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这一夜,谢青鹤都坐在条凳上,将自己沉浸在村庄纷纭又和谐的诸多动与静之中。

直到感觉到大地上寒潮渐渐消融,日光温和地倾洒而下,勤劳的村人们纷纷翻身起床,烧火煮饭,准备农具,喂饲牲畜,媳妇吆喝,孩子哭闹,远处一户人家还有汉子在劈柴……

村长家里也是极勤劳的一户人家。老妇在准备早饭,以招待过路的大方客人,二郎则去了村东头担水,村长是一家之主,也并未在家闲坐休息,拿着老妇切好的野菜去喂鸡,打扫鸡圈。

没多时,神婆家就传来了惊恐的嚎叫声。

“狐狸精来报仇了!老婆子被狐狸精杀死了!”

惊慌失措从屋里跑出来的是神婆的丈夫,村人们尊称神婆为席婆,只有他才喊老婆子。

神婆家本在村中四邻繁华之地,自从席婆突然能走阴通灵之后,附近邻家都纷纷倒霉,有条件的人家全都另起屋舍搬到了别处,宁可住在村子外围也不与她家靠近。这老丈跑出来呼喊了许久,才有隔着挺远的人家听见声音,问道:“李老头儿,大清早嚎啥呢?席婆不管管你?”

老丈六神无主地伸出手,在空中挥舞:“席婆死了!被狐狸精杀了!哎呀!喊你汉子来看!”

很快,神婆被狐狸精复仇的事情,就风一样地传遍了整个村子。

有村人跑来村长家里:“村长!您快去看看吧,神婆被狐狸精杀啦!”

村长带着二郎匆匆忙忙出去,没多久,二郎又风一样地奔了回来,忐忑不安地敲了谢青鹤与伏传休息的屋子房门:“道爷,小公子,您二位可曾起身?在下打扰,实是不得已……”

伏传一手扶着门,将二郎堵在门口:“何事喧哗?”

——从汤家偷来的孩子还搁在床上,可不能被二郎钻进来看见了。

二郎把神婆被狐狸精杀死的事说了一遍,小心翼翼地看着伏传的脸色:“我爹想着,您家主人不是降妖伏魔的道爷么?还请道爷前去看一看,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狐狸精……有些厉害。”

乡野传说里的各种妖精鬼怪,顶多就是附身叫人说胡话,发烧,失神,哪里见过妖精现真身跑人屋里,直接把人脖子捏断的?这突如其来的命案把村人惊住了,纷纷要求村长请昨天的道长来收妖。

“你稍等片刻,我要问一问师父。”伏传把门关上。

昨夜谢青鹤只说了如何惩治恶人,并未吩咐今日的应对,伏传也不知道谢青鹤想怎么办。

谢青鹤指了指床上的孩子,伏传秒懂。

待谢青鹤整理衣裳出门的时候,伏传趁势抱着孩子翻出窗去,把孩子放在了马车里。

那倒霉孩子昨夜就被点了睡穴,天亮时伏传还给他补了一指头,这会儿安静得跟个物件似的,怎么折腾都不会醒。

二郎引着谢青鹤出来,恰好撞上牵上马车的伏传,吃了一惊,心中暗暗纳罕,这小师傅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竟然没注意么?我可是被吓坏了!这么大个人都看不见!

谢青鹤跟着去了神婆家中,此时半个村的男女老少都围了上来,议论纷纷,眼底都带着害怕。

神婆能在此地混得如鱼得水,得益于村中各人都笃信鬼神。神婆昨日言之凿凿说汤家媳妇被狐狸精附身,还做法驱赶了那条狐狸精,晚上就被狐狸精“杀”了,整件事简直逻辑严密没有任何破绽。

谢青鹤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去昨日事主家看一看吧。”

惊乍了半早上的村民们才悚然惊动,村长、村老围在谢青鹤身边,伏传还拉着自家的马车,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谢青鹤熟知经典,这会儿就照着各类法术册子瞎几把背上一通。村长与村老们是有些见识,能记得几句千字文就不错了,哪里听得懂谢青鹤说的各类行话,一个个听得眼冒金星。

早有精悍村汉与好事的媳妇小孩一路狂奔,先去了汤家看热闹。

这热闹却不那么好看。

谢青鹤还在忽悠身边的村老,就有隔壁家的狗蛋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叔啊,三老爷,四叔公家都被狐狸精杀了!立大伯也死了!”汤家村除了几个外姓,都是同一支血亲。

神婆的丈夫姓李,当初逃荒来汤家村,娶了汤家的女儿才落户生根,前妻死后才娶了同样逃荒来的席婆。席婆死了,汤家村众人有惊慌恐怖,更多的还是看热闹。反正不是自家的亲戚。

这会儿听说四叔公一家都死了,汤家村的村民情感上马上就不一样了。血缘亲近的几家一路飞奔,前前后后的哭声也渐渐起来。这会儿就真有了一股凄惶悲伤的气氛在村中蔓延。

伏传对此深为好奇。

他在寒山长大,身边的所有人跟他都没有血缘关系,他不知道血亲的意义。

上官时宜要他下山了结家仇,什么扈水宫惨遭灭门,娘亲临死托孤……他听了也就像个不走心的故事,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却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原因就在于他根本不知道“娘亲”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是没有爹娘,寒江剑派内外门所有弟子基本上都没有爹娘啊。大家都只有师兄弟,他还有个师父呢,大批外门弟子连师父都没有,也不存在看见别人有爹疼娘亲,他就心生妒忌感慨什么的。

这会儿看见汤家村的村民们这个喊四叔公,那个喊四叔,这个哭立大伯,那个哭立兄弟……

他不禁想,这就是血亲么?

刚在神婆家中,许多村民都不敢进门,只怕沾上了晦气,惹上狐狸精。

到汤家情况就不一样了,许多村民都扑进门去哭丧,一个老头子匆匆忙忙闻讯赶来,进门看了汤老头的尸体一眼,说:“这就是个狐狸精,我们也要给老四报仇!”他的儿孙们站在身边,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纷纷附和:“剥了狐狸皮,给四叔(四爷爷)陪葬!”

村长家与死去的汤老头分支许久,血缘上已经不那么亲了,也并不想去跟狐狸精掐架。

“杵大哥不要着急,这事来龙去脉还得请道爷掌掌眼,您就是想除了那害人的狐狸精,也得找得着它在哪儿不是?这种田耕地咱们是内行,除害收妖,道爷才是内行……杵大哥,您看我说得在理不?”村长上前拉住那老者的手,把他带到了自己这一行人群里。

此时就有女眷嚷嚷起来:“秀娘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哩,狐狸精不曾害她!”

又有老妇抱着秀娘的儿子出来:“羊蛋也还活着。”

与汤老太交好的老妇钻了出来,怒道:“那秀娘就是个狐狸精!作甚狐狸精不杀她,倒把她公婆男人都杀尽了?当初她嫁进来就妖妖娆娆不老实,进门五年不下蛋,只会搽脂抹粉做新衣裳,把咱们村儿的风气都带坏了!她娘家不就是被她给祸害没了吗?全家死绝啊!”

秀娘的娘家家境颇为殷实,初嫁时是有些外来的习惯,比如要炊热水洗澡,抹些面脂,陪嫁的箱笼也多,给全家都做了新衣裳。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难免眼红,吵吵嚷嚷地也要比肩。这就让管着家里财政大权的老太太们不乐意了。

汤老太教训了媳妇几回,明里暗里收缴了媳妇的嫁妆,秀娘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早就跟汤家村的村妇一样灰头土脸、青春不再。可这老太太记了多年的仇,还是忍不住要出来落井下石。

伏传听了就不大高兴了,出声道:“你这老妇好没道理!搽脂抹粉做新衣裳怎么了?你自己长得膀大腰圆胸口塌,子孙不肖挣不来银钱,倒要管人家做不做新衣裳?”

谢青鹤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更没想到他发难的点在这上面,顿时有些懵逼。

“小……”谢青鹤想喊小师弟,没出口发现不对,“小传,你在说什么?”

那老妇也被伏传喷懵逼了,主要是看着伏传背着一把剑,看上去脾气也不好,真怕伏传横起来砍她全家,所以气得满脸通红暂时没回嘴。听见谢青鹤训斥伏传,老妇就似寻到了依靠,满心期待地看着谢青鹤,只盼着谢青鹤狠狠痛骂伏传一顿,最好打这口不择言的小后生几下。

“这老妇虽说心脏口毒、满嘴嫉妒,毕竟是个妇人。肌骨肤发皆父母所赐,你一怒之下就讥讽人家粗犷不似妇人,岂是君子之道?可知错了吗?以后不许再胡说八道了!”谢青鹤怒道。

伏传见他真的生气了,缩了缩脖子,说:“弟子知错。以后骂人不揭短了。”

老妇没期盼到伏传挨揍,反而又被谢青鹤骂了一顿。这师徒俩一个骂她长得丑、子孙不给力,一个骂她心肝坏了,人品不行,全方位地把她挤兑了一番。

气得老妇四处寻找自己的儿子:“老大,老大去哪儿了?就让人家这么欺负你娘?”

哪晓得伏传也乖觉,上前对她施礼:“阿嬷有礼。在下口不择言,冒犯了老人家,还请恕罪。”

那妇人的儿子缩着脖子上来,劝自己老娘:“娘,您看,人家都道歉了,您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不等老妇说话,他已对伏传作揖还礼,“小道爷客气了,您还是收妖要紧。”

伏传看了那老妇的儿子一眼,冲老妇做了个鬼脸。

子孙不肖,子孙不肖……老妇满脑子都只剩下四个字,气得胸口一阵起伏,生生厥了过去。

谢青鹤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叫汤家村的村民置办上香案,就摆在汤家院中,这年月农家都有祭祀之物,备上香烛倒也简单。伏传跟在他身边打下手。

本以为谢青鹤是走个过场,糊弄一阵,哪晓得香刚刚插下去,伏传就听见风中传来的鬼吟。

——谢青鹤是真的做法,把汤家村的各路鬼神都送走了。

村民们感觉不到一瞬间消散的各路魂体,只能看见有几家近年比较殷实发达的人户,家中都有各类不同的护家蛇游出来,遥遥地朝着香案方向点头施礼,又游回家中消失不见。

这一手把汤家村的村民们都镇住了,跟着在香案前拜倒,一时菩萨天尊财神爷念了个遍。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摇了一下镇魂铃,说:“这狐狸精本是席婆的祖师爷,与席婆勾结好了哄骗钱财,谋人性命。昨日贫道竟没看出来。精怪妖孽心思叛逆,供得再是殷勤虔诚,毕竟不是正神,翻脸就要杀人。诸位善信日后还是得祭祀正神,莫要与乡野神棍往来。”

他做法时一会儿雷光一会儿闪电,比神婆厉害太多,早把村老们忽悠得服服帖帖。

村长更是心惊:“那狐狸……是没害到秀娘,一怒之下就杀了席婆?”

“那狐狸精本是要收了屋内的妇人做祭品。席婆故意蛊惑她家人,想要把她打死,因缘巧合被贫道打断了。这狐狸精一怒之下就杀了席婆泄愤。唉。它若是来寻贫道,也不至于此……”谢青鹤扼腕叹息。

村长家的二郎连忙说:“想必是那狐狸精也不敢来找道爷的晦气。”

谢青鹤淡淡地说:“如今这狐狸精已经被我撵走了,待我追上去,将它擒杀。不过,屋内那妇人与她的孩子也是留不得了,以防那狐狸精再来寻她,反倒害了你们全村人的性命……村人们做个见证,就叫她跟贫道走吧。”

几个村老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道爷慈悲,就把她带走吧。实在是留不得了。”

谢青鹤装神弄鬼搞出这么多的名堂,一来是为了告诫村人不要再迷信神婆,杜绝再有村人借鬼神之说害人的后患,二就是为了名正言顺把秀娘带走。这年月妇人孩子都是财产,夫家打得,族人卖得,想要自己离开?那是万万要不得。

这村里人把秀娘抬出来,七手八脚就想往谢青鹤的马车里搬。

被伏传拦住:“这可是我师父的车子,哪里能让妇人上来?”

村里人着急把秀娘送走,有家境殷实的人家献出一辆烂朽的板车,把秀娘放了上去。

二郎又跟伏传商量:“小神仙,您这不是还有一匹多的马么?”乡野村夫给出一辆板车已是极限,要让谁家捐个畜生脚力出来,那是绝不可能了。

伏传才点了头:“好吧。”

昨日谢青鹤与伏传带着一辆马车过来,今日离开就多了一辆板车,一个妇人,两个孩子。

伏传对此深为不悦:“师叔,咱们为何要带这妇人一起走?”

谢青鹤很意外:“我……缺个厨娘?”

伏传突然间想起,一开始师叔确实是这么说的,缺个厨娘。

他想不通的是:“咱们昨夜听到了汤家的秘密,不是都知道这妇人也不算好人了吗?不是要叫她自生自灭么?为何还要她做您的厨娘?”

“她是不是好人,只有她自己知道。你觉得她故意自杀,想要贪图娘家的财产,万一不是呢?她也许只是万念俱灰,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谢青鹤从药匣子里拿出一颗药丸,“你喂她吃一颗药,把她的孩子抱到车上来。好几岁的孩子了,能跑能跳,可别从板车上摔下去。”

伏传跳下车去,给板车上的秀娘喂了药,又把她的儿子抱了起来。

一直昏迷的秀娘突然睁开眼:“羊蛋……”

伏传抱着孩子,说:“碰你儿子就醒啦?你可真是个好娘亲呢。”

羊蛋不住喊:“阿娘阿娘……”

伏传干脆把羊蛋又放了回去,说:“你在这儿好好看着你娘,摔下车没人捡你。”

板车套在龙帮主的马上,那匹马又拴在马车的后边,这就很考验谢青鹤的赶车技术了。伏传坐回车辕,发现谢青鹤根本也没怎么费劲,那两匹马就在自己往前走:“师叔,你这两匹马欺负我。”

谢青鹤见他没把孩子抱回来,也没有多问,闻言笑道:“怎么欺负你了?”

“昨日我去牵马车,它俩就不动。得喂糖才行。今早也骗了我两块桂花糖。”伏传告状。

“你要它听你的话,给它一些甜头吃,不也是应该?”谢青鹤招呼两匹马,“对不对?大爷,二大爷?”

那两匹居然真的喷出一口气,叫“二大爷”的马还发出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回应。

伏传惊叹不已:“我知道它叫大爷,本以为它身边这是二爷,哪晓得居然是二大爷!”

他觉得师叔真的很有趣。

“师叔,前面有什么大城么?”伏传问。

谢青鹤想了想,说:“往前七十里是宜郡首府安阳城。算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城了。”

“弟子在安阳城也有产业。不若师叔把弟子送到那里。”伏传既然认了亲,就不能把师叔当“居心叵测的不知名老者”随意欺负,“您现在也算是拖家带口的,厨娘还病着,还有俩孩子……再者说了,师父交代过,弟子下山来了结尘缘,也不许师门长辈帮忙……”

谢青鹤听出他这番话的言不由衷。

小师弟是生气了。

昨夜他叫伏传去偷秀娘娘家侄儿时,这小孩可没说“拖家带口”,也没嫌弃带着孩子是个累赘。

盖因谢青鹤叫伏传去恐吓秀娘时,还交代了要秀娘抚养孩子云云,他本能就认为谢青鹤是不会再管秀娘了。他心中认定了秀娘不是好人,救她一命也罢了,还要一路带着,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你要救人就去救,我不想救,不跟你一起了!

小孩子的思维就这么直率简单。

谢青鹤想了想,说:“也好。”

伏传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还准备了许多说辞,想要说服师叔。

这下子满肚子说辞都落了空,伏传心里还有点古怪的怅然,他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也很“豁达”:“就是呢。到时候我给师叔准备好马车、车夫,您也不必这么辛苦,回程的路上看看书,睡睡觉……”

“那可多谢你了。”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你孤身一人去龙城,自己要小心。”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很小心。”伏传拉开他的手,背身钻进车厢里。

可给这孩子气坏了。

谢青鹤明知道伏传在生气,还知道伏传的愤怒已经从“救坏女人”变成了“不哄我”。

本质上大师兄也不是个很体贴的性子,师弟们敬着,师父宠着,只有别人顺着他、哄着他的,他可没有点亮给别人顺毛的技能。他非但不去哄一哄伏传,看着伏传气鼓鼓的模样,还忍不住想笑。

突然听见车厢里有动静,谢青鹤一皱眉:“你做什么?”

伏传正要捶师叔的酱油瓶子,哪晓得师叔耳朵这么灵,他连忙把酱油瓶子放回去,哑然片刻,说:“路上好大一个坑……”

谢青鹤实在憋不住了,闷笑了两声,说:“那你瞧瞧车里还有什么能出气的,师叔都给你。”

伏传有些讪讪地钻出来,低头小声说:“师叔,你能不能把二大爷给我呀?”

谢青鹤总共就养了两匹马,此次出门都带了出来。若是旁人向他索要马匹,他多半是不给的。

伏传身份特殊。他向谢青鹤索要什么,但凡谢青鹤有,必然会给他。当初连祖师爷空间都能给了小师弟,区区一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谢青鹤含笑点头:“能啊。到安阳城你就牵走吧。身上带些糖块,也别给它吃多了。”

伏传靠在他背上,轻声说:“师叔,您和师父一样,对我真好。”沉默片刻之后,“有时候待在您身边,就像师父在一样。”其实,好像比师父还亲切一些,因为师父也会训斥责罚,师叔就不会。

前往安阳城的七十里路,走走停停,马车还带着板车,一直到天黑都没能赶到。

谢青鹤与伏传都已习惯了露宿,熟练地驻车,点起篝火,寻找水源炊水做饭。

两个孩子也早就解放了出来,羊蛋从板车上下来,秀娘娘家侄儿水生也从马车上溜下来。两个孩子介乎懂事与不懂之间,尚且不理解死亡的意义,只管围在秀娘身边,个个都叫饿。

秀娘艰难地坐了起来,想给儿子侄儿讨些饭吃,谢青鹤已招呼两个孩子去拿饮食。

吃过温热的汤饭之后,秀娘也犯愁,晚上降温了,孩子们怎么睡觉?

哪晓得伏传烧了热水,给孩子们洗了脸脚,也让羊蛋给秀娘擦洗了头脸,伸出一只手来:“娘子带着孩子们上车休息吧。”秀娘现在能走动,伏传就不肯抱她,顶多支援一只胳膊。

板车四面不靠,马车是有车厢能挡风的。谢青鹤与伏传再是伤重,也不至于让妇孺露宿风中。

秀娘带着孩子们上了车,谢青鹤与伏传就围坐在篝火前,一边烤火,一边聊天。

伏传几次欲言又止。

谢青鹤见他犹豫,也没有追问。

时至深夜,谢青鹤与伏传道了晚安,将要打坐入定。

磨蹭了大半夜的伏传才凑了过来,小声商量说:“师叔,弟子在安阳是有产业的,要不,在那儿给那妇人找个谋生的活计,暂时安置下来……您想要厨娘,弟子以后给您找个大厨啊!”

谢青鹤心想,可算没憋死你这个小兔崽子,磨蹭半天,还是开口了。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历的轻快,故作平淡地轻“嗯”了一声。

谢青鹤出山是为了调查小师弟与魔教勾结之事,本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挑厨娘。

说到底,他若真的缺厨娘,不至于缺上十五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何况,那秀娘到底会不会做饭还是两回事呢——大多农妇只会把菜放进锅里浇上一瓢水,那不叫会做饭。

伏传要去龙城赴险,谢青鹤必要跟着。哪有功夫先绕道把把秀娘送回密林?

秀娘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修行的资质,不说寒江内门,外门都进不去,也没送回寒山的必要。

谢青鹤的打算是在民风相对温和的地方把秀娘安置下来,叫云朝一年半载来探望一番。至于秀娘有没有能力抚养孩子,能把孩子养到什么地步,谢青鹤也不可能包办一辈子,顶多是不让她们遭人欺辱、死于横祸罢了。

伏传中午跟他发了脾气,二人约定要分道扬镳。

谢青鹤倒是不着急,反正他会偷偷跟上,暗中保护。不必假扮师叔的身份,或许还更方便。

但是,伏传吭哧吭哧憋了大半天,到底还是跑来跟谢青鹤说软话,暗示要收回分道扬镳那个提议,谢青鹤还是有些高兴。小师弟倚赖我。小师弟想让我陪着他。

——虽说身为掌门弟子,老要抱着师叔的大腿不大好。

谢青鹤就给伏传找了个理由,马上就宽解了自己:师弟才十几岁,还可以娇气好几年。

“这临近首府,也没什么野物了。还说烤个山鸡吃呢。”见谢青鹤没有跟自己计较,也愿意把那妇人留在安阳城,伏传心里高兴,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就想搞点集体活动。

谢青鹤心里也高兴,破天荒地没有专注修行,而是给小师弟支招:“这附近必有农家。你拿上一些散碎的银子,去买些农家豢养的家禽,或许比山鸡更加肥美。”

“师叔也想吃鸡吗?”伏传让师叔强行想吃,已经拿了碎银子,“我这就去找!”

伏传离开不久,故意保持高深模样的谢青鹤就忍不住笑了,别人家的熊孩子可厌可恶,自家孩子闹个别扭都这么可爱搞笑。想着小师弟要吃烤鸡,他也不打坐了,起身削了几节树枝,方便待会儿烤鸡使用。

远处有飞鸟扑簌簌升腾入空,谢青鹤迟了一瞬就意识到不对。

小师弟刚才已经过去了,并未惊动飞鸟。此时惊动飞鸟的人绝不是小师弟!

他选址休息从不在官道之上,大部分追着水源走,基本上距离官道还有半里的距离。这也就注定了不会有人时不时地路经他的露宿点。半夜三更,谁会往这个方向走?

谢青鹤身形如鬼魅般轻灵地凑近马车,轻声道:“夫人带孩子伏在马车上,不可起身。”

旋即取出了左家兄弟被伏传扣下的佩剑。

半里之外,已传来了弯弓拉弦的声音——

箭雨瞬息而至。

谢青鹤直接在马车之前打开了空间,所有射向马车的利箭,全都飞进了空间里。

他释出一部分修为,冠绝天下的轻身术瞬间施展开来,人如夜色中的一缕微光,提纵间就杀向了弓手伏击的方向。

夜色中。

寒光闪烁。

弓手只来得及射出第一轮箭,第二排预备中的弓手利箭未出,咽喉处先喷洒出血箭!

下一秒。

前排不及后撤的弓手,咽喉也都多出了一道口子。

谢青鹤剑出即归。

人已回到了马车之前。

这时候埋伏在四处的杀手也才刚刚突袭至马车附近。

谢青鹤惟恐这群人不小心扑进了自己的空间,倏地将空间收起,轻飘飘地落在马车顶上。

“千乘骑?”谢青鹤已认出了这群人的来历。

虽然不曾骑马,也不曾带甲,可这群人的队列与招数,谢青鹤在骡马市跟着伏传见了太多次。如他这样的顶级高手,任何招式只要见人使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更不可能认错对方的来历。

前来砍杀的千乘骑见了谢青鹤也很错愕:“是燕不切!快寻伏传!”

这群戴着口罩、穿着黑衣的千乘骑,居然就真的一哄而散,只留了十多个人对付谢青鹤。

其他人……

都去找伏传了。

谢青鹤将长剑下垂,眼底有些无奈。

他刚才已经把弓手全解决了,因出剑极快,剑上不带一丝血腥,清净无比。

大约是这手段已经超出了正常武夫能理解的范围,所以,千乘骑的现场指挥官压根儿就没把谢青鹤当作如何难缠的对手。等到谢青鹤把现场留下来的十多个黑衣人也撂倒之后,那群去找伏传的黑衣人早已四散开去……

谢青鹤从马车上下来,心想,莫不是我中计了?那人喊去找小师弟,其实是撤退的意思?

毕竟,谢青鹤只有一个人。那么多黑衣人四散开去,他想追东的,就顾不上西边的。

等到南边宿鸟扑簌飞起,厮杀声响起,谢青鹤才知道对方没那么聪明。那么多蠢货是真的撂下他是去搜小师弟去了……前面又是放响箭又是放烟花,四面八方的黑衣人都往南边跑。

谢青鹤有心去支援小师弟,这不是刚才黑衣人是以马车为中心,四散寻找的么?

他若是抬脚跑了,其他几个方向的黑衣人要往南面支援,至少北面的黑衣人要去难免支援,不也得路过马车?马车里还有秀娘和两个孩子。谢青鹤也觉得带着妇孺颇为拖累了。

他持剑守在马车附近,将路过的黑衣人尽数留在现场,还数着数。

——他的记性很恐怖,那一批黑衣人往哪个方向跑了几个,他这会儿全都记得。

算着差不多都跑没了,谢青鹤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在马夫周围打开了空间入口。又叮嘱秀娘不要乱动。这才提起小师弟的长枪,朝着厮杀的中心飞掠而去。

远远看见人群聚集处有血肉横飞,小师弟大约是抢了黑衣人的兵刃,腾挪间火光飞溅。

“伏传!”谢青鹤招呼一声,将长枪掷出。

那小孩手里还抱着两只肥鸡,杀得满脸是血都没撒手。

所有黑衣人都看见了从谢青鹤手里飞出的长枪,一路上无数人都想拦住那柄枪。

——伏传手中无枪,兄弟们都杀得如此艰难,若他长枪在手……

然而,枪就在那里。

无论多少刀剑试图阻挡,都被枪尖倏地穿破。

伏传心中一喜,直接就把手里抢来的苗刀扔了,腾空跃起,指尖够住了飞来的慕鹤枪。

与此同时。

谢青鹤听见极其恐怖的一声箭响,提醒道:“冷箭!”

一支精美冷峻的白羽箭,倏地射向伏传背心。

伏传刚刚拿到了慕鹤枪,正在下坠的同时,根本无法及时反应。

这一支箭的时机来得太巧,箭势又太过凶狠,伏传很难完美规避。谢青鹤距离太远,运极轻功也赶不及那支箭,只得再次掷出手中长剑——可是,谢青鹤心里知道,不够!

那一只箭,太强。

他这把剑投掷出去,势力渐衰。

剑虽赶得及阻止那支箭,却很可能没有能力阻止那支箭。

谢青鹤只得再释一部分修为,指尖捏诀,眼中飞出一道寒光,追着飞出的长剑贯入,霎时间,本是凡铁的长剑绽出能斩云气的神光,气势宛如神至,咔嚓截断了即将触及伏传背心的长箭。

“剑气!”伏传吃了一惊。

伏传身边的黑衣人也都被剑气所摄,有了一时的胆怯与僵硬,无法动弹。

谢青鹤收回剑气,噗一口鲜血喷出:“伏传,他射不了第二箭,拿下他!”

“是!”

伏传也顾不上肥鸡了,甩手一枪将身边的黑衣人刺倒,朝着那支箭射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亲眼看见师叔喷出一口血,莫名心焦如焚。师叔身体不好,师叔一把年纪了。我要拿下那偷袭的箭手,把他千刀万剐,不,先叫他给师叔磕头赔罪,再把他千刀万剐!

愤怒中的伏传杀意全开,任何阻挡在他面前的人与物,都被他一枪横扫。

等他循着冷箭的方向,找到箭手伏击的位置时,早已空无一人。只看见天上飘着一架飞鸢,已飞出去起码十多二十里了……伏传打了个寒噤!

飞鸢。

怎么会是……飞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