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与伏传一直都沟通得挺好。
伏传并不将他视为难以说服、无法理解的尊长,有什么烦恼忧愁,都喜欢跟他直说。
这种坦诚和依恋从重逢之初就被建立,一直保持到了七个月前。伏传在谢青鹤跟前没多少秘密,喜乐悲愁皆可倾诉。唯一例外的是,谢青鹤不喜欢听他说喜欢,他就不说。
——这也是谢青鹤拒绝倾听,而不是伏传拒绝倾诉。
如今伏传不想对谢青鹤说心里话了。
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寒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都不想细说。
一句“惹得师门兴师动众”,一句“请责罚”,完全将这件事公事公办。
仿佛坐在伏传面前的,不再是他一心仰赖依恋的大师兄,而是掌管着他生死去留的掌门人。他只需要给掌门交代,为滥用宗门势力负责,其他与关怀、感情扯上关系的一切,都不必再谈。
谢青鹤就是神仙也算不出伏传与石步凡那一段纠葛,他对伏传的经历无法理解。
所以,伏传突然摆出这么不合作、不沟通的姿态,他也很费解。
看着伏传削瘦的脸颊,下巴似乎都尖刻了出来,谢青鹤知道自己要负责。
那一日药茶之事,处理得太过含糊其辞。
小师弟伤心了。
可是。
伤心了就可以任性妄为?跑下山弄得自己掉悬崖,掉了悬崖也不回家?
谢青鹤既然以长者身份照顾伏传,许多事不会过度怪责伏传思虑不周,而是反省自己处理得不够周到。早在七个月之前,伏传还未下山的那个夏夜,他就已经反省过自己,且承认自己忽视了伏传的情绪,应该更认真地对待伏传。
若伏传真发脾气大闹江湖,将天捅出个窟窿也罢了,谢青鹤愿意跟在身后,给他收拾残局。
谁家少年不曾使过脾气?谢青鹤自己年轻时,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脾性。
可伏传这脾气使得太内卷,出门七个月回来,衣衫宽了,脸颊瘦了,看上去精神也不如从前那么旺健安宁。有脾气你去折腾石步凡,你来折腾我啊,折腾自己算怎么回事?
这就碰到了谢青鹤的逆鳞。
宗门传承之弟子,再怎么珍视自身也不为过,为了闲事自损自伤,将师门置于何地?
“许是我一贯以来都太纵容你。”谢青鹤说。
这话来之不善。
伏传膝行后退一步,将额头触地。
聆听训斥的姿态非常恭敬,就还是不肯搭话,也不愿意为自己解释。
“你年纪不小了,许多道理非得叫我重新给你讲?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责任,情与爱本就不是修士仙途之中的重点。就因为我不能叫你得偿所愿,你就要奔出门去,肆意闹事,将自己作得摔下山崖,再躲在外边不肯回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天底下所有人都对不住你?”谢青鹤问道。
谢青鹤的话一句比一句严厉。裹挟其中的指责,是说伏传不知自重,自损自伤以博取关注。
伏传躲着不肯回寒山,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如今噩梦成真,大师兄真的骂他故意作死,骂他不知轻重,骂他不负责任。
偏偏伏传没法儿解释。不管他初心如何,当时顾虑的是什么,整件事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将前因后果细细敲了一遍,哪怕把所有细节都填补上去了,也改不了他自暴自弃的事实。
他就是觉得受伤了,觉得大师兄永远不会接受自己,一切都没什么趣味了。
如果那时候他情绪正常,事情的走向会变得那么混乱么?
绝不会。
既然辩解不了,伏传也就放弃了挣扎,仍是俯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这让谢青鹤有些郁闷。
常人不与他交心,他是不在乎的。
人性如此简单,无非索取与付出。诱之以利,胁之以威,能达到目的也就是了。
唯独伏传不一样。
想起自己失去了伏传的信任,那小孩子再也不肯仰望着自己,叽叽喳喳说心里话……
谢青鹤不大适应。
狠心骂了两句,没有收到效果,谢青鹤也不想喷得太过分。
真要让伏传难过得痛哭流涕,谢青鹤不是没有那份嘴功。只是伏传明显在赌气,他若强行镇压,纵然赢得了一时胜利,却伤害了伏传的感情,对事态又有多大的助益?
谢青鹤马上就改变了策略,放缓口气,说:“那日你离开之后,我想过与你的事情。”
这句话还没说到重点,一直装死的伏传动了动,艰难地说:“求大师兄恕罪。本是弟子痴心妄想,平白生出波澜事端,搅扰掌门人清修肃静。弟子如今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不敢再提此事。”
他说话似有了一丝哽咽,停顿片刻,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此次山下顽行,也是弟子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弟子已经知道此行轻浮。”
“弟子妄行无度,进退失据,才德皆不堪用。自请剥去掌门弟子身份,以示惩戒。若掌门真人另有门规刑责,弟子也甘愿领受。”
“只求掌门真人息怒,不要厌弃弟子。”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肯回来,却很急切地保证绝不敢有下一次。
“弟子不会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作死闹事,真的、真的不敢,也绝不会再有此事……”他宁可对谢青鹤发誓,“从此以后,弟子禁足寒山二十年,绝不下山一步。”
这态度又很奇怪。
谢青鹤本以为他是伤心了,拒绝与自己沟通,可这番话又说得那么卑怯急切。
保证不提爱慕之事,保证不会再作闹,甘愿禁足二十年,以此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若真是伤心了要发脾气,要赌气示威,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他那一副咬死不肯沟通的倔强模样,谢青鹤还以为他会何等强硬难搞,已做好了被他顶撞呛声的准备。
哪晓得伏传虽闭口不谈往事,却依然很在乎他的“喜欢”。
希望他“息怒”,希望他“不要厌弃”。
以此看来,小师弟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说出口,又悔恨难当愿意用一切去弥补的样子。
“你累了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一愣。
谢青鹤起身将榻上的茶桌搬开,倚靠的软枕扔到地上,从柜子里拿了一只新枕头,放在榻首。坐榻很快就被他弄成一个小被窝,他将毯子掀开,说:“累了先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再谈。”
伏传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个道理,茫然地看着他。
云朝已经打了水进来,另外给伏传准备了漱口水和搓脸的毛巾。
谢青鹤把沾湿的毛巾放在他手上,说:“先睡吧。灶上给你炊着水,醒了再洗澡也是一样。”
可是,怎么就要睡觉了呢?
伏传茫然地擦了擦脸,在云朝的照顾下做完了洗漱。
“大师兄……”伏传坐在榻上,还是不大明白。
谢青鹤把他摁进被窝里,覆上软毯,将他顶上发簪松开,松弛下紧绷的头皮:“你如今情绪紧张,先歇上两个时辰。醒了洗个澡,吃着云找哥哥做的大肘子,再跟大师兄说话。”
这会儿已经不是跪着听训的格局,伏传躺在榻上,鼻翼间都是熟悉的熏香,自然就有了几分放松与脆弱。偏偏谢青鹤还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温言安慰。
“我不是故意闹事。”伏传拉着谢青鹤的手,略有些哽咽。
人若在床上拥被而坐,背墙腹毯时,戒心最强。反过来,若是侧躺在床上,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与之心腹相对,授以信任,几乎不可能生出多少抵触与戒备。
伏传与谢青鹤如今所保持的,就是最没戒心的姿势。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谢青鹤安慰道。
“我也不知道会在空间里待上半年之久。刚开始只是想养好骨折的伤势。”伏传说着就很伤心,抹了抹眼泪,“我……摔断了骨头,不敢回来。我怕大师兄认为我不消停,故意摔断骨头。我不是故意的,是个意外。可是我解释不清楚。”
“我怕大师兄以为,我就是吃不到糖葫芦就在地上打滚、用黄泥擦脸的蠢孩子。”他紧紧拽着谢青鹤的手,替自己辩解,“真的是个意外。我不敢让大师兄知道我受伤了……”
这就是症结所在。
谢青鹤点点头,结论道:“心有挂碍,便生嫌隙。”
倘若没有求爱不得之事,伏传会这么小心翼翼么?会担心自己被误解么?有些事存在就是存在了,粉饰太平只能保持表面光鲜,内里终究是不一样的。
伏传被他八个字噎得有点说不出话,眼神退避示弱:“大师兄,我想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痴心妄想,自然就不会与大师兄生出嫌隙……若再于此事上行差踏错,罚我此生再不能见大师兄。”
谢青鹤看得出来,伏传也就是打个嘴炮,若真的放下了那丝妄念,哪里还会这么痛苦?
他七个月前就决定让伏传如愿,此时也没有改变想法。
只是,如今的时机不大对。这时候跟伏传说可以相好,很可能会让伏传生起错觉,认为凡事只要作闹一番,损害自身,置气不归,大师兄就会妥协认输,满足他的愿望。
所以,哪怕谢青鹤已经有了决定,这时候也不能告诉他。
惟有伏传先一步低头,放弃对抗的姿态,重新对谢青鹤打开心扉,说出这段时间的经历,谢青鹤才能把七个月前就决定相好的事情告诉他。
“断了几根骨头?”谢青鹤关心地问。
伏传就给他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和这里……得亏我带着大师兄给我的药,这根骨头恰好触地,都断得开花了……若没有续断膏,只怕如今走路也要一瘸一拐。”
谢青鹤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打量他的身体,伏传恢复得非常好,没留下任何遗患,可见不止是谢青鹤的伤药起了效用,祖师爷空间里的长生草也出了大力气。
“养了多久呢?”谢青鹤想问的是后边几个问题。
“差不多两个月就好了。”伏传也意识到这一点,犹豫片刻之后,“后面几个月,都在驱除蛊毒。那蛊毒令我生出幻象,具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敌人,总是在追杀我……”
谢青鹤想起仙女山上凌乱的战痕,全是伏传一人留下,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蛊毒?”谢青鹤问。
这就是伏传为什么不想解释。
说了一件事,就会牵扯出另一件事,最后发现什么都遮掩不住。
情蛊是石步凡所下,目的也不是要害死伏传。伏传能体谅这一点,认为石步凡罪不至死,谢青鹤未必这么想。敢对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下蛊毒?云朝的剑可不饶人。伏传要替石步凡求情,就得解释石步凡为什么罪不至死——就得说出那不是杀蛊,而是情蛊。
那石步凡为什么从前不敢下情蛊,这回就敢下了呢?因为他吃了妖僧的催情药。
吃了催情药状态不好的石步凡,为什么能暗算到状态很好的伏传呢?
因为伏传一直在照顾中了催情药,嘤嘤不休的石步凡……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伏传知道石步凡给他下了情蛊,却又没让石步凡给他把蛊毒拔除呢?反而要自己躲在祖师爷空间里,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让长生草帮忙驱除幻象?
这种侧躺在榻上,拉着大师兄的手,偏头就能遮住脸的姿势,太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戒心。
伏传歪着说了几句话,被谢青鹤温言安慰几句,许多顾虑都在谢青鹤的温柔注视中消失了。
他扭扭捏捏地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含混不清地说了二人在山洞里的荒唐事,说:“我与他不欢而散,彼此都很……”
这种事情的对错很难说。
如伏传始终拒绝石步凡,对他的冒犯严词拒绝,大为光火,这事自然是石步凡理亏。
问题是,伏传也曾有过一时的软弱。对谢青鹤的绝望使他自暴自弃,尝试着接受石步凡的追求。只是情感上有了一丁点儿的软和,身体却完全不配合。石步凡兴冲冲地想要与他好,结果被他一次次推拒,最后干脆吐了一身……这对石步凡而言,绝对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所以,闹到最后,伏传也觉得自己理亏,不能对石步凡那么理直气壮。
二人闹到不欢而散时,都忘了情蛊这件事。
——伏传是真的忘了,石步凡是不是真的忘了,谁也不能肯定。
这就是伏传最难启齿的一段,也就是他的难言之隐。
谢青鹤一个被窝就把小师弟的倔强解决干净,本想笑一笑安慰他,又实在笑不出来。眼见着伏传带了两分担忧探究的眼神望着自己,他轻声说:“你在仙女山谷底暂时栖身的山洞,我去过。”
伏传有些不安地翻了翻,试图去拉滑落到腰腹间的软毯子。
“那地方潮湿阴冷,难以栖身久居。”
“没有床榻,没有被褥,坐卧难安。这样的地方,如何做爱?”
谢青鹤一句话说完,伏传被震得差点从榻上爬起来,一张脸胀得通红:“我、我……大师兄,我和他……真的不是……我就是……我们不行,没有的事……”
谢青鹤没有理会他慌张的否认,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是很伤心。才会在那样的山洞里,与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去做完全不感兴趣的事。”
那段经历在伏传记忆里,一直以来都是混乱、羞耻与难以言说,是他无法启齿的软弱肮脏。
他不肯对任何人提,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是愚蠢与背弃。无论在那段混乱中他的感受多么糟糕,他都不能倾诉。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他活该得到那样的遭遇与结果。
直到现在。
他忍着羞耻与难堪坦诚了这件事,已经做好了被大师兄嫌恶的准备。
大师兄给他的,是体谅与共情,是心疼和爱护。
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承受了很难堪混乱的后果。
谢青鹤突然低头,在他额上落下极其谨慎温柔的轻吻,摸摸他的脸颊:“你下山之前,就是你煎错了茶落荒而逃的那个晚上,我就想明白了。伏传,你若是还想与我好。”
他看着伏传陡然之间升起渴盼的双眸,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有许多不可置信。
谢青鹤用手挡住他的双眼。
“以后与我同住吧。”
伏传的胸膛停止了起伏,整个人都似凝固了下来。
僵持片刻之后,伏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把捂住谢青鹤挡着他双眼的手,问道:“这是大师兄拷问我么?我先前发誓不敢再痴心妄想,不是哄骗大师兄的。大师兄说得对,仙途之中,情爱本就没什么紧要之处,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以后认真修行绝不会再给大师兄添乱子……”
“这都由得你呀。你想与我好,就来与我同住。不想了,还住半山桃李。”
谢青鹤试图把手抽回来。
哪晓得伏传拽他死紧,使了两回力气,到底还是被伏传拽着不放。
闹得谢青鹤哭笑不得:“好啦,我知道你想过来住。快松手了。”
伏传才猛地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我是做梦么?”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
他如梦初醒,翻身骑在谢青鹤膝上,合身紧抱,挨在谢青鹤肩膀上,大哭道:“大师兄,大师兄你不是哄我么?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谢青鹤被他紧紧地搂着脖子,脖子竟有些生疼,也只是轻轻抚摩他的背心,低声安抚。
伏传放声大哭。
※
门外,两个飞仙草庐来的执役弟子,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小师兄哭得这么惨,大师兄到底怎么责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