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姓上官的中年人一死,三小姐明显慌了起来。
谢青鹤觉得她的反应颇有些值得推敲:“你如此嚣张跋扈,沿途收捡老弱病残用以‘祭祀’,见了伏传也敢不慌不忙大放厥词,我以为你倚仗的是什么?就是‘上官’二字?”
三小姐望向伏传。
伏传也正抬头看她。
没等伏传动手,三小姐已仓惶退了一步:“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害了我的性命,上官掌门可不会轻易饶恕你。我亦是他老人家法裔传人……”
伏传正要驳斥她,谢青鹤手里的树枝已飞了出来。
正中眉心。
殷红的鲜血顺着三小姐白皙的脸上滑落,多少娇软媚人,都在一瞬间终结。
伏传持枪与她缠斗许久,每每被她用风飘絮身法逃过致命一击,打得心头火起。如今谢青鹤一根树枝就将她钉死当场,伏传对师叔的修为也暗暗惊心。好厉害的剑术!快得让人看清了也躲不开。
谢青鹤连多看她一眼都觉腌臜:“邪魔外道,也敢妄称寒江法裔。”
只剩下随从三小姐的少年,缩着脖子站在原地,不敢喘气更不敢跑,瑟瑟发抖。
“师叔,这人怎么处置?”伏传问。
那少年连忙跪下,乞求道:“求老爷爷开恩。小的只是路边买来的下人,主人叫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若是不肯从命,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小的不曾害人……”
“你若不曾害人,这营地里众人为何睡得如此酣甜?篝火里的迷药又是谁放的?”
谢青鹤也是挺服气。
这年月当坏人都不要脑子的么?撒谎都撒不圆。
那少年才想起谢青鹤装睡的事情。他跟冯唤吹嘘两句,倒把自己的底细全抖落了出来。
此时深夜寂静,风中只有篝火烧柴哔哔啵啵的声响,地上躺了三具尸体。
冯唤被伏传一枪刺死,上官瑛与莫蔷薇都死在谢青鹤的树枝下。冯唤也罢了,想那上官瑛是个缺了腿的残废,莫蔷薇更是个娇媚的少女,谢青鹤手起枝落,半点怜惜之心也无。
少年只想到这里,便知道自己若以年幼为凭,哀求饶命,绝不可能成功。
“我愿为老爷爷引路,往龙城寻找玉长老。”少年连忙改口,“阿娘……就是三小姐,莫姑娘,她很得玉长老欢心,此次进京也是为了寻得玉长老庇护,重新觅得一个祭坛继续修行。我认识门路,也知道怎么去求见玉长老!”
这番话先打动了官司缠身的伏传,他见谢青鹤仍在考虑,忍不住提醒:“师叔。”
谢青鹤入魔日久,不敢说对人性了解多深,见过的恶人恶性、乃至体悟过的恶人记忆情绪,肯定比正常人多了无数。照他的想法,这少年不必留下。
但,伏传喊了他一声,他就改了主意:“带上吧。”
伏传被杨柳河蓄奴祭祀之事纠缠,江湖风闻极差。谢青鹤能理解小师弟欲洗雪沉冤的急迫心情。
“将他身上搜一遍,他擅使药。”谢青鹤吩咐。
伏传先问那少年取回他的衣服包袱,找了一件干净也绝不可能夹带的衣裳出来,那少年本以为要他自己更换,哪晓得伏传直接把他提到水源边,将人推进水里。
——比扒光了搜检更狠。
那少年从水里爬起来,在篝火边烤干了身体,才能穿上伏传给他的衣服。
这样一来,别说夹带药物,他浑身上下干净得就跟谢青鹤刚被踹出空间一样。
伏传去外边牵来二大爷,很好奇地问:“师叔,你的马车和大爷呢?都留在安阳城了吗?”
马车倒是在安阳城,大爷在空间里呢!这可怎么解释?谢青鹤含混了两句。
伏传也没有问得太深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我砸了您的佐料匣子,您干脆就不带马车了啊?弟子顽皮,师叔恕罪。”他知道谢青鹤出门讲究,转身去牵三小姐的马车,嘴里念叨,“您一日三餐热水热食不能断,晚上还要热水洗手洗脚,没了马车怎么方便。”
三小姐的马车最宽敞漂亮,伏传一眼就相中了。当然,他也想查一查三小姐的随身物品,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哪晓得掀开车帘,愕然发现里边还躺着一个孩子:“这又是谁啊?”
“那妖女半路捡来的孩子。”谢青鹤解释说。
昨夜他就没听见三小姐马车上还有生人动静,如今掀开车帘一看,只有驴蛋蜷缩在马车一角,看来他的娘亲真的遇害了。三小姐沿途捡了一些人,其他都是成年人,不跟着商队也能自己上路,惟有驴蛋这个失去娘亲的倒霉孩子,留下来只能等死。
“他有弱症,娘亲也被妖女害了。若留在此地,只怕商队也不会看顾他。带上吧。”谢青鹤说。
伏传想了想,说:“那我们带两辆马车吗?”
正常情况下,普通人家的马车都是单乘。这些年政局宽和,朝廷鼓励经商,常有商人长途远行,若是平头百姓僭用双乘马车,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小姐的马车再是宽大豪华,它也是双乘的马车,车厢里装饰着各种小抽屉,还铺设了床榻、桌椅,这就占去了不少空间。
若是伏传与谢青鹤共用这辆马车,再让那少年坐在车辕上,倒也松快。
可是,还要再添个孩子……
伏传跟谢青鹤在小马车上挤出了心理阴影,这才想着多带一辆马车。
谢青鹤似笑非笑:“你也想天天赶车?”
两辆马车就得要两个车夫。从前伏传与谢青鹤是轮换着赶车,二人在一处还能聊天说话,这要是分别赶着两辆车,谁都不能休息,隔空聊天更是不要想了。
伏传犹豫片刻,指着那边缩着脖子的少年:“他可以赶车啊。喂,你叫什么名字?会赶车吗?”
那少年一直都在降低存在感,冷不丁被伏传点名,连忙回答:“小的叫韦秦,会赶车,会会。还会捡柴做饭烧热水,服侍人的活儿小的都会做!”
韦秦原本以为伏传或是谢青鹤会有一人跟着他的车,亲自盯着他。
哪晓得谢青鹤就把廖四的马车套了起来,伏传把驴蛋抱上车,说:“你赶着车跟在我们车后。”目光在他丢在地上的各种药瓶子上扫了一眼,“你也可以不老实。”
韦秦就觉得咽喉凉飕飕的,有一种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肿痛,眼前浮现出冯唤死不瞑目的脸。
“劳您赶一回车。弟子先看看里边的东西。”伏传把马鞭交给了谢青鹤。
谢青鹤也习惯给小师弟当马夫了,套上马车之后,挂上一盏夜灯,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营地,朝着北方驶去。才被伏传警告过的韦秦丝毫不敢掉队,驱赶马车紧紧坠在他俩身后,只怕落后一步就被误解为“不老实”,被伏传一枪穿喉。
伏传开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慢慢地检查。
三小姐的箱笼原本装了四个马车,听廖四所说,为了收捡路上的老弱病残,三小姐扔了不少箱笼,并且训斥下人,财物重要还是救人重要?不少盛通和的伙计都被菩萨千金感动得眼含热泪。
箱笼扔了一部分,还有一个马车装着三小姐的吃穿花用,伏传也没去翻那个马车。
——三小姐若有重要的东西,必然会随身放置。
“女孩子的发钗亮闪闪的,挺好看。”伏传找到一匣子首饰,边看边感慨。
谢青鹤则想起他与伏传相遇之初,那臭小子一一翻看自己私物的往事。可恶归可恶,伏传翻查东西很细致,也多半不会漏下什么线索,由他检查三小姐的马车,谢青鹤是挺放心的。
“师叔你看。”伏传掀开车帘子,伸手拿出一支金镶玉的步摇,摇晃中晕出一片金光。
伏传用手在步摇镶嵌的玉片上轻轻一按,簪头刷地弹出一截锋利的尖头,隔着半尺远,谢青鹤都闻见了尖头上淡淡的腥气。可见这尖头是淬过毒了。他提醒道:“素藁。见血封喉。你仔细些。”
“嗯,我知道。”伏传把步摇收了回去,继续在马车里翻看。
前路漆黑一片。
哪怕马车上悬着灯,这夜乌云蔽月,马车也不可能走得太快。
谢青鹤听着马蹄声,背后伏传还在翻箱倒柜,思前想后许久,还是要问一句:“发现三小姐会风飘絮身法,又听闻那人自称姓上官,你很迟疑。”
伏传好像没听见这句话,许久都没吭声。
“你怀疑三小姐的风飘絮身法,得自上官掌门?”谢青鹤问。
他问得太过直接。
伏传在马车里烦躁地转了个圈,一屁股坐在了车门前,背对着谢青鹤,静静坐了许久。
“我本不该这么想。是我想错了。师叔,您会把这事告诉师父吗?他老人家知道我曾犯蠢怀疑过他,肯定会很伤心……”伏传声音沉闷,隐有乞求之意。
谢青鹤明白,伏传想求他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不要告知任何人。
可是,伏传也很清楚,这件事搁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小问题,唯独他不同。
他是掌门弟子,是寒江剑派未来的掌门人。他对上官时宜起了疑心,就是寒江剑派未来掌门对现任掌门起了疑心。这绝对是足以撼动宗门根基的大事件。
若伏传连这一点敏感性都没有,根本没资格做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
谢青鹤年少时就爱跟师父顶嘴,上官时宜退隐飞仙草庐,由谢青鹤代掌宗门一切事务之后,谢青鹤就不跟师父顶嘴了。私底下师徒如何相处是一回事,明面上,谢青鹤绝不会违背上官时宜定下的任何规矩。
上官时宜训诲内门弟子,每句都是“要听大师兄的话”,谢青鹤挂在嘴边的则是“守师父的规矩”。哪怕谢青鹤很多时候都看不惯上官时宜的行事做派,上官时宜一日未死,一日未退位,他就不会反对上官时宜定下的任何规矩,阳奉阴违都不会有。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想要享有掌门弟子的特权,得到最好的扶持与培养,同样也得担负起自己的义务。
普通弟子没有修正自己思想、与掌门人保持高度一致的义务,掌门弟子必须有。掌门弟子的存在是为了保证宗派的稳定与传承,若不能达成这样的目的,反而成为变乱的根源,就是掌门弟子失职。
“待我查明白了这群自称姓‘上官’的人究竟怎么回事,我会主动向师父说明此事。”
伏传吭哧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要求谢青鹤隐瞒,叹气道:“我也是一时想不明白,才会被莫蔷薇带沟里去了。她可真会骗人。”
“我看得出来,你与掌门感情很好。”谢青鹤安慰了一句,深入地询问,“为何会怀疑呢?”
恰恰相反,谢青鹤已经看出来了,小师弟与师父的关系不大好。
单从先前伏传表现出来的惶恐迟疑来看,伏传根本不了解上官时宜。上官时宜那暴脾气,若真有上官瑛、莫蔷薇那样的“血裔法裔”,早就被他清理门户了,哪里还能作妖到现在?
以伏传对“大师兄”近乎奇怪的热衷与追捧,也能从侧面看出,伏传心中最伟大最值得敬佩的男性形象,不是亲自照料抚育教养他长大的恩师上官时宜,而是在他成长过程中完全缺席、更类似于某种偶像符号的“大师兄”。
这绝对不正常。
伏传不说话。
“不能告诉我吗?我只是关心你,倒也不是非要去掌门跟前说三道四。”谢青鹤提出交换条件。
这句话的暗示是,如果你能说服我,你有十足的理由去怀疑上官时宜,或者你的怀疑情有可原,那我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总是我想错了。”伏传并不替自己寻找理由,心情也很低落。
他想起谢青鹤瞬间刺死那中年人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很过分。师叔只是师父的师弟,都能那样信任师父,我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是师父交托衣钵与宗派的掌门弟子,我却迟疑了……
谢青鹤掀起车帘子,一手将伏传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杨柳河惨案,寒江剑派没有出面替你主持大局,你心里很委屈,是不是?”
伏传呼吸紧了一瞬,连忙否认:“我没有啊!”
“你该委屈。”谢青鹤把他的倔强按了回去,“这件事我也一直很奇怪。按说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师父该替你说话了。他若不亲自出面,让李南风写一张帖子,遍传江湖,也不至于演变到如今的局面。”
弄得小师弟跟老鼠过街一样,人人喊打。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就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伏传憋着气说:“我是有些困惑。不过,我知道这不对,师父做事总有他的理由,他就算……不理会我,想来也是想要磨砺磨砺我。不是我怀疑他老人家的理由。”
“他在这件事上态度暧昧,三小姐行事张狂,又使出了不传之秘,那缺了腿的汉子又自称姓上官,种种困惑不解反常联系起来,就让你下了一个很奇怪的结论。你不敢相信,又害怕得罪了师父,所以才会那样,是不是?”谢青鹤摸摸他的眼睛,还好,只稍微有些湿润,倒也没有哭。
伏传被他说中了心中每一点软弱处,仍旧只是瘪着嘴坚持:“师叔,您不要替我开脱了。就是我想错了。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不该那么想。”
谢青鹤把他领口提了提,说:“那你要不要在师叔腿上趴一会儿?”
伏传抽噎了一下,理了理衣衫,蜷缩着躺在车辕上,脑袋趴在谢青鹤腿上。
谢青鹤能理解伏传。
寒江剑派身为第一大派,长久以来也并非仅以武力镇压江湖。很大程度上,寒江剑派也负担着传道教诲之重任。许多来历清白、资格悠久的白道门派世家,都藏有寒江剑派的基础心法秘本,诸门派可以自行传授门下弟子。这一类功法,被称为传世之功。
另一部分只能拜入寒江剑派才能修习的高深武学,则被称为不传之秘。
须知寒山择徒标准极其严苛,外门弟子也要清查三代。
诸弟子何时进山,何年通过考核,准予修习何门功法,都有极其详尽的记载。
盖因寒江剑派的修法不同于世俗之法,威力极大,若有败德之徒祸乱天下,宗门能够详细清查来龙去脉,即刻清理门户。寒江剑派对不传之秘管控如此严密。莫说流传于外,门内弟子间也绝不敢私相授受、彼此交换修法。
谁敢冒着被掌门真人一掌劈死的危险,外泄修法?那中年人又自称姓上官。
尤其是三小姐笃信自己为上官法裔,只怕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与上官时宜关系密切,否则,她哪里敢那么猖狂?在杨柳河惨案发生之后,不仅不走避逃亡,反而敢大张旗鼓地上路收捡祭品。
若非谢青鹤熟知上官邪修一脉的来历,光凭以上种种,他也要怀疑上官时宜。
“你若是情绪好些了,我想教你两件事。”谢青鹤尽量温言细语。
伏传才十多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师门也确实没给他多少助力,谢青鹤都觉得有些亏待了他。偏偏孩子这么乖,一口咬定是自己想错了,半点借口都没去想、去狡辩。
伏传不好意思地坐起来,低头说:“请师叔教诲。”
“行事御敌,只凭本心,不问人情。你细想想,你明知道三小姐吃人,也明知道那缺了腿的汉子不是好人,为何不能一枪刺死,反而要想若杀了他们会让别人为难?他们难道不该死么?你杀人是为了替别人高兴才杀么?别人不高兴你就不敢杀了么?”谢青鹤说。
他口口声声说“别人”,实指的就是上官时宜。
伏传被他说得一愣。
“若你一开始就不顾忌人情,如今也不必担心师父会不会伤心了。”谢青鹤说。
这如当头棒喝。
杀人是为天理,不为人情。
既然如此,不杀也只为天理,不为人情。
一开始本心就搞错了,否则,哪里会如此被动?伏传眼前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