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伏传总觉得谢青鹤这时候非常……伤心?又不似痛失所爱的那种伤心。

反正难以言述。

束寒云的尸体还躺在他的怀里,他那只手才从束寒云合拢的眼皮上揭开,是不是还能感觉到束寒云的体温?伏传的共情能力通常要人倾诉时才会发挥作用,这会儿谢青鹤一言不发,他就跟着难过。

他与上官时宜的目光都放在谢青鹤身上。

伏传是自然而然地关心谢青鹤,上官时宜也不能说不关心,只是眼神中隐有一丝审视。

谢青鹤削瘦的背影,突地震了一下,又震动两下。

伏传马上露出惊慌之色,下意识地求助于上官时宜:“师父……”

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师父的飞仙草庐就摆满了药柜和医书。上官时宜爱惜眼睛,白天看书,晚上修行,伏传偶尔来飞仙草庐拜见求教,次次都撞见上官时宜在看医书,便种下了师父热爱岐黄之道,天天沉迷在医药之中的印象。

上官时宜盯着谢青鹤的身影,看着他伸手接在嘴边,噗地咳出好几口淤血。

待谢青鹤将体内积郁的淤血都吐尽了,呼吸声变得清晰干净,上官时宜才如释重负:“好了。”

“什么好了?师父?是幻毒吗?”伏传赶忙问。

上官时宜含笑点头。

伏传总觉得师父的眼神特别复杂?并不单纯是欣慰于大师兄的身体康健,还有一些隐含的期盼与希望藏在里边。转念一想,师父最是看重依赖大师兄,大师兄身体好了,起码再保寒江剑派二百年太平,师父高兴太正常了吧!

伏传也很高兴,拿了湿帕子去给谢青鹤擦手。

上前几步凑近看见谢青鹤怀里的束寒云,他顿时把那点儿喜意收了起来。

他对束寒云也有感情。何况,就算束寒云不曾在小时候抚育教养过他,寒江剑派失去了一位排序次长的二弟子,也是极其憾重的损失。束寒云没能端端正正、辅佐寒山,本就是师门最大的悲剧。

“大师兄,擦擦手。”伏传见他还抱着束寒云,习惯地要帮忙。

——谢青鹤胳膊断了的时候,也是一只手不方便。他已经很习惯帮忙擦洗了。

谢青鹤看了怀里的束寒云一眼,再看伏传递来的湿毛巾一眼。他右手心里,还捧着刚刚吐出来的陈年旧血,乌黑乌黑凝结成块,混杂在手心看着极其糟践。

幻毒缠身十一年,这就是他放不下束寒云的代价。

谢青鹤缓缓放手,让束寒云躺在地上,接过伏传递来的湿毛巾,擦去手心的淤血。

“去唤人来替他收殓。”谢青鹤吩咐伏传。

伏传还没遇见过死人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好多问一句,只怕大师兄觉得自己太蠢。想了片刻,他决定去找陈一味——一味师兄肯定知道怎么办!

谢青鹤回头与上官时宜商量:“以内门身份安葬,师父以为可以么?”

上官时宜点头:“尸身自然可以。”

这就涉及到身后之事。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会安葬在风水极好的墓园之中,若是束寒云死了,上官时宜不至于这么小气,非要把他逐出门墙,不许葬在琼林之中。

但,如今死在束寒云皮囊里的是伏蔚,上官时宜当然不肯让伏蔚来吃寒江剑派的风水气运。

谢青鹤解释说:“弟子已拘走了他的地魂。落葬之前,将人魂打散即可。”

他先一步支走伏传,也是不想当着小师弟的面,跟师父讨论如何处置他生父的魂魄。

上官时宜点头:“你安排吧。”

谢青鹤并不想安排束寒云的后事,说道:“弟子以为,此事交由小师弟安排更为妥当。”

上官时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青鹤也不避讳,径直说道:“不瞒师父,我此时无心处置此事。再有考虑则是自我回山之后,门内必有人心动摇。让小师弟出面主事,我再扶持几年……服气不服气的,自然都要服气。”

他的态度还是非常坚决,绝不肯废去伏传的掌门弟子之位。

上官时宜说伏传没有班底,内外门不服……谢青鹤对此表态:谁敢不服,他就让谁下山。

原以为说服上官时宜要花很多时间精力,哪晓得上官时宜居然点了头:“好。”

谢青鹤一拳打进了棉花:“师父?”

上官时宜微微一笑。

很快陈一味就带着一帮外门弟子来了飞仙草庐,甭管怎么回事,先扑上去哭了几声。

陈一味年纪小些,一直以来都跟上官时宜亲近。十六年前上官时宜负伤归来时,束寒云隐有凌上之意,陈一味为了维护师父,对束寒云与李南风皆义愤填膺,但,感情依然是有的。

至于束寒云的死因,外门弟子或许不清楚,陈一味一看便知。

是大师兄的紫微指诀。

这使得陈一味不敢多问。当着师父的面,大师兄处死了二师兄,只怕涉及丑闻。

他上前请示:“师父,可要为二师兄设置灵堂?落葬何处?”

得知可以安葬在琼林中,在剑山亭设置灵堂之后,陈一味才松了口气。

最怕的就是师父要召集外门弟子,公开将束寒云逐出门墙,那这丧事就特别不好办了。如今照着内门弟子的旧例办理,一举一动都有标准,办起来也不至于失礼。

上官时宜又吩咐道:“此事伏传主理,你是师兄,帮着多跑一跑。”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事情你来办,功劳和名声都给小师弟。

伏传面露惊愕之色。

陈一味恭顺客气地说道:“该当的。”

也不管伏传怎么反应,陈一味就时时刻刻带着他,不需要他做什么,站在主位当摆件就行了,陈一味直接在他身边落后一步,摆出很标准的附贰地位。这是很明确的站队。

伏传很想跟师父、大师兄再讨论一下这件事,却被陈一味带着团团转。

先安排替束寒云换上寿衣,又要准备棺材装殓,灵堂要布置,还要发内外讣告……束寒云没有被逐出门墙,就还是寒江剑派的内门二师兄,这么重要级别的人物死了,整个江湖都会被惊动。

谢青鹤的意思是简单办一场就行了,不接受江湖拜谒,也不收丧仪。

谢青鹤不主张大半束寒云的丧事,是因为束寒云死的只是身份。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寒江剑派的束二爷已经死了,可对束寒云自己来说,他还活在未央宫中。

这边敲锣打鼓吹唢呐,宣告束寒云的死亡,对伏蔚体内的束寒云而言太过残忍。一过不二罚,束寒云的罪过已经随着身份上的死亡结束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再刺激他?

说到底,谢青鹤也不想逼得束寒云狗急跳墙。

前朝有了几次寒江剑派插手世俗,导致国破家亡、外族入侵的惨事。如今的朝局经不起折腾,伏蔚的几个儿子年纪都还小,若是束寒云急怒之下鱼死网破,整个未央宫马上就会陷入混乱。

谢青鹤绝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上官时宜摇头道:“恰好传儿也已经入道。两件事一起办吧。”

简办丧事,重办入道礼。

用喜事冲淡折损内门精英的晦气,对整个寒江剑派都是有益的。

谢青鹤想着,到时候在小师弟的入道礼上,他也列席观礼,在天下同道面前展露出他对小师弟的扶持之心,也是极好的一次表态,便改了主意:“也好。”

如此传出江湖的都是伏传的入道礼,减弱束寒云丧礼的影响力,想来也不会很刺激束寒云。

当天下午,落后一步的李南风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这时候谢青鹤已经回了观星台休息。他这一两日间也是心力交瘁,刚刚送别了自己前半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又跟师父沟通好了小师弟的身份问题,累得只想洗个澡睡上一觉。

李南风回来时,寒山上下都已挂白,外门弟子正在写讣告。

他跌足狂奔到剑山亭,看见束寒云冰冷的尸身,当即发狂,一掌拍碎了野亭的两根柱子。

陈一味本就不长于武艺,根本拦不住他,伏传劝了好几句,李南风还在追着陈一味打,伏传也搞不明白,这事儿跟陈一味半点关系都没有,李南风追打陈一味干什么?

实在劝不住,伏传只得警告:“南风师兄,这是二师兄灵前。你再如此闹事,我只能冒犯了。”

……

谢青鹤从梦中被齐欣然惊醒,匆忙赶到剑山亭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李南风手脚都有些轻微的擦伤,被几个外门弟子摁在地上。伏传小脸煞白,颈上竟有一丝血痕。

谢青鹤顿时皱眉。

伏传天生剑骨,武学一道上可谓一日千里。光是骡马市初见时,他的身手就不下于李南风了。否则,上官时宜再心大也不可能让他独自下山。如今筑基建玄,与从前更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李南风只受了轻伤,伏传反倒伤了颈项——还能为什么?

小师弟敬着李南风是师兄,处处手下留情。李南风倒好,敢拿短刀往伏传脖子上招呼!

当着众弟子的面,谢青鹤也不好先去看伏传的伤处,冷冷走近李南风面前,先吩咐几个摁着他的外门弟子:“放开他。”

几个外门弟子连忙松手,李南风被按倒在地吃了几口土,呸了一声,坐了起来。

“你有何不满之处?”谢青鹤问。

“别的弟子也不敢多问。”李南风疯了一阵,已接受了束寒云死去的现实,他如今眼神冷漠,充满了复仇的尖刻与恶毒,“只想请问大师兄一句,祖师爷有遗训,寒江剑派不得再收皇室龙裔入门,莫说内门,外门也不可进——这规矩还算数吗?”

伏传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紧抿下唇,一言不发。

谢青鹤也不看伏传,点点头:“自然算数。”

李南风冷笑道:“那就请大师兄亲自禀明恩师,将小师弟逐出门墙吧。”

“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小师弟是什么身份?”谢青鹤反问道。

“我是内门弟子,是恩师的三徒弟。他是掌门弟子,是恩师的五徒弟。我出身博陵农家,父祖世代耕田为生,母家以种桑养蚕为生。往上八代,代代清白。他母亲是未婚生子的贱人,父亲是伏氏天子,是寒江剑派门规不得收入门墙的龙裔。大师兄,我说得可对?”李南风说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伏传听他说刘娘子是个未婚生子的贱人,气得想要出面打他——

只是,就在伏传忍不住跳出去的时候,陈一味拉住了他,他也看见了谢青鹤的手指。

谢青鹤双手负于身后,往下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

这是要他忍耐。

伏传气得满脸通红。然而,大师兄要他忍住,他还是忍住了。

“你说他是靖天的私生子,可有什么证据?”谢青鹤问道。

李南风一愣。

这样明摆着的事,寒山上下谁不清楚?

李钱早就打听出来了,伏传很可能与皇室有关系,只是不知道他父亲究竟是那位皇孙贵族罢了。

这回伏传下山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上官时宜又派了外门弟子去各地守着伏传的产业,在宗门内部,伏传与伏蔚的恩怨纠葛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大家都知道这么一回事,可是,证据呢?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

就比如村口王二狗是他爹王大的儿子,全村上下都知道。但你要拿出证据来,这怎么拿?

找给王大娘子接生的稳婆?

——稳婆只能证明王二狗是王大娘子生的,怎么证明王二狗是王大亲生的?

拿王大和娘子的婚书?拿王二狗登记在祠堂的族谱?找当初吃了王大和娘子喜酒的客人?

——这些东西,伏传通通都没有。

谢青鹤知道李南风拿不出证据,挥手道:“你既然知道他是掌门弟子,就该知道诬告掌门弟子的后果。如今宗门刚失了束寒云一员大将,你居心叵测动摇宗门根基、有意断绝宗门传承——”

这话就说得极其严重了。

伏传都有些震惊了,连忙劝阻:“大师兄,南风师兄也是一时情急,他太伤心了……”

谢青鹤也没打算真的将李南风逐出门墙或是处死。

伏传的身份根本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和伏蔚的关系。他要强行庇护伏传也罢了,大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不能颠倒黑白以此戕害李南风,否则会引起宗门上下的不满与大批对李南风的同情。

伏传既然出声求情,他也乐于让伏传得了这个人情。

——李南风领不领情无所谓,其他人知道伏传心善仁善、宽和大度就行了。

“小师弟不与你计较,今次便饶你不死。”谢青鹤吩咐外门弟子,“照门规请诫鞭三十下。”

李南风冷笑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请大师兄指教。”

“你说。”

“我为恩师三弟子,受门规训诫,也受门规保护。门规规定,不许私刑。大师兄以门规惩戒我,想来还以掌门弟子自居?既然大师兄是掌门弟子,想来小师弟就不是掌门弟子了?小师弟不是掌门弟子,我纵然是‘诬告’了他,也不至于要受诫鞭挞伐吧?师兄,长幼有序啊。”李南风说。

他说这番话显然不是为了脱罪。

掌门弟子就有资格将他门规处置,这道命令谢青鹤不发,伏传也可以发。

这是极其恶毒地挑拨。他要逼着谢青鹤自认不是掌门弟子,要谢青鹤感觉到失去权力的滋味,要谢青鹤明确地知道一旦放弃如今的身份去扶持伏传,他会遭遇什么。

谢青鹤正要说话,空中传来衣袂破空的声响,上官时宜飞跃而下。

诸弟子纷纷屈膝施礼,上官时宜先扶起谢青鹤,再扶伏传。其余弟子跪了一地,他也不着急免礼,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南风,说:“你也知道长幼有序。”

阔袖一扬,李南风被隔空抽了一巴掌,噗地吐出一颗牙齿。

上官时宜不再关心李南风,对齐聚在剑山亭的内外门弟子说:“一个宗门自然不能有两个掌门弟子。你们的大师兄,是我最倚重的弟子,没有之一。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们的小师弟,是我的关门弟子,养育多年也是呕心沥血。”

“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管是宗门,还是这个还未长成的关门弟子,”上官时宜拉起伏传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都要托付给你们的大师兄。”

他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历代寒江剑派的掌教之人,除非犯有大过,绝不会活着退位。这是传承之意。

父死子继。

师父死了,弟子才能接掌。

上官时宜风光磊落二百年,对寒江剑派贡献极大,没有任何可指责的错处。

若他活着退位,后世之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其实是上官时宜做了天大的错事,才被迫引咎退位?

谢青鹤正要反对,上官时宜已经把伏传的手放在他手里,说:“都交给你了。”

看着上官时宜欣慰的双眼,谢青鹤突然意识到,上官时宜早就决定好了。

他为什么强调伏传虽好,不如你好?他为什么要提醒谢青鹤,不要将私欲置于宗门传承之上?他为什么不肯跟谢青鹤吵嘴吵出结果,直接拒绝沟通,让谢青鹤去“面壁思过”?

因为,他早就想好了。

只是,他还需要等一等。等等看,谢青鹤会怎么处置束寒云。

等到他发现谢青鹤抹去了唯一的弱点,可以完全承担起寒江剑派的过去与未来时,他就放手。

一个宗门确实不能有两个掌门弟子。

但,一个掌门,一个掌门弟子,岂不是更加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