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伏传在剑山亭安排好晨务,很老实地跑到观星台,做他晨昏定省的规矩。

跟云朝和时钦一样,他也被突然出现的大片廊轩惊呆了。

不一样的是,他以为这是云朝的手笔。

——谢青鹤花了一天一夜才盖了个小木屋。这么大一片廊轩,一夜之间出现,肯定是云朝!

于是,他对着云朝好一通惊叹艳羡,先夸云朝功力深厚,举重若轻,造景盖屋居然和幼童玩把件没什么两样,又夸云朝学识渊博,深谙风气流离之法,廊轩的布局规划实在风物雅致,衬得观星台的美貌度都上升了不止一筹……

谢青鹤给他分了一块豆渣肉饼,又给他端了一碗豆浆。伏传咔嚓咔嚓啃了两口,继续夸。

“唯一不好的一点,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在边上装上围栏。你想我大师兄是何等身手?那围栏真要栏也拦不住他,出入时反倒碍手碍脚。真的不好。”伏传吃得满嘴流油,给了一点指点意见。

云朝目光望向谢青鹤。

伏传眨眨眼:“是我……大师兄让你打的围栏吗?”

“待会儿拆掉就是了,多大回事。”谢青鹤让他快点喝豆浆,“快吃饭,还要去师父那里。你去不去了?”

“要去的。”伏传连忙端起碗咕噜咕噜,“我跟大师兄一起。”

时钦一直在屋内紧张地穿衣熏香,临走时才跟了出门,伏传就很惊讶:“大师兄?”

“这是伏传小师弟。”谢青鹤先介绍了伏传的身份。

时钦便上前拜见:“弃徒时钦,拜见伏小师兄。”

伏传扶了他一把,完全不知道这是谁,下意识地去看谢青鹤。不是说捉了两个邪徒么?怎么冒出来一个师门弃徒?既然是弃徒,大师兄为何对他如此温和?还容他在屋子里穿衣吃饭。

——与蜷缩在门外不知死活的鱼慕华相比,时钦完全就是自己人的待遇。

谢青鹤不欲多谈,岔开话题说:“时候不早了,今日事多,先去飞仙草庐吧。”

时钦似乎也不愿意多谈此事,落后一步,跟在谢青鹤与伏传身后。

云朝要留下看管鱼慕华,还得了谢青鹤的吩咐,要把廊轩上的小围栏都拆下来。

他跟了谢青鹤十多年,知道主人说一不二的脾气。主人亲自装好的小围栏,谁跟主人说不好,劝他拆掉,主人多半都要当作听不见。唯独这个被主人襁褓中捡来的小师弟,总能让他更忍让几分——可能这就是老父亲的心情吧?

看着伏传学着谢青鹤穿上道袍,又学谢青鹤趿着木屐,亦步亦趋地跟在谢青鹤身边,云朝不禁点点头,这个好。儿子比夫人好。夫妻容易生怨,子慕父德,子肖父行,父子才是安安稳稳一家人。

云朝咔嚓一剑削落大片围栏,挥袖拂去木削,继续朝下一片围栏走去。

为主人执役,他很乐意。为小主人执役,他也很乐意。只要小主人不惹主人伤心就好。

……还是想去飞仙草庐,找掌门真人告状。

飞仙草庐。

打发了伏传去找谢青鹤立规矩之后,上官时宜很放心地窝在屋内,只穿了一件燕居的软袍。

远远地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上官时宜就皱眉起身,去屏风后换衣服。没多久,外边执役的外门弟子果然禀报道:“大师兄来拜。”

若是谢青鹤孤身前来,哪里会等着通报?早就进门上榻窝着了。

上官时宜穿好衣裳,束起长发,方才说道:“进来吧。”

先进来的是谢青鹤与伏传。这都是极亲近的弟子,穿着露膀褂子都能见的关系。时钦跟着进门时,上官时宜雪白的胡子颤动了一下。他明明听见只有这三个人的脚步声,又不死心地往外看。

“燕骄呢?”上官时宜质问时钦,“为何只让你回来?他人呢?不敢来见我么?”

时钦被问得抬不起头,屈膝跪下。

“师父。”谢青鹤先扶着上官时宜坐下,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叔已仙逝。”

上官时宜原本激动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变得死寂。谢青鹤知道师父早有悔意,也一直盼着师叔能回山,只可惜师叔隐藏形迹走得太远,师父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兄弟重聚的一日。

时钦低头哽咽道:“他,他临死之前,也很后悔。说,当日不该跟掌门真人动手,被逐出门墙、放逐边城,也是罪有应得。掌门真人慈悲,逐他下山时,并未将他忤逆狂悖之罪公诸天下,也不曾废去他一身修为。好在……一身所学并未曾抛费,这些年,逐水域封魔行侠,也叮嘱弟子,待他死后,将他的骨灰抛洒在寒江支流,镇压魔物……”

上官时宜目光下斜,久久不语。

伏传上山时,燕不切与时钦就不在山上了,师门内部也很少有人提及这位师叔。

听着时钦说前事,伏传心里也很难受。

光听时钦的描述,燕师叔应该也是一位竭力封魔的正派尊长。或许与师父有了些龃龉嫌隙,彼此也没有真正记恨,师父想让师叔回来,师叔也很悔恨,偏偏天不假年,师叔就这么死了……师父看着是真的伤心啊。

但,伏传还是觉得很奇怪。

时钦分明与他同辈,互称师兄弟,对谢青鹤与他都很恭敬,对着上官时宜也是一口一个掌门真人,执礼甚恭。唯独提及燕不切时,没有一句尊称,始终都是“他”啊“他”的。

最奇怪的是,大师兄和师父都接受了他对燕师叔的无礼,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青鹤没有让他们一直讨论燕不切的死亡,师父年纪大了,长久悲伤太过伤身,岔开话题说道:“师父,我让云朝去调查伏蔚弄出来的吞星教,他带了两个人回来,时钦师弟恰好在那边卧底收集证据,就让他跟您说一说详情?”

这就关系到替伏传洗脱污名的大事上了,上官时宜挥挥手,说:“坐下说吧。”

伏传熟练地搬凳子,抵在榻前,准备开小会。

时钦仍旧跪地不起。

上官时宜沉默片刻,说:“当年之事,是我错了。”

时钦绝没想到刚绝冷峻的上官时宜会低头认错,一时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抬头看见伏传围在上官时宜身边,谢青鹤在旁斟茶服侍,大弟子与小弟子团团簇拥着,上官时宜原本冷峻的眉目都多了一丝慈和,哪还有当初说要将他处死的冷酷模样?

时钦张了张嘴,说不清心底是悲是喜,还有一丝恍惚。

“他不在了,我对他说不着。想来他临死之前,唯一牵挂的人也就是你。”上官时宜叹了口气,“回来吧,时钦。你的名字还记在内门的待选名册上,退位之前,我先将你收入内门。”

时钦眼底闪过一丝倔强。

谢青鹤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要拒绝,先一步说道:“这都是后话。师父,先商议吞星教之事。”

收到大师兄递来的眼神,伏传马上把自己的凳子推到谢青鹤身边,把时钦扶了起来,强行摁了上去,叫时钦坐在大师兄身边。自己则重新搬了个板凳,仍旧依在上官时宜榻边。

这是师门内部开小会的座次,彼此离得很亲近,方便小弟子给师长斟茶倒水捧哏。

时钦离山时只是待选进内门的外门弟子,拜见上官时宜都要挑日子,这会儿左边挨着大师兄,前面就是上官时宜,一时之间还有些不自在。

得亏伏传给他递了个斟满茶的杯子,手里多了个可以把玩的东西,他才渐渐安定下来。

“掌门真人或许已经知道了。吞星教分为两支,一支是真正的骨血传教,以家族为祭坛,分散在大江南北、天下各处,非常隐匿。另一支则是七八年前,由龙鳞卫扶持起来的新教。”时钦说。

“我最先遇到的是真正的吞星教。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大师兄也已经除去天下魔患,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在新刘附近住了一阵。新刘上官氏恰好有适龄的女郎想要招婿,我是孤身一人,各方面条件也很符合他们招婿的样子,故意派人来与我接触,为我说亲。”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想招婿。来与我接触的上官游、上官商两兄弟都很风趣健谈,我在新刘没什么朋友,闲来无事就跟他们一起砍柴种地,只以为是交上了新的朋友。”

“后来接触得多了,渐渐就发现整个上官家族都很诡异。他们的女儿从不出嫁,全是招赘。世上岂有这样的家族?而且,他们家的人,男子多多少少都会带些残疾,或是少了耳朵鼻子,或是缺了手指脚趾,女子更是从来不着薄衫纱衣,三伏酷暑都裹得严严实实。”

“起了疑心之后,我更加留意他们的家族。他们并不知道我身负武艺,对我没什么防备之心,我很容易就刺探了几次他们的旬月祭祀。这才发现他们蓄养子嗣,用以献祭。长子为饵食,长女为疤食。这自然是邪教行径,我想,若是他还在,也绝不会容忍。”

“原本想捣毁新刘上官氏的祠堂,将他们一网打尽,动手之前才突然发现,他们并非孤独一支。各地上官家虽然极少联系,却有着特殊的联系方式,家主和法主是两套联络方式,有着完全不同的支配圈子。许多分支祭坛甚至不再以‘上官’为姓,对外宣称姓赵,姓李,姓王……”

“这种以家族为核心的邪修巢穴,寻找起来极其艰难,何况又改了姓氏。”

“我思前想后,决定潜伏进去,若能拿到家主或法主的联络方式,才能真正将他们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谢青鹤微微点头,说:“难为你了。”

伏传不可思议地说:“你与邪教妖女成婚了么?”

时钦神色凝重地点了头,说:“我与十四娘做了夫妻。她是家中幺女,侥幸逃过一劫,并未充作祭品疤食。然而,我与她成婚之后,总会有儿女。我们的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都要献祭。”

伏传就不吭声了。他知道吞星教有多凶残,正常人在那个环境里是无法生存的。

“我有意不养后代,前几年都没有孩子。只想快些拿到联络方式,结束这场闹剧。”

“不过,”时钦神色迷惑,“家族聚居,住在一起时间长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我与十四娘虽没有孩子,隔壁她妹妹家的孩子却接连降生。看着小小的孩童从襁褓中长大,想到他会被送到祠堂里,让一群邪修分吃耳朵鼻子……我就忍不住了。”

他没有说新刘上官氏的下场如何,只淡淡地接了下一句:“后来,龙鳞卫又开始扶持邪教。”

“相比起上官家传承千年的小心谨慎,龙鳞卫扶持的新教毛糙跋扈了许多,我很容易就混了进去,一路升级,做到了分坛祭主的位置。只是龙鳞卫背靠朝廷,一时之间很难对付,我一边收集名册证据,一边收拢教内势力。伏小师兄在杨柳河出事时,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时钦说。

“为此我专门调查了杨柳河祭坛的前因后果,那边的人脉关系,我都熟知。此后负责追杀灭门栽赃的命令由谁所下,具体执行者是谁,我也有一分名单。若是能与被害者亲友对一对口供,自然可以真相大白。”

“唯一不好的是,这些人都在前些日子被强行灭口,我只抢了三个人出来。”

“还得请大师兄拨些人手飞鸢,陪我去把那三个人提回来。”时钦说。

谢青鹤摇头说:“这事要这么自证,事情就弄得太复杂了。”

“到时候你以卧底的身份把证词说一遍,我会让鱼慕华配合你认罪。那几家被灭门的家族,亲友若有问题,叫他们私底下来询问,外门从执事寮单独分开一个小组,负责这件事的澄清追责。该让师门承担的事情,不必叫小师弟一意纠缠着不得脱身。”谢青鹤说。

换句话说,谢青鹤的重点是澄清污名,具体的事情交给外门去办,直接把伏传摘出来。

若非上官时宜存有私心,非要逼谢青鹤出山,这件事一开始就该这么处置。

堂堂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你说栽赃就栽赃?你要问罪就问罪?有什么事情,先把寒江剑派的外门摆平了,才轮得到内门弟子出手。内门弟子也摆平了,才轮得到伏传。

这样理直气壮地护短,谢青鹤说得波澜不惊,上官时宜也只当作寻常。

伏传只有在大师兄回山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背后的靠山如此坚硬,不禁嘿嘿一笑。

时钦想了想,说:“鱼慕华此人,性情颠倒悖戾,毫无信义。大师兄若说服他与我配合作证,可有十足把握?若是当场反口……”

谢青鹤摇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

他并不打算让鱼慕华去作证。或者说,他只会让鱼慕华的皮囊去作证。

上官时宜也摸了摸伏传的背心,笑道:“别担心。为师会提前与几个相熟的掌门小友打好招呼,到时候不会有任何异议。”只要上官时宜愿意出面,谁敢不给他面子?

伏传嘴里说:“多谢师父。”心里很明白,若非大师兄提议,师父可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上官时宜又看时钦,再次提议:“叫人把半山桃李收拾出来。那里是燕骄的旧居,时钦就暂时住在那里吧。”

谢青鹤笑道:“时钦师弟暂时住在我那里。以后再说吧。”

上官时宜被大弟子一连拦了两次,也不是没有脾气,皱眉道:“怎么还说不得了吗?我叫你回来,你不肯回来,你这是在记恨我?”

时钦低头一笑,说:“弟子怎么敢?弃徒有罪,已经被掌门逐出门墙,山上再无立锥之地。”

谢青鹤皱眉道:“时钦师弟,你若有怨望不满,尽可以敞开来说。不要阴阳怪气。”

时钦扯开一个虚假的微笑,抿嘴不语。

伏传不怕上官时宜生气,师父这会儿只怕正为师叔的死亡伤心,不会对时钦发脾气。可是,他怕大师兄生气。正琢磨着打个圆场,时钦已在谢青鹤的目光下撑不住了。

他倔强地背过身去,声音沙哑:“我曾求过掌门。事是我做的,与他不相干。只要掌门饶了他,无论是逐出门墙还是直接处死,弟子绝无怨言。是掌门执意要将他与我一起逐出门墙……”

时钦低头两眼通红,哪怕燕不切死了十多年了,他仍旧无法释怀。

“自从下山之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再也不曾对我笑过。如今,他怀恨而死,我却要重回寒山,领受掌门真人的‘恩典’,披上内门弟子的法袍,摇身一变,去做半山桃李的主人?”

“他死了。我回不来了!”

时钦伏地狠狠磕了一个头,转身出门。

谢青鹤叹了口气。

伏传满脸惶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上官时宜摸摸他的背心,许久才说:“你日后若要与人结侣,告诉你大师兄就是了。去吧,你们都去吧。我要独自待一会儿。”

谢青鹤劝道:“师父,逝者已矣。时钦师弟那边我会安置好的。”

上官时宜只挥手叫他把伏传带走。

伏传憋着这口气,跟着谢青鹤一直走到了飞仙草庐外边的小坡,才小心翼翼地问:“时钦师兄跟燕师叔……要结侣?师父不让?就……打下山去了?”

谢青鹤捂住他的耳朵,说道:“瞎打听什么。”

“我是掌门弟子,师门秘辛都要告诉我,我不能当个一问三不知的掌门弟子。”伏传缩着脖子往谢青鹤怀里靠,“肯定就是这样的。”

谢青鹤拧着他的耳朵,叫他站好了自己走路:“八九不离十吧。”

“事情本也不至于那么坏,师父是个顺毛摸的脾性,你得哄着他。燕师叔偏偏是个暴脾气,说着说着就吵,吵凶了就打。师父那一杆轻雪枪,打八个师叔都没问题,自然是收着手的。燕师叔气昏了头,打起来不管不顾,一拳捶在师父胸口,师父当场就吐了血。”

“师父嘴上也不饶人,就骂‘你等着,我剥了你个小畜生的皮’。”

谢青鹤说到这里,也不禁为上官时宜的嘴臭摇头:“他要真想制裁燕师叔,燕师叔当场就要流血。就是嘴上喊得凶罢了。燕师叔要保时钦性命,说把时钦安置在山下再回来请罪。师父不让他走,说了两句绝情的话,燕师叔与时钦师弟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所以,生气的时候,千万不能动手,也不能乱跑。”伏传若有所思。

你还真是挺会总结经验教训呢?谢青鹤简直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