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阿福归来时,把苏梧友的药也带了回来。
据他所说,他昨夜就去药铺子把药捡好了,归程时撞上城门封闭,只好在城里歇了一夜。
谢青鹤与伏传都知道他在撒谎,可谁也不会去拆穿他。
昨天阿福送大夫回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十多里路赶回去,城门必然已经关上。谢青鹤让阿福把大夫送回城里,那时候就知道阿福有叫开城门的办法。
山阳郡位于朝廷心腹之地,既无边衅也没闹过贼患,富庶之地,治安还算良好,城门就守得不如边城那么严谨。或是花些银钱,或是拿出有分量的名帖,都能使城门吏悄悄打开城门。
——宰相门前七品官,粱安侯府随侍世子爷的车夫,也不会真的那么吃不开。
阿福既然能进得去,必然也出得来。之所以没有漏夜赶回屏乡,自然是另有使命。
“已查问过了。正是县上苏家分支出来的子弟,苏家祖上在西秦做过官,也算是西秦的肱股之臣,西秦灭亡之后,辗转回了山阳原籍,闷不吭声绵延生息。这些年,苏家也有子弟在朝中司职,不过,多是六七品的末流小官,没有在京的大员……看上去是有些落魄了,内里底蕴还在。”
“为何分家出来,倒是没能打听得出来。大宅里边口风极严,时间仓促,也没能找到门路。只知道是去岁分到了屏乡,这附近基本上都是苏家的祭田,佃农庄户众多,没人敢来招惹欺负。这么看来,倒也不像是排挤责罚……”
“这家女主人娘家姓许,分家之前就病死在老宅里了,死后也没见苏梧友再与岳家联系。”
“至于这个小少年,在苏家时是肯定没有的。苏梧友只有瓦郎一个儿子。”
……
阿福把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轻声汇报。
前日与谢青鹤是萍水相逢,问不问来路都无所谓。昨天下午韩琳遇刺,谢青鹤又恰逢其会,救了韩琳一命。救了粱安侯府世子这么大的恩情,总得回报吧?如何回报就是个大问题了。
若恩人是黑道匪首,自然只能重酬。若恩人身家清白,则完全可以深交。
谢青鹤究竟是个什么来历,韩琳与阿福自然要调查清楚。
何况,粱安侯府的援军起码还得三日才能赶到,潜伏在暗处的杀手不知道还有多少,韩琳重伤之下到了屏乡养伤,也得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才好为未来打算——阿福进城调查端的时,谢青鹤还没有要求马上离开屏乡,韩琳伤势又重,还真打算在这儿窝到援军来接。
按照阿福的说法,苏梧友与苏时景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且苏梧友对儿子非常看重疼爱。
——苏梧友刚刚搬到屏乡时,乡下就有媒婆来试探。苏梧友年纪也不大,家底在乡下算是殷实,还有个城里的大家族倚靠,能认字写字,那就是不得了的人了,不少乡下姑娘都想嫁。
苏梧友的态度就很坚决,表示娶妻是为了绵延后嗣,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不会续娶。
如韩琳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很难不被父亲的三妻四妾所搅扰。
他母亲卫夫人已经算是肚皮争气很会生儿子了,照样抵不住父亲后宅的莺莺燕燕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庶子庶女。文官还有礼教身份压着,粱安侯是个武将,养儿子跟养兵一样,越多越好,且只看智慧勇猛,并不看重嫡庶。
后赵的贵妇们,通常生下三五个孩子之后,就会故意避宠养身,不再继续生孩子了。
粱安侯府的后嗣生态太恐怖,卫夫人为了给长子更多的臂膀,四十高龄还在与十几岁的小姑娘争宠生子,大夫几次劝说不宜再生产,卫夫人也坚持要继续生,使韩琳伤感又悲痛。
似苏梧友这样看重独子的慈父,韩琳真是从未见闻,深为感动。
可是,苏梧友是慈父,苏时景却没有几分孝子的样子啊?
前日苏梧友的腿就摔断了。
苏时景去县上请大夫,发现城门关了,也不见他在城外等候,转身就跑回屏乡。
路遇韩琳之后,苏时景完全可以蹭韩琳的马车进城。他并不曾央求过韩琳帮忙进城找大夫,而是拿着韩琳给的银子,骑着马回了家,就这么让断腿的苏梧友又等了一宿。
昨日又进城请大夫。救韩琳那是飞电给的意外,不算苏时景的锅。可是,救了韩琳之后,他也是不紧不慢的,还先去别处转了一圈,给韩琳抓药买疗毒的材料,最后才去抓了个大夫,带回屏乡给苏梧友治腿。
——这就很说不通了。他能替韩琳治捅穿胸口的刀伤,能疗毒,可见内外伤处都很精通。
那为什么他可以替韩琳治伤疗毒,却对苏梧友的断腿置之不顾呢?
若阿福没有殷勤些,让大夫重新抄了一份方子,去给苏梧友捡好药带回来,这个不孝子还打算今天再去县城给亲爹捡药吃呢!
“他没打算给亲爹捡药吃。”韩琳纠正了阿福的说法,“他打算把亲爹丢到苏家门口。”
阿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丢?”
谢青鹤已经把苏梧友的各样细软都收拾在一个小包袱里,用布绳绑在他的胳膊上。里面有分家得到的田契,正住的院儿看着比隔壁家气派,其实也不值什么钱,自然是没有契书的。
另有苏梧友攒下的一些银钱,以及前天韩琳给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全都在苏梧友身边包着。
“阿福管家,可否来帮一把手?”谢青鹤来书房招呼。
阿福连忙换了笑容,去帮他把苏梧友搬上了马车。
韩琳出行的马车比较低调,那就不可能非常宽敞,躺下两个成年男子还是可以的。苏梧友一直都在昏睡,为了给自家世子爷腾出更大的空间,阿福很狡猾地把苏梧友往里凑了凑。
哪晓得阿福才把苏梧友安置好,谢青鹤已经把书房里那几本书撞进塞了绸被的箱笼里,丝绸被面也是这个不富裕的家庭难得的珍物了,谢青鹤也不打算帮苏梧友浪费了,全都装上。
“这几个箱子也上车。”谢青鹤说。
阿福就不大乐意了:“小爷,车子就这么大,箱笼上去了,我们家四爷……”
韩琳休息的被窝是铺在箱笼上的。这会儿箱子都被抬出来了,韩琳自然也没了休息的地方。让阿福觉得很惊异的是,昨天还奄奄一息的世子爷,今天居然能自己站住,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我没事,你把箱子堆起来,给我留个座儿就行。”韩琳知道自己的野草地位,非常谦卑。
阿福对那个半大小子非常不满,不过,那是韩琳的救命恩人,韩琳又表现得非常客气,阿福依着主人的态度,也只得对谢青鹤的各种奇葩指挥憋闷服从。
箱笼装好了,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韩琳果然就只剩下一个座儿,还被安排坐在箱子上。
伏传已经把鸡舍里的鸡鸭都捆了起来,轻车熟路地挂在了马车上。
阿福脸都青了。
伏传安慰谢青鹤:“咱们骑马。”
除去拉车的两匹驽马,还有两匹骏马,伏传想得挺好,可以与大师兄各自骑乘一匹。
哪晓得准备上鞍的时候又出了意外。
飞飕受了伤,它自己对上鞍没什么抗拒之心,也很喜欢跟人一起驰骋的感觉。但是,它是个有妈妈的孩子。飞电护崽儿,坚决不许给飞飕上鞍,阿福拿着马鞍靠近飞飕,就会被飞电尥蹶子。
阿福驯养马匹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倔性儿,转身就要把飞电拴在远处,非要给飞飕上鞍。
谢青鹤安抚住飞电,说:“我与小草身量轻,共乘一骑罢。它是爱子心切,何必为难它。”
阿福看了谢青鹤一眼,放弃了为飞飕上鞍。
谢青鹤便与伏传共乘一骑,伏传虎口上还有燎出水泡的伤处,谢青鹤控马徐行,二人靠在一起,说着话儿往村外奔去,飞飕则乖乖地跟在飞电后边,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非常清脆。
阿福坐回车辕上,一扬马鞭,驱车跟上。
“看不懂。”阿福轻声说,“对亲爹毫无亲近孝顺之心,对畜生反倒能同理共情。”
韩琳看了昏睡不醒的苏梧友一眼,说道:“那你可知道,昨夜他俩在院儿后埋了七个人?”
阿福霍地转身:“昨儿有夜袭?”
“三个甲字顶尖的好手,剩下四个也有乙上的资质。那叫小草的少年就拿了一根烧火棍,全部撂在了院子里。拿的是烧火棍,使的是当世一流的枪术。你说,这身本事哪里来的?”韩琳轻轻捂了捂自己胸口的伤处,想的却是,谢青鹤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是从哪里来的?
“这少年也是没来历的。”阿福说。
他昨夜去城里调查苏家的来历,却不知道草娘是苏梧友刚买回来的丫头,自然打听不到来历。
偏偏伏传刚到家就换了男装,小丫头也还没有长出女性特征,看着就是个纯然的少年模样。草娘变成了草郎,那就更加弄不清楚来历了。
两人没有再讨论下去,可心里都有了一个揣测。
那就是……死去的许娘子,肯定是个关键人物!
她应该是什么神秘组织的成员,脱身嫁人之后,还是把自己的一身绝学传给了儿子。至于那个小草,很可能是许娘子的徒弟或者亲戚什么的,也可能是同一个组织的人。
“以后说话,再小心一些。”韩琳叮嘱道。
阿福谨慎地点点头。
因防着不知道会从哪里来的追杀,阿福一路上都很小心,架不住挂在车上的鸡鸭老扑腾。
那鸡鸭都是直肠子,吃了就要拉,没得憋住的时候。韩琳坐在马车上,完全体会到了当初谢青鹤的悲惨处境,车还没到县城,韩琳的脸都快要变成铁青色了。
伏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的县城,看着破败的街头,衣衫褴褛的百姓,心情不好。
战乱频仍数百年,后赵皇室除却开国两代英主之外,余子碌碌,都不大成气候。也就是乱了太长的时间,人心思归,无力生变,才使后赵皇室勉强维持着统治。丁口少,徭役多,百姓苦。
谢青鹤入魔经历太多,早已经习惯了,伏传却是生在“盛世”的幸福一代。
他是真的没见过这样凋敝破败的城池。
——这也算是县城?
“桥头有一家卖偃月馄饨的摊子,这时候该出摊了。我带你去吃一碗。”谢青鹤哄道。
谢青鹤与伏传就去摊上,围着一碗偃月馄饨分吃。
后面赶车的阿福有点生气,你俩还挺悠闲!我这儿都是鸡屎鸭粪的味儿!哪晓得车帘子一掀,韩琳吩咐道:“去给我也端一碗来。”
吃过馄饨之后,谢青鹤牵着马,与伏传在街上慢悠悠地逛。
这会儿连阿福也看出来了:“他这是……在等什么?”
“总不会是等刺客。”韩琳坐得久了,各处不自在,回头一看,苏梧友还在昏睡中。
这人好几天不吃不喝不上茅厕,真的不会出问题吗?韩琳看着苏梧友还算健康的脸色,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苏时景此人年纪虽小,本事极大,韩琳都不敢轻视。若能被苏时景当亲爹供奉起来,起码是一生不愁体面富贵吧?偏偏苏时景不肯孝顺苏梧友。
在街上逛了一段时间,谢青鹤才把马车引到了苏家大宅的偏门附近。
苏家大宅是占地极广的一处宅院,同族几代共居,子子孙孙能有数千人。光是几百口子壮年男丁往城里一站,就没什么人敢去招惹他们——人多势众,打群架绝不服输。
苏家大宅基本就是个城中小城,除却正门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偏门。
谢青鹤挑的这扇门,就是通往苏家庄田的一条路。每天苏家的男丁都会从这里出入,去庄田劳作,也是统一管理,绝对不许任何人偷奸耍滑的。
“快搬下来!放在地上,马上就走。”谢青鹤催促道。
阿福也不敢给他使坏,先把韩琳扶下来,连忙往地上搬东西。
先把箱笼搬下来拼好,好几个箱笼就能拼个床榻的模样,箱子放好了,再把苏梧友搬了下来,放在箱子上,也就不怕放在地上会过了湿气。他在这里搬重物,谢青鹤与伏传就把车子是的鸡鸭也解了下来,一股脑儿地套在了箱子上。
“快走快走。”谢青鹤与伏传攀上马背,一马当先落荒而逃。
看得阿福满头雾水,又将韩琳扶上马车之后,才刚刚扬鞭离开,远处就有苏家大批回来吃饭的男丁浩浩荡荡地走了回来。阿福也不禁紧赶了一步,快速离开这条路。
谢青鹤与伏传已经去得远了。
伏传隔着老远攀了一堵墙,看着苏家有人围住了苏梧友,对谢青鹤点点头:“接着他了。”
这就是大家族的好处。但凡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哪怕已经分家离开,真有了难处找回家里,家里也不可能置之不顾。苏梧友断了腿,昏迷着被放到苏家门口,被大批苏家子弟发现,苏家肯定会把他接回家里照顾——否则,这群苏家子弟都会寒心。
至于苏梧友腿伤好了之后,苏家会不会把他再赶出去,谢青鹤也就懒得去管了。
那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有谢青鹤留下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只要不去赌博逛青楼,下半辈子养老是尽够了。实在想要儿子,再续娶一房,也花不了几十两银子。
韩琳的马车跟在他俩的马后,摇摇晃晃地出了县城。
为了应付路上的凶险,伏传出城之后,看见路边一片竹林,还从阿福处借了砍刀,削了十几根青竹放在车内备用。他如今还未锻体,体能也差,臂力更是几近没有,让他使用真武器反而会被带累,这种轻飘飘的竹竿将顶端削尖,纯以技巧取胜,才是正道。
光看他削青竹时偶尔耍了一手,阿福与韩琳都看得眼神凝重。
这等枪术!
举轻若重,世所罕见。
谢青鹤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伏传削竹子。
哪晓得这半车竹子并未派上用场。
据韩琳推测,来追杀他的高级杀手也是有数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手段高强的亡命之徒?县里就折了一波,乡下又折了一波,纵然对方还想追杀他,调遣人手也得花费些时日——那杀手又不能信鸽一样,扑棱着翅膀,一日千里飞到山阳。
韩琳遇刺之后,马上就给附近的禹州守备将军发了消息,那是粱安侯旧部,即刻派人来接。
说是三天就到。
那边往屏乡赶,韩琳也驾车往京城走,实际上刚到第三天凌晨,两边就对接上了。
禹州守备派了二百九十九个精兵来保护韩琳,原因很简单,一旦调派三百人以上的军队,就得上报太守府。这二百九十九名骑马带甲的精兵把韩琳的马车一围,哪还有不长眼的刺客敢来送死?
那带队来救援韩琳的白衣小校颇有几分傲气,也就看得上韩琳。
谢青鹤与伏传两个半大小子,被他当作与车夫类似的仆役,全然不放在眼里,动辄呼喝吩咐。
韩琳几次强调二人是救命恩人,是座上宾,并非奴仆,那兵头听是听了,嘴上客气叫一声小爷,实际上还是把谢青鹤与伏传当韩琳身边随侍的小童对待。粱安侯府那么多义子,说是粱安侯的儿子,与世子一起序齿,实际上不还是世子的奴仆?危难时刻要替世子当肉靶子的那一种。
谢青鹤与伏传都没当一回事,二人只管骑着马游山玩水,一边赶路,一边锻炼修行。
这世道与后世不同,因战乱导致人丁锐减,许多曾经繁华的城池都已荒蔽。行在路上,不止很少看见人烟茶摊,反而会常常遇到前来觅食的猛兽。
谢青鹤对伏传授以经验:“山野走兽多半会避开人烟。若是前来马路上晃荡的猛兽,必然是吃人的惯犯。你看这只老虎,皮毛不好,牙齿断裂,应该是无法在山林中生存,便来捕食农民。”
“这类畜生,正该杀个干净。”伏传跃跃欲试。
谢青鹤突然出手,抓向伏传腰间。
伏传反应极快,一瞬间翻身跃入草丛,笑道:“我可比昨儿快了。”
谢青鹤才笑了笑,说:“去吧。”
山野间的老虎哪有在屏乡追杀韩琳的甲字杀手凶猛?谢青鹤却仍是不愿让伏传涉险,试过他如今的反应速度之后,才放他出去猎虎。那老虎爪子是闹着玩儿的么?一巴掌就把小草娘呼死了。
伏传拎着一根青竹就冲了上去,与老虎只过了一招。
老虎飞扑。
伏传一枪刺入。
竹竿从老虎眼眶插入头颅之中,仗着身轻如燕,伏传直接拽着竹竿转了一圈,落在了老虎背上。
脑干被竹竿截断,老虎当场死亡。
伏传凑近老虎看了一眼,被那腥臭的大嘴熏得差点吐出来。
“瓦郎,这皮毛看着也不好。”伏传向谢青鹤汇报。
“那便不要那皮毛。去京城还有好长的路,若是再遇见来官道觅食的老虎,咱们再找虎皮。快过来,我看竹子裂开了,可曾伤了手?”谢青鹤问道。
伏传就跳下虎背,钻到谢青鹤身边,把手给他看:“没有伤着。”
两人就这么扔下虎尸,准备回扎营地吃晚饭。
有老虎的事也传回了营地,那带兵的小校虽说性极高傲,责任感倒是挺强。马上就点齐了兵马,戴上重□□箭,前来围猎老虎,营救“那两个小子”。
哪晓得战斗结束得如此之快。
一群人傻呵呵地看着谢青鹤与伏传牵着手回来。
谢青鹤还弯腰摘花,编了两个花环,各自戴在头上,满是乡野村趣。
因这兵头儿极其骄傲,又不肯尊重他二人,谢青鹤与伏传不与他一般见识,当然也不可能主动搭理他,见面就这么错了过去,与从前相处时一样。
“等——等等。”丛璧冲到伏传跟前,不可思议地问,“你刚才杀了一头老虎?”
伏传正在学着编花环,抬起头来:“你想学我的枪术?”
丛璧的脸居然有点红,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眼里就带了一丝谄媚:“拜师,交束脩!”
“你学不会。”伏传说。
丛璧咬牙道:“黄金打的五谷!这么大!”
“我的枪术只存一心,方为至道。你学不会。”伏传没有骗他,这是一心道的枪术,“你若是想学功夫,可以拜我大……瓦郎为师。”
丛璧看看伏传,又看看谢青鹤。
不止修行之人看资质,练武之人也要看资质。但凡稍微懂些相术的人都看得出来,伏传身骨绝佳,资质奇高,是天生的秀才。谢青鹤却是三五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庸才,资质差到了极点。
偏偏伏传处处依从谢青鹤,还处处推崇谢青鹤,这就让人很看不懂了。
这世上,哪有英才依附庸才的道理?
丛璧将信将疑。
伏传也不强求,在谢青鹤的指点下编好了花环,就戴在谢青鹤的头上。
“今日烤蘑菇。”伏传凑近篝火处。
阿福把做好的汤食分给他与谢青鹤,韩琳就坐在谢青鹤的身边,与他窃窃私语。
丛璧是个错失机缘的倒霉蛋,韩琳就不一样了,他把伏传与丛璧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就与谢青鹤商议:“你的功夫,可以授人么?”
谢青鹤只是笑一笑,没有给明确的答复。
他是有心在这个世界里推行《大折不弯》与《内火炼真诀》,看看会有什么变化与结果,若有极其深远的恶劣影响与弊端,也好在现实世界里施行时尽量避免。
但,这事不能着急。
“我不求杀人御敌之术。”韩琳摸了摸自己愈合得极好的胸口伤处,“前些年随我父在阵前御敌,满地血肉横飞。一场大战之后,许多同袍战友都还活着,却因行军之时无法扶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拖死……你那医术神乎其技,若能带些徒弟,战场之上必能活人无数。”
谢青鹤也不想去粱安侯府卖命杀人,如今韩琳主动提了条件,要他带些学医的徒弟,正合他意。
无论在什么地方,要谢青鹤将医药之术传世,他都是肯的。
“好说。”谢青鹤答应下来。
韩琳凑近他身边,小声说:“不能藏私。”
谢青鹤笑了笑,说:“不藏私。”
※
丛璧领着精兵,一路护送韩琳到了璞山郡,粱安侯府的亲卫就亲自来接了。
韩琳写了信让丛璧带给禹州守备,也给丛璧留了一张名帖,请他得空到京城玩耍。丛璧临走时又去对伏传软磨硬泡,很想把伏传挖到禹州去。这时候伏传才知道,原来丛璧是禹州守备将军的养子。
“我必不会亏待老师。”丛璧嘴里说要拜师,那态度还是像在收买山贼。
伏传摇头说:“你心有二意,学不会的。”
丛璧深深看了伏传一眼,离去之时,心生不得之恨。
韩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两边分道扬镳,韩琳换了一辆更舒适气派的马车,终于符合了他粱安侯世子的身份。伏传则注意到阿福不曾跟着一起离开,而是与四十名粱安侯府亲卫留在了原地。
他也不曾多想。
韩琳遇刺,对粱安侯府也是天大的事,如今侯府亲卫赶到,阿福既然是韩琳的心腹,他亲自带人去调查遇刺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刺杀韩琳的人究竟是阉党还是河阳社,史书上也没个定论,说不定祸起萧墙之内呢?
接下来的路程就更平稳了。有了粱安侯府亲卫照顾,衣食住行的条件都好了许多。
伏传也已经腻味了荒无人烟的路程,习惯了后世的繁华热闹,这个时代疲敝得使人心伤。
既然有了多余的马车,他就花了更多的时间去修行。车上练习静功,扎营时就做导引术,呼吸锻体。韩琳偶尔也会多看两眼,发现亲卫们围观学习,伏传也不驱赶,他就看得更加正大光明了。
伏传也不藏私,干脆领着围观的亲卫一起做早晚课。
这世上资质极好的人毕竟是少数,修行也非旦夕之功,但,一日修行,必有一日收获。
过了不到三五日,就有亲卫议论:“我这胳膊有旧伤,最近抻得开了,舒展许多。”
“我是腰疼。这两日尽骑马了,非但没觉得疼,好像还好了许多。”
“这拳法打得有劲。”
……
韩琳将伏传的早晚课都记录了下来,本想抄下来发给军中袍泽使用,结果越抄越傻眼。
因为,伏传的早晚课,每天都不相同。
“我做功课自然是根据自己的身体调整。昨夜睡得晚了一刻,今晨的功课就不一样。你若要发给多人修行,我得空重新给你写上一份。不过,不能白给你。”伏传找韩琳谈条件。
韩琳连忙答应:“那是自然。草爷想要换些什么?但凡我有。”
“给些银子吧。”伏传发现钱不够花了,“快要到京城了,银钱不趁手。”
把韩琳窘得险些找个地洞钻进去:“是我怠慢了!”
这就有点打脸了。谢青鹤是他的救命恩人,又一路护送他回京,结果救命恩人天天打猎玩儿,他都没发现俩人没钱花了,可见这是何等的怠慢?
伏传要钱之后,马上就有亲卫来送上银票和各色银锭、散钱,供伏传与谢青鹤花用。
韩琳再三赔罪,承认道:“这些日子思虑深重,想得不够周到。”
伏传只是笑一笑。
从前都是谢青鹤与韩琳接触得多,一来要替韩琳裹伤疗毒,二来谢青鹤也有心与韩琳相交。
自从粱安侯府的亲卫抵达之后,韩琳换了马车,阿福离开,谢青鹤对韩琳就冷淡了不少。
明面上看,是因为谢青鹤资质差,修行比伏传费力,自然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提升自己,而且,韩琳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不再需要他去亲自照管,他就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马车修行上。
取代谢青鹤出来社交的则是伏传。又是带亲卫早晚课,又是与韩琳聊天说话。
有了伏传的无缝接替,韩琳并未感觉到谢青鹤的冷淡,因为伏传给他抄了一份导引术的功课,他甚至觉得自己与谢青鹤与伏传的关系更好了。
“大师兄为何不想理会他了?”伏传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谢青鹤厌恶韩琳了。
谢青鹤被困在苏时景这个渣渣的皮囊里,丹修无望,器修无望,整得他也很容易绝望。一整天思索修行毫无寸进,能耐得住不暴躁,也是谢青鹤心修惊人。
他接过伏传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说:“我这辈子,最厌恶忘恩负义之人。”
伏传一愣:“我觉得,他对咱们还可以?”
谢青鹤放下茶杯子,说:“早些睡吧。明日要进京了。”
※
后赵定都丹城,也就是后世的武兴。
谢青鹤与伏传都对武兴城极其熟悉,真正踏入丹城之后,伏传失望极了。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武兴城。
城墙破败,街巷狭窄,到处都是战火遗留的痕迹,许多屋舍被焚烧之后,都不曾重建,就有贫民住了进去,勉强遮风挡雨。离开了贫民聚居地之后,搭建棚屋栖身的百姓是少了,目之所及也都是脏兮兮的屋舍门栏。商人们将货物堆在铺上叫卖,百姓们都穿着灰扑扑的布料,这可是天子居所啊!
“朝廷固民重课商税,不许行商穿着绸绢艳色,如今织染的技艺也用古法,百姓们自然穿不起染过的布料……”谢青鹤安慰伏传,“过些年就好了。”
粱安侯府在史书上也是个极其嚣张的存在,真正抵达了粱安侯府,看着也名不副实。
就是一排门墙低矮的院子,地方看着挺大,围栏院墙就显得十分朴实。
进门之后,伏传发现,原来不止外边看着朴实,里边也很朴实。大部分都是黄沙铺地的院子,仅有比较紧要的正堂前后院才往地上铺了石头,廊下钉着的全部是光溜溜四四方方的木栏杆,刷上漆就不错了,不必想着雕花。
抵达侯府之后,韩琳先去拜见粱安侯,吩咐人将谢青鹤与伏传安置在客院。
客院倒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就是真的小。隔着一道竹制的屏墙,几乎都能听见隔壁院的客人说话吟诗的声音。这一日艳阳高照,似乎还有不知道隔了几个院儿的客人在抚琴。
下人们把谢青鹤和伏传引进来,送上食水,换洗衣裳,就剩下一个听差守在廊下。
屋内铺着竹席,可随意坐卧。
伏传蹬了鞋子躺下来,舒展开筋骨,跟谢青鹤吐槽:“比紫竹山庄都穷。”
不是粱安侯府不够富贵。
这个时代,它就是如此贫瘠。
※
粱安侯府书房。
韩琳席地而坐,他的面前燃着一炉沉香,粱安侯韩漱石就坐在他的面前。
听完韩琳对此行的讲述,韩漱石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齐大监没有杀我的气性。刘素生没有杀我的胆量。如今两边都在看着阿爹,想要拉拢阿爹,纵然他们想要杀我嫁祸对方,谁又敢真的这么做?不怕一旦失风,就会被阿爹报复么?”韩琳认为,刺杀他的既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
既然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追杀韩琳的又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我是问你,对那个苏时景,可有什么想法?”韩漱石问。
韩琳一路上都在对谢青鹤画大饼,为谢青鹤与伏传在粱安侯府的未来描绘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前程,仿佛只要抵达了粱安侯府,等待他二人的就是金钱田产地位,无穷无尽的富贵。
真正被韩漱石询问之后,韩琳沉默了片刻,说:“阿爹,此人救我性命,是我恩人。”
“不过。此人事父不孝,必然事主无忠。心无纲常,不知敬畏,绝不可驾驭深信。以孩儿愚见,愿以万金相酬,富贵相赠,回报其救命之恩,切不可收归麾下,托付重任。”
——给他钱,给他身份地位,但是,不要信任重用他。
韩漱石微微一笑。
韩琳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阴冷。
韩漱石站了起来,从背后的书柜上,翻了几个匣子,从中找出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帛。
韩琳知道,那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密书。
飞鸽传书虽然很快,却容易失风。为了保证信件安全抵达,一封信通常要发四五份,以防鸽子在传信过程中发生意外。所以,密书是要对照密码使用,外人拿到密书也看不懂。
韩漱石将那封密书找出来之后,放在韩琳面前。
韩琳不知道这道密书是谁传给韩漱石的,也不知道密书的内容。
韩漱石又给了他一本游记:“你替为父写个明文。”
密书,解密本,再有笔墨纸砚。韩琳很熟练地开始翻译明文,解出来前三个字,他就僵住了。
命。
不。
与。
……
命不与神合。
这是他在屏乡路上初遇苏时景时,对阿福说过的话。
韩琳动作僵住,额上隐有冷汗涔出。
韩漱石见他不动,弯腰捡起他手边的游记,狠狠在他脸上拍了几下:“命不与神合。不用必杀之。”一下比一下用力,念及“必杀之”三个字时,韩琳脸颊已被他拍得绯红。
飞鸽传书之故,不可能完全复述韩琳当初的话,意思大致相同。
“世子爷,改主意了?”韩漱石冷笑道。
韩琳慌忙跪下,解释道:“阿爹,此非孩儿本意。孩儿的意思是,此人必要笼络,不能为他人所用。他这人既然心无纲常,不能为阿爹所用,自然也不可能为他人所用,孩儿以为与他交好即可,很不必担心他改投他人门下……阿爹,千万不要与他反目!自招强敌!”
“乳虎能驯养,便可以置于麾下。野性难驯,不趁他小要他命,非得等他长大了再拿命去填?你莫要被区区救命之恩迷惑了心智。”韩漱石训斥道。
韩琳还要再劝,韩漱石已挥手道:“此事无须你再插手。”
“……爹!”韩琳倏地反应过来,“您做了什么?!”
不等韩漱石说话,韩琳已返身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