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如今我回来了,师父想如何处置呢?”谢青鹤问。

上官时宜沉默片刻,反问道:“若你处在我的位置,又该如何决定?一边是成熟稳重、完全能够扛起宗门天下的大弟子,一边是年轻幼稚还待成长——究竟会长成什么样,会不会中途夭折意外,谁都无法保证——的小弟子,你会选中谁来做下一任掌门?”

“你把他捡了回来,自认对他负有责任,必要给他承诺好的一切。”

“可是,谢青鹤,你要弄清楚。寒江剑派不是你我的私产,不是你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的东西!立掌门弟子也不是诸子分家!口口声声宗门传承为重,你不如好好反省一下,你对伏传那点‘报偿’的私心,是不是已经重过了宗门传承?!”

上官时宜难得一次疾言厉色训斥,谢青鹤也不好再歪在榻上,缓缓坐了起来。

“师父不必拿宗门传承来镇服我。您赶伏传下山的时候,可知道我身体如何?您不知道。若我幻毒攻心早就死在外边了呢?您就这么把小师弟赶了出来,赌我不仅还活着,还有办法疗毒?”谢青鹤问。

上官时宜冷笑道:“你那幻毒只因束寒云。伏蔚早存不轨之心,束寒云跟他在一起十年,前些年还管一管伏蔚的各种恶行,这些年借口闭关修行,明面上是管束不到,实则同流合污。你只要出山来看一看束寒云如今的嘴脸,那幻毒还能害死你,算我上官时宜有眼无珠,看错了你!”

正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师徒两个吵起架来,谢青鹤还守着规矩,上官时宜就直接照着谢青鹤的脸啪啪抽了,简直是哪儿痛抽哪儿。

谢青鹤被师父气得想骂人,好歹记着长幼尊卑,生生把脏话憋了回去。

“好。就算您神机妙算,知道我这‘幻毒’一定能好。可您对小师弟做的事,真能问心无愧么?我对小师弟确有报偿之心。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宗门传承无以为继的时候,是小师弟给宗门带来了传承的希望。您这不就是过河拆桥?!”谢青鹤问。

上官时宜看着他的眼神冷峻无比,说:“前面跪下。”

谢青鹤也不跟他顶嘴,下榻在上官时宜跟前跪倒,静候处置。

“你如今身体不好,我不打你。叫你跪下也不是提醒你长幼尊卑,而是让你好好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在山野之中养闲了心志,孰轻孰重都分不清了?宗门传承之事,你竟以此为酬,作为报偿让给本不如你的人。宗门传承竟不如你一己私欲?何为公利?何为私益?好好想一想!”上官时宜训斥道。

谢青鹤并不认同他的想法:“师父说我重私欲不重传承,弟子不服。小师弟年纪虽小,已有雏凤之姿,我虽不再肩负掌门弟子之责,依然会效命宗门,听从小师弟差遣。”

“你可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何等荒唐!”上官时宜怒道。

谢青鹤还没回嘴,上官时宜已怒气冲冲地说:“你是首徒,他是末徒。你说你要辅佐他,敬服他,听他的差遣,你是个什么脾性,你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么?对着我,你都敢悍然抗辩、据理力争,他一个小孩子,在你面前又算什么?!”

“许他掌门之名,窃据掌门之实。表里不清,虚实不明,此乱家之本!”

谢青鹤被训得一愣,连忙说:“我不会……”

“好,就算你不会。你服他,李南风服他吗?陈一味服他么?外门的精英弟子,他差遣得动吗?你当我不知道你叫齐欣然带给陈一味的书信?寒山上下的班底,全都是给你配的,你叫他如何支使差遣?或是为了让他顺顺当当承继掌门之位,再花上二十年时间,把内外门弟子都换上一遍?!”

“你别说他收服得了!你若当真死了,他或许有收服这批人的一天。”

上官时宜厉声强调:“你没有死!你还要回寒山来‘辅佐’他!”

“师父说的种种,弟子都曾想过。”谢青鹤跪在地上,依然不肯低头,“但这都不是师父牺牲小师弟的理由。他在寒山以掌门弟子的身份活了十六年,一夕之间被剥去此身份,叫他如何自处?”

上官时宜同样不肯妥协,坚持说:“他若是掌门弟子,就该以宗门传承为重,不去计较个人得失利益。若他不以宗门传承为重,只想自己失了身份无法自处,又凭什么做掌门弟子?”

“……您这不是强词夺理么?”谢青鹤愕然。

“你在此与我争辩又有何益?不如将伏传唤来,亲口问问他,让他还是让你?”上官时宜说。

“您明知道小师弟恭顺谦和,绝不会与我相争,这事若问他的意见,哪还有商量的余地?”谢青鹤气得不行,“您老人家长命五百岁,还能再活几百年呢,我这儿帮着小师弟重新收养弟子,又有什么来不及?”

上官时宜听他气急了胡说八道,抬手拍了他额头一下:“我看你是皮痒了!”

谢青鹤猛地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来啊!打死我好了!”

上官时宜看着他。

谢青鹤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师父息怒。弟子口不择言。”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那边面壁思过去。”上官时宜指了指东边的静功席,那是他打坐修行的地方,空空荡荡一张塌,只摆了一个古朴的蒲团——也是伏传的作坊出品,绣着漂亮的鹤纹。

谢青鹤从前也跟上官时宜观念不和争辩,师徒二人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都会保留意见。

只是上官时宜身为掌门,谢青鹤心里再有多少不满,也必须服从宗门利益,也就是无条件服从掌门的决断,跟师父关上门吵了架,他就绝不会在别的场合说出任何反对师父的意见来。

上官时宜那边也很宽容,知道谢青鹤的想法之后,他会默许谢青鹤“不尊师命”。比如有些谢青鹤不认同的命令,上官时宜根本就不知会谢青鹤,直接让其他弟子去办,让谢青鹤自己“修行玩耍”。反正谢青鹤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好好修行,充实自我。

吵就吵呗,并不会影响师徒感情,反而会增进彼此的了解。

这是上官时宜第一次下令惩罚谢青鹤。

面壁思过。

谢青鹤绝没想到自己会被责罚,俯身磕头认罚,老老实实去了东墙边。

他将榻上的蒲团挪开,才刚刚面墙跪下,上官时宜就走到了他身边,把他拿开的蒲团铺了回来,说道:“坐着吧。”

谢青鹤:“……”

跟师父真的没法儿生气!

他把蒲团垫在屁股底下坐好,看着刷得雪白的墙,丝毫没有“思过”的心思。

若他不是翻来覆去彻底想明白了,绝不会跟师父顶嘴。既然已经彻底想明白了,那就绝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乖乖跑到这里来坐着看墙壁……那是给师父面子。

又过了一会儿,空荡荡的榻上多了一张茶几。

上官时宜搬来茶具、小点心碟子,居然还有一条湿毛巾,一条干帕子。

茶斟好了。

银签子插在了点心上。

……居然还点了个香炉来。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上官时宜根本不想惩罚他。

所谓面壁思过,其实是师父不想听自己聒噪掌门弟子之事,叫自己闭嘴去那边坐着,喝自己的茶吃自己的点心?总而言之,别吵吵就行?

伏传把信送到李南风手里,想着别撞见了师父和大师兄说小话,还故意耽搁了一会儿,才回飞仙草庐来。在门口盘桓片刻,被上官时宜叫了进来,看见的就是一个极其诡异的画面——

大师兄盘膝坐在师父的敬功席上,看着墙壁,不看师父。

那可是师父的静功席啊!平时什么都不让放的,多一丝灰尘师父都要生气。

大师兄居然把师父的静功席当坐榻用,还在上边放了茶几,摆着茶水点心。师父居然就陪坐在一边,还给大师兄沏茶呢!大师兄居然也不看师父一眼,端茶对着墙喝,喝完了空杯子往茶几上一放?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上官时宜对他招手:“来喝杯茶。”

伏传满心狐疑地上前,侧身坐在榻上,喝了一杯茶。

上官时宜又叫他吃点心,还关心他:“这茶清淡是你大师兄爱喝的,你若是喝不惯,柜子里自己找去。”

“嗯,我知道。大师兄喜欢清茶烈酒么。”伏传马上表示我也要加入“宠爱大师兄”阵营。

谢青鹤不禁转过身来:“我喜欢是我的事,你不必喜欢。”

伏传眨眨眼,无辜地说:“我也喜欢清茶啊。烈酒不行,太辣了。”他胳膊上的肌肉都缩了缩,显然是想起了骡马市那夜用烈酒冲洗伤口的痛苦,“甜浆好喝。”

上官时宜说:“柜子里有些槐花蜜。”

伏传马上去翻箱倒柜,找出来一瓶子,舀出两勺放在碟子里:“大师兄吃肉脯喜欢加些蜜。师父,你让一让,我在炉上烤一烤。”

上官时宜果然给他让了位置,还给他找了一双筷子:“仔细烧着手。”

谢青鹤:“……”

你们俩到底有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