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程山路,谢青鹤才发现一向话痨的小师弟始终默默跟在身后,不像从前那样牵着自己的胳膊或是衣袖,不禁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和你的小朋友们玩得不高兴?”
“没有。他们都挺好的,还给我带了礼物。我把虚阳剑赠予晏少英,他很高兴,又说这回来得匆忙,下回给我带他们家的石头,说是很珍贵的一种石头,用来雕刻制印特别好,全天下最好的那种石头都在他们家,是他们祖传的买卖……”伏传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情绪也不太好。
“朋友之间礼尚往来是好事。但,赠礼之间也不能太过攀比。比如人家送你一个好东西,你就要送一个更好的。你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哪门哪派比咱们底蕴更丰厚,送来送去弄成了习惯,你的小朋友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既伤自尊又损感情。这事在你这里就要打住了。”
谢青鹤将一直闷闷跟在身后的小孩拉到身边,说:“与人相交贵在真诚,多花些时间陪他们玩耍,听听他们的心情,烦恼欢喜。你们这样的年纪,正是天真无邪最宝贵的时候,若是交上了朋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伏传忍不住问道:“大师兄和白师姐就是小时候的朋友么?”
谢青鹤自然也是年轻过的。
上官时宜担心木秀于林为风所害,一直捂着他不许出头,他行走江湖时就很注意分寸,尽量不惹出大事件来。饶是如此,还是结交了许多志气相投的朋友,也有许多年少轻狂时才闹过的趣事。
白如意跟他就是少年相识、一生相交的好友,哪怕十多年没见,重逢还能闲坐瞎聊,并不生疏。
“是,我与她也是江湖相逢,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谢青鹤想起从前,在他的记忆里,早已不知道过了几百上千年,有些模糊淡忘了,只记得那时候的轻狂恣肆。
他无意多谈白如意,目前的重点是小师弟的交友问题:“不过,交朋友这事也勉强不来。若是彼此脾性不和,不跟他们玩儿就是了,咱们还有很多选择。”
伏传也根本不想谈那几个小朋友的事,满心都是“联姻”二字。
可是,大师兄的婚事,师父可以问,他一个小师弟怎么敢开口?根本轮不到他问。
“怎么还是不开心?跟小朋友吵架了吗?”谢青鹤问。
“没有吵架。玩得挺好的。”伏传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敢多问,“只是在想明天的事情。”
明天就是束寒云的头七。按民间说法,这天是回煞日,不单不让外人祭拜,家人也要算准时辰离开旧居灵堂,让死者的魂魄回到旧居,看看自己的尸体与灵堂,认识到自己彻底死去的真相。
寒江剑派有修士坐镇,对魂魄的理解自然与俗人不同,更加不会害怕回归的煞气。
被世俗极其忌讳的头七祭日,在寒江剑派则成了与逝者相处的最后机会,回煞之时,亲朋好友皆要来围坐团聚,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除却执役巡防的弟子之外,寒江剑派所有人都会在明日齐聚剑山亭,如今住在嘉宾馆的所有客人也会出席。算起来就是几百上千人的大场合,光是安排座次就要烦死人了,还有吃饭喝水如厕……
“陈一味都安排好了,明日师父和我都在,你跟在身边低头作揖就是。”谢青鹤安慰他。
伏传点点头。
他本来烦恼的也不是这个。
剑山亭在东峰峰顶,观星台只在半山之上,二人走到观星台前边的小坡就要道别。
谢青鹤见伏传情绪不高,不管他是为什么不高兴,反正这小孩守心功夫差,说不得半夜睡不着,明天就要肿着眼睛去见人了。考虑片刻之后,谢青鹤问道:“时候不早了,你那屋子也收拾好了,要么在观星台住一夜?”
伏传眼前一亮,很快又蔫了下去:“一味师兄明天寅正就要来找我,我还是回剑山亭吧。”
“若是睡不着,静坐两个时辰也比翻来翻去好。”谢青鹤说。
伏传被说得有些讪讪:“我……”
“人都有心事,或不可对人言。你若是想找人说一说就来观星台。若不想告诉别人,也要好好开解自己,不要一味钻牛角尖。有些事往旁边放一放,过些日子再来看,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谢青鹤一直都很尊重伏传,绝不会说“小孩儿那点烦恼忧愁算什么”之类的话。
伏传明显有些意动。
谢青鹤便笑道:“想好了么?要不要去观星台?跟师哥说说话?”
伏传强烈意动,非常想去!
然而,若是跟着谢青鹤去了,将要被大师兄解决的问题,是他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
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谢青鹤“说话”?说我不想让白师姐睡大师兄的床,不想让白师姐在大师兄的屋子里出入,不想让白师姐站在大师兄身边?为什么不想?凭什么不让?
想到这里,伏传觉得自己非常没道理。他摇摇头,说:“我自己想一想,不麻烦大师兄了。”
谢青鹤没感觉到伏传对自己生出了疏离之心,二人说话时,伏传的神情姿态,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依然很亲近仰赖。可这小孩偏偏又不肯说出了什么事。
谢青鹤想了想,伸手在伏传背心安抚数次,宽慰道:“随时都可以来观星台,夜半也可以。”
伏传嗯了一声,施礼告退:“那我先回去了。大师兄晚安。”
“去吧。”
※
伏传回到剑山亭时,灵堂仍旧灯火长明。
这会儿还有许多外门弟子在外边,辛辛苦苦地折元宝,明日是大场面,会烧掉许多元宝。屋后的廊房已经攒了三大间,陈一味仍说不够用,只得漏夜赶工。
伏传和管事的执役弟子打了招呼,照例洗手上香,在灵前烧了几刀黄纸。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束寒云并未真死的知情者,跪在灵前,看着束寒云的灵位,心底也没有那么悲伤。往日守在灵前当丧主都是走过场,今天被“联姻”之事刺激了,他就想起了束寒云。
如果二师兄还在,大师兄是不是就不会去和白师姐联姻了?
——如果二师兄还在,就是二师兄睡大师兄的床,住大师兄的屋子,吃大师兄的饭。
伏传觉得有点艰难。
不管是白如意还是束寒云,想起他们要全方位占有大师兄,分享大师兄拥有的一切,伏传就有一种很奇特的心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甚至不太分辨得清楚,就是觉得……想把大师兄藏起来。
类似于“我不求你对我好,但是你不能对别人比对我好”的心情。
伏传觉得自己有点不讲道理。
他久久地跪在束寒云的灵前,直到觉得膝盖有点疼了,才换了个姿势,坐在蒲团上。
如果二师兄是个纯然不变的人,一直是大师兄喜欢的样子。那他睡大师兄的床,住大师兄的屋子,吃大师兄煮的饭……大师兄也会很开心吧?
如果大师兄很开心。
想到这里,又开始艰难了起来。伏传又想起了白如意。
如果白师姐也能让大师兄很开心。
……那我有一点不开心,也没什么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
只要大师兄开心。
※
想明白了自己与大师兄孰轻孰重,问题就迎刃而解。
伏传给束寒云的长明灯添了些油,还记得让外门弟子给他打来一盆洗脚水,回廊厅泡脚暖身之后,才换好寝衣钻进被窝。
许久不曾做梦,梦不知其所起。
寒山上下挂着鲜红刺眼的红绸,晏少英一身锦衣盛装,趾高气扬地说:“你大师兄要求娶我大师姐,就该八抬大轿来接!我大师姐乃是侠门淑女,一代天骄,江湖人称仙子,仙子你懂不懂?想要求仙子下凡,你得拿什么聘礼?”
伏传心口闷得慌,说道:“我大师兄还是白道魁首呢!你要什么聘礼?我们知宝洞里都有!”
晏少英马上问道:“真的吗?我想要你的慕鹤枪。”
梦里的事完全没有逻辑。伏传也没觉得娶白如意要向晏少英交聘礼有什么不对,闷着头跑回观星台,把自己的慕鹤枪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很舍不得。
可是,大师兄要娶白师姐,不把枪给晏少英,大师兄就娶不到媳妇了。
他心疼得不行,还是拿着枪出门。
大师兄就站在门口,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和蔼:“小师弟,你要去哪里?”
伏传被问得憋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告状似地哭诉:“晏少英要我的枪。他说,我不把枪给他当聘礼,就不让白师姐嫁给大师兄。”
大师兄微微皱眉。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
伏传握着自己的枪,伏在大师兄怀里,终究还是忍不住,哭道:“大师兄一定要娶白师姐么?”
不等大师兄说话,他忍着羞耻,哇哇哭道:“白师姐能为大师兄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啊。我就是没在小时候遇见大师兄,没跟大师兄年轻时做朋友,我们可以溯往术啊,大师兄带我回你的记忆里,我就可以跟年轻时的大师兄做朋友了……”
梦境中,伏传紧紧缠着大师兄,大师兄渐渐地有了些躁动。
他马上就想起了在未央宫里经历的一切,用豁出去的心态贴了上去:“那件事我也可以做。大师兄,我上回是骗你的,我其实特别想跟你睡觉……真的,真的,骗你的!你相信我,我也可以!”
大师兄用手揽住他的细腰,他身量未长,腰骨都似要被大师兄有力的胳膊折断。
伏传也只是抿住嘴,死死揪住大师兄的衣摆。
“真的吗?”大师兄问。
伏传不断点头:“真的!大师兄不信,可以试我。”
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伏传的梦境直接跳过了中间他不懂的一段,只剩下一条带血的裤子,与他想象中的痛苦——就像他在骡马市被铁甲骑士砍伤的痛苦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伤的位置特殊。
伏传很麻溜地擦去鲜血,向大师兄作保:“我不怕的,而且我年轻恢复快,几天就好了。”
大师兄看上去也比较满意,还给他喂了些药吃。二人居然还商量了怎么才能让伤处尽量复原的方法。伏传胆战心惊地问:“那……大师兄,你就不要娶白师姐了,好不好?”
大师兄还没说话,晏少英突然闯了进来,说:“当然不好。你能陪大师兄睡觉,还能给大师兄生孩子吗?!快把你的枪给我,我大师姐的花轿已经到清泉溪了。”
伏传怒道:“谁说我不能给大师兄生孩子?我们孩子已经能打酱油了!”
大师兄吃惊的看着他。
伏传把藏在空间里的驴蛋和韦秦放出来,说:“他们俩就是我给大师兄生的孩子!”
晏少英瞠目结舌,把驴蛋和韦秦上下打量许久,最终慨然败退,带着白如意的花轿落荒而逃。
大师兄则爱不释手地摸着驴蛋和韦秦的脸,惊喜地说:“原来他们是你给我生的孩子。”
伏传心虚不已,嘴里还要坚持撒谎:“是的。韦秦是老大,驴蛋是老幺。虽然韦秦是个坏蛋,但是他很聪明。驴蛋身体不好,咱们养一养就好了。大师兄,你不要嫌弃他们。”
“你这个畜生!”上官时宜突然气冲冲地进来,“为何坏了你大师兄的婚事?”
伏传吓得一哆嗦。
大师兄上前说:“师父,你看,这是小师弟给我生的两个孩子……”
上官时宜怒道:“你被他骗了。那是他从路上捡来的两个野种!他一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说着,上官时宜伸手要捉伏传,伏传不敢反抗,满心悲戚,只觉得今日要被打死了……
就……醒了。
醒过来的伏传满脸泪痕,脸颊冰凉。
他缓了许久都安定不下来,直到看到窗外透入的冰凉月光,才慢慢屈膝坐起。
这么荒诞的梦境。
我究竟……在想什么呢?
※
次日。
伏传很早就被陈一味拉去梳理章程,时钦也早一步到了剑山亭,跟在伏传身边。
谢青鹤直到辰时才来剑山亭坐镇。寒山上下都知道他的脾性,轻易不理事,也没人拿琐事去烦他,他只要待在这里,负责接待前来吊唁的重要客人就行了。
伏传还专门派了个外门弟子守在谢青鹤的身边,伺候茶水点心。
将近巳时,上官时宜也过来了。坐在剑山亭屁事不干的大佛又多了一尊。
谢青鹤倒是想多关心一下伏传的情绪状态,奈何他不怎么忙,伏传是真的忙得飞起。
头七的祭礼要安排在回煞的时辰之前,按说束寒云本来就没有真死,照他的生辰死期算回煞的时辰是不准确的,可这事就得照着章程办,上官时宜亲自算了时间,说未时三刻回煞,煞高三丈。因此,所有的祭礼都得在未时三刻之前办完。
客人们自然要安排在最舒适的时候上山,上了香就准备吃饭。
寒江剑派还有那么多弟子要齐来祭奠呢?那就得提早一步,在客人们之前把事办完。
伏传做了丧主就得在灵前主持,外门弟子分批进来上香,一波一波再一波,伏传不禁感慨,原来我们宗门有这么多人啊!
接近中午的时候,客人们也在知客的安排下陆续上山,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也忙碌了起来。
这种场合不会说喜事,客人们烧了香,小辈们多半还要在灵前磕头,做完了礼数,再寒暄慰问几句,就有知客再带去安排好的位置,准备吃饭。哪怕是私交极好的门派,如紫竹山庄等,也就是多说一句话,不会长久地絮叨。
好不容易祭奠的礼数做完了,上官时宜与谢青鹤去招待吃饭,伏传还得守在灵堂烧纸。
等到那边饭吃完了,差不多到未时三刻,就是回煞的时辰。得,还得主宾一起围坐灵前,等着这煞回来看尸体,跟已经天人两隔的亲友做最后的告别。
一整套流程做下来,寒山上下都被折腾得够呛,把客人们一一送回嘉宾馆之后,已经是半夜了。
“累坏了?”谢青鹤看着趴在榻上像只小乌龟的伏传,忍不住好笑。
伏传在谢青鹤面前一直都很乖,睡觉都很规矩,从不乱动。然而,这是他极力克制养成的规矩。
那日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谢青鹤去了未央宫,伏传.在客栈里跟店小二赌气,趴在床上就是个乌龟模样——只有放纵的时候,伏传才会这么睡觉。
伏传闻声连忙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就歇一会儿。”
“累了就早些睡吧。”谢青鹤本是担心他的心理状态,既然累坏了,睡一觉最好。
伏传看见他就想起自己那个荒诞无耻的梦境。
他是深信谢青鹤的,谢青鹤说,不想做那件事,就不是男女之情,他觉得大师兄不会骗自己。
梦里的他也根本不想做那件事,只是当作代价与牺牲去讨好大师兄,换取大师兄不娶白如意。他认定这是自己无耻的占有欲。只是不想让大师兄对别人好而已!这样是不对的!
可是。
如果用这种方式就能永远独占大师兄,也真的……很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