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谢青鹤有两幅面孔。

一面是对着上官时宜与束寒云的,通常亲切温和,诚挚易感,没有一丝伪饰。

另一面则是面对外界,尤其是门内小弟子的时候,常常板着脸,一意高深古板的大师兄模样。

说到底,谢青鹤的年纪在各门派掌事者中实在不算大。他代替上官时宜主理整个寒江剑派,以代掌门的身份督视诸事时,也不过堪堪二十出头。若是一意和善好说话,太容易失了威严,使门下弟子与各派主事都不肯尊重。

谢青鹤离山之时,陈一味年纪尚小,这时候对着大师兄也存有几分幼年残余下的敬畏。

谢青鹤坐在床上也没说话,似在发呆,陈一味便先心虚了,改口道:“昨夜清查,发现飞鸢少了一架。师父亲去探察,能从云霞水气中探知二师兄的踪迹,已经追上去了……大师兄你别着急!师父交代了,他就去看看二师兄干什么去了,不会责罚二师兄,让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着急。”

千万不要着急。

谢青鹤知道师父说一不二,既然说了不会伤害束寒云,就绝不会动束寒云一根手指。

何况,昨天师父已答应了他和师弟隐居之事,那样温和宽容,绝不会使他伤心。

谢青鹤只觉得满口腥气,接过陈一味递来的清水洗了洗口鼻,吐出来不少脓血。

他心知这是昨日登天阁第四层时留下的伤患,师父已经给过药了,这是好转的迹象。今天还得再吃两副汤药。将口鼻彻底洗干净之后,陈一味又拿青盐来给他擦牙。外门弟子捧来干净的丝衣,陈一味服侍谢青鹤换了寝袍,又伺候汤药汤水。

回到寒江剑派,饮食起居都有师弟们照顾,谢青鹤又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吃了饭,吃了药,裹了伤。

不需要收拾碗筷,也不必自己洗衣裳、纱布。一切都有师弟们代劳了。

谢青鹤坐在飞仙草庐的门口,看着那口水井,心中一片茫然。

谢青鹤至今想不明白,师弟为什么要走?他要往哪里去呢?他不想跟我一起隐居么?还是他觉得我无法护住他,趁着我拖住师父的时候,就这么……跑了?那又为何带着飞鸢跑呢?要知道,别的人驾乘飞鸢离开也罢了,同门之间功法相合,束寒云驾乘飞鸢离开是能被师门追踪的。

“大师兄?您这是要去哪里?”守在门口听差的外门弟子连忙询问。

拦,是不敢拦的。可也不能任凭大师兄随便离开,只好问问去向,也好向三师兄、四师兄交代。

“飞鸢池。”

谢青鹤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山间云岚之中。

没有人知道乾元二十七年的春天,寒江剑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诸弟子只知道二师兄束寒云先一步离开寒山,前往龙城。次日清晨,龙城便传出武帝于禁中驾崩的消息。皇五子伏蔚御极称帝,以明年为靖天元年,册封寺和尚为护国法师。

龙城正在帝位更迭的腥风血雨之时,上官时宜与谢青鹤先后乘驾飞鸢,抵达风口浪尖。

没有人知道,从不涉及世俗政权的寒江剑派在乾元之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事后得利的宗派是来自眉山南的寺与和尚,寒江剑派不曾在乾元之变中留下任何记载。

寒江剑派的弟子只知道,那日之后,归来的仅有掌门上官时宜一人。

大师兄谢青鹤重伤归隐,二师兄束寒云不知所踪。

十一年后。

密林之中,鸟雀虫鸣。

农人耕种的田垄砌得平整方正,微风一吹,稻穗硕硕弯腰。

收拾得雅致干净的木屋中,一边炊烟袅袅,一边熏香缭绕,使用时久泛起熟光的坐榻边上,还用木盘盛着新摘的柚子,带着淡淡的果香。

谢青鹤趿着木屐,正在收拾包袱。

喜着黑衣的云朝仍旧背着剑,空出双手给谢青鹤递各种东西,还忍不住苦口婆心地规劝:“主人重伤多年未愈,眼看就是行功大成的时候,还请保重身体。江湖传闻或有夸大之处,不若遣仆前往探查详情,真有了确凿的实证,再报予主人,另行处置。”

“你要出去玩,我也从未禁着。若是待得腻歪了,尽可以自行离去。”

谢青鹤并不理会他的劝说,收拾好自己常用的药丸,又开了药匣子,找了些伤药一一归置好。

从前出门喜欢带衣裳,带面脂口脂,如今年纪大了,带的大包大包的全是药。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自从龙城重伤之后,谢青鹤添了呕血的病症,情绪激动就喷血,喷得浑身孱弱、伤及根本,只能靠药丸续命。他常吃的药丸用料极其珍贵,若不事先准备好,临时要找地方配齐,基本上不可能。

“仆担心主人的身体。”云朝帮着谢青鹤塞东西。

一盒子蜜膏刚刚塞进包袱,又被谢青鹤捡了出来放回原处。云朝便有些讪讪。

“你不是服侍人的材料,我这里也不需要剑侍。早些年我身子不适,差遣了你些许时日,有些旧恩旧惠也都偿清了。现如今你实在不必在我身边跟前跟后、管东管西。”谢青鹤打好包袱。

“可……”云朝也不是第一次困惑了,“仆离了主人,又要做什么呢?”

“砍柴做饭,喂马放羊,如今做什么,以后也做什么。”谢青鹤打开金银匣子,给云朝抓了一把金票,一把银票,“不要杀人放火,也不要抢劫盗窃,钱花光了自己挣——省着点也够你做一辈子富家翁了。”

云朝委委屈屈地说:“那仆现在不也是砍柴做饭么?为何要离开呢?”

“因为你现在越来越唠叨了!什么都想管。”谢青鹤没好气地说。

“仆只是担心主人的身体……”云朝更委屈了。

这十多年来,若不是他叨叨叨,主人能振作起来好好养伤么?

主人刚回来的时候,常常三五天只吃一顿饭,没日没夜的昏睡,意识清醒也不愿意睁眼,好像睡死了就能不知世事似的。内伤不喝药,外伤不处置,那么爱洁喜净的性子,伤口化脓了都不肯管。

云朝本也不是爱啰嗦的性子,更不敢冒犯主人,实在是逼得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叨叨。

竖在门口的一根竹尺突然飞入谢青鹤手中。

见竹尺直奔自己面门,云朝下意识反手欲拔剑,手心稳稳握住剑柄,突然想起对自己下手的是主人,这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却始终没有将长剑拔出。

宛如灵蛇般袭来的竹尺停在鼻翼处,轻轻拍了他脸颊一下,谢青鹤道:“出手。”

云朝将握剑的手松垂下,低头道:“仆……走就是。主人息怒。”

谢青鹤有些无奈,说:“你一心一意担心我的身体,咱俩试试手。你若打得过我,我让你随侍。若是打不过我,拿着我给你的银票,自找逍遥去。”

云朝看他脸色,知道他从不说气话,躬身道:“仆得罪了。”

为了继续留在谢青鹤身边,云朝自然要尽十分努力,绝不敢轻佻放水。

只因谢青鹤手中是一把做手工用的竹尺,云朝便没有拔剑出鞘,仅以剑鞘格挡挑刺。

他是来自二千三百年前的剑修,一生之中杀戮无数,经验极其丰富,谢青鹤用以御敌的,则仅仅是寒江剑派的十五龄剑。五年拳脚,十年飞矢,习武十五年之后,方才习剑。

交手区区二十招,云朝胳膊上就被抽了十八下,眉心被戳了一下,心口被戳了一下。

换句话说,谢青鹤招招都不落空!每次交手都能重伤他。

二十招一过,谢青鹤撤身收回竹尺,说:“服不服?”

云朝藏在衣服底下的胳膊已经被抽出好多道道,唯一露在外边的额头上也有一个红印儿,他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才说:“主人剑技无双,仆心服口服。不过,您身体沉重,心力不继,二十招一过便是强弩之末,现在只怕就打不过仆了。以仆之见,还请主人准许仆随侍身侧,以策万全。”

谢青鹤藏在袖中握着主持的手果然微微颤抖,他叹了口气:“家贼难防。”

云朝随身服侍了他十多年,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换了其他人,肯定看不出他的虚弱。

“行吧。把你的包袱裹好,跟我出门去。”谢青鹤妥协。

跟云朝打了一架,谢青鹤累得不想动。想着云朝打包袱还得一两个时辰,毕竟是出远门,这玩意儿那东西不得带齐?他还想着是不是回屋躺下,眯上一觉。

哪晓得才脱了木屐,还没穿上睡觉的袜子,云朝就拎着包袱候在了门外。

“主人,仆打包好了。”

“……你会赶车吗?”

“会。”

“那你先去砍木头,做上一辆马车。”

“是。”

给云朝派了起码得耽误三五天的活儿,谢青鹤翻身躺在床上,平静地闭上眼。

他隐居在此处,原本不想再过问世事。对此世间人而言,不过是短短的十一年过去了。谢青鹤时常入魔,经历无数种别样人生,早已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

谢青鹤渐渐地发现,已成过去的悲剧,很容易被改写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因为,那过去的一切,都是被注定的,不改变的。慈母就是慈母,恶父就是恶父,贪官总要草菅人命,明君总会在最后关头赶来做主。他拿到了堕魔经历过的剧本,对一切洞若观火,给自己、给自己认为值得的人写上一个完美的结局,简直不要太简单。

他替那么多入魔之人走出了困境,他把所有魔类都活成了谢青鹤,轻松潇洒地划上了句点。

可是,他自己呢?

世间最难者,求之不得。

谢青鹤并没有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完满。

他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大弟子,却未能如愿继承掌门之位,反而远走他乡,归隐山林。

他曾有一位相约白首的爱侣,却也不能朝夕相处,恩爱不疑。反而痛失所爱,黯然消沉。

从他龙城吞魔至今,已经十六年了。他的身体没能恢复,被他吞噬的群魔也未曾消失,他那么努力地修行,那么努力地想要把一切都安排好,可他的处境也并未变得更好。

彩云易散,人心易变。

纷纭尘世之中,谁又能保证一定能给自己的故事,书写上完美的结局?

谢青鹤早就失去了年轻时的狂妄。

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顶多也就是个尽心竭力的普通人。

若非江湖传说,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伏传勾结魔教,残杀无辜,谢青鹤绝不会出山。

勾结魔教。

这四个字触及了谢青鹤心底最深的痛处。

曾经有一个魔,勾引了他最心爱的师弟,使他痛失所爱,不得已归隐山林。如今,又有一个魔,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魔,简直没道理的魔——又要勾引他的小师弟。

伏传是谢青鹤留给师门的继承人。

谢青鹤倒要看看,又是哪门子的“魔”,有这么高的心气,非得盯着他看好的师弟勾引。

——抢走了他一个师弟还不够,连他指定给师门的继承人都不肯放过!

反过来说,若压根儿就没有与魔教勾结之事,谢青鹤也要看一看,究竟是哪路恶人放出来的流言,连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都敢诬害构陷!

四日之后。

云朝将刚刚打好的马车套好,铺上一层层的细软被褥,请谢青鹤上车。

有了马车出行,能带的东西就更多了。云朝想起谢青鹤平时生活的讲究,到底是把祖传的八寸铁锅和铸铁小炉都带上了,衣裳被褥面脂澡豆,还有闻香用的杯子,熏香用的炉。

当天晚上露宿之时,谢青鹤喝着暖热的粥,枕着细软的铺褥,不得不承认,带着云朝出门挺好。

云朝新打的马车外貌极丑,看上去也不值钱,一路上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偶尔行至人烟荒僻之处,遇上老虎狼群也罢了,云朝三两剑刺死,还问谢青鹤要不要老虎皮当坐褥?但,若是遇上路匪抢劫,云朝就有些不能下手。

——他曾是杀戮傀儡,以杀心堕魔,以此被谢青鹤厌恶,所以,他不敢下杀手。

谢青鹤从马车上掀开帘子,说道:“杀人越货的匪盗,为何不杀?”

死在谢青鹤手里的贼人凶徒,不论现世或入魔,早已不知凡几。这样的世道,若是指望王法公道,正经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上官时宜不许谢青鹤多管闲事,却也没说被人打劫到头上,也要固守仙人姿态,不能反击。

云朝得了准确的命令,方才开了杀戒。再有拦路抢劫的贼人,皆一剑刺死,不再留情。

荒僻处的匪盗多半是农人兼职,走到南北东西商道之上,再有拦路抢劫的匪盗,多半就是盘踞地方的黑帮绿林。对于这类匪徒,行商多半都会事先打点,交上包年的保护费,若是不常走的商道也关系不大,准备好给黑帮绿林好汉的“孝敬”,被拦下来时交上去就行了。

通常而言,这些地方的拦路匪盗都有分寸,按照商人的货物折算买路钱,只要商人配合,轻易不会伤人。据说还有商人揣着大额银票破不开,心想糟糕这回要大出血了,哪晓得那拦路的匪盗给他兑了几张小票,多余的原样奉还。江湖中人管这叫“盗亦有道”。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对面有匪徒喊着天下通行的劫道口令。

云朝慢悠悠地赶着马车。

马车若是赶得快了,难免会颠簸,打扰主人休息。

主人说了,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打听打听江湖上的消息。

这一辆马车从密林中驶出,走了快两个月了,还在溪州境内。

原本马车走得就慢,随时随地都能停下,拦在官道上的那帮劫匪也不着急。

若不是看着赶车的云朝穿着丝绸衣裳,他们都不想拦这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马车。

在黑龙帮当劫匪也是个挺有前途的生计,提上斧头、大刀,跟着头儿在路边一站,只管收钱就是!没遇上几次需要打架的情况。比较危险的反而是帮派之间争地盘,火并起来总要死伤一批,不过,帮主也会给养老银子,老娘妻儿下半生都有着落,不虚!

那辆马车近了。

近了。

……

就这么过去了?

黑龙帮几个“悍匪”都惊怒了,老子拦路抢劫呢,你们居然敢这么无视老子?!

谢青鹤听见有斧头剁上车厢的声音。

寻常人斧钺虽利,云朝亲自打好的马车更是细密坚固,轻易斩斫不开。

反倒是有两把斧头深陷其中,怎么都拔不出来。这让两个悍匪颇为没面子,一手抓住斧头,两脚怼上马车车厢,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想要拔出斧头……

云朝轻吁一声,将马车停下。

剩下几个大刀在手的悍匪趁势围拢上来,怒道:“黑龙帮办……”

话音未落,云朝出剑收剑,剑身不得一缕血花。

说话的悍匪扑在官道上,咽喉处鲜血汩汩。另外几个挥舞着大刀的悍匪也次第倒地。

云朝绕道马车之后,两个蠢贼人还在努力拔斧头。他一剑挑飞深陷马车木板上的斧头,还弯腰看了被斩裂的痕迹一眼,皱眉道:“真是多事。”

两个拔斧头的悍匪一个摔断了脖子,一个摔断了脊柱,都在瞬间毙命。

云朝重新回到马车,马车继续慢悠悠地往前。

“主人,前面城里得稍停一日。仆要补给些清水吃食,再把马车补一补。”

“是不是快到骡马市了?”

“还得三两日。”

“到骡马市歇吧。前些日子不是有人传说,伏传在那里出现过?”

“是。”

“走快些。”

“是。”云朝加了一鞭子,马车便辚辚加速。

两日后。

谢青鹤的马车抵达骡马市,在云来客栈住下。

此地本是溪州贩售马匹牛羊的地方,行商众多,往西域的路途不安全,外边的匪盗可不讲究盗亦有道,通常是杀人越货,人杀光了,货也抢光。所以,大商队通常都会自带护卫,小商队也会向大商队交纳保护费,一路随行。

行商众多,商队的护卫也常常在此招摇过市,背着细长包袱的壮汉随处可见。

饶是如此,云朝也觉得此地的武夫多得有些过分了。

“这些可不是商队的护卫。”谢青鹤坐在客栈天字号房的窗前,将附近行人观察了一番,“小河庄的弟子,凉州剑派的弟子,那几个坐着喝奶茶的小姑娘……紫竹山庄的高足。”

骡马市不是正经的城镇,占地不大,横竖两条街,一眼就能望到头。

谢青鹤将房间窗户打开,看了一会儿就坐了回来:“我这小师弟倒是人人喊打了。”

云朝心说,您怎么就肯定这些人都是为了伏传来的?就算江湖传说伏传勾结魔教,他也毕竟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有上官真人坐镇,谁敢轻易得罪伏传?更别说来“捉”伏传了。

想了想,云朝还是没有多嘴。主人不喜欢被叨叨,再叨叨要被赐金遣散了!

云朝自去准备饮食清水,收拾被斧头砍坏的车厢,谢青鹤则稍微乔装改扮,黏上两条胡须,画上些许皱纹,换上臃肿的衣袍,将自己装扮成老者,打算去楼下大堂听听消息。

——他那张脸太出名了。骡马市如今到处都是江湖中人,一旦被人认出来,反倒不方便。

骡马市的货栈不少,客栈不多,仅有两间。云来客栈位于中心,悦来客栈处在市外。

谢青鹤住上单间很轻松,不代表客栈没什么生意。大凡江湖中人为了彼此照应,其实很少住天字号的单间,天字号房是很宽敞,可若要挤上几个师兄弟,还得让人打地铺,不如直接住有本就安排了三五张床的人字房。所以,云来客栈除了天字号房外,基本上都满房了。

有人喜欢在屋内独居,更多人喜欢在大堂里坐着喝酒聊天,交交朋友。

江湖儿女再是不拘小节,女侠也不好意思约了别派的侠士,直接去自己的房间聊天。这时候能喝酒吃饭聊天的大堂就太美妙了。

谢青鹤下楼时,想找张无人的桌子也没有了,大堂里人头攒动,热闹得不行。

“可否与贤昆仲拼个桌子?”谢青鹤找了略面善的两个年轻人请求。

那两个年轻人原本各据一方,对面而坐,另外两边的长板凳上放着细长包袱。见状临近谢青鹤的年轻人忙将板凳上的包袱折至左手边,空出一张板凳:“老丈客气,快请坐。”

店小二这时候才来问谢青鹤要吃什么,谢青鹤点了一碗羊杂,一碗羊肉,一盘素饼,店小二满脸含笑:“行,再给您送一碗羊汤。可要抓上一把葱荽?”

“不要葱。来一把芫荽。”谢青鹤随手给了小二一角银子,这是赏钱。

独自出现在这里的老者,出手又如此大方。跟谢青鹤拼桌子的兄弟俩都提起了心,判断这老头儿不好惹,对谢青鹤越发客气起来。原本二人在说话,这会儿也不肯说了,只顾喝酒,静静听别人说。

谢青鹤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将上来的羊肉素饼吃了大半之后,夹碟子里的卤花生吃着消遣。

如他所想,这里的江湖人士都是冲着伏传来的。

坐在中间的是凉州剑派的弟子,大约七八人,做主的约有三十来岁,在最中间的桌子上坐着喝酒,一言不发,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子正在鼓动身边的别派弟子。

“寒江剑派是天下第一派,也是咱们正道的魁首!上官掌门更是天下皆知的老神仙!咱们对寒江剑派岂有不敬不服的心思?只是俗话说得好,树大有枯枝,咱也不是说伏传就是那枯枝,杨柳河那事现在谁也说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咱们找到伏传,也不是拿他做什么,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当真不是他干的,咱们也好替他正名,若真是他做的……”那人眼底有一丝悲愤,“咱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无非是把他交给上官老神仙,请老神仙决断!”

就有小河庄的弟子一拍桌子,说:“我家与寒江剑派比邻而居,自谓寒江下院。昔年也有幸前往寒山,拜望过上官老神仙。你且放心,上官老神仙何等嫉恶如仇?若残杀杨柳河一百零三口的凶手正是伏传,不需我等出手,上官老神仙也饶不过他!”

那边群情激奋,越说越激动,倒是打消了不少人对寒江剑派的忌惮。

“伏传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不错,可是,寒江剑派又不是邪魔外道,寒江剑派自己就饶不了与魔教勾结的伏传!咱们这是替天行道,替寒江剑派清理门户。”有人嘶声说。

谢青鹤吃着花生米,觉得这店里的卤水不行,吃着不香。

“老夫见贤昆仲也是武林人士。敢问……”

“在下点荷门左平生。”

“在下点荷门左平事。”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萍水相逢,倒不必通名了。敢问贤昆仲,可知杨柳河一事?”

这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初入江湖不久,急吼吼地报了名,被老头儿说“你们想太多了,并不想跟你们交朋友”,两个都有点讪讪,左平生还有几分羞恼,偏过头去不想再搭理谢青鹤。

左平事老成些,客气地说道:“我等也不是很清楚。据传,寒江剑派的小弟子伏传在杨柳河蓄养奴役了许多江湖中人,以这些人修炼魔功,手段非常残忍。前些日子,有一个被截去耳朵的江湖人逃了出来,前往紫竹山庄求援,待紫竹山庄带人赶到时,整个杨柳河据点一百零三口都死光了。”

“除了逃出来的人证之外,还有什么证据证明,在杨柳河蓄养奴隶修炼魔功的是伏传呢?”谢青鹤问。

左平事道:“这个在下倒是略知一二。紫竹山庄的白如意仙子,从前便与寒江剑派大弟子谢青鹤前辈交好,白仙子能认得出一些寒江剑派的修法痕迹。”

“那也只能证明杨柳河或许与寒江剑派有涉,不能断定是伏传所为吧?”谢青鹤道。

左平事也点点头,说:“白仙子也是此等说法。白仙子还说,不少门派与寒江剑派交好,都曾有寒江剑派入门修法的抄本,杨柳河的事也未必和寒江剑派有关系。但是,杨柳河惨案死者师门亲友都开始清查此事,有人无意间撞到了伏传,又被伏传袭杀了满门……”

见弟弟与谢青鹤说得热闹,闹别扭的左平生也憋不住了,插嘴道:“原本以伏传的身份,又没人抓到真凭实据。就算他真是杨柳河惨案的罪魁祸首,只要他不出声、不冒头,谁又敢去寒山上,当着上官老神仙的面拿他问罪?偏要大摇大摆出头。”

左平生啧啧有声,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闹到现在,江湖传说被他灭门的家族就有三个,不少人都言之凿凿地出面指证,说就是他杀了好友、至交满门。杨柳河那是孤证,接下来死了三家人就不是孤证了啊,起码八九个人说亲眼看见他杀人……”

谢青鹤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听了左平生的描述,他最后一丝担心也都放了下来。

绝不可能是伏传。

上官时宜的小弟子,谢青鹤的小师弟,哪有可能那么蠢?

第一次放跑了人出去求援也罢了,可以当做是一时疏忽。那伏传真要杀人灭口,能次次都失败?次次都放跑目击证人?灭了三次门,反倒跑出来八九个人证?蠢成这样,绝不可能是伏传。

这么听起来,倒更像是一场陷害伏传的阴谋。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谋算寒江剑派的继承人?真当伏传的师父师兄们都是吃素的?

突然之间,谢青鹤看见桌上的汤碗在震动。

左平事也发现自己杯子里的酒险险地颠了出来:“地动了?!”

谢青鹤重伤在身,耳力不行,然而,这样的震动他很熟悉,是骑兵。

骡马市位于周朝腹地,距离边境千余里,搁六百年前,这里倒也有些山民,可也归化多年。这十一年来,周朝政局平稳,仅有零星匪患,并无流民揭竿而起。总而言之,这地方本该很平静,不该有这么声势惊人的骑兵踏地而来!

心念转动不过顷刻之间,外边就有尖叫喧闹声传来,再过了一会儿,口哨声响起。

轰隆一声。

客栈大门被推开。

有身作轻甲锦衣的骑士策马而入,一鞭子抽翻了凑上前的店小二。

最靠近大门的几个江湖人士都是暴脾气,正要抽刀拍桌,门外有更多的铁甲骑士挤了进来。

为首的轻甲骑士高踞马上,俯视着门内所有江湖人士,手中拿着一卷帛轴,说:“吾乃龙鳞卫千乘骑阵前将军熊楚臣。奉命于此办差!”

大堂里的江湖人士全都没了声息,一时间,客栈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青鹤缓缓站了起来。

熊楚臣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一挥手,身边的铁甲骑士便抽出斩马刀来,刷刷刷将面前的二十来个江湖人士尽数枭首。

小河庄的弟子往前一步,说:“熊将军,你来此处,办的什么差?为何擅自杀人?”

熊楚臣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倒是谁。小河庄的陆载亭公子。”

陆载亭正是刚才嚷嚷自己曾拜见上官时宜,替上官时宜打包票,绝不会包庇伏传的年轻弟子。他见熊楚臣认识自己,口吻也还算温和,也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哪晓得这口气还没松匀净,熊楚臣已挥挥手,吩咐道:“砍了吧。”

刀上还在滴血的铁甲骑士即刻上前,几个小河庄的弟子都抽出了兵器,与铁甲骑士缠斗起来。

谢青鹤看得清明。真要说身手,铁甲骑士并不比小河庄的弟子们高明,若是单打独斗,很可能还打不过小河庄的弟子。然而,这批骑士进退有度,小队出击,比起各自为阵、打着打着还会给自己人添麻烦的江湖人士,成建制的围剿就太欺负平民了。

铁甲骑士两轮攻击未能竟功,直接往后撤退,背后已有同袍架起弓弩——

这一排弓弩对准了整个大堂,一旦开弦,大堂里吃饭喝酒的江湖人士必然全军覆没。

谢青鹤不能再等下去,指间备着的一角银子正要出手。

轰隆一声。

客栈的顶塌了。

一道绚烂的银光从天而降,枪若狂龙,直刺熊楚臣咽喉。

“盾!”

铁甲骑士迅速持盾护主,瞬间在熊楚臣面前堆起六层人墙。

只见那一道长枪刺破第一层盾牌,第二层盾牌,第三层盾牌……连带着第六层盾牌,尽数破去!

铁甲骑士们不及再举盾护主,只得用身躯顶上。这一柄疯狂又尖锐的银枪,锋利的枪尖才堪堪停下,悬在铁甲骑士的咽喉之上。

也是在此时,众人才发现手持长枪之人,是个面容稚嫩的少年。

这少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说:“钢铁之盾易破,血肉为墙何辜。看在你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份上,小爷饶你一命吧。”说着,将长枪收回,四下打量了一番,“姓熊的,你手里拿着什么文书?给我瞧一瞧呗?什么差事叫你滥杀无辜啊?”

熊楚臣缓缓松了这口气,手中的帛轴仍旧握得紧紧的,说:“熊某奉命,清查民间流言。此地贱民串联煽动,诬陷寒江剑派掌门弟子伏传小公子,上官老神仙慈爱温和,不与此等贱民计较,岂不知伏传小公子也是有靠山的?岂能任凭此地贱民构陷欺辱?”

那少年握着枪的手紧了紧,面上笑得越发温和:“除了寒江剑派,伏传小公子还有什么靠山?”

“护国法师便是伏传小公子的靠山。”熊楚臣说。

“那护国法师大靠山,打算怎么办啊?怎么给伏传出气?”少年问道。

熊楚臣不说话了。

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人类的智商,更不能高估人类的智商。

这少年与熊楚臣一番说话,不少人都渐渐觉出味来。熊楚臣带着大批骑兵来,分明就是来“灭口”的。这一番作派,与先前被伏传灭口的三家何曾相似?人都是熊楚臣杀的,锅却要伏传背着。

还有这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功夫如此之俊,又手持长枪……

谁不知道,寒江剑派的掌门真人上官时宜,行走江湖威震天下的,就是一杆轻雪枪?

也有实在蠢得没法儿说的,这会儿气得跳脚,大骂伏传:“我等不过是相约找伏传讨个公道,那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小魔头,竟然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们千乘骑好大的威风,有本事将江湖人士都一个个屠杀干净!我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少年将长枪一顿,竖在客栈大堂之中,双手袖起:“你要替伏传出气,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公子枪法如神。熊某细想一二,大约知道。”熊楚臣说。

“你知道我是谁,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今日是必定不会让你替伏传出气的吧?”少年问。

熊楚臣微微一笑,道:“那就各凭本事了。”

一句话说完,熊楚臣调转马头,迅速驰离了客栈。

那少年哎呀一声,也顾不上装逼了,一把拔起长枪就往外追。然而,他才跑出去一步,架起弓弩瞄准了大堂的铁甲骑士就纷纷放箭,如今近距离的强弓力弩,江湖人士完全招架不住。

这一批江湖人士也不是绝顶高手。打打普通人还行,对付成建制的骑兵全然不是对手。

那少年只好匆促回来,先挥舞长枪挡了一波弓箭,又去扫那波弓箭兵。

谢青鹤摇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总以为一杆枪就能救所有人。

熊楚臣带来的骑兵何等声势?马蹄踏地都能震荡谢青鹤桌上的酒杯,可见人员众多。

整个骡马市并非云来客栈一间大堂,前来寻找伏传踪迹的江湖人士比比皆是。熊楚臣固然是想拿小河庄和凉州剑派的弟子们立威,不代表他会放过骡马市里其他的人。

——单纯的灭门,已经无法满足背后栽赃伏传的罪魁祸首了。

这一次,对方想杀灭整个骡马市的江湖人士,彻底将勾结魔教、成为魔头的罪名,栽给伏传。

谢青鹤从窗户翻出去时,整个骡马市已经被杀得人仰马翻。

骑兵一旦跑了起来,杀伤力比站立不动时更加惊人。熊楚臣出来便下了屠杀的号令,远处待命的铁甲骑士列队冲刺,见人便砍,根本不分江湖人士或是前来市货的商队平民。

谢青鹤将眼前的人顺手救了下来,找了片刻,才看见了往外走的熊楚臣。熊楚臣害怕那持枪的少年,留在此地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他丢下自己的部属先走一步。

谢青鹤一路从房檐上飞掠而下,混入骡马市的铁甲骑士也发现江湖人士轻功太好,一部分骑士继续追砍街上的活人,一部分骑士则在同袍的保护下架起弩箭,开始射杀房檐屋顶上的江湖人士。

谢青鹤只觉得漫天箭雨飘飞,跑上一阵儿,他重伤的身体就支持不住了,不住喘气。

“主人!”云朝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将谢青鹤背起。

“你背着我干什么,把那个人截回来!”谢青鹤指着策马飞奔的熊楚臣。

云朝倏地抽出剑来,不等谢青鹤喝止,剑光一闪,长剑穿胸而入,把马背上的熊楚臣刺了个对穿,瞬间就从马上掉了下来。哪晓得身边护卫他的铁甲骑士根本不停,继续往前跑。

谢青鹤眯了眯眼睛,可以啊,这货逃跑还用上替身了?

云朝也意识到被自己杀死的不是目标,背着谢青鹤狂奔的同时,顺手从地上死去的铁甲骑士手里夺过一把沾血的斩马刀,又是随手一贯——前面逃命的铁甲骑士又是一个透心凉,从马上掉下来。

“别杀了。我要活口。”谢青鹤才想起阻止。

“是。”

云朝改主意了。他从地上搜刮了一堆刀剑,全朝着逃亡骑士的马匹掷去。

奔到假扮熊楚臣的死骑士身前,他还记得把自己的剑抽出来,仔细地送回鞘内收好。

前面骑士的马被他远程投掷杀得一干二净,大家都是两条腿跑,带甲的骑士哪里奔得过训练有素的云朝?哪怕云朝背着谢青鹤也比他们快十分。一旦被云朝撵上,结局就没什么悬念了。

“那帛轴给我看看。”谢青鹤吩咐。

云朝用剑鞘抵着熊楚臣的咽喉,将那卷帛轴献于谢青鹤。

谢青鹤展开帛轴就忍不住气笑了:“你也是个人才啊。”拿着个空白的文书,就敢来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