有人都去点石成金。毕竟金子这玩意儿不能吃也不能喝,所有人都能点石成金了,金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最容易使人崇拜感恩的,其实是妙手回春的医术。
习我之法,强身健体。习我之法,不得病痛。习我之法,久视长生。不止贫苦人家会热力追捧,世家官吏,皇室至尊,但凡上了年纪品尝到身体衰朽之恐怖的人,全都会为之癫狂。
伏传理了理衣裳斗篷,站在漆黑的玉带河边,自然就有一股来自世外的仙气。
谢青鹤见他装得挺好,便转身去寻人。
窄巷里的贫苦人家通常都不会睡得很安稳,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夜半难免会有饥寒交迫的苦楚,再有病痛在身,半夜行经催病,咳嗽的,呕吐的,肉体疼痛的,皆不在少数。
所以,谢青鹤在街巷里转了几圈,倒也没有人骂他。反正也是睡不安稳。
寻到目标人物。
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瘦,高,坐着只看见两条支棱起来的腿。
“想给你阿姆治病么?”谢青鹤凑近去问。
这年轻人抬起头来,半边脸还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还没说话,坐在他旁边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开口了:“你别费心思了,我家没有闲钱给你。快走快走。”
“不要钱……”
谢青鹤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旁边的年轻人又怼了上来:“我家也不卖人!”
这声音挺大,惊动了里边正在休息的老妇与妇人。
那妇人起身走了过来,轻声道:“吵吵什么呢?”
那咋呼的年轻人答道:“阿娘,这有个小骗子来惹事,我赶他走。”又忍不住嘟囔一句,“倒是知道捏软柿子。我大哥脑子不好,他就专门找大哥说话!”
那妇人抬头看见谢青鹤,转身去擦洗得挺干净的小火炉边上,拿出剩下的半个素饼。
谢青鹤笑道:“他不是脑子不好。他是走丢了魂。”
那妇人正要把素饼递给谢青鹤,闻言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那饼是给我的么?”谢青鹤问。
妇人手忙脚乱地把那个饼给他,又挤开挨坐一处的两个年轻人,对谢青鹤福身施礼:“小先生,您可是哪位老爷的童儿弟子?您师父可在?快带妇人去拜见他老人家!”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他走丢的魂就跟在里边老太太身边,护着老太太。太太,您家少爷是个孝顺孩子,若是没有他守着里边的老太太,只怕老太太早就过去了。”谢青鹤说。
那妇人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说道:“是,是,您说得对!那是五年前……五年前,婆婆带着大郎出门买豆腐,路上不意冲撞了富贵人家,那家奴举起棍棒就打,婆婆心慈,只管护着大郎,被打破了脑袋,瘫在地上就不能动了……大郎也吓傻了……大夫说,婆婆这本是要过去的病症,几次凶险都熬了过去……原来是我大郎在守着他的阿姆……”
这么一通哭泣,把附近睡着的人群都惊醒了。
有熟悉他家情况的邻人开始议论:“三娘,你家为了给老太婆治病,砸锅卖铁,连房子都卖了,全家住到了大杂院里,也算是照顾得精心周到。怎么就不是你照顾得好,才让老太婆活了下来呢?非要信那丢魂守魂的无稽之谈!”
“正是。这新来的小骗子不定是从哪儿听了你家的故事,故意来哄你呢!耍嘴皮子不是真本事,能把你家大郎的魂叫回来才是真本事!”
“哈哈,那可不行。若是把大郎的魂叫回来了,谁去护着老太婆?大郎就得傻着。可不是他小骗子没本事!”
那叫三娘的妇人也被说愣住了。她自然是期盼儿子能恢复正常。可是,这小先生说儿子走丢的魂在守护婆婆,一旦儿子不傻了,婆婆就没人护着了,若是让婆婆死了,这要被戳脊梁骨的啊!
二郎在旁骂道:“阿娘,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快把他赶走!”
谢青鹤的目的是收用这一家人,并不想在根基未稳之时,就在鱼龙混杂之地闯出名声。若是传到了粱安侯府耳中,又是一堆的麻烦。所以,他冲妇人笑了笑,拿起那个素饼,转身就走了。
溜溜达达回到河边时,伏传还在装仙风道骨。
“稍等片刻吧。”谢青鹤走近握了握他的手,“是不是有些冷?”
伏传点点头:“河边风大。也是如今还未筑基,根底浅薄。过些日子就好了。”
谢青鹤把那边的情况小声说了一遍,伏传很惊讶地问:“真的走丢了魂么?”
“嗯。刚路过我就发现他少了一道魂,他是天生的出窍之人,若是修神仙道,很容易就能魂游太虚、窥破天机。少年时魂魄根基不稳,又在剧变中想要保护自己的祖母,力不能逮,魂就飞了出去。照他母亲的说法,倒也是难得的慈孝之家。”谢青鹤说。
出事时,大郎都十多岁了,这时代十四岁成丁,大郎已经算是成年人。出事之后,年迈的婆婆还护着成人的孙子,可见慈爱。孙子也想在强暴中保护祖母,情急之下魂都飞了出去,自然是孝行。
何况,那家里没有男主人的存在,儿媳妇拉扯着两个儿子,照顾着婆婆。
为了给婆婆治病,儿媳妇卖了房子,举家住进了窄巷。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媳妇带着两个孩子照顾了婆婆五年,娘仨还能心平气和地侍奉于床前,绝对是家风端正。
谢青鹤在窄巷里转了一圈,单单挑中了这么一家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边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就有一道身影追了出来。
谢青鹤本以为过来的会是爱子心切的妇人,哪晓得是急急骂他是骗子的二郎。
“你……”二郎放轻手脚又跑得很快,钻过来只看见谢青鹤和伏传,“你师父呢?”
没等谢青鹤说话,他又跺脚:“哎呀,不管你师父了。你是不是有办法把我大哥的魂叫回来?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谢青鹤又回答了一遍。
“那你要什么?”二郎愕然,“你还真的要人么?我家没有女孩子,睡在墙那边的丫丫是隔壁家的丫头,她家那地儿豁风,小姑娘身子不好,我阿娘就说给她个挡风的铺位。那不是我家的孩子,不能给你。”
“你大哥是天生的出窍人,我们要收他做弟子。”谢青鹤说。
“那你……那这事……”二郎懵了一会儿,“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不能替他做主。”
伏传在旁冷淡地说:“不必你来做主,此事也不必强求。我有造化之术,自来是旁人恳求赐教,岂有老师求徒弟的道理?”
眼看二郎彻底懵圈,谢青鹤解释说:“就是我先替你家解决麻烦,要不要拜师学艺,等你大哥清醒之后,他自己来决定。本是我派赐予他的机缘,他若不肯受,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正说着话,那叫三娘的妇人也追了出来,阻止道:“不行!不能……害了你阿姆。”
二郎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只坚持说:“阿娘,阿姆最疼爱大哥,她若是知道大哥一辈子呆呆傻傻不能成人,也会支持我的决定。已经五年了,原本凭大哥的相貌体格,哪怕家无恒产,也有姑娘肯与他好,如今他成了傻子,咱们周家要绝后了!”
什么事情一旦涉及了后代香火,其余的似乎都要往后靠。
三娘支吾片刻,还是不肯:“你阿姆……是个好人,我们不能这么对她。”
谢青鹤出言解围:“这事也简单。若是将老太太的旧患治愈,也就不必让大郎的魂时时刻刻守着了。恰好我也懂些岐黄之术,几服汤药配合针刺,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
三娘与二郎齐齐回过头来,母子二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你要多少钱?”
谢青鹤:“……不要钱。”
※
谢青鹤与伏传并不缺钱,早在进京之前,韩琳就赠金不少。
大额的银票不好出手,容易被粱安侯府顺藤摸瓜找到踪迹,五十两重的银锭子也不好花用,且带得不多——那玩意儿是真的重,带着逃命哪里方便?从粱安侯府出来的时候,谢青鹤揣了不少碎银子,有伏传沿途兑出来的,也有谢青鹤从粱安侯府趁乱摸出来的。
待天亮之后,三娘就拿着谢青鹤给的散碎银子,先去赁了个能住人的独门小院儿。
伏传还要她去买些衣裙,三娘表示,女孩儿怎么好穿外人缝制的衣裳?一来不干净,二来怪抛费的。所以,三娘去买了布料丝线,亲自给伏传缝制衣裙。
大郎在家守着老太太,二郎就负责给谢青鹤跑腿打下手,拿着方子去买药买针具。
将这么一家人笼络在身边,做什么事都很方便。赁院子凭的是三娘的人脉脸面,出面写契纸用的就是周二郎的名义。粱安侯府无论怎么盘查,也无法找到藏在周家人背后的谢青鹤与伏传二人。
两服药下去,老太太的病情就有了起色。谢青鹤也不亲自动手针刺,从旁指点伏传动手,施针两回之后,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就能小幅度地晃动胳膊脚趾,把三娘高兴得喜极而泣。
周家人搬进小院儿,每天看着谢青鹤与伏传每天做早晚课,正儿八经就是修行人的样子,也没有各种神神叨叨、杀鸡宰狗的邪祀做法,对他二人就十分敬服(主要是没有骗钱),如今老太太的病情有了起色,周家上下对谢青鹤与伏传就更加信服了。
这种敬服表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做饭越来越殷勤,缝衣裳越来越仔细,态度越来越恭敬。
三娘是个极其心灵手巧的妇人,一旦银钱趁手,生活有望,就把整个家整治得风风火火。伏传穿着她精心缝制的衣裳,还有她给梳的少女头,戴上三娘出面采买的珠花,猛地出现在谢青鹤面前!
“看!”
见谢青鹤转身,伏传还装模作样地道了个万福:“郎君万福。”
谢青鹤心情很复杂。
“大师兄不喜欢么?”伏传将头上珠花摘了下来,提起了裙摆,“我以后在家不穿了。”
“倒也不是不喜欢。”谢青鹤接过他仍在桌上的珠花,放在手里,那串成蛾子的细珍珠微微颤动,隐有一丝珠光摇曳,“就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师弟,突然变成了小师妹……”
也得亏谢青鹤经历颇多,心修稳重。换了旁人,不得脑筋打结么?
“我从前就做过这样的梦。”伏传说。
谢青鹤很意外:“变成女孩儿么?”
伏传看着自己绣鞋上的珍珠,想起从前那个春梦,好像也已经过了很久,变得极其遥远。然而,只要回想起当时的心慌,还是有一种无法排遣的难受:“是个不知羞耻的梦。那时候我想与大师兄好,又觉得不能与大师兄好,就梦见自己变成了大师兄的小师妹……”
谢青鹤连忙将他搂住。
好在女孩儿体格纤巧,这皮囊勉强还能抱得住,就将伏传放在膝上,与以往一样。
“不管你是男身女身,大师兄都一样爱惜你。这与男女没有关系。”谢青鹤安慰道。
伏传闷不吭声抵着他的肩膀。
“小传?”
“伏继圣?”
“……小师妹?”
伏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这才抬头,颇有点委屈地说:“入魔之前,每日都要……做规矩的。如今不说做规矩……我知道,我知道,年纪小,不能做。大师兄为何这么凶?”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背心,安慰他:“不凶不凶。”
“我与大师兄讲个条件。大师兄不要骂我,也不要说‘必要受诫’。”伏传拿手指勾他衣襟。
谢青鹤想了想,说:“你这样知情识趣,想来也不会说太过分的话。”
伏传哼了一声:“若我说得过分了,是不是又要训斥我?”
谢青鹤只好投降:“不训斥你。你说吧。”
“那样的规矩不做也罢了,这样……”他凑近谢青鹤的嘴角,轻咬了一下,“这规矩总是可以做的吧?我这些日子都想亲一亲,想起大师兄板着脸训斥我,说‘你若犯戒,必要受诫’,吓得我手指都是凉的……是不是不喜欢我穿女身的皮囊……”
话说到这份上,谢青鹤还能再说不么?只得尽力安慰:“只要守住修行,也没有说不能亲近。你若是喜欢亲嘴……”
“大师兄不喜欢么?”伏传马上问。
“……喜欢的。”
伏传便咬住了他的嘴唇,带了点恨恨地挫了一下。
哪晓得俩人都是少年人,嘴皮子都嫩。伏传上了牙齿,不过轻轻一擦……
他尝到了血腥味,惊呆了。
谢青鹤感觉到有鲜血滴落,也惊呆了……
唬得伏传连滚带爬地窜了起来,转了一圈才掏出手帕,给谢青鹤按住嘴皮子:“大师兄,大师兄,你不疼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有药么?我给你上药……”
谢青鹤一把将他抱住,轻轻咬住他的嘴唇。
伏传也不动,任凭他咬。
谢青鹤只撩了他一下,含住了他的舌尖,伏传在他怀里松了口气,二人沉浸在亲吻之中。
待二人全情投入依依不舍地分开之后,谢青鹤嘴角的小口子已经不流血了。伏传低头看了好几眼,搂住谢青鹤的脖子:“大师兄,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谢青鹤怪罪苏时景,“只怪这个皮囊太破了。”
院外。
二郎跟三娘八卦:“原来他俩是这么个关系。”
“师兄师妹,天生一对。”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待会儿把被单拿出来洗了。”
二郎心情愉快,满脸笑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