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打烊之后,谢青鹤并未继续在武兴城盘桓,直接就回了寒山。
他很了解自己。
对小师弟产生想法这事太过背德,也破除了他自己的底线,才会使他极其震惊不解。如今既然知道自己对小师弟并非单纯肉欲,许多事情他自己就能厘清。
他不是个轻易被感动、轻易被说服的人。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好人。
这些人中,身心皆美又对他展开了热情追逐的,并不在少数。
多少人曾经在谢青鹤耳边称赞示好,花尽心思想要得到他,成为寒江剑派的下一任掌教夫人。
他当年行走江湖的声势,只比伏传更夸张——只因为上官时宜强行要他低调,他也不是伏传那么大张旗鼓的性子,所以,许多“故人”只是“朋友”,并未传出什么震惊江湖的绯闻。
又或者说,谢青鹤把不感兴趣的对象,都拒绝得很体面。
长得好看,感情真挚,对自己热烈追求。若是只要满足这三条就能让谢青鹤心动,能让谢青鹤给回应、给许诺,施舍自己的下半生……那也等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伏传了。
满足这条件的非常多,观星台里只怕早就挤满了人,修多少屋舍都不够住。
所以,只有真正让他自己喜欢,丝毫不觉得勉强的人,他才会有感觉。
上官时宜劝他时,只说从心,不必怜悯。
谢青鹤心知肚明,他能怜悯弱者,施舍一把助力,怜悯贫穷,施舍一些丰饶,可是,他不能怜悯求爱者,将自己的喜欢施舍出去。因为,喜欢这东西,既没有道理,也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在喜欢这件事上,谢青鹤根本不受任何引诱、怂恿、洗脑。
若他有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心动了。
没有另一种可能。
将飞鸢停在观星台山崖边,谢青鹤脱去身上的大氅,摘下身上金玉佩饰,就在院中的水源处兑药水洗脸。这时候天才微有一丝光,谢青鹤不在观星台,云朝不必起身服侍,伏传也还在睡觉。
若是去屋内洗漱,会惊动还在休息的伏传。
观星台的水源乃是一条山泉,水极清甜,先人在山壁处凿了储水池子,做成葫芦水的形状。小头取水做饭,大头生活日用。洗易容兑药水需用热水,谢青鹤将手放进大头池子里,没多会儿,整坛水就蒸腾起汩汩热气,成了与人极其舒适的温水。
他这边挽起袖子,扎好腰带,正在弯腰洗脸。
洗脸的水声很细微,然而,这会儿观星台一片寂静,衬得水声沥沥,半山回旋。
云朝耳朵微微抖动,本想翻身起床,又听见屋子里的伏传已经起来了。
想了想,他闭上眼睛,继续睡着。
谢青鹤用药水搓了脸,取毛巾揩去满脸水渍,方才睁眼回视,就看见伏传披着衣裳站在门口,有些痴痴地望着自己。他不禁好笑:“怎么站在廊下,袜子也不穿?”
伏传昨夜就没睡好。
不管云朝怎么开解,他直觉谢青鹤下山是因为自己,心里本就焦躁烦恼。
再者,跟谢青鹤同床共枕月余,他早就喜欢了扒在谢青鹤身上睡觉。谢青鹤出门第一夜,他和往常一样上床休息,睡前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就有些空虚。等到睡着了,那感觉就更坏了。
熟睡之后,伏传下意识地翻身,手脚其张,想要骑撂在谢青鹤身上。
唿——
手脚都落空,人直接就被震醒了。
这感觉就像熟睡时翻身,直接掉床下时一模一样。
身体习惯地朝着身边暖呼呼的大靠山挨过去,哪晓得就扑了个空。
那时候的空虚、错愕、怅然若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锁在寝屋与帷床之内,滋味难以言说。
所以,昨夜他就不怎么想去睡觉。
先在静室打坐修行,熬到半夜,又怕万一大师兄回来了呢?
他与谢青鹤也不是普通道侣,平时谢青鹤端着大师兄的架子,要管他起居课业。这会儿谢青鹤才下山两天,他就“不顺作息阴阳”,若是被捉住了,谢青鹤未必会训斥他,但,伏传也很担心会得了个“简直顽劣”的评价。所以,天亮之前,他还是去钻了被窝。
这会儿才闭眼不到半个时辰,谢青鹤就在外边洗洗涮涮,伏传揉着惺忪睡眼出来察看。
……简直。
好看。
平日谢青鹤都穿比较宽大的青衫或是道袍,主要以舒适为主,反正他穿什么都好看。
好看归好看,想要欣赏谢青鹤的身体线条,几乎不大可能。他也不是觉得大师兄的肩颈不好看,也好看,非常漂亮,每次看见大师兄的肩膀,都想扑上去,把下巴怼上去蹭一蹭……但是,既然是情人间的喜欢,当然还是……喜欢……下三路。
这会儿谢青鹤站在池边洗脸,脱去大氅之后,身上只着一袭月牙白的锦衣,因要佩带金玉挂件,腰间缠着蹀躞带,难得一回勾勒出他挺拔潇洒的腰身。怕湿水沾污衣摆,他还把袍角掖在腰间。
伏传看得鼻血都差点迸了出来。
谢青鹤不惧寒暑,穿衣裳就是舒适为主,下山为了不引人耳目,才会故意符合季节。
他换了大氅,换了锦衣,但是,一般不会被人注意的裤子,他没有穿得太厚,还是最舒适的薄丝裤子。既然薄,必然透。若是将袍角送下来,穿这裤子半点也不失礼。然而,他把袍角掖腰上了。
伏传隔着老远,衬着天边微微一点光,看见大师兄弯着腰,结实火热的长腿在裤内若隐若现……
别说吭气。
他走都走不动,有一种脑子里炸烟花的刺激。
好在谢青鹤已经洗好了脸,顺手将衣袍从腰间松开,袍子重新垂下,遮住他的薄丝裤子,恢复了一贯的端庄严肃,伏传一直往上和往下横冲直撞的气血,才慢慢地回流全身。
等谢青鹤走回来时,伏传尴尬地发现,小伏传又想和大师兄打招呼了。
“我去穿袜子。”伏传很熟练地找借口离开。
谢青鹤看着他略微佝偻着肩膀离开的模样,和从前一样,非常难受不喜欢。
没有人应该被情欲所折磨。若不是他将伏传拢在身边,与伏传同居,伏传再是喜欢他,心爱他,也不会有这么频繁的尴尬时候。人的身体不是不听话,它只是听从心。若心如死灰、绝望至极,哪里会这么兴致勃勃、日日雀跃?
伏传没有搬来观星台的时候,没有握住同居这一线希望,也没有这么心猿意马不肯收束。
这时候二人还未谈话,谢青鹤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便任凭伏传独自去解决他的麻烦。
他懒散惯了不喜欢束身的衣裳,进了卧室想要换上舒适的道袍,正待换衣裳的时候,想起刚才小师弟看见自己热情得眼睛几乎要下钩子的模样,又忍不住想,莫非小师弟喜欢我穿这衣裳?
仔细回想,小师弟下山几年,也不爱穿大衫了,每天都穿着雪白的衫子,腰带扎得紧紧的。
他是觉得这样的款式很好看吧?
我不过是偶尔穿了一回,他就愣愣地看呆过去了。
谢青鹤的手指在道袍上滑过,翻了翻柜子,没有找到记忆中的束腰袍子。他又开了另外一个柜子,道袍,大衫,大衫,长袍……那件束腰的袍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谢青鹤只好随便套了一身衣裳,系上衣带的时候,发现浑身上下都宽宽大大,半点腰身都露不出来,只怕小师弟不大喜欢。换好衣裳之后,他又抹了些面脂,心想,今日便交代外门重新来裁制衣裳。也到了换季的时候了吧?
当然,要他承认是为了讨小师弟欢心,才去重新裁制衣裳,那是万万不行的。
不如就说,是……庆祝结侣?才与小师弟穿同样的制式。
谢青鹤收拾妥当出门,桌上已经摆了几盘子点心,都是云朝做好常备的玩意儿,冬天放在厨柜里,囤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很显然,灶上没火。谢青鹤下山之后,云朝和伏传都在偷懒。
伏传拿了个陶钵,正在和面,说:“大师兄,前日大厨房磨了汤圆面,咱们吃汤圆吧。”
谢青鹤爱吃鲜肉汤圆,这是上官时宜告诉伏传的“秘密”。
“这两日在大厨房吃饭?”谢青鹤问道。
伏传答应得很含糊:“嘿嘿。”
谢青鹤就明白了。这俩没开火,也没去大厨房吃饭。为什么呢?因为谢青鹤临走时交代过,只去三五天,不必惊动外界。若是他俩都去大厨房吃饭,岂不是整个宗门都知道掌门大师兄不在家了?
“吃什么了?”谢青鹤问。
伏传看他脸色:“烤蘑菇,烤冬笋,烤馒头,烤五花肉……还有烤蒜头。”
原来如此。谢青鹤点点头,并没有教训的意思,反而觉得挺有意思。
“领了多少汤圆面回来?”谢青鹤为了表示自己可以同流合污,支持伏传拿点心当正餐的不良作派,打算交投名状,“中午师哥给你炸汤圆吃。”
伏传就很满足了,美滋滋地团着汤圆,说:“那我要吃炸腊肉汤圆。”
谢青鹤洗手坐下来,与伏传一起包汤圆。
他原本是个很讲究的性子,写字的地方不能吃东西,品香的地方不许放瓜果。做饭就该去厨房。
伏传偏偏对着他很黏腻,喜欢给他做饭,又喜欢黏着他。谢青鹤吩咐云朝去做,伏传不肯,非要带着菜叶子进门,谢青鹤欲言又止看了几遍,渐渐地也就算了。
这会儿,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跟伏传一起,在静室的茶桌上包汤圆了。
包好汤圆,那边云朝也把灶火重新烧了起来,伏传出去一会儿,就把汤圆端了回来。
二人坐在一起吃汤圆。
伏传特别容易满足。
能跟大师兄坐在一起,一样的两只碗,一样的两只勺,吃一锅汤圆,他就觉得很好。
至于谢青鹤下山之后,他的忧愁焦虑,夜不能眠,他非但不会说,连半点情绪都不曾表露出来。谢青鹤为什么要易容改扮,下山之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也没有再问一个字。
婉转求来的同居相处,不敢多问多想,也不敢让自己显得累赘,使大师兄生厌。
“大师兄,您要歇息一会儿,还是静室修行?”伏传收好碗筷,问道。
“我有些事要问你。”谢青鹤说。
伏传顿时紧张起来,侧身在榻上坐下,不看谢青鹤的脸色,替自己辩解:“您是不是觉得我跟您跟得太紧了些?这两日我也反省过了。山下夫妻也没有这么同手同脚的。要不,大师兄,您看,要不我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今日我在大师兄这边服侍,明天就回隔壁去住,后日再过来……”
谢青鹤拍拍自己身边的榻沿,说:“过来坐。”
伏传霍地站了起来,没有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您若是温言哄我,就是要拒绝我了!”
他看上去有些急,望着谢青鹤的眼神又很绝望,一口气梗在喉间,呼吸两次,又慢慢地蔫儿了下去,低声道:“我知道这样不体面。也该好聚好散。可这事……大师兄既然答应我了,总不该是儿戏吧?我就是太过贪恋自私,一心一意只想得到大师兄,忘了该好好讨您喜欢,反倒惹您厌恶……”
“你想错了。不是这样的。我和你谈更进一步的事,不是与你断契分居。”谢青鹤说。
“更进一步?”伏传满脸懵。
谢青鹤将窗户打开,咻地一道剑气钉在庭中。
云朝原本在外边浇花,剑气突至,他半个身子都泛起鸡皮疙瘩,回头看见谢青鹤坐在窗边,正缓缓外看,他马上放下水瓢花锄,顺走自己的长剑,溜溜达达奔出了观星台。
这地方是越来越没法儿住了。要不,跟小主人商量一下,他住观星台,我去住半山桃李?
打发了云朝之后,谢青鹤再次邀请:“过来坐?”
伏传耳根都红透了。
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把自己有生以来见识过的所有私事都想了一遍,且把里边的主角全都换成了他与谢青鹤。
谢青鹤又向他招手,他羞答答又满心兴奋地上前。
因为太过激动,没把握好深浅,一屁股坐在了谢青鹤的脚上!
谢青鹤:“……”
伏传连忙挪动屁股,要往下退一点。
谢青鹤很想将他抱在膝头说话,然而,此次谈话,不能色诱,得让小师弟保持清醒。
直到伏传在榻沿坐好,二人保持了一个近在咫尺又不轻亵的距离,谢青鹤才说道:“我前日发现你长大了,也不能再用小孩子的心态看你。我知道你这些年都很喜欢我,想要与我携手一生。若真如你我所想,既然两厢情愿,将此事做实了也是一桩美事。”
伏传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轻声说:“大师兄把话说得这么好,接下来就是‘可是’了吧?”
“对。我也还有顾虑。”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
伏传很顺从地回头看他,他就这么望着伏传的双眼,认真说道:“我怕你是一时执迷。人都有这份儿骨子里的倔强,你不肯予我的,我得不到的,就要心心念念,必要得之而后快。”
伏传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咂摸了几遍,突然兴奋起来,翻身上榻,骑在他膝上。
谢青鹤本是散膝侧坐在榻上,被他这么强行跳上来,不得不抱着他微微起身换了个姿势。伏传也不管不顾,只管搂着他的脖子,坚决不肯下来。谢青鹤无奈之余,也只能把他一直抱着,换好坐姿之后,再把他放在自己膝盖上。
伏传搂着他的脖子,非要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大师兄是怕与我做了好事,我得偿所愿,就要对大师兄始乱终弃,反悔断契分手么?”
谢青鹤这会儿已经有了想法,心思既然松动,看什么都带着点儿勾引。何况,膝上的伏传又搂又抱,还要在他膝上蹭来蹭去,那挺翘结实的屁股肉……谢青鹤不大喜欢这种感觉。
没有得到准许之前,他不能想太多。
“你老实一些。”谢青鹤皱眉道。
“我不会的。”伏传说。
谢青鹤一愣。才对他暗示了心意,马上就蹬鼻子上脸,变得这么嚣张了么?
“我这辈子只喜欢大师兄,只和大师兄在一起,就算大师兄给我吃了甜头,”说到这里,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靠着谢青鹤的肩膀偷笑了一下,“给我吃了大鹤……我也不会吃了就跑。”
“大师兄,我会对你负责的。”他认真地向谢青鹤保证。
要说污言秽语,各种黄腔调戏,谢青鹤也听过不少,伏传说的这几句话才到哪儿呢?
可是。看着别人对别人开黄腔,张嘴调戏,与膝上的小师弟搂着自己说荤话,那滋味能一样么?就算小师弟说的荤话很清淡,谢青鹤还是有一种吃晕了肉的感觉,鼻息里竟有一丝温热。
以谢青鹤的心志清醒,居然也被伏传带歪了片刻,才拉了回来:“你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你不能与我分手。若你从前是真心爱我,此后又不肯喜欢我了,想必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令你失望,失去了憧憬热忱之心,那时候若要断契分居,以你我的情谊,自然好聚好散。”
谢青鹤轻轻抚摩伏传的脸侧,看着他年轻鲜活的面孔,看着他眼底的欢喜与热衷。
“我只是觉得,若你对我并非真心爱慕,只是偏执求占,我却趁机贪渎了你的身体……小师弟,我若是个普通男子,你也不是我的小师弟,我自然不必顾及此事。你今年二十二岁了,便是山下凡人男子也已加冠成人,娶妻生子,成为一家之主。可我是你大师兄,你是小师弟。”
“不论你长到几岁,你也是我的小师弟,我总要照顾你,不使你吃亏。”谢青鹤说。
伏传反问道:“大师兄为何觉得,这事是我吃亏呢?”
“我与……石步凡的事,大师兄也知道。”说起这个,伏传还是有些支吾,只是为了说服大师兄将大鹤放出来,不得已也要硬着头皮上,“若我不喜欢,是要吐出来的。”
“既然喜欢……”
他又搂着谢青鹤的脖子偷笑:“大师兄这样的容姿风度,怎么也轮不到我吃亏吧?”
谢青鹤站在长辈的角度看待此事,战战兢兢地不敢轻易伸手,就是怕伏传吃亏后悔。现在被伏传三两句怼回来,他也震惊了。原来还可以这么想?你就这么想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