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上官时宜宣布要退位的消息之后,继位大典也被提上了日程。

一张丧帖,两张喜帖,与寒江剑派交好的各门各派都要一一送到。一些关系特别亲近的门派,甚至还要专门给掌门、掌门弟子与实权派长老单独送帖子。喜帖不着急,丧帖还得赶时效,又不好先送丧帖再送喜帖——人家都启程赶来吊唁了,再半路告诉人家,其实我们家还要办喜事?那人家穿着素衣提着丧仪来道恼,你又说要办喜事,让人家半路上怎么办?

文书寮的弟子忙得昏天黑地,这字还不能写得潦草不恭敬了,宗门的排面,一点瑕疵都不能有。

上官时宜在此事上显得特别亲民,说道:“请各派掌门观继位大典的喜帖,我亲自来写。”

谢青鹤只能跟上:“请各派掌门观小师弟入道礼的请帖,我来写吧。”

伏传这方面有些迟钝,直到陈一味匆匆忙忙到剑山亭找他:“小师弟,请各派掌门、掌门弟子与各位长老前来参加二师兄丧仪的帖子,得辛苦你来写了。”

“啊?哦,好,好的。”伏传方才醒悟过来。

陈一味直接拿了三份文书寮写好的丧帖,分别对照各派掌门、掌门弟子和长老,又给了三份不同的名单,伏传只要照着抄写就行了。

伏传负责主理束寒云的丧事。

因束寒云没有后辈弟子,他既是掌门弟子,又是内门最小的师弟,主动承担了丧主的职责。

丧主须守着灵堂的长明灯,负责招待前来拜谒的客人。这时候丧帖还没下山,前来祭拜的都是同门师兄弟,倒也不用伏传出面接待,他才能有空抄写丧帖。

陈一味替伏传研墨铺纸,看着伏传好好地写了两张帖子,确认没什么问题了,把一个在文书寮跑腿的外门弟子留下来,说:“我还得去布置祖师殿,小师弟若有事尽管吩咐白衔。他若也不明白,自会来问我。”

谢青鹤的继位大典,伏传的入道礼,都会在祖师殿举行。

名义上,上官时宜负责谢青鹤的继位大典,谢青鹤负责伏传的入道礼,其实,那俩大爷都是只打嘴炮不干活的活祖宗。陈一味布置好灵堂就得马不停蹄去折腾祖师殿——本来李南风还能分担一部分工作,这不是才大闹剑山亭被大师兄抽了鞭子,正闭门思过么?陈一味只能独自扛住。

好在上官时宜与谢青鹤意见统一,认为继位大典和入道礼可以同日举办。

一来省得门下弟子操劳辛苦,二来免得前来观礼的客人们折腾两次。

——谢青鹤自然是存了私心。

寒江剑派的掌门继位大典极其隆重,这是江湖白道拜码头认老大的重要时刻。就跟新皇登基,各地属国都要上表朝贺的性质一样。老大家里换了新老大,端着架子不来观礼,是看不起新老大吗?

所以,江湖各派的掌门人但凡不是病得马上要死了,多半都要排除千难万险前往寒山朝贺。

这种时刻顺便把伏传的入道礼办了,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遭。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也都是少年入道,很早就被确立了掌门弟子的位置。他俩的入道礼也不过是请了与寒江剑派交好的门派掌门、长老前来观礼,隆重却不夸张。伏传的入道礼已注定天下朝贺。

“辛苦师兄。”伏传也没抬头,继续认认真真抄写帖子。

陈一味对他恢复了一贯的客气敬重。捏他鼻子的事就仿佛是一场梦,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师兄是在祖师殿么?”伏传突然问。

陈一味已经走得远了,在一旁替伏传研墨的白衔答道:“大师兄在观星台。他也要写帖子。”

见伏传不解,白衔才把上官时宜和谢青鹤都写帖子的事说了一遍。

这其实也代表着一白二红三件事的重要等级。最重要的当然是谢青鹤的继位大典,由上官时宜亲自主持,他老人家写帖子给各派掌门,谁敢不给面子?必然都要来。

谢青鹤写伏传入道礼的请帖最耐人寻味。因为,伏传并不是谢青鹤的徒弟。

若谢青鹤以继任掌门的身份,请各派掌门来出席伏传正式成为掌门弟子的仪式,这就很正常。掌门和掌门弟子是一种职权身份,掌门为自己的继承人邀请宾客是理所当然的。

偏偏他写的是请观入道礼的帖子。这帖子本该由上官时宜来写。

这是一种表态。

虽然谢青鹤与伏传是师兄弟,但,谢青鹤依然会把伏传当作自己的嫡传继承人来扶持培养。

上官时宜和谢青鹤张张嘴,能来寒山拜望朝贺的门派总共多少个?有资格拿到寒江剑派请帖的门派又有多少个?撑死了也就那么四五十吧。他俩只给掌门写帖子——别的如掌门弟子、各位长老,不是不写,是不需要他俩亲笔去写,文书寮自然会补齐。所以,他俩写上四五十张帖子就行了。

把伏传折腾得够呛。

他俩包揽了喜帖,伏传就得亲笔写丧帖,否则,全天下都知道寒江剑派不重视束寒云的丧事了。

偏偏伏传身份没那么高,掌门得亲笔邀请,掌门弟子与自己身份相当,也得亲笔邀请,许多门派长老都是老前辈,还得亲笔邀请……要写的帖子瞬间翻了三四倍。

白衔站在一旁伺候笔墨,还会给他讲一讲各派的关系:“这位云荒的原雁山长老,与大师兄有旧,与盘谷山庄的周颍庄主是生死之交。十六年前盘谷山庄被魔门袭击,云荒带齐所有精英弟子前往驰援,原雁山长老乘飞鸢前往咱们这里求援,路上遇见了掌门和大师兄……”

伏传才意识到叫自己抄写帖子的意思。

大师兄马上就要继位成掌门了,到时候几乎所有白道门派都会前来朝贺,他得搞清楚亲疏远近。

否则,这么重要的场合出了错……以他的天资,可能会被嘲笑二百年。

“这位白如意女侠,是紫竹山庄的掌门弟子,她也是咱们大师兄的老友……”白衔继续说。

伏传马上想起了在骡马市遇见的几个紫竹山庄弟子,问道:“我能请几个小朋友过来玩吗?”

“当然可以。我待会儿去文书寮拿几张红帖,小师弟可以请他们来参加入道礼。”白衔随口答应下来。请自己的朋友来参加师兄的丧礼当然不大好,伏传也暂时没资格邀请小朋友来参加掌门继位大典,但,他自己的入道礼,完全可以由他决定想要邀请的宾客名单。

伏传还记得那几个小弟子的名字,领头的大姐姐叫施诗,小仙女叫宝儿,爱吱哇叫的小子叫晏少英。他还记得紫竹山庄的人都很不错,逃命的时候都还记得帮忙把无辜的行商救走。

大师兄老友遍天下,伏传当然要向大师兄学习。

想到这里,伏传突然想起一件事!

驴蛋!韦秦!

那俩小子被他放在祖师爷空间里,已经足足有三天三夜了!

谢青鹤写帖子的速度很快,总共也就五十一张帖子,半个时辰就写完了。

这里原本是他的居处,十六年前,他去了密林隐居,束寒云就住了进来,整整五年时间,束寒云并未更改任何家具摆设,这里依然留下了许多属于束寒云的痕迹。

伏传让人来打扫过。可是,谁也分不清楚,那些痕迹属于束寒云,那些痕迹属于谢青鹤。

谢青鹤搬了椅子坐在空旷的观星台上,盘算着日后。

苏金斗还在密林种田,那边木屋里也囤了许多谢青鹤手作的物件,用惯的桌椅板凳,用惯的锅碗瓢盆……家还是得搬回来。束寒云都回来一天一夜了,云朝还没回来,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端茶喝了一口,觉得有些凉。

谢青鹤就有些不自在。

这段时间,尤其是在伏蔚记忆世界度过的一年来,身边总有伏传在身边忙前忙后。

手边的茶总是热的,不小心弄脏了手,马上就有湿毛巾递过来。身边总有个毛绒绒的小话痨嘀嘀咕咕。话痨么,最开始是觉得有些吵,习惯了就觉得那滋味特别世俗。半点不孤独。

这才分开多久?居然就有点不习惯了。

谢青鹤不禁失笑。

若伏传是个资质奇差的外门弟子,他就把伏传要来身边,专门伺候起居。

偏偏伏传本事大,不可能跟在他身边,天天给他服务。

正想着这事儿,谢青鹤端起茶壶起身,打算去给自己新沏一壶茶,冷不丁看见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伏传?

没多会儿伏传就奔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大师兄……我好像……”

“慢慢说。”谢青鹤安慰。

“您这儿没人吧?”伏传四处看了一眼,确认没人之后,才说:“我把驴蛋和韦秦忘在祖师爷空间里了,刚才才想起来!我借口出恭去里面看了一眼,他俩都已经醒了!长生草师兄还给他俩把前因后果都说了,正在给他们煮面吃!”

谢青鹤半点不意外。长生草就是这么个铁憨憨。

他提着茶壶进门,先把残茶倒干净,伏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很后悔:“这几日事情太多,我真的忘光了……可他们现在都知道空间的事了……大师兄,祖师爷训诲,不许给外人知道……”

“我也忘了。”谢青鹤说。

伏传见他慢悠悠地洗茶壶,忍不住接在手里,帮他清洗干净,还在沸水里过了一遍。

“这不是忘不忘的事啊。他俩已经全都知道了,长生草师兄还给他们煮面!”伏传忘不了那一幕给自己的冲击。长生草在院子里煮了一个火锅,驴蛋和韦秦就围在桌边,等着长生草捞面!

谢青鹤拿出茶叶罐,笑道:“你想怎么办?”

伏传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收留他们?”

“韦秦本就要长期盯着的。你把他留在空间里也没什么问题。驴蛋么,也要关他一辈子?他是个很普通的孩子,资质不算好,身带弱症……”谢青鹤给他讲了苏金斗的故事,“苏金斗这样的恶人,我也只罚他为奴种田二十年。驴蛋做错了什么,就要一辈子不见天日?”

伏传摇头,解释说:“不是把他们关在空间里。韦秦答应我了,他愿意在我身边,为我执役。驴蛋么,我也把他留在身边,教他读书写字,以后可以做些文书的服务。”

谢青鹤意识到,伏传已经跟韦秦和驴蛋商量好了:“你们都同意,这就很好啊。有问题么?”

“我若自己把他们带出来……这时候就……有些敏感。”伏传也不是真的迟钝。

他在师门当了十六年掌门弟子,师父没给他培养任何助手班底,照顾他起居的随从也是李钱从山下雇来的,换句话说,他在寒山根本不掌任何实权。

谢青鹤可以怒斥李南风,把李南风门规处置,伏传明明有这种权力,却不被授权使用。

因为上官时宜不准许他使用掌门弟子的权力,理由特别冠冕堂皇:你还未入道,心性不定,正是应该潜心修行进益的时候,岂敢沉迷权术?

现在谢青鹤才要继位掌门,他身边马上就多出来两个人,师门上下会怎么想?

——你才坐稳掌门弟子的位置,马上就想跟大师兄夺权了吗?

谢青鹤秒懂:“到时候我把他俩给你‘送’去就是了。”

若是谢青鹤往伏传身边安插两个随从,这就很正常了,谁都不会胡乱揣测。

伏传嘿嘿笑道:“不是的,大师兄,我是想……您这观星台这么大,要不,我搬过来跟您一起住啊?我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我的意思是,咱们住在一起,总不会有人再指指点点,说咱们要争这个抢那个……一个门派还要分出几派……”

谢青鹤皱眉道:“有人去烦你了?”

伏传将沏好的茶捧在手里,端着往外走。

“我是小师弟嘛。都觉得小师弟好欺负,若是犯在小师弟手里,长幼有序,怎么也得给师兄几分体面,也不好过分严厉吧?个个都觉得若是我掌权了,都能在我手里沾些便宜。”

他给谢青鹤斟茶:“人不都是这样么?”

上官时宜近三十年不管庶务,前面十多年是谢青鹤当代掌门,束寒云管了几年,后面则是李南风与陈一味分别主事。大部分年纪大些的精英弟子都对谢青鹤怀有崇拜敬畏之心,后面十几年陆续拜入山门的外门弟子则根本不认识谢青鹤,更想去抱伏传的大腿,占师兄弟名份上的便宜。

说到底,这波小弟子并不知道谢青鹤的厉害,真以为大师兄与小师弟势均力敌,掌门人和稀泥。

这一天伏传都在剑山亭替束寒云守灵,就有与李南风相好的弟子,前来对伏传示好。

给伏传都气笑了。

三师兄才骂了我阿娘,要师父把我逐出师门,你们还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呢!转头就来舔我?!

“我与大师兄同住,也方便大师兄日夜指点我的功课啊。”伏传狡猾地搬出了上官时宜,“师父可是说啦,他把师门和关门弟子都交给大师兄了。”

谢青鹤本来担心与伏传同住,会把伏传那奇葩想法又勾引出来,因此犹豫再三。

被伏传提了一句功课,他顿时福至心灵。

小孩子最讨厌什么?

一直被长辈盯着,一直被长辈支使,一直被长辈唠叨训斥。

这小子若是搬进来了,我只管日日给他布置好功课,时时刻刻催促他修行,绝不许他玩耍偷懒,很快他就会觉得我是个讨厌的老古板……这时候若还能对我有其他想法,呵呵,绝不可能!

谢青鹤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那倒也是。你就搬来吧,大师兄会好好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