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常记货栈之后,伏传发现这地方就处在龙城南门不远,许多商队都选择在附近的各类货栈落脚,再寻找熟悉的门路出货买卖。其他货栈都有车辆人员出入,唯独这里空无一人,颇显寥落。
房牙子带着伏传和谢青鹤入内看房,有老门子过来询问,见了房牙子也就叹了口气,打开门锁让他们进去。往前数半个月,常记货栈也还在正常经营,店内一切设施都能使用,连灰尘也没多少。
厨房里还屯着米面菜,柴房里还有半屋子干柴。
“就是这里吧。”伏传连价都没问,就把兑铺的事给应下来了。
房牙子心中一喜。
就听见伏传说:“定契的时候,请常记货栈的人亲来交接。”
牙行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吃了上家吃下家,如常记货栈这铺子,常家内乱急着把铺子兑出去,往外报价是八千两银子,实际上四、五千两就肯出手。房牙子对伏传这边报个一万两,再对常家说对方只肯出三千八,我辛辛苦苦推销了好几日,对方终于出到了四千二,哎呀,我可出了大力气。
但凡两家没有出面对契,或来办契书的是能收买的管事,房牙子轻松就能挣个五六千两。
这样一来,卖家卖得少,买家买得多,赚得最多的反倒是房牙子。
伏传不在乎让常家狮子大开口,他不缺钱花,买着货栈多出些本钱,也算是给常记货栈东家的丧仪,是他一分心意。但,他也不打算让房牙子把这钱赚走了。
房牙子是做精的行当,自然有各种理由推脱,让买卖双方见不了面,或是生意做不成。
但。
这房牙子还记得,伏传是头野牛,不是咩咩叫的肥羊。
他连忙赔笑道:“那是,那是。我这儿马上去常家报信儿,契书拿好了,就来通知您小爷来过银子。您看要不我给您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仆妇?把这地方收拾好了,您几位也好住进去。”
牙行有房牙子,也有人牙子,卖了房子再卖几个人,也是个顺手的买卖。
伏传怕牵连无辜,连客栈都不肯住,这会儿就更不肯买下人了。摇手拒绝之后,问道:“你是否要受些定钱?写个文书给我吧。”
房牙子半点不敢捣鬼,说:“这货栈要价八千两,您给八百一千做个定钱,小的就能去衙门跑契书了。”当即拿出盖了牙行红印的文书,舔磨写好,恭恭敬敬递给伏传。
伏传钻马车里找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打发了那房牙子。这是官牙,也不怕他跑路。
这货栈乱糟糟的,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出来。
伏传把马车解下来,把马匹都送进马厩里,发现马厩附近的柴房里居然还屯着草料与豆料。顺手把马儿喂了,见几匹马都是风尘仆仆,又忍不住把马都刷了一遍。
谢青鹤站在二楼的走廊尽头,看着伏传那么风风火火,不禁好笑。
这小孩闲不住,宁可去刷马。
韦秦已经带着驴蛋把货栈里最好的两间屋子打扫了出来,韦秦负责担水搬东西,驴蛋不能劳累,坐在小板凳上擦桌子地板还是能行的,两个小孩分工合作,动作也还算麻利。
韦秦把马车上的寝具搬上来,给谢青鹤一一铺好,请谢青鹤休息。
伏传刷了马上来,想去厨房炊水洗澡,发现韦秦已经把火烧起来了。货栈的大灶台就有四个,专门烧水的铁罐被韦秦灌满了水,已然烧得有些热度。驴蛋正蹲在柜子边上,检查剩下的食物。
放在菜架子上的绿蔬都烂得流水了,臭不可闻,驴蛋正在数罐子里腌好的咸鸭蛋。
伏传不禁皱眉:“你就闻不见臭?快让开。”
驴蛋抱着咸蛋罐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哪里闻得见臭?闻言咧嘴笑。
伏传把烂掉的菜叶子和臭鸡蛋都扔到远处,还有一种想要作呕的感觉。恰好刷马时也弄脏了衣摆,他就在厨房门口脱了衣裳,用烧得温热的水冲了个澡,洗完了才发现不对——
他是有随身空间,里面还放着干净衣裳,可怎么拿出来呢?不得引人怀疑么?
伏传只好把脏衣服又穿了回去,悻悻上楼。
“师叔,那厨房好大一个铁罐炊着水,洗澡也尽够了。待会儿出门咱们采买个澡盆子,晚上我服侍你搓背……”伏传在谢青鹤的房间里找包袱,打开发现全是谢青鹤的衣裳,“师叔,我包呢?”
“这地方屋子多。韦秦和驴蛋收拾了好几间屋子,大约是放在隔壁了?”谢青鹤解释。
伏传这才噎了一下,发现这间屋子里,只有谢青鹤的寝具,没有他的。
他这些日子都跟着谢青鹤打转,睡一辆马车,住一间客房,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单独住。对哦,现在整个货栈都是我们的了,为什么还要挤在一起?每个人睡两间都可以!
“我去看看。”他急着把脏衣服换下来,转身就出去了。
留下谢青鹤在屋内端着茶杯,欲言又止。
先前他听见伏传在厨房嚷嚷,便站在窗前看下边出了什么事,先看见伏传风风火火奔出来扔烂菜叶子,他还忍不住笑了笑。年纪大了,看见活泼可爱的孩子难免喜欢。
结果,伏传奔回来就开始扒衣裳,准备冲澡!
看见伏传脱衣服,谢青鹤就侧身避了回来。
这孩子是真的大大咧咧,当众爆衫,半点都不避讳的啊……
没多会儿伏传又跑了回来,衣服还没扣好,一边进门,一边扎着腰带:“师叔,咱们今晚不开火,还是在外边吃吧?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酒楼,再去买澡盆子……您前两天不是还说想洗澡么?龙城的澡豆您肯定能喜欢。”
谢青鹤放下茶杯:“好。”
伏传这么大摇大摆在龙城四处逛,自然也有吸引眼球的意思。
——我已经来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所以,若是伏传出门,谢青鹤势必要跟着,以策万全。
收拾停当之后,四人一齐出门,韦秦在前边开门,拉了半天,发现有铁锁在外边把整个货栈锁了起来。伏传不禁失笑,翻身就从墙头跃了出去,找那附近的老门子:“老爷爷,这货栈我们已经兑下来了,您可不能再把门锁上啦。”
老门子才发现货栈里锁着人,他颤巍巍地出门把锁开了,把锁头和钥匙都交给伏传。
伏传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老门子回到那间小门房,卷起自己单薄的被褥,打好包袱,颤巍巍地出门。
“您这是去哪儿啊?”伏传忍不住问。
“家去。家去。”老门子挥挥手,一摇一晃地走了。
对门的杂货铺子正在上门板,见状解释说:“南大爷是常家的老门房,告老快二十年了。这常家出事之后,家里乱糟糟一片,没人顾得上这里,老有人半夜来常记货栈搬东西。南大爷听了这事,不顾子孙拦阻,非要亲自来给老东家看大门……吃的叫孙子送来,半夜就睡这儿小破屋子里守着,一守就是七八天……老人家仗义啊!”
伏传看着那个漏风的小门房,转身把常记货栈的大门锁上,钥匙揣自己怀里。
“心情还好?”谢青鹤问。
伏传点点头,说:“这世上也不总是坏蛋吧?”
有千乘骑那样滥杀无辜的坏蛋,不也有南大爷这样重情重义的老人家么?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谢青鹤从怀里拿出一枚阴阳鱼扣子,递给伏传,“一阴一阳谓之道。世有大恶,必有大善。这枚扣子赠予你,若有愤怒不平骄恼之时,看一看它,自然平静下来。”
伏传接过那枚扣子,把玩片刻,发现这扣子可以拆开,一条黑鱼,一条白鱼。
“那我放在哪儿呢?钉在衣服上?我也不能天天穿一件衣裳……”伏传想了片刻,“师叔,你说我给它挂在腰带上,当个佩件儿好不好看?”
谢青鹤道:“挂在枪头吧。”
伏传一愣。
他迟疑了一瞬,谢青鹤已经走出去两步,他又小跑着跟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师叔,您是不是觉得……我杀人太凶了?这是……诫我么?”
谢青鹤不禁回头看他一眼,也很惊讶:“为什么这么想?”
“师叔初见我的时候,我就在骡马市……杀了很多人。”伏传有些不自在。
“我是说,我送你一件东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告诫你?”谢青鹤问。
伏传不说话了。
他的生长环境就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不会好好的说话,大家都在打哑谜。
很小的时候,他听不懂。
可师长们并不觉得他是听不懂,只会认为他是“不听告诫”“不知悔改”。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更严厉的“告诫”,若他还是弄不明白,就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名目,叫他去祖师殿跪经。
刚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李大叔悄悄指点他之后,他才搞明白了。
因为他是掌门弟子啊。
掌门弟子做错了,普通人是不能直接指责的。那就只能拐弯抹角地“告诫”。
他年纪小,排行末,应该尊重上面的师兄们。
可他偏偏又是掌门弟子。
伏传把阴阳鱼重新扣在一起,笑道:“嗯,我就挂在枪头。”
又避而不谈了。
谢青鹤心中积攒了些火气。
不是针对伏传的,而是针对寒山所有人。
这么小小的孩子,怎么就活得这么敏感小心,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