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这番训诲隐有一丝离经叛道。
所谓只讲天理、不讲人情,实际上是把上官时宜有可能对伏传施加的影响,完全摒弃在外了。
这年月师父对徒弟拥有着极大的权力,普通行当的老师傅都能对学徒任意打骂,肆意剥削,换到身为白道魁首、隐为江湖秩序维持者的寒江剑派,授艺者更似授权者,师父交给徒弟的不仅仅是功夫武学,还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地位与权力,师父对徒弟的掌控力从方方面面延伸到了思想与生死。
换句话说,如果上官时宜当真是隐有苟且、暗室亏心之人,他想要借着抚育之恩胁迫伏传,伏传受胁迫是不公,不受胁迫更是不孝不义,会被指点嘲讽一千年。
谢青鹤这番教训的核心是,你认天理,你该深信师父也认天理,师徒的天理绝对是一致的。
至于说人情……
该认天理的时候,谈不上人情。你不要认人情,师父也不该认人情。
所以,觉得师父会凭着养恩胁迫你什么的……你要自信点,相信师父是个正直的人,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存在也是假的。是你的错觉。总而言之,你本身不要去想,哪怕真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
谢青鹤是个真正无君无父之人。
平生唯敬天地,行事但凭本心。他只认自己的道理,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想。
伏传也明白这番教训的聪明(狡猾)之处。
——信任上官时宜私德无亏,是一种政治正确。
你循天理所行之事,为什么要担心师父不赞同?你难道认为师父暗室亏心?
伏传当然不敢这么认为。他才为上官时宜的立场有了一丝恍惚,事后就被师叔揪住敲打了一遍,告诫反省他身为掌门弟子的本分。
这想法,这做法,讨巧归讨巧,事情不是瞬间就明朗起来了吗?以后也不必再为难了!
伏传从小被训斥教导,曰,你是个小可怜,你什么都没有,全靠师门施舍。曰,你要敬爱师父,你要尊重二师兄,没有师父师兄,你可能已经饿死街头。曰,宗门对你有大恩,你要好好修炼,认真学习,不可有丝毫懈怠,否则你就是不知感恩,罪大恶极……不听话的坏孩子,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没有教他如此离经叛道的道理。也没有人教他如此挑战纲常的道理。
明明就是挑衅了师权与父权,偏偏听起来如此堂皇正大,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可指责之处!
就算上官时宜听了谢青鹤的这番话,也要点头附和,称谢青鹤说得对。
师叔好狡猾。
伏传心中暗暗感叹,也不敢表露出来。
这种事情,彼此心里明白就行了,拿出来明说是绝对不行的。
他不禁隐隐期盼起师叔要教诲自己的第二件事。不知道又是怎样的“道理”呢?
谢青鹤问道:“左平事那把剑呢?”
伏传不禁往后缩了缩,谨慎地问:“您要……做什么?”
“我先把剑藏起来。免得待会有小孩子捧着剑鞘,求我揍他。”谢青鹤开个了玩笑,摸摸伏传的脑袋,柔声说,“前日我在安阳城,撞见了齐欣然。据他所说,熊楚臣的死讯传出之后,但凡你有产业的地方,师门都派了外门精英弟子前往护持。”
伏传脸上先是僵硬,旋即有些愧悔,更多的则是惊喜。
他怀疑上官时宜的立场,就是因为在杨柳河惨案爆发之后,寒江剑派一反常态毫无消息。
若是换了当年羽翼未丰的谢青鹤,早就一封信飞回寒山,问师父怎么还不帮忙?
伏传却没有这样的底气。他记着下山时,师父让他自己了结尘事,说师门不会插手的绝情。心中也有几分倔强不服气,离了你们,我就混不下去了吗?我自己也可以!结果被人泼了一身污水,吃了那么多哑巴亏,才发现这个世界不是武功好就能混得好的。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师门不是不管他,师门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且有马上提供助力的能力。
伏传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着黑暗中飞了出去。
夜黑中,响起他踏中树木的声响。
下一秒,这仗着轻功肆意撒欢的少年又翻回马车。看着谢青鹤,面上有些讪讪。
谢青鹤笑道:“半夜无人,你开心就蹦跶一下,我也不会嘲笑你。”
伏传憋了一瞬,终究还是再次蹦了出去,绕着路边的树木、山壁横着走了一圈,夜空中响起直穿云霄的清啸声,悠长清澈,充满了欢喜。
谢青鹤听着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头顶上是正在横行霸道转圈圈飞掠的小师弟,忍不住轻笑。
碰地一声。
伏传飞了回来,蹲在车辕上,两眼亮晶晶:“我在全国十八个大城都有铺子!外门总共才三十六个精英弟子呢!师父把外门的人给我分了一半!”
“嗯,师父真疼你。”谢青鹤好笑地哄他。
“原是我想错了!师父教我自家管自家事,是相信我能管好自己。待他老人家知道我分身乏术,无暇他顾的时候,就会出手帮我了。”伏传兴奋地说。口吻中隐有一丝少年才有的气盛炫耀。
谢青鹤听他已经吹嘘上了,只管陪着笑一笑,没有继续哄他。
他敢教小师弟“只循天理、不问人情”,是因为他笃定师父品性正直、绝无指摘之处。
前头才给小师弟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不能任凭小师弟信马由缰蒙头乱跑。人做重要决断时可以只认天理,可人活一世,生命中若没有人情相伴,不信师长,不友兄弟,不亲爱人……又有何趣味?
伏传兴奋得抡起小拳头在车板上骨碌骨碌敲了好多下,又搓了一把脸:“啊!——”
疯了好一会儿,伏传才想起师叔一直看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又歪头倒在师叔腿上,小声说:“师叔,我想家了。我想师父。”
谢青鹤心念一动,试探着建议:“要不,先回去一趟?你如今卷入的事颇为复杂,若请掌门出手,处理起来能简单许多。”
伏传没有思考直接反对:“这是我的事。我若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
他看着谢青鹤悬挂在马车上的夜灯,一晃一晃的,在夜色中有着淡淡的光晕。
“我如今有些明白师父的意思了。”
“我自上山就是大师兄指定的下一任继承人,和养在苗苗山居的师兄弟们都不一样。平时师父对我教养严格,外门的师弟们只要做得‘尚可’,就能获得褒扬,我若不能‘完美’,就看不见师父的笑模样……”
“想来我的资质也仅是尚可,远赶不上当年的大师兄。师父见我不及他,心中难免抑郁。”
“我不好归不好,师父也没有放弃栽培我。”
“因为,大师兄不在了啊。”
“大师兄不在了。师父还在时,我是掌门弟子。有朝一日师父登真,我就是掌门。我若事事都求师父救我,师父帮我,他日师父飞升,满门弟子都依着我、靠着我的时候,我也不能给师父烧封信上去,求师父再帮帮我吧?”
这番话使谢青鹤也沉默了。
这事算来算去,还得是他的锅。若他十一年前不曾隐居,回寒山居住,伏传不会活得这么艰难。
上官时宜已衰老,伏传还稚嫩,是谢青鹤的“失踪”,逼迫伏传过早地承担起宗门重任。
若伏传被谢青鹤收归门下,谢青鹤继续做着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如今肩负重任的是早已羽翼丰满的谢青鹤,伏传尽可以在他膝下自由快乐地成长。
谢青鹤对得起天下人,唯独对不起伏传。
“这也无妨。”他看着漆黑无光的前路,轻声承诺:“我在你身边。我会帮你。”
伏传瞬间兴奋起来,说道:“谢师叔!我也不知道为何,待在师叔身边就特别安心。”大约是见过了师叔的功夫身手,师叔好厉害!
“有师叔这样的大高手跟在身边,便是寺里的和尚,我也不怕!”伏传道。
和尚么。
谢青鹤想起往事。
我若跟在你身边,那和尚只怕不敢露面。
半夜得知寒江剑派派出外门弟子救援的事,伏传兴奋得睡不着,拉着谢青鹤絮絮说了许久。
天快亮时,伏传才发现谢青鹤脸色倦怠,隐有三分疲色。他接了赶车的鞭子,请谢青鹤去车厢里睡一会儿。谢青鹤往里边看了一眼,里边铺褥寝具都是齐的,可那是三小姐用过的东西,就坐在车辕上,倚靠着车门,说:“我眯一会儿。”
伏传暗暗记在心中。
没过多久,谢青鹤听见潺潺的水声,原来伏传找了水源准备做饭。
“随便吃些就是了。”谢青鹤的炊具都在空间里拿不出来,若用别人的锅碗瓢盆,在他想来还不如吃点干饼子算了。折腾那功夫干嘛?
“不是别人的东西。是我带着的。”伏传把祖师爷空间里的炊具拿出来,假装一直驮在马上。
谢青鹤看着那熟悉的青瓷碗、白瓷盘,差点笑出声。
这不全都是他的东西么?
当初小师弟还是个豆丁的时候,会去他的空间里串门。他就会给小师弟备些孩子爱吃的东西。有时候密林附近也会产些外界少见的果子,谢青鹤就给伏传装上一盘,叫他带回祖师爷空间吃。
小孩子没什么归还盘盏的心思,以为连吃食带碗盘都是赠品,带走了就彻底没了。
谢青鹤原以为是不是都被小师弟摔光了,如今看来,小师弟倒是个属松鼠的,藏得挺规整么。
至于伏传拿出来那一口大铁锅,谢青鹤是真的险些憋不住破了功。那锅不是谢青鹤的。是祖师爷空间厨房的“祖传铁锅”,大到能煮个五六岁的孩子。谁会带着这么大一口锅出门?
明知道那口锅是伏传才从祖师爷空间里搬出来,谢青鹤也没有故意拆穿,问那么大口锅,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从哪儿变出来的?小师弟说一直驮在马背上,那就一直驮在马背上!
这时候驴蛋也已经醒来,韦秦请示之后去捡柴生火,谢青鹤就跟驴蛋说了昨夜发生的事。
驴蛋年纪虽小,却因自幼苦难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懂事,知道自己逃离了三小姐的魔掌,他对前途也充满了惶恐:“我有病,不能做活。老爷爷把我丢在路边吧。”
谢青鹤看着他瘦弱的小脸,安慰道:“病是能治好的。纵然治不好,爷爷也能给你一碗饭。”
驴蛋小小年纪就明白一个道理,他是个不能劳力的废人,没有人愿意投资他的未来——他没有未来。亲生父亲尚且因为他不能劳力、虚耗医资将他抛弃,外人凭什么养他呢?养大了也是个废人,不能做活报恩。唯一爱他不计一切的娘亲,也已经被三小姐吃掉了。
谢青鹤安慰他的话,驴蛋将信将疑。阿爷阿奶也曾说他一定会好,叫他好好喝药,努力健康。后来阿爹扔他的时候,娘亲哭得那么惨,在门前磕头哀求,曾经慈爱的阿爷阿奶也没谁出来多看一眼。
伏传从不在祖师爷空间开伙,炊具齐备,却没有佐料吃食。
他借口追踪商队时不方便,把佐料弄丢了,问谢青鹤,直接用三小姐的佐料行不行?
谢青鹤不禁好笑:“你觉得三小姐的马车上有佐料吗?”
香料倒是有一大堆。佐料是真的没有!莫蔷薇带着十多辆车子出门,怎么可能在自己起居的车辆上放油盐酱醋?最后伏传煮了一锅白粥,有些不好意思地捧过来:“师叔,咱们早餐……清淡些!”
“辛苦了。”谢青鹤喝着软糯的白粥,疲惫大半夜的肠胃充实温暖,“神仙书说,晨醒以白水滚粥,得七分饱,是神仙道。以后早晨就吃白粥吧。”
伏传抿抿嘴,小声嘀咕:“不吃肉怎么做神仙。”
“你说什么?”
“弟子说,神仙粥好!”
谢青鹤正在喝粥,注意到伏传给韦秦和驴蛋分粥时,另外换了两个极其骚包的碗。
——那是两只金镶玉碗。白玉做底,黄金包口,看上去温润富贵,不像是日用的起居,更像是应该摆在架子上做装饰、日常把玩的物件儿。
毫无疑问,这是祖师爷空间里,叶庆绪祖师留下来的碗。
韦秦有些惶恐:“小爷,小的用这瓷碗就行……”
“别碰那碗!”伏传厉声喝止。
瓷碗瓷盆都是大师兄以前给的,若是单给师叔用,伏传是乐意的。这个小坏蛋和路边捡来的小孩子,万一把大师兄留下来的碗打碎了呢?伏传绝不容许此事发生。
韦秦才发现谢青鹤也端着瓷碗。原来瓷碗比金玉碗还珍贵么?他捧着玉碗满心惶恐不解。
短暂停留吃过早饭之后,两辆车继续上路。
谢青鹤靠着车辕闭目养神,伏传偶尔会在岔路口吵醒他,问问具体怎么走。
午后不久,遇见一座小城。伏传问道:“师叔,要么咱们今日早些休息。进城采买些东西,若有干净的客栈就住下来。明日再赶路。”
伏传都不着急上京城,谢青鹤就更不着急了:“好。”
进了暠县,先打听客栈。运气好,恰好遇上再来客栈拆洗铺褥,谢青鹤立马拍板住一晚。
须知道客栈铺褥难得拆洗一回,一来拆洗费工又折损寝具,二来跑江湖的客人也多半不怎么洗澡,官道多半是泥地,走上半天就是满身灰尘,洗干净了住上三两波客人就能脏得不能看,不如就不拆洗、少拆洗了。这种卫生条件,住上多好的客栈都可能半夜被虱子咬。
在客栈暂时安顿好,还得出门采买东西。驴蛋不能多走动,韦秦又必须拴在身边,伏传思来想去,请谢青鹤在客栈休息,他独自出门采买。
谢青鹤想了想,说:“套上车,一起走吧。”
也可以将驴蛋留下,只带韦秦出门,那就不必套车了。
但,驴蛋这孩子身体不好,难免心思重,单独留下他,怕这孩子以为被遗弃。
马匹也赶了一夜的路,已经被解到客栈的马厩处吃料休息。伏传很心疼马匹,问客栈是否有马车租用,干脆赁了客栈的马匹套上自家的车,带上驴蛋、韦秦一起逛县城。
事先找店家问明白了各类铺子的大概位置,伏传办事也很利索,先去布庄采买铺褥用的料子,付定钱叫布庄相熟的绣娘连夜赶制铺褥,约定明早一定要交货。又给谢青鹤订制了几套衣裳。连带着驴蛋和韦秦也各有换洗。
这些都是需要绣娘连夜加工的活儿,必须得最先下单,伏传给钱也很利索。
谢青鹤所有东西都在空间里,空间被封了,他也不想问伏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知道伏传有空间,也知道伏传肯定会在空间里放各类防身的东西,银钱之流。可,伏传不知道他知道啊!
伏传与他相遇的时候,比谢青鹤此时还惨。谢青鹤好歹还有一身衣裳呢!
麻溜花了大笔钱之后,伏传还得绞尽脑汁给谢青鹤解释:“这不是撞见莫蔷薇了么?跟着商队的时候,顺路解决了几波盗匪……”反正我的钱来路光明正大,我劫富济贫了!
谢青鹤还能说什么?
他如今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的穷光蛋,只能蹭吃蹭车。
——想到这里就好想把空间暴打一顿。
从布庄出来之后,又去采买蔬食佐料。往日露宿吃饭,全靠谢青鹤的佐料匣子,如今去了酱油铺子采买,伏传这也要,那也要,尤其是研磨得细细的辣椒面,他非得采买两斤!
“山下镇上的熏鸭可好吃啦,撒上辣椒粉,又香又辣。”伏传说着还咂咂嘴,“不过,后来听说客栈东主回了老家,那熏鸭也没人会做了。”
谢青鹤眼神低垂,突然之间就不怎么说话了。
伏传并未意识到谢青鹤骤然低落的情绪,买好吃食之后,他又去看炊具。
谢青鹤曾有个铸铁小炉,野外烧火特别方便,伏传沿街打听哪里能买到,街坊也是一脸茫然。最后找到了一家铁匠铺子,订单已经排到了两个月后,哪怕伏传愿意多给钱,工期也要三天。
这让伏传很失望:“那便算了吧。”
回客栈的途中,遇见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伏传见驴蛋眼含期盼,掏钱买了两支。
拿到糖葫芦的驴蛋满眼惊喜,韦秦也很吃惊:“我也有么?”
伏传将他上下看了一眼:“你不是小孩儿?”
韦秦有些扭捏地接过那串糖葫芦,蹲在车厢里默默地啃。
谢青鹤四人住在再来客栈的天字一号房,这房间有一张床,两张坐榻,本就是接待贵人的地方。两个孩子睡在榻上绰绰有余,伏传跟师叔连狭窄的马车都挤过了,这张床如此宽大,并排睡都行。
晚餐就在客栈房里吃了,韦秦很勤快地跑前跑后,给谢青鹤端茶倒水,帮店小二布置床铺。
驴蛋身体幼弱,谢青鹤叫他洗了手脚早点睡觉,韦秦又连忙去给他驴蛋端了洗脚水。若不是谢青鹤阻止,韦秦还想帮驴蛋洗脚擦脸,全程伺候。
待洗过手脚之后,驴蛋就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这一天,他吃了糖葫芦,吃了肉,吃了鸡蛋,睡觉时眉目都舒展开,充满了幸福。
“你也早些睡吧。”谢青鹤叮嘱韦秦。
谢青鹤的洗脚水是伏传亲自去端的。照顾自家师叔,伏传觉得理所当然。
总不能让师叔老人家自己去打水吧?看着也不像话啊。
他给谢青鹤打了水,也给自己端了盆水。两人一起坐在床前,泡脚聊天。
原本伏传没有每日泡脚的习惯,他年轻健康,功夫也好,每天连汗水都不怎么出,也不觉得自己脏。隔三差五就会去山涧里洗澡,一天不洗脚,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师兄弟们都这样啊。
自从上了师叔的马车,最开始伤得奄奄一息时还好,被师叔拿药灌了几天之后,人恢复了精神,慢慢地就被师叔的老头儿习惯征服了。每天睡觉时用热水擦擦手脸,泡一泡脚,好像是很舒服……
“师叔,您那药匣子也没带?!”伏传突然醒悟过来。
他记得很清楚,师叔每天都要吃药的!怎么会不带药匣子?
谢青鹤已经断药两天了。
可是,断药又能有什么办法?空间被封了,他又进不去。
他的药用料珍贵,别说区区一个县城,去了龙城都不一定能找齐。制出来也要花费许多功夫。
好在明天空间就能开启了。
谢青鹤笑一笑,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药也不必吃了。”
伏传明明记得师叔的药瓶子里还有许多余量,怎么就不必吃了?但他很信服谢青鹤,也不认为谢青鹤对他撒谎有什么好处。也许是有备无患才多备着些?谢青鹤已经解释了,他就没有再追问。
泡好了脚,伏传发现擦脚布也没了,他盯着谢青鹤的木屐:“师叔,我穿一下你的鞋。”
“穿吧。”谢青鹤还要再泡一会儿,“劳烦你替我加一瓢热水。”
伏传便蹬上他的木屐,先去厨房给他舀了一瓢热水,边倒边问:“烫不烫啊?您小心。”
兑好热水之后,他才把自己的洗脚水端去倒了,裁了干净的布料放在谢青鹤身边,嘴里念叨:“今日忘记买两个脚盆子。明日咱们晚一点出城,买好盆子再走好不好?”
“好。”
伏传穿着谢青鹤的木屐也不还,蹬着走了几圈:“我也想要。”
谢青鹤不禁失笑:“暂借你穿吧。”
待谢青鹤泡好了脚,伏传还是不肯归还木屐,帮他端了水盆子出去,还穿着木屐去客栈外边溜达了一圈,说是要试试踩着石条子是什么感觉。
折腾够了,伏传才回来吹灯睡觉。
他如今身体恢复了健康,已经不打鼾了,谢青鹤也不再与他头脚倒睡,二人并排睡在一起。
——毕竟,拿脚对着师叔的脑袋,也不是很恭敬。
伏传睡得很安稳。
谢青鹤躺在刚刚拆洗过的粗糙被褥中,恍惚间进了梦境。
梦里他在观星台的起居室,与师弟一起吃饭。
他给师弟做了山鸡汤,师父赐了菜,是熏鸭与卤鹅,另有一些卤菜。师弟爱吃熏鸭。
熏鸭辛辣,师弟才挨过鞭子,他不肯让师弟吃,师弟特别委屈……最后,他还是给师弟挑了一块肉。靠近尾脊的软骨皮肉,是师弟最爱吃的位置。师弟开心得眉尾上扬,那时候,快乐就那么简单。
吃过饭之后,他与师弟进了寝房,同床共枕。
他做了什么?
对。
他点了一支蜡烛,放在床头,要师弟解开衣裳,细细抚摸亲吻……
!!!
谢青鹤睁开眼睛。
他只看见陌生的屋顶,一瞬间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这让他一颗心疯狂地沉了下去。
因为……
他的手心,仿佛还残留着梦中滑润的手感……
而他的手腕……
被一只手坚定的扣住,拒在身前!
灾难。
荒谬。
我……梦了不该梦的事……对身边的小师弟……做了不该做的事……
谢青鹤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却非常清晰。他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断了两天药,十一年前所中的幻毒开始侵蚀他的意识。下午小师弟提到了镇上的熏鸭,又令他回忆起了人生中唯一美丽的往事。
太大意了。
下午就该心生警惕。
可是……
谢青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梦中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做了什么。根据他此时的姿势,亲吻必没有。但,很可能摸过小师弟了,才会把小师弟惊醒……也不知道摸过哪里?肩膀?胸膛?还是……
谢青鹤恨不得把眼睛重新闭上。
伏传还握着他的手腕。
“师叔?”小孩声音中带着一丝仿佛未苏醒的困倦,还有一丝困惑不解。
谢青鹤知道自己要解决这件事。
不能敷衍了事,不能避而不谈,更不能仗着小师弟不懂事,妄图哄骗。
“我曾中幻毒。幻毒发作时,会使我分不清真实虚假,现世现象。这些年一直在吃药控制,未能根除毒患。你问我为何不带药匣子,因某些暂时不能告诉你的缘故,我被迫断了两天药。”
“适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平生最钟爱之人。”
“也因幻毒失去了控制,才会在梦中冒犯了你。此事是我的过错。”
伏传感觉到谢青鹤抽手,他被谢青鹤这番话说得有些怔忡,什么幻毒,什么最心爱的人……师叔的过去好像很悲伤。这就是他宁可云游天下,又不回寒山的原因吗?那,师叔这么厉害,为什么没跟他最心爱的人在一起呢?反而孤身独行。
他被谢青鹤摸了几下,感觉是有点怪,这才会抓住师叔的手腕,不让师叔继续。
这会儿师叔已经解释了前因后果,既然不是故意的,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师叔又不是妇人,被师叔摸一下没什么关系吧?
谢青鹤要抽手,他就松了手。正要说没关系,就听见咔嚓一声。
“师叔?!”伏传猛地坐了起来。
谢青鹤捏起指诀,将刚刚从伏传身边抽回的右手,生生折断了!
谢青鹤也慢慢地坐了起来,伏传连忙蹬鞋下床,点上灯。想给谢青鹤找点伤药,发现他根本没有药匣子,谢青鹤的药匣子也“因为某些暂时不能说的缘故”不在。
“不必着急。我会接骨。”谢青鹤用椅凳脚削成夹板,再裁布条替自己缠好。
伏传急得满头汗:“您这又是何必!多大回事!”
谢青鹤也是肉体凡胎,手臂骨折也是会痛的。他慢慢给自己处理伤处,说:“你不懂事,我不能欺负你。”这个不懂事是指男女之事。都是男子,平常挨挨蹭蹭是没问题。可他分明是以绮梦行事,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所以谢青鹤觉得不能欺负伏传。
见伏传眼睛都红了,他又忍不住说:“你懂事,我更不能欺负你。”
这句懂事则是因为伏传尊敬师长,愿意委屈自己,宽恕师长的妄行。
伏传气得胸膛一阵起伏,半晌之后,他坐在谢青鹤身边,轻声问:“师叔,你那么喜欢他,又不跟他在一起。你是不是很伤心?”
谢青鹤怔了怔。
你是不是很伤心?
是啊。
很伤心。
可是,伤心有什么用呢?
“慢慢就不伤心了。”谢青鹤说。
那些痛苦,从不让人伤心。让人伤心的,是从前曾有过的甜蜜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