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追上箭手,伏传又匆忙杀了回去。
他不知道师叔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日常沉重虚弱是真的,刚才吐血也是真的。背后还有漫山遍野的黑衣人潜伏在夜色中,只怕师叔受了伤会吃亏。
远远地看见谢青鹤靠在树边,右手持剑,看似轻佻地招架着潮水般涌去的刀剑。
剑术极精妙。
可伏传怎么看都觉得师叔体力不大好,随时都会将手垂下。
这让伏传心中焦急,狂奔着一枪拄地,枪尖倏地震出一道诡光,裂开了大地。
六寸宽的裂痕蜿蜒向上,与裂痕相近的黑衣人尽数被震飞。那裂痕竟然还会转弯,喀嚓喀嚓裂至谢青鹤斜倚的大树旁,倏地转了个弧面,正前仆后继试图围杀谢青鹤的十数人,瞬息间全飞了出去。
伏传已飞身赶回谢青鹤身边:“师叔!”
谢青鹤见他嘴角带血,胸膛不住起伏,皱眉道:“你还未入道,不要强动枪痕。”
伏传抬手将扑上来的黑衣人刺死,说道:“这就不了。”
已经赶到了谢青鹤身边,当然也不需要隔空使出枪痕御敌了。伏传双手握枪,银亮的枪尖带着飞舞的红缨,在夜色中挥舞出两道漂亮的光影,哪怕有千乘骑强攻,也被他这一片枪影捂得水泼不进。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矫健轻灵的身影,说不感动是假的。
那日在骡马市,伏传杀得那样艰难,也从未试图强动枪痕。盖因伏传还未入道,一旦动用了玄池中的力量,很容易给此后的筑基建玄造成遗患。
这地上裂开的狰狞大口,是小师弟透支未来也想要保护他而付出的代价。
伏传越打越觉得轻松。
背后有师叔在,他是不担心的。可是,怎么好像左侧也渐渐没刺来的刀剑了?
他趁着局势不危险,侧头看了一眼。
谢青鹤左手负于身后,捏着一个奇异的手诀,右手持剑,刺死黑衣人就跟玩儿似的。
……厉害。
伏传暗暗咋舌,不愧是师父的师弟,姜还是老的辣。
有谢青鹤分担了背后与左侧的压力,伏传只管对付正面与右侧的敌人。
打着打着……
伏传发现,咦,怎么右侧的刀剑也渐渐地不来了?
这时候局面就更安全了。
伏传很从容地转过头去,往右边看了一眼。
谢青鹤也不是每次都在,但,右侧敌人攻向伏传时,谢青鹤的身影倏地出现。
他仍旧是左手捏诀,仅以右手持剑御敌——这把剑放在师叔手里就跟神器似的,指哪儿打哪儿,但凡出剑,绝不落空。没有浪费一招半式,甚至连多抬毫厘的机会都没有,预判精准得可怕。
伏传都顾不上震惊感慨了,马上扭头回去,把面前的黑衣人刷刷刷连续干倒!
——再不搞快点,师叔可能连我面前的黑衣人也要抢着杀光了。
据谢青鹤估计,前来伏击的黑衣人约有近三百人。除却一开始就被谢青鹤刺死的两队弓手,还有二百多人参与了林中的刺杀。而这一场围杀黑衣人并非主角,藏在暗处的冷箭才是刺杀的重点。
冷箭暗杀失败逃离之后,黑衣人也迅速撤退,剩下来的这部分都是断后的牺牲品。
这批人无甲无马,又在林中穿行,本就削减了大部分战力。再者,伏传身边还有谢青鹤援手。
不到半个时辰,留下断后的黑衣人就被谢青鹤与伏传杀了个干干净净,留下满地尸体。
伏传就似出了那口在骡马市苦战的恶气。而且,有师叔援手的感觉特别棒!此战酣畅淋漓!
他意气风发地将长枪甩出一朵枪花,枪尖与红缨上沾染的鲜血都被甩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回过身来,想要恭维师叔两句:“师叔好剑法……”
哪晓得才走近谢青鹤身边,突然被师叔按在那棵大树上,被剑鞘狠狠敲了两下屁股。
他整个人都懵了。为什么打我?
谢青鹤已放开了他,低头在地上寻找什么。
“师叔。”伏传有几分不服气,见谢青鹤说打就打,一句解释都没有,还有些委屈,“弟子可是做错了什么?”
“自己想。想不明白去把我的酱油瓶子砸了。”谢青鹤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白羽箭。
伏传顿时更生气了。
直到谢青鹤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谢青鹤手里的箭支:“师叔等等,给我看看。”
谢青鹤已认出来,这支箭与杀死刘娘子的箭极其相似,很可能是出自同一人或同一组织。
须知道箭乃消耗品,除了追求射程、准头与杀伤力,还得考虑它的成本造价。许多小国的军队连铁箭镞都用不起,每回打扫战场都要收集失落的羽箭,甚至许多箭支只削尖箭头,连箭镞都不用。
杀死刘娘子的箭支,雪白的箭羽上缠着金丝,是真正的金丝,造价不菲。普通人用不起。
这支箭也是白羽上缠着金属丝。谢青鹤近距离看过,应该是银丝。
白银的价值自然不如黄金。不过,将金银打成极其细小的丝线,贵重的就不再是材质本身,而是拉丝的手艺。这种手艺通常是用来做艺术品的,贵人们的首饰器皿,把玩的玩意儿。
谁会把这么精巧的手艺,放在杀人流血的消耗品——箭支——之上呢?
伏传拿着那支箭,看了许久,说:“当初杀死我阿娘的箭也是这样的,不过,缠的是金丝。”
他被谢青鹤送上寒山的时候,燕不切已云游数年,真正的燕不切当然不会知道其中细节。
伏传这会儿也顾不上跟师叔计较挨揍的事,分析道:“李叔帮我多方打听过,杀死我娘那支箭上的金丝手艺很高明,民间的匠人几乎做不来,是内造的手艺。”
“内造的手艺放在首饰上不奇怪。妇人不得干政,皇家更不可能让后妃掌握兵权。所以,这手艺放在箭支上边就很独特了。以此想来,必然是与皇室有极其密切关系、又能独自掌握兵权——哪怕是小股人马——的贵人,才能使用这么骄悍珍贵的箭支。”伏传说。
“有线索了?”谢青鹤问。
“查了许多年都没有线索。”伏传拿起手里的银丝白羽箭,“如今有线索了。”
当初谢青鹤只拿回了一支金丝白羽箭,他也不曾亲眼目睹刘娘子受伤,也不可能知道射杀刘娘子的弓手功夫如何。伏传这些年来,一直在查皇帝龙潜时身边的各脉势力,始终没有任何使用金丝白羽箭的豪阔军备出现。
今日被千乘骑围杀,又一支相似的羽箭出现,伏传才知道这弓手身手极好,很可能是匹独狼。
——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小股军队,就是一个单独的、功夫好、装备奢豪的弓手。
“我没追上他,是因为他有飞鸢。”伏传说。
飞鸢上天的时候,谢青鹤正在林中杀敌,一来敌人众多,二来繁茂的树冠遮挡了视线,他并不知道那弓手竟是用飞鸢逃脱了伏传的追捕。
他想了想,说:“江湖中持有飞鸢的门派也不算少。你可修书一封,求问于掌门真人。”
换句话说,这人虽驾乘飞鸢逃跑,却未必与寒江剑派有多大关系。
谢青鹤也是与上官时宜同往封魔谷时才知悉此事。伏传初出江湖,见得少,不曾问过师门。上官时宜那边则很可能是没想起来。谢青鹤解释说:“咱们宗门最后一次将飞鸢赠予别派至交,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平时也不涉及此事,掌门真人一时顾及不到,不曾跟你交代也是有的。”
伏传心中的惊疑方才渐渐按下:“待去了安阳城,我让人送信回去问问师父。”
“你还要去安阳城?”谢青鹤觉得颇为不智,“千乘骑已经找上门了,此时不宜暴露行藏。”
伏传想了想,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娘亲在各处的产业也渐渐恢复了起来。朝廷若真要对我下手,我去不去安阳城,那边都不会安全。”他将那支箭握在手中,语气变得复杂,“李叔说,靖太祖比乾元时候好多了,吏治清明,严惩贪腐,生意都比从前好做许多……我想,他若是个明君,应该不会随意祸害治下小民吧?”
谢青鹤闻言一愣。
若是伏传不提,他也不曾细想。想起此次出山的见闻,不得不承认,时局确实在渐渐变好。
他在密林隐居了十一年。
上次出山时,云朝还撞上了抢劫的难民,为此他还怒杀了几个官声不好的县令。
此次出山的感觉就很不同了,沿路的村庄多了,人也多了,路上抢劫的也有,毕竟地广人稀,皇权也管不到每一寸土地,但,抢劫的若非黑帮绿林,就是白天耕作夜晚杀人的悍民,并非流难之人。
村庄里的农户能囤些粮食,殷实人家还能招待过路的行人一顿饭,菜里有油,圈里有牲畜。
这一切,都是伏蔚登基之后,才发生的变化。
“傻孩子。”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他治世有能,与他会不会祸害治下小民有多大的干系?骡马市那群无辜就不是他的子民了?不是照旧差点被千乘骑屠个干净?”
“他若是个昏君,杀了你,还有人替你骂他。如今么。”谢青鹤不禁嘲笑,“那可完蛋了。这么一个与民休息、造福万方的皇帝,他要干掉你,你必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那……”伏传懵了,“我要赶紧去安阳,把钱庄和布庄的伙计都遣散……”
“你下山来,师父可曾给你什么?”谢青鹤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说漏嘴了。
伏传听见他说了“师父”却也没有多想,大概就是“你师父”简化成“师父”的口语。用自己的身份称呼第三者,显得更亲昵罢了。上官时宜给了他挺多东西,他都扔进祖师爷空间了。可是,被师叔捡到的时候,他身上连个布条都没有,总不能凭空把祖师爷空间里的东西变出来吧?
谢青鹤也想到此节,思忖片刻之后,说:“此事我来处理。你先骑马往龙城方向走。若能隐藏行迹最好。”他强调此节,只差没说你去祖师爷空间里躲一会儿,“我处理好安阳城的事,其他地方应该能收拾好了,到时候再沿途去追你。”
伏传愕然道:“师叔要怎么处置此事?”
“掌门真人曾在我下山时,赐我一件信物。足以处置此事。你放心吧。”谢青鹤说。
“左符剑么?”伏传问道。
谢青鹤就知道师父不会放养小师弟,原来把左符剑给伏传了。
伏传以为左符剑是此种信物的全称,其实不然。符剑共有五把,分为上下左右中。
谢青鹤本是寒江剑派的隐形掌门,上官时宜又年纪大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所以,当初谢青鹤下山时直接拿走了上中下三把符剑,因为基本上没有用的机会,这些年也忘了还回去。
寒江剑派只剩下左右两把符剑,上官时宜给了伏传一把左符剑,自己拿着一把右符剑。
谢青鹤也没有纠正伏传的说法,彼此都知道是那个东西就行了:“正是。”
“可一旦动用符剑,师父就会下山来。师父说我这事不许骚扰师门,该我自己处理……”伏传对师命极其严谨认真,并不敢仗着恩师宠爱就胡乱越线,“师叔,我自己去安阳城遣散了伙计们,风头过了再重新把生意做起来就是,实在做不起来也不碍事……”
“我这符剑不会惊动掌门真人。”谢青鹤又觉得小师弟没那么熊了,反而太乖。
这孩子根本不懂得读师父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上官时宜真不许他骚扰师门,怎么可能把左符剑给他?偏偏这时候又不好点拨。小师弟肯定把左符剑藏祖师爷空间了,这会儿“变”不出来。
二人回到马车边上,车上的秀娘跟两个孩子都还在瑟瑟发抖。
谢青鹤用龙帮主的马替换下二大爷,又从车厢里拿出一匣子桂花糖,马与糖一起交给伏传:“我在安阳城办完事就会来追你。若是你藏得太好,我实在找不到,三天之后,往北四百里外,有个叫雅集的小镇,镇东头的有间客栈见——我许久没去了,若是那客栈没了,就去土地庙碰头。”
伏传牵了马,看着谢青鹤给二大爷上鞍,半晌才说:“多谢师叔。”
谢青鹤见他嘴角还有一丝残血,掏出手帕替他擦了,叹气道:“刚才气急打了你。伏传,你是掌门弟子,你的未来比任何人都重要。莫说那时候我有自保之力,就算我力有不逮死于刀剑之下,你也该珍重自身,日后替我报仇也好,再不要强行动用枪痕,损毁自己的根基,消耗宗派的未来。”
伏传抿嘴低头,看样子仍旧是不服气的,只是不想跟师叔顶嘴。
“你是掌门嫡系,我不该打你。”谢青鹤见他气鼓鼓的模样,也有几分后悔,低头道歉。
“我是不是掌门嫡系,跟师叔该不该打我没关系。只要我一日不是掌门,师叔都有管教我的资格,纵然我承继了掌门之位,师叔指斥我有哪里不对,我也该去祖师殿跪经忏悔。”伏传突然掀开马车帘子,也不管正在抱头发抖的秀娘与俩孩子,找了半天,突然想起佐料匣子在外边!
他又返身回来,在篝火边找到佐料匣子,先拿起酱油瓶子,啪地摔在地上。
谢青鹤额上青筋鼓了鼓。
伏传又拿起醋瓶子,啪,摔了个粉碎。
……
等他把佐料匣子里的瓷瓶全部摔碎之后,才翻身爬上二大爷马背,怒道:“我就要救你!我日后如何筑基,如何建玄,关你屁事!下次再为这个打我,我……我把你香料匣子也摔了!”
大约是怕谢青鹤翻脸,更怕被谢青鹤追上来再打两下,那是缩头挨揍呢?还是暴力抵抗?
伏传一手托着枪,轻夹马腹:“驾,驾,二大爷快跑!”
这小孩使脾气的时候给谢青鹤气得肝疼,落荒而逃的怂样又让谢青鹤哭笑不得。
见伏传一路策马狂奔,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不追你,慢点骑。”
话音刚落,肉眼可见的……二大爷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