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晏少英在寒江剑派住了大半年,直到八月中秋,才赶回紫竹山庄过节。

他有心邀请伏传同往。

众所周知,寒江剑派的伏继圣是个爱凑热闹的,寒山寂寥,不兴年节,伏继圣就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今年在紫竹山庄过节,明年在盘谷山庄过年,江湖各派也知道他的脾性,关系亲近的门派世家都会提前给他下帖子,请他去自家坐一坐——伏继圣惯好说话,只要把他招待得高兴了,只要不是为非作歹之事,诚恳些请他帮忙,他通常都不会拒绝。

也因此,除了闺中少女怨他薄幸冷情,多数人还是称赞他急公好义,义薄云天。

——反正高帽子戴上,吹得天花乱坠,以后找他帮忙才好开口。

晏少英满以为伏传会跟他一起下山,还去玉树峰联络了安安。安安的师父傅道人已经给了假,安安也收拾好了行李,哪晓得伏传回话:“不去了。”

“欸?你怎么不去了啊?山上整体就是修行睡觉,烤鱼烤山鸡,待着不腻味么?”晏少英不解。

继承了伏蔚的风流与刘娘子的风雅,伏传下山三年,迅速学会了各种纨绔少年的刺激玩法,除了不敢玩弄妇人,饮酒作乐、吹拉弹唱,雅的俗的,费钱的不费钱的……见过的都会,会玩的都精。

晏少英喜欢跟他一起玩,就是喜欢抱大腿的感觉,玩什么都稳赢不输。

“我跟宝儿约好了,节后去湘湖做耍,你不去呀?难得苗疆回来,又在山上蹲了半年,去吧去吧,小花儿也带着她相公一起。咱们买条画舫钓鱼去。安安都跟她师父说好了。”晏少英竭力怂恿。

伏传叮嘱安安:“你跟少英一起去玩吧,过完节,记得叫他送你回来。”

安安小声说:“少爷不去,我也不去了。”

晏少英顿时更难受了:“你也不去啊?”

“我有些功课要做。你若非要我陪着,我也可以陪你去。”伏传知道安安为何犹豫,故意给自己加了“功课”。事实上,他的修行完全自己做主,谢青鹤只问不查,从来不给他半点压力。

他知道这一点,安安却不知道。

安安了解谢青鹤的渠道非常狭窄,一是伏传,二则是师父傅豆蔻。傅豆蔻从小到大都只见过大师兄古板严肃的模样,安安从她口中了解到的大师伯自然也是个严肃的老古板。何况,还有伏传受诫的前事。

想着少爷要逃了功课陪自己去玩儿,回来说不得要被大师伯责罚,安安连忙摇头:“不陪,我不去。”

“你若不去,我就陪你去。”伏传说。

安安犹豫了片刻,拉着伏传到一旁,小声说:“晏少爷欢迎的是少爷,我……去不好吧?”

伏传摸摸她梳起的道髻,也放低声音说道:“从前自然是不大好。如今你已经是寒江剑派的直传弟子了,傅师姐的大弟子,与他交朋友,也是给他脸面。有什么不好的?你那剑环戴着么?”

安安有些羞涩,还有几分兴奋,举手露出左手上一枚玉石指环:“戴着。”

“穿上道袍,佩上剑环,堂堂正正出去玩儿。多带些银票,不够就去铺子里拿。”伏传看着安安被说服之后跃跃欲试的小脸儿,突然也有了几分养孩子的心情,“好好玩儿。若是有人欺负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回来找少爷告状,少爷给你出头。”

安安幸福地点点头,甜丝丝地讨好:“少爷真好。”

伏传又忍不住劝了一句:“功课别忘了。你如今可是傅师姐的弟子,不做功课惹恼了她,我可不敢去给你求情。”

安安从怀里摸出一把符剑,好几张银票,笑道:“师父给我的。叫我好好玩儿。”

“去吧,去玩儿吧。”伏传摸摸她的道髻,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是不是有点熟悉?

晏少英游说伏传几日,伏传始终不为所动,就是不肯下山。中秋有期,晏少英也不能耽误太久,只好独自带着满心雀跃的安安回紫竹山庄。

临走之前,伏传陪着晏少英,去给上官时宜和谢青鹤磕头告辞。

先去了飞仙草庐,说明来意之后,上官时宜脸色就不大好看,训斥伏传:“你这两年正经修行过几日?镇日只知道在外跑。外边是有钩子勾着你?”

当着晏少英和安安的面发难,把两个小朋友都吓蒙了。

只有伏传察觉到一点儿隐晦的偏见,心中一动。嘴里还得马上澄清:“弟子就在山上。此行是少英独往。”直接就把安安略过不提,反正上官时宜也不会在乎安安的去留。

上官时宜才点点头,赠了晏少英一卷《道德》,邀请他日后再来寒山小住。

从飞仙草庐出来之后,晏少英与安安都出了一手的汗。晏少英后怕地说:“你这揣测师长心思的本事也太厉害了吧?前两年疯跑也不怕责骂,这回要是跟着咱们走,今天只怕要躺着出来!”

安安也是惊魂不定,只顾得上点头附和。幸亏少爷没有专门陪我出去玩!

伏传则寻思着,有空是不是去师父那里,喝一杯茶?

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否则,这么一反常态的反应,实在说不通。

如谢青鹤所想,有些事情,不是他想不想,而是他不可以想。

既然不可以想,也就不存在结果,更不会有任何态度和结论。

在他的示弱之下,伏传表现得非常成熟冷静,低调处理好晏少英那场闹剧之后,谢青鹤本以为伏传会跟晏少英一起下山,哪晓得晏少英跟安安一起走了,唯独伏传留了下来。

留下了的伏传也没有闹任何幺蛾子。

谢青鹤很满意地看着伏传每天老老实实地修行,履行自己掌门弟子的职责,打理宗门庶务,襄助谢青鹤处理外门进修之事。他不再提任何与情爱相关的话题,对谢青鹤也没有任何出格的姿态动作。

——不再央求谢青鹤帮忙梳头,也不会跑到观星台枕着谢青鹤的膝盖说私房话。

若他表现出极度痛苦的模样,谢青鹤自然不能坐视。

然而,他太过乖巧懂事。

谢青鹤知道他心中怏怏不快,也知道他怀着求之不得的痛苦,可他努力调整自己,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修行与宗门事务之上,这一切努力也被谢青鹤一一知悉。

正如谢青鹤所想,情情爱爱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不去强求爱慕,日子不也好好过了么?

既然伏传自己能调整得过来,谢青鹤也就将之搁置不理。

——这世上的事,哪有你想要,就一定能得到的呢?

伏传的问题困扰了谢青鹤好几年,如今伏传自己“想开”了,谢青鹤也松了好大一口气。

既然不再替伏传担心,谢青鹤自然一颗心都扑在外门修法上面。他常年入魔,灵寂状态越发严重,日常休息就是去寒江之畔练剑,闲下来坐在露台上晒晒太阳,躲在檐下听听山雨。

上官时宜强令他不许再费心新的外门修法,好好歇息两年。

谢青鹤嘴上答应,半夜溜进飞仙草庐,把院子彻底翻修了一遍,气得上官时宜拿枪掷他。

掌门人热衷修路修房子的怪癖传出去之后,整个寒江剑派议论纷纷,有行动力的外门弟子马上开始学习:掌门人总不可能是热爱干这个手艺吧?又脏又累的。肯定是有益修行!不管了,先学着。

翻年之后,伏传就开始处理江湖事务。比如哪里出了武功极高不好对付的邪道凶徒,江湖同道不愿折损太多弟子,都会备上厚礼,请寒江剑派出手相助。外门都在疯狂修行,伏传闲着无聊就会下山走一趟。

这回伏传下山两个月,回来就惊呆了。

整个寒山全都在大兴土木,旧屋翻新,朽屋重建……什么?我没活儿了?师兄我申请去开荒!

“劝不住。”谢青鹤也很无奈。

主要是这事儿也没法儿劝。外门许多执事长老都在热火朝天地修房子,底下人都认为掌门借此修行,强令下边不许学,道理是说不通的,强行镇压只会生怨。何况,对寒江剑派来说,修房子又没什么损失。

伏传将从山下捎回来的攒盒拆开,摆出十几样吃食。

他如今出门办事都乘驾飞鸢,往来极其迅速,稍带千里之外的风味极其便捷。

听谢青鹤说了大兴土木的情况之后,他陪着笑了笑,将此行的重点捡着说了:“投书来说,是澜江一带似有魔患。一味师兄就说是危言耸听。因为这两年咱们不怎么处理山下的事务,为了让咱们重视出手,有些书帖会故意夸大其词,说得耸人听闻……”

“我过去看了,和魔患没什么关系。有几个从寺里逃出来的妖僧,打着护国法师的旗号兴风作浪,我先将人都处理了,给龙城护国法师府去了一封信,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伏传说。

若是寻常江湖事务,伏传很少会拿来烦扰谢青鹤。

这件事涉及到护国法师府,和尚与谢青鹤有旧,虽说伏传也不知道这个旧是旧恩还是旧怨,也得跟大师兄报备一声。省得他日护国法师府来信询问,大师兄一问三不知,反倒让旁人觉得底下人不敬重掌门人。

谢青鹤也不觉得有什么事。

天底下最大的祸事早就被他一口吞了,其他都是毛毛雨。

伏传回来探望他,给他带了千里之外的风味,陪他说话聊天,他心情很好。

谢青鹤既然心情好,伏传就破例多留了些时候,吃过饭之后,师兄弟坐在晴空下,看着漫天星子,漫无边际地聊着各种话题。云朝趁势问道:“小主人带了李子酿,可要小酌几杯?”

伏传有些心动。酒是色媒人,如果大师兄准许饮酒,是不是……就……

谢青鹤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沏茶吧。”

伏传笑着起身:“我来服侍大师兄饮茶。我带了新茶回来。”

这时候暑气渐生,谢青鹤就不喜欢自己沏茶了,炉子也不叫放在茶桌边,挪到了露台下。

云朝将伏传带来地茶包解开,伏传蹬鞋离席,去旁侧煮水煎茶,一边跟谢青鹤继续瞎聊:“那茶摊子开在荒山野岭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连个行脚的商人都看不见。我说这就是个黑店,开张吃三年,要不天天煮面卖茶是要亏血本啊!后来,后来您猜怎么着?”

谢青鹤歪在凭几上,嘴角含笑,问道:“怎么着?”

“还真不是个黑店。据说是镇上某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闲来无事,非要卖茶。那家里人也不能叫她抛头露面啊?没办法,只好安置在荒山野岭。那小姐要出来‘卖茶’,就叫庄里的下人去那地方做个菜集。”伏传说着不禁摇头,“有钱人家都玩出花儿来了。多少人还吃不饱饭呢。”

谢青鹤只是跟着笑一笑,不对他的故事发表评论。

伏传在苗疆待的时间多,说起民间疾苦,难免就要提到那个混乱的地方。

“后来我才渐渐觉出味儿来了,苗疆那么乱,多半都是伏蔚的手笔。如今二师兄和三师兄在朝,搞得比从前还凶狠几分,一寨一寨地死人,虽说多有风俗相异、不堪教化地凶徒,妇人孺子又有什么过错?”伏传隐约有几分向大师兄告状的意思。

束寒云和李南风直接接管了朝廷,他俩要做什么事,只要不是祸害天下,寒江剑派是不怎么管的。

伏蔚在苗疆插钉子的做派,对苗疆诸寨来说极其刻毒,可对于周人百姓而言,是绝对的守土安疆,完全无可指责。束寒云与李南风接手之后萧规曹随,伏传也不好说什么。

谢青鹤拿起色泽诱人的樱桃闻了闻,吩咐云朝:“拌些蜜糖吧。”

“大师兄,不瞒您说,我有个朋友近日来信求助,说想内迁回周……”伏传吭哧吭哧说了来意。

“朝廷不许苗人内迁么?如今北疆在开荒,无籍流民皆可北上,三年不课,五年三十税一,为何不去北疆?非要托你来说情,怎么着?是要朝廷专门给他们划一块地,还是想来寒山脚下种地?”谢青鹤问道。

这话说得很冲,几近训斥。

伏传连忙解释道:“大师兄,这法子他们也想过,行不通。伏蔚在位时,曾经将蓝鹊寨封在苗疆边地,充作内地与苗疆之间的屏障。如今别的寨子都能北迁,就是蓝鹊寨的人出不去……”

谢青鹤想起云朝描述的那个“妖男”,据说男扮女装,常与伏传纠葛不清。

再是妖男,那也是伏传的朋友。

谢青鹤想了想,说:“你先给李南风去一封信,看他给不给你办。不办再来问我。”

这事儿谢青鹤动问,伏传给李南风写信,自然就能办妥。只是没有请示谢青鹤之前,伏传根本就不敢给李南风写信。得了大师兄的准信儿,伏传心里欢喜:“好。我待会儿就给南风师兄写信去。”

说话间,茶也煎好了。

伏传用茶勺将煎好的茶汤舀进玉碗,双手捧了过来:“大师兄尝一尝。”

谢青鹤也不知道他带了什么茶回来,含笑接在手里,汤色润黄澄净,看着还不错。凑近闻了闻茶香,脸色瞬间就变了。

伏传见他骤然色变,也很吃惊:“大师兄?怎么了?”

谢青鹤顺手将茶泼在露台下的花丛里,放下茶碗。

恰好云朝端着拌了蜂蜜的樱桃回来,就听见谢青鹤吩咐:“将那包茶叶捡出来烧了。”

茶叶出了问题。

伏传惶然起身,嘴唇失去了血色,解释道:“大师兄,我不知道……”

他屈膝跪在木台上,额头触地:“弟子死罪。”

茶叶是石步凡送给他的。说是苗疆极其有名的玉露茶,须用泉水铁器煎食,常饮能暖身活血,是非常珍贵的一种茶叶。他与石步凡也算是好几年的交情,一起出生入死,石步凡想要把蓝鹊寨从苗疆迁回内地,这会儿更是有求于他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在茶叶上做手脚吧?

哪晓得……这样的情谊,送来的东西,居然也是有问题的!伏传慌乱之中,更有几分惊怒痛恨。

谢青鹤见他吓得血色全无,才觉得自己是不是也会错意了?

“你不知道这茶是什么东西?”谢青鹤问。

伏传被问得差点想流泪,磕头道:“弟子不知道。弟子不敢谋害大师兄,求大师兄明察。”

他以为这茶里有毒。谢青鹤看明白这一点,就知道这确实是个误会了。

见伏传跪在地上差点哭出来,谢青鹤声音顿了顿,解释说:“这是夫妻敦伦时用来暖身的药茶。许是采买的时候没有弄清楚?你日后也要读一读药书,弄出这么大的笑话来。起来吧,没事。”

这一番解释是打消了伏传的惶恐,可是,场面反而越加尴尬了起来。

伏传爱慕谢青鹤这事在小范围内都不是秘密了,谢青鹤不肯回应他,也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伏传带回来一包药茶,差点喂到谢青鹤的嘴里,这让人怎么想?

伏传更是难堪。

他一直都在忍耐,忍得很好,大师兄对他的忍耐也很满意。

哪晓得……就被石步凡一包药茶,弄得前功尽弃!

如今大师兄会怎么看我?他会不会觉得我又给他添麻烦了?他是不是又要为我的事烦恼了?

“弟子失察。”伏传双手撑地,几乎不敢抬头,“这……茶叶是石步凡送给弟子的,只说是暖身活血的好茶,极其珍贵。弟子竟没有多问一句,也不曾使人辨认检查,就直接送到了大师兄席上……”

谢青鹤听明白了。小师弟是在解释,他没有故意送药茶的意思,是个意外。

整件事也不像是故意谋划。伏传岂会不知道谢青鹤擅长医药?想给谢青鹤下药乱性,起码得是上官时宜那样等级的老手。一包药茶就想成事,太低看谢青鹤的修为,也太低看伏传的智商。

“只是个意外。你也不必很放在心上。”谢青鹤将蜜糖樱桃放在他面前,“吃樱桃吧。”

伏传抬起头时,整张脸都是青的。

谢青鹤看着隐有些心疼。

如果没有那件事,师兄弟之间,送错一包药茶而已,这药茶也就是让人气血翻涌躁动一些,连毒物都算不上,哪里就会这么尴尬惶恐?伏传这么惶惶不安,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根本没有放下。

越心虚,越惶恐。越惶恐,越心虚。

伏传吃了几口樱桃,实在坐不住了,再次告罪之后,匆匆告辞。

等伏传走得远了,云朝坐在他的位置上,瞅着谢青鹤的脸,说:“每回小主人来请安,主人灵寂之患都会舒散许多。”

谢青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云朝就是不怕死:“以仆愚见,小主人也不是贪欢好色之人。主人何不假装答应与他好,叫他日常陪伴身边讨您欢心,就算您不肯与他做榻上之事,小主人也不敢强逼。岂不是两全其美?”

气得谢青鹤一脚把他踹下露台:“你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