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山亭照顾灵堂的外门弟子,多半属于李南风的旧部,早早就吃上了饭,正在分工休息。
白天之所以忙碌,是因为很多外门弟子都会结伴前来祭奠,若非行程仓促,谁也不会在晚上来灵堂上香,执役弟子只要管好烛火香花与长明灯,按时去烧纸点香就行了,完全可以分批睡觉。
谢青鹤提着一盏灯远远地走来,剑山亭地势较高,大老远就被灵堂执役弟子望见。
外门弟子目力不远,只看见那盏灯,就有人低声抱怨:“谁这么大晚上还来?不让人休息了?”
伏传正在泡脚抄帖子,闻言笑道:“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呢。”
白衔无语地看着他湿漉漉泡在盆子里的脚。
这会儿谢青鹤已经走近了,看见他的身影,才说了小话的执役弟子都不敢再吭声,乖乖束手站成一排,向谢青鹤施礼:“大师兄好。”
唬得伏传连忙把脚从盆子里抽出来,匆忙塞进木屐里:“大师兄怎么来了!”
白衔上前接了谢青鹤手里的灯。
当着这么多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将手负于身后,也不是从前的笑模样,板着脸走到他写字的书案前,说:“我来看看,你那帖子写完了没有。”
那自然是没有写完。每个字都得认认真真写,保证质量就不能追求速度。
现在书桌上还有好些帖子晾着,空白的帖子就有三摞。伏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好多呢。明天早晨之前肯定能写完的。”
白衔已经有些紧张了。大师兄莫不是来问罪的?
可这么多帖子,小师弟不是做惯文书的熟练工,写起来确实没那么快。
哪晓得谢青鹤低头将伏传抄的帖子看了两眼,踢了踢他放在书桌下的洗脚盆,说:“休息吧。我来替你写。”
白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下执役弟子也是一脸见了鬼的错愕表情。
——从来只见过大师兄差遣别人,何曾见过大师兄替别人执役?
伏传已经扑上去抱了谢青鹤一下,嘴里狂拍彩虹屁:“谢谢大师兄!大师兄待我最好了!”
一边狗腿地把桌下的洗脚盆拖了出来,放在一边的凳子旁,还真打算先去泡脚休息一会儿:“我洗了脚跟大师兄一起写!”
当着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任何温和柔软的表情。
他在伏传的椅子上坐下来,提起笔,一笔与伏传极其肖似的字迹行云流水般泄出。
伏传坐回小凳子上,把脚重新放进盆子里,问道:“大师兄是从哪里来呢?我看着蜡烛烧了不少,是先去飞仙草庐了吗?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已经歇下了?我还说待会儿去给他请安,这帖子抄着抄着就抄忘了时间……”
谢青鹤刷刷刷就写了三四张帖子,说道:“明日去也是一样的。”
“大师兄,把你写的帖子给我看看。”伏传伸出手。
在白衔略微担心谢青鹤马上就要不耐烦的目光中,谢青鹤把已经写好的帖子放在面前,顺手圈了其中几个字再递给伏传:“练了些日子,你的字略有进益。不过,这几个字写得还不大好。好好琢磨一会儿,待会抄写的时候,试着再找找感觉。”
伏传左手拿着帖子,右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说:“看上去是舒服许多,写起来不大习惯。”
“小时候是跟着李钱学写字吧?毛毛爪爪,这一撇下去就喜欢往外飘,师父给你教了几年都没扳过来。”谢青鹤熟知李钱与上官时宜的笔墨路数,只看伏传写字的毛病,就知道他先后师从何人。
说到这里,谢青鹤有些黯然。若他把伏传带在身边,伏传也不至于要跟着李钱学写字。
伏传想起往事,眼神也有些黯淡。
真正给他启蒙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教他认字,给他读经,给他说善恶道理。他第一次听《道德》,就是束寒云把他抱在膝上,一句一句地讲给他听。
束寒云的字也写得非常漂亮。
很遗憾的是,伏传还不到执笔写字的年纪,束寒云就下山去了。
“我有今日……仰赖大师兄青眼施救,恩师悉心教诲,也得多谢二师兄幼时严厉管束。他教我尽心竭力,我如今根基扎实,略有成就,二师兄的启蒙之恩实不敢忘。”
伏传看着束寒云的灵位,隐有感慨怀念。
他是弄不懂的。
明明在他还小的时候,二师兄还给他讲做人的道理,怎么轮到二师兄自己就是非不分了呢?
伏传突然开始怀念束寒云,谢青鹤也不搭茬,只顾低头写帖子,一言不发。
气氛顿时沉寂尴尬起来。
白衔冲着伏传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千万不要瞎说了。
——二师兄摆明是被大师兄处死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当着大师兄的面非要说二师兄的好,是暗中责怪大师兄处置错了吗?当面让大师兄下不来台,岂不会让大师兄误会震怒?
伏传并不理会。
他知道,他和大师兄的关系不是那样的。
在大师兄的面前,不必猜疑,不必遮掩,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大师兄不说话也不可能是生气。大概是……伏传小小地叹了口气。亲手处置了二师兄,谁又能不伤心呢?可就如师父说的那样,长岔了的胡茬,总得小心翼翼地剔去,不能留在面上。
伏传泡好了脚,先去灵堂巡视,检查长明灯的灯油、灯芯,又重新点香烧纸,必须香火不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吩咐执役弟子分批休息。执役弟子们早就准备休息了,碍于大师兄坐在灵堂一边,谁都不敢去旁边躺着。伏传过来吩咐,谢青鹤也没出声,他们才如释重负,各行其是。
做完这一切之后,伏传才来到谢青鹤身边,重新找了一支笔,说:“我也一起写。”
谢青鹤给他让了些位置,问道:“夜里也要守灵么?”
伏传点头:“嗯。二师兄没有弟子,我排行最末,自然是我给他守着。”
两人各自执笔在纸上写字,谢青鹤写的每一个字都似计划好的,很快就写完一张。伏传就写得缓慢了许多,还总是对照着谢青鹤写的帖子,略琢磨修正一下。
伏传本是个喜欢叨叨的小话痨,写字时就很认真,并不开口。
谢青鹤吩咐道:“再点一盏灯来。”
白衔连忙去点灯,照着谢青鹤的吩咐,调整了两次位置,放在了伏传铺纸的上边。
“光源少了灯火飘忽,容易伤眼睛。平时饮食衣裳都可以俭省些,烛火上不能俭省。你服侍小师弟写字,这点要记清楚。”谢青鹤说道。
白衔不迭点头告罪:“是,是,弟子明白。”
谢青鹤写帖子的速度非常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把伏传改写的丧帖写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面前还有一小摞空白的帖子。谢青鹤才要去拿,伏传按住他的手:“大师兄,这些我自己来吧。今日实在辛苦你了。”
谢青鹤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把他那一摞帖子都拿了回来,只留下两三张给他。
“早些写完,你也早些休息。”谢青鹤说。
伏传嘿嘿笑道:“哦。”
又花了两刻钟时间,两人分来分去,把剩下的帖子写完了,伏传便吩咐白衔:“你拿去交给文书寮吧。这会儿可不能说是我拖了后腿,害得你们不好下山送帖子。”
白衔心说,您有大师兄当枪手,好厉害好棒棒哦!
谢青鹤也没有即刻就走,伏传狗腿地打水来服侍他洗手,他擦干净手掌,又问道:“给你准备休息的地方了吗?”
伏传指了指灵前的蒲团:“我坐一会儿就行了。”
谢青鹤不禁皱眉:“这样不行。”
丧主守灵自然是要一直在灵前,可那多半是孝子的孝心,在灵前熬得越是容颜枯槁憔悴,越显得“孝顺”,是无才蠢夫借以扬名的大好途径。
一来伏传不是孝子,二来他还得充当入道礼的主角。若是为守灵熬得满脸憔悴,那成什么样子?
在谢青鹤的指示下,几个执役弟子马上就把剑山亭附近的廊厅收拾了出来。
看着谢青鹤亲自按了按铺褥与枕被,这批外门弟子们也渐渐地麻木了。师门上下都知道小师弟是大师兄亲自抱回来的,一度还有传闻说,小师弟是大师兄的私生子……
想想大师兄从前古板高冷的模样,再看看大师兄对小师弟照顾周到的样子……
那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睡吧。”谢青鹤看着伏传上了床,把他不老实的脚丫塞进被窝里,“天亮再起来。”
伏传牵着他的袖子:“大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好。”
※
伏传被谢青鹤摁在廊厅里睡下了。
谢青鹤独自回到灵堂,在束寒云的灵前站了一会儿,临走前才上了一炷香。
※
歇了一夜之后,谢青鹤继续盖屋子。
天气极好。
谢青鹤先泡了茶,折起袖子,干得挥汗如雨、热火朝天。
他发现干活对自己如今的身体大有裨益,舒展开筋骨之后,因幻毒枯槁的肌肉居然变得丰盈。身上的皮肤也在大量排汗与淤毒之后,变得富有活力和弹性。就像是缺水的绿植有了阳光与清水,重新焕发出惊人的活力。
这使得谢青鹤对挥汗如雨的体力活有了一种迷之热爱。
他甚至在考虑,如果盖好这间小木屋的工作量不够大,是不是在观星台再扩建一排廊轩?
怀着期盼身体康健的心情,谢青鹤盖屋子动作飞快,中午也只囫囵吃了一点茶泡饭。
到夕阳西下时,一室一厅的大开间木屋已经初具雏形,只等上梁封顶。谢青鹤也不打算留到明天再干,他打算今晚摸黑加个班,明天就可以收拾细节和内饰了。
伏传这时候提着食盒啪嗒啪嗒跑来。
——他不大会穿木屐,趿着走路还行,跑步时就是啪嗒啪嗒地震天响。
谢青鹤才用毛巾擦了汗水,打算跟伏传说话,伏传激动得嘴唇都颤动了,把食盒哐当落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进了还没装好大门的木屋,又从没封的屋顶上跃了出来,揪住谢青鹤的胳膊:“大师兄!你给我盖的房子吗?这是给我住的吗?好宽敞我好喜欢!”
谢青鹤嫌恶地将自己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汗水,你就不嫌恶心?快放开。”
伏传拔腿就跑。
谢青鹤不免错愕:“你干什么去?”
“我给您烧水去呀!”伏传奔进厨房,发现灶上煨着热水,先打了一盆出来,“大师兄,要不你先擦一擦,吃了饭再洗澡。我给你带饭来了——你没吃吧?”
谢青鹤待会儿还要干活,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就洗。
这小狗腿殷勤地打来热水,递来干净的毛巾,谢青鹤舒舒服服地擦了一遍,坐下来吃饭。
伏传坐在一边陪他,又忍不住想玩椅子。谢青鹤率先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把椅子坐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抱着椅背,说:“大师兄,你是不是不去给大师父晨昏定省了啊?我上午去给师父请安,没撞见你,下午去给师父请安,还是没见着你……”
若是换了个人来问这句话,只怕有挤兑之嫌。这是质问谢青鹤为何对师父不恭?
伏传自然没有这个意思,谢青鹤也没有怀疑他的用意,随口答道:“早些年就不去了。师父也不喜欢被打扰,有事过去找他就是。”
伏传马上就嘿嘿笑:“就是呢。我今天下午过去,师父就说,你东张西望看什么?看你大师哥?他早八百年就不来了。去去去,你也别来了。以后要晨昏定省找你大师兄去,别来烦我。”他歪着头看着谢青鹤的脸,“就给我轰出来了呀。”
谢青鹤不禁失笑,说:“他老人家是真的不喜欢被打扰。你过去拜见他,他还得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再来受你一个磕头……你若不去,他歪在榻上看书休息,岂不更惬意?”
伏传拖着椅子往前一步,笑道:“那我以后晨昏定省都来拜见大师兄啦。”
谢青鹤指了指背后还没盖好的屋子。
伏传顿时更高兴了:“对呀,咱们住在一起,我给大师兄请安也方便。大师兄,以后我照古礼,伺候你起居吃饭好不好啊?这样大家一看,嗯,大师兄和小师弟关系可好,兄友弟恭的。多好呀。”
谢青鹤可不想让伏传进自己的寝房:“此事不行。”
伏传笑眯眯的模样顿时一僵,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弟子伺候师父起居是孝行,古往今来岂有师弟伺候师兄起居的道理?我若有病痛灾祸,你照顾我三五个月,这是兄友弟恭。我既然能自理衣食,还要你长年累月伺候,则是以上凌下。”
谢青鹤的私心是绝不让小师弟进寝房,道理也能说得冠冕堂皇。
伏传心说,前两日还要把我当儿子,还想当我阿爹呢。果然大师兄的儿子也不好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错过了,就再没有儿子的待遇了。
“大师兄,昨天忘了跟您说。”伏传很快就忘了这件事,转向其他。
“什么事?”
“我给紫竹山庄的朋友写了帖子,单独邀请他们来山上玩。”伏传说。
“可是骡马市那几个孩子?”谢青鹤问道。
伏传点点头:“大师兄也知道啊?”
“一面之缘。”谢青鹤想起那几个年轻弟子,论身手是不必提了,给小师弟提鞋都不配,好在出身名门,心性都很率真正直,与小师弟年纪相当,长得也很漂亮……这就很好嘛。
他有心让伏传多接触适龄男女,女孩子可以,男孩子也可以。
这时候连吃饭都要往后搁一搁,先跟小师弟交代:“你出身寒江剑派,身边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修士武夫,再往山下交朋友时,千万不要自傲自负,看不起人家,觉得人家功夫太差。功夫都是可以练的,再是蠢死的孩子,有咱们知宝洞在,灌也能灌个一二流来。”
伏传先是点点头,听到后面有些迷糊:“我们跟人交朋友,还要教他们功夫?”
你若要娶回山中做你的道侣,那就自然要教了。谢青鹤微微一笑,道:“这个看你。你很喜欢她,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想要好好栽培她,禀明师门之后,不传之秘也是可以教给她的。”
伏传则想起了驴蛋和韦秦,不禁摇头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可造之材呢?”
谢青鹤已经把该说的话说了,这孩子若是开了窍,想要与佳人双宿双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他将剩下一点饭吃完,伏传就乖乖地收拾碗筷,重新放进食盒里。
“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就把你的屋子盖好,明日就可以帮你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你旧居里有什么紧要不能动的东西,回去写一个单子,明早送过来。”谢青鹤吩咐。
“没什么不能动的啊。”伏传摇摇头,“不能动的我都放进空间里了。”
这小孩又腆着脸嘿嘿嘿:“反正我这些日子都还得守在剑山亭,也不着急搬过来。大师兄您就休息几日,待我忙过了自己来搬吧?”
搬家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独自一人就办了,就算谢青鹤去给他搬家,也要差遣外门弟子。
光是想着大师哥板着脸押着一队外门弟子去翻他的家当,伏传就觉得有点太隆重刺激了。大师兄马上就是掌门了,哪有掌门亲自出面带人搬家的?
——谢青鹤躲在观星台修个小屋子,没人看见,震撼程度就完全不一样。
正说着话,天边倏地飞起一道剑气。
马上就有寒江剑派质询的响箭飞上天,飞鸢寮八架飞鸢齐齐升空。
谢青鹤见状,指尖轻轻一挑,冲天剑气直入云霄,硬生生切开了初升新月之畔的云霞。整个寒山都看见了他的剑气,飞鸢重新返回飞鸢寮停驻,有示意平安的响箭升空。
伏传错愕地问:“大师兄认识?”
谢青鹤点点头,说:“是我一位老友。你稍待片刻吧。”
没多会儿,就有一道颀长潇洒的身影,踏着月色雾光,从断崖之下攀上了观星台。
正是云朝。
伏传好奇地看着他,只觉得大师兄这位老友极其不凡,一身修为似深不可测,长得也很好看……难怪能和大师兄交朋友。
云朝已上前屈膝施礼:“主人。”
……难怪能当大师兄的仆人。伏传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谢青鹤示意他免礼,不问他此行的收获,先问了另一件事:“从前我让你来山上送信,你都是这么送的?”那剑气飞起八丈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哪路狂徒来踢馆呢!
云朝迟疑地点点头,说:“山中暗哨遍布,我得表明身份,得了掌门真人准许,才敢上山。”
谢青鹤都给他逗笑了。
也得亏是上官时宜偏心大徒弟,才会对云朝这么忍让。
古往今来,敢在寒山底下冲着山上放剑气的狂徒,不少。冲着山上放了剑气,还能活着上山、下山,下回再来一次的,大概也只有云朝这么一个。
“我曾给你信物,为何不以此上山?”谢青鹤问道。
云朝终于发现,可能是自己的上山方式不大对,小声说:“第一次就交给掌门真人了。”
“后来你都这样上来?”谢青鹤问。
云朝有些慌乱地看了伏传一眼,解释说:“都是这样的。我放出剑气,掌门真人就会在天空中划开一道枪痕,守山的明岗暗哨看见了,就会直接放我上山来……”
所不同的是,今次上官时宜没有出手,命令岗哨放行的人是谢青鹤。
伏传本来不想插嘴,可是,云朝都那么诚恳慌乱地向他求助了,他就忍不住说:“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大师兄就不要责怪他了吧?”
云朝马上就跪下了:“仆知罪。”
“以后不要再这么上山了。”谢青鹤也很无奈,“飞鸢寮那边误以为敌袭,响箭上天,起码有三队四十二名外门弟子从床上翻下来……你再多弄几次,仔细以后走在路上被人套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