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观星台多了云朝和时钦,人气多了,自然显得热闹。

伏传是个极爱热闹的小孩,平时被掌门弟子的身份压得死死的,谁也不跟他玩,也就跟在谢青鹤身边才有点小儿模样。可谢青鹤喜静重养息,也就是听他叨叨不嫌烦这一条好处,弹弹琴写写字是可以的,指点他武艺都是打嘴炮,很少亲自下场。

观星台的两位新房客就不同了。活了两千岁的云朝只把他当“小”主人,时钦自认弃徒,也不怎么在乎师门的规矩。两人都只认谢青鹤是尊长,对伏传并不那么战战兢兢,云朝还有一种“我得帮主人带儿子”的使命感,无论伏传提出什么离谱的要求,云朝都会奉陪。

这使得伏传特别喜欢他们。

喜欢归喜欢,伏传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得老老实实地守着剑山亭。

帖子撒了出去,距离寒山不远的各门各派就火速启程,纷纷前来吊唁。

——谢青鹤的继任大典,伏传的入道礼,这是喜事。锦上添花的事不必着急。掐着点算着时辰,到日子拎着备好的礼物,喜气洋洋上门朝贺就行了。

催促客人们上门的是那张丧帖。

喜事可以算着日子上门道贺,别人家办着丧事你再懒洋洋地上门,那就太过怠慢了。

第一波客人上山之后,此后的客人就是一批接着一批,连绵不绝,几乎每天都有两三场接待。

伏传第一次以掌门弟子的身份接待外客,每天都累得够呛。主要是人和名字对不上号,帖子倒是抄了,也知道这门派哪个是实权派,哪个是吉祥物,可认不出来啊!他想求助陈一味都不行。

陈一味这些天正经是忙到飞起,李南风在“养病”,陈一味还得去山下接客人。

人家掌门携长老、嫡徒来拜山,上官时宜年纪大辈分高,谢青鹤马上继位掌门身份贵重,伏传在剑山亭当丧主守着灵堂,最起码也得派个内门弟子去门迎吧?

经历了极度灰暗混乱的两天一夜之后,伏传整个人都有点蔫儿了,搞庶务真的好烦!

这时候,他在观星台,与大师兄和云朝、时钦一起吃早饭。

云朝和时钦就住在观星台,二人都搬到了廊轩里。

他二人都极其干练,小半天时间就把伏传的家给搬过来了,木屋和廊轩也都布置好了。

既然廊轩要住人,少不得谢青鹤亲自动手做了个一些小改动,顺便打了些家具。虽说廊轩四面敞风,好歹也有几间带屋顶的宽窗大屋,再有谢青鹤现做几面屏风,将床铺挨墙放着,白日赏云,夜晚观星,景色可谓绝美。

反倒是家都搬过来的伏传,如今还得住在剑山亭里,老老实实地主持丧仪,当着丧主。

伏传会在观星台吃早饭,完全是他借着晨昏定省的规矩,每天强行跑来凑热闹。

对观星台的渴望促使他每天都很期待起床,起床了就啪嗒啪嗒往观星台跑。运气好能吃上谢青鹤亲手做的饭,当然,吃云朝和时钦做的饭也不能说运气差,因为,谢青鹤若是闲着,就会把他的道髻打开给他重新梳一遍。

——大师兄答应过的事,多半都是算数的。说了会给他梳头发,就不会假装忘记了。

这天的早饭是时钦做的。

纯然新刘的风味,糯米年糕夹着干辣椒蒸五花肉,卤菜的卤汁都带着劲爆的辣味。

大清早的,正常人不是吃些米粥面食,和软些开胃么?就不说哪家的早饭这么威猛扎实,光是这辣味就让人受不了。云朝怀疑,时钦是不想轮班做饭,故意搞出这么一顿来。

谢青鹤吃了两口,辣得脸颊微红。

惟有伏传热衷尝试新口味,一边拿湿毛巾擤鼻涕,一边吃得热火朝天,偶尔还要哈口气。

“新刘的人这么爱吃辣么?大早上就吃得起五花肉的地方,应该是膏腴富庶之地。膏腴富庶之地不是都爱吃甜么?”伏传还是给时钦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年糕肉是辣的,卤鹅也是辣的,我觉得吃白米饭就好了。这个晒干的萝卜炒饭挺好吃,就不要再放那么多辣椒了吧?”

菜是辣的,饭也是辣的。我太难了。伏传用筷子把碗里剁碎的红辣椒往外挑。

谢青鹤见他挑得辛苦,问道:“可要吃些蒸糕?”甜软温和的东西。

伏传嘴唇都肿了起来,还在摇头:“这饭可带劲。”

谢青鹤就把他的碗端来面前,碗底在桌面上轻轻一磕,剩下半碗饭顿时飞了出来。在伏传与时钦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谢青鹤似乎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凌空一抄——接下来的一切,肉眼不可见。

唯一能看见的是结果。

剁碎了炒进米饭的红辣椒碎,齐齐整整地落在骨碟里,伏传碗里只剩下萝卜干与米饭。

不等伏传吹彩虹屁,谢青鹤已把挑好的饭送回他面前,说道:“没什么精妙手段,也就是一一挑出来的笨办法。只是快一些罢了。你仔细修行,八年之后也做得到。”

“厨房里有腌好的梅子,煎水晾凉了端来。”谢青鹤吩咐云朝。

云朝爱吃五花肉,不爱吃干辣椒蒸的五花肉,这会儿已经撂了筷子,悻悻地看着时钦。得了吩咐他就往厨房去了。小主人真是个笨蛋。一边吐槽一边给伏传煮酸梅茶。

伏传指着那一堆被谢青鹤挑出来的辣椒碎,问:“你不会把观星台所有辣椒都剁了吧?”

时钦示意他回头。

伏传发现就在厨房的廊下,居然摆了一排的盐水罐子。

“我昨天去大食堂领了三百斤各种辣椒仔姜,全都腌上了。”时钦表示辣椒还有很多。

“辣椒为什么要腌上?”伏传只见过晒干的辣椒。

这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讨论辣椒的一百种吃法,谢青鹤莫名觉得嘴角疼,决定以后都不让时钦进厨房了。一顿饭吃完,云朝恰好把晾凉的酸梅茶端上来,伏传咕噜咕噜就喝了一整壶,还得去擦脸洗鼻涕——饶是如此,他也觉得这顿早饭吃得太值了。

时钦要收拾碗筷,被谢青鹤唤住:“你坐一会儿。”

“大师兄有事吩咐我?”时钦问。

“这几日你跟着小师弟,从旁提点一二。他年纪小,不认得什么人,应付起来或许吃力。”谢青鹤避开伏传才说这件事,也是顾及伏传的自尊心,“小师弟看着大大咧咧,心思最谨慎敏感。他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脾性,遇事也不会来求助——只怕被责怪办事不力、德不配位。”

时钦马上就明白了谢青鹤的意思。要他跟着伏传帮忙,又不能让伏传知道是谢青鹤吩咐过去的。

“我明白了。”时钦应承下来。

谢青鹤分明一石二鸟。既要替伏传解围,又要差遣时钦,让时钦习惯在师门执役。

时钦明白谢青鹤的打算,可他无法拒绝。

他与上官时宜有旧怨,怨在上官时宜丝毫不肯容情,使燕不切抑郁而终。

谢青鹤对他却有旧恩。他与燕不切逃下山的时候,是谢青鹤给了他两瓶药,救了他与燕不切无数次。此后江湖重逢,又是谢青鹤救了被魔物重伤的他。他恨的是上官时宜,不是谢青鹤。

如今谢青鹤即将继位为寒江剑派掌门,这座寒山即将易主,时钦的抵触厌恨之心就淡了许多。

伏传洗脸回来,时钦就说要去剑山亭给束寒云上香烧纸:“也是故人。”

弄得伏传莫名其妙,还偷偷问了谢青鹤一眼:怎么啦?

谢青鹤也还了他一个淡淡的眼色:没事。让他去吧。

只等伏传与时钦都去得远了,谢青鹤才招呼云朝:“来。”

观星台边沿还有一间年久失修的小屋子,鱼慕华就被谢青鹤画圈禁在此地,伤药与饭食都是每天一次,小屋里没有茅厕,云朝还负责每天带他去寒江洗涮干净——观星台悬崖之下就是滚滚寒江,暗哨们也已经习惯了云朝每天提着人直上直下。轻功好,就是这么为所欲为!

云朝进悬崖小屋把鱼慕华提了出来,闻着有点味,说:“主人,我先把他涮一涮。”

说着,直接提着鱼慕华从悬崖跳了下去。

谢青鹤能怎么办?只能回到铺着软垫的廊轩,端上一杯伏传喝剩下的酸梅茶,看看云景。

过了大概两刻钟的功夫,云朝把洗涮干净、浑身湿淋淋的鱼慕华提了回来。他与谢青鹤怀有默契,知道谢青鹤想做什么,鱼慕华此时已经双眼涣散,神思迷离。

谢青鹤指诀虚点,舌绽春雷:“摄!”

鱼慕华的地魂倏地从皮囊中脱出,漂浮在空中。

魂魄离体之后,不再受皮囊束缚,鱼慕华恢复了意识,瞬间明白了谢青鹤的打算:“你……驱赶了我的魂魄?你这妖人!”

云朝却似没有皮囊,整个人化作虚影,钻进了鱼慕华的身体。

鱼慕华能感觉到自己的天魂与人魂被恐怖的剑气所威慑,发出破碎恐怖的瑟瑟,这让他越发惊恐地瞪着谢青鹤,试图唤醒谢青鹤的“良知”:“谢真人,你是寒江剑派首徒,是天下白道的楷模榜样,你若做下这样的恶事,如何对得起寒江剑派历代祖师?我是有罪,你可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打杀了我,如今暗室私刑,以造化手段驱赶魂魄占夺皮囊,这不是邪道手段么?”

谢青鹤丝毫不为所动,将壶中的酸梅茶饮尽,揭开盖子,直接把鱼慕华的地魂塞了进去。

“如何?”谢青鹤问。

“鱼慕华”上前施礼,说:“如臂使指,没什么问题。只是这皮囊太过污浊,穿着不舒服。”

“忍耐片刻吧。今日试穿一刻钟。明日再加一刻钟。”谢青鹤给他递了一杯茶,“两日之后,剑山亭头七。五日之后,便是小师弟的入道礼。事极繁杂,不知道会耽搁多久。至少得保证穿上皮囊三个时辰不出意外。”

“鱼慕华”点点头,说:“主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