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驾乘飞鸢下山之后,束寒云也包袱款款,正大光明地溜下了山。
他是二师兄。
除了师父、大师兄,以及常年不在家的师叔,整个寒江剑派就属他最大。
束寒云告诉李南风和陈一味,他要去给师父和大师兄帮帮忙,两个师弟哪里敢阻拦?
李南风忙去账房给他提路上花用的盘缠,陈一味则去药房搜刮了各种药瓶子,一一写好备注标签贴上,请二师兄千万保重。
束寒云本也想带着飞鸢下山,奈何被上官时宜揍得太狠,才到半山腰就体力不济直接从飞鸢上滑了出去,差点摔进悬崖。多亏了下山路径来往熟悉,空中艰难腾挪,堪堪地卡在了一块山石上。
人是没摔着,却只能看着飞鸢晃晃悠悠地飞上江面。
束寒云无奈极了,还得找出响箭放出,通知山上的外门弟子来把飞鸢捡回去。
寒山地势险峻,往上二里之后,路上多是悬桥栈道,骡马难行。为阻止凡人误入,寒江剑派也懒得修葺栈桥,弟子们高来高去全仗着轻身术高明。若有外界宾客来拜,车马也得歇在山脚,就有外门弟子专门在山下负责接待,寒江剑派出门使用的脚力,也全都饲养在此。
束寒云徒步下山之后,到山门处牵了两匹马,充作脚力。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走的是水路,束寒云牵了马,只能走陆路,行程就变得截然不同。
飞鸢与飞鸢之间有奇特的联系,束寒云对师父师兄都极其熟悉,且功法相合,若在短时间内沿着水路追寻,很容易找到上官时宜和谢青鹤留下的气息。如今舍弃了飞鸢,束寒云就失去了方向。
束寒云也不焦急,从包袱里拿出龟壳,纳入三枚古钱,起了一课。
卦象显示,利在东方。
他牵着马往镇子东边走了几步,莫名觉得方向不对,又掉头往西边走去。
一路走走停停,失去方向时,束寒云总要占一课。
每次的卦象都很一致,要他回头往东边走。
“我也知道前途凶险。正是因为凶险,我才要跟着大师兄。”束寒云在龟甲上轻轻点了三下,祈求道,“我求的是方向,不是自身安危。”
再起一课,提示还是大利东方。
束寒云把龟壳一收,也不起卦了,两匹马轮换,披星戴月赶到了首府靖安城。
有人的地方,就有魔念。
越是人口聚集、品流复杂之地,魔修出没的可能也越多。
上官时宜身体还硬朗的那些年,束寒云也曾跟随谢青鹤下山长见识,知道欲念横生之地,魔修最易流连。他也不必寻找什么高等级的魔修,能带路帮他找到封魔谷的方向就行。
赶到靖安之后,束寒云直奔烟花柳巷。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就从花楼里揪出个男扮女装的魔修,迫使其带路寻找封魔谷。
那魔修欺负欺负普通武夫还行,遇上寒江剑派的束二爷,被一条蟒鞭抽得魂儿都快没了,本以为必死无疑,死里逃生之后,在束寒云眼皮底下那是丝毫不敢耍花样,老老实实带着束寒云往龙城走。
直到两日之后,束寒云突然牵马离开,将他留在了官道边上。
这魔修满头雾水:“束爷?束二爷?”
束寒云早已去得远了。
这魔修惟恐束寒云钓鱼执法,回来会翻脸杀人,还吭哧吭哧追着马蹄印儿跑了一阵儿。
不过,他两条腿哪里跑得过束寒云两匹马八条腿?跟着跑了半天连束寒云的影子都没见着。
弄得那魔修莫名其妙,溜达回原地蹲下来,苦等了半夜。实在等不到束寒云回来,方才小心翼翼地顺着官道溜了。
——这一段经历太过玄奇,被死里逃生的魔修当作谈资,津津有味地吹嘘了三十年。
另一边。
束寒云双眸流溢着异样的微光,快马加鞭,赶往盘谷山庄。
※
“施主与贫僧有旧。”
“当年若非施主指点,贫僧也不能惊觉了伪经之荒谬,寻得世间真法。”
“正因如此,施主擅闯魔道,撞见心魔池,贫僧方才出言相救。”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慈悲,“偏施主执迷不悟,仍要自折迷途——大魔尊之威能,只恐施主难以想象。”
谢青鹤偏头看他。
这眼神确定是绝不妥协。和尚只能叹息,带着佛珠的右手在茶桌上轻轻一点。
一瞬间。
温暖和煦的阳光消失了。
屋子里透出幽淡的寒光,禅房化作一个延伸入水的亭子,三面都是乌沉沉的水面。
和尚的坐席在亭子里。
谢青鹤站着的位置却在虚无的水上。
环境陡然变换,谢青鹤脚下空虚,整个人就朝着水面砸了下去。
谢青鹤深觉好奇。
以他的轻功,此刻踏上亭子或是倒退十丈回到背后的岸上,都不困难。他却任凭自己朝着乌沉沉的水面砸下。噗地掉进水里,砸出来好大的水花。
那水略带了一点儿腥味儿。
也是正常的水腥,并非污秽或是血浆恶脓等……种种与魔相关的东西。
反倒是身边传来沙沙嚓嚓的说话声。
没有特别刺耳出挑的声音,谢青鹤认真分辨,这感觉就像是他初运耳力时,听见了或远或近的师弟们纷纷说小话的样子。这一片乌沉沉的水里,仿佛藏着一个小镇,一座小城……
这就是魔穴么?魔的世界?
谢青鹤伸出手在水里摸了摸,触不到一丝实质。连属于魔的地魂与七魄,他也捕捉不着。
站在亭中的和尚皱眉,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谢青鹤掉进了心魔池,居然没有迷失,就像是掉进了普通的池水里?
谢青鹤已经准备出水了。
啪唧一下掉水里,除了弄湿了一身衣裳,听见一城魔语,其余什么都没发现。
也不知道这池子里的水质如何,会不会将雪白的衫子染成乌沁沁的颜色?谢青鹤出门没带包袱,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顿时有些后悔了。就不该这么直愣愣地掉下来……
“你往哪儿去?”谢青鹤手中一点寒芒飞逝。
咻地一角银子擦过和尚的脸颊,钉在六角亭的方柱上,灿烂的银花生生嵌了进去。
和尚脸上有一丝绝细的鲜血滑落,眼底反倒带了一丝慈和的笑容,客气隐带讨好地说:“施主要贫僧引荐大魔尊,此处就是大魔尊的受朝之处。”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时颜魔花,做了个请的姿势,“此花可朝大魔尊。”
谢青鹤自水中一跃而起,衣带襟沾的水滴簌簌甩落,竟似干燥了大半。
他纵身跃入亭中,一手负剑,将和尚看了一遍,半晌才说:“我与老和尚一面之缘,与你有旧。所以,今日我不杀你。我要你左右两根拇指——还不举手?”
和尚一身修为皆在大光明咒。若被削去两根拇指,无法结印,则修为斩去大半。
“施主引贫僧鉴伪经、入正道,今日为何反倒翻脸指责贫僧?”和尚皱眉问道。
话音刚落,谢青鹤反手抽剑,一剑刺出。
剑光宛如闪烁星芒,清寒透亮,速度极快,直取和尚双手。
和尚早知道他一言不合瞬间翻脸的性子,剑来时仓惶后窜。偏偏谢青鹤剑势滔天,那一剑速度快得宛如星陨,和尚躲闪不及,生生被谢青鹤削去右手小臂一截血肉。
疼得和尚边跑边怒骂:“你不是说斩我拇指?谢青鹤你说话还算不算数?说话不算数,你是什么烂糟糟的好汉?”
“不跟我‘施主’‘贫僧’了?”谢青鹤口中嘲讽,脚下不停。
待他持剑追上去,刷刷又是两剑,一剑削落了和尚的半截僧袍,另一剑从和尚的肩膀贴着骨头刺下,抽剑便是血淋淋巨长一片血肉——
“你若再跑。”
谢青鹤已经追到了心魔池边,看见了那只会吐人言的老龟,停下脚步。
他一手持剑,剑锋竟有光芒吞吐,似要脱剑飞出。
“这一剑,取你首级。”谢青鹤警告道。
和尚只觉得脊背发凉,仿似知道自己已触及了死亡的底线,下意识地停下逃窜的脚步。
就在此时,一个仿佛携着风雷的声音从高处响起,隆隆作响:“尔好大口气。”
谢青鹤抬头只看见满天乌云,幽风却从背后传来。他也不曾回头,一步朝前,九尺距离瞬息而至,剑锋已对准了和尚藏在袖中的两根拇指,齐出两剑,就有两截沾血的拇指落地。
咕噜噜……两根拇指滚出去几尺,残忍又可怜。
和尚这会儿才感觉到双手的剧痛,脸色瞬间苍白,不可置信地望着谢青鹤:“你……竟真的削我手指?!”
谢青鹤将剑上污血拭去,也很不理解:“你以为我开玩笑?”
最不可思的则是谢青鹤背后的九位魔尊,八位魔尊,一位大魔尊啊!全刷刷地立在身后,谢青鹤竟然连头都不曾回,将如此大敌抛诸脑后,先去削了和尚的拇指?!这是何等蔑视!
不忿魔尊最爱生气,当即怒吼:“尔竟敢无视本座?当面伤人?!”
“伤的是人,与你们魔有何相干?”
谢青鹤收剑回鞘,还是不曾回头。
他问和尚:“你还不走?”
和尚看得懂他眼中的杀气。若是留下来,就是想与魔尊联手,想偷袭谢青鹤。谢青鹤必会抢先一步杀他以绝后患。倘若不想死,马上滚!
和尚只犹豫了一秒,身上金光一闪,瞬间消失。
此时谢青鹤才转过身来,打量跟自己说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九位飘在虚空中的魔尊都没有皮囊,所以才能毫无拘束地飘在地上,却又奇怪地拥有七魄。
站在中间金光闪闪、看上去深有威仪之相的魔尊,最为堂皇威风。旁侧簇拥着他的八位魔尊,仅有一魂七魄,中间这位魔尊的身形则显得凝练许多,因为,他奇迹般地拥有着二魂七魄。
“你有幽精?”谢青鹤凑近了一步,上下打量,“果然看上去更像人一些。”
地魂爽灵掌管人的智慧才能,人魂幽精则负责人的感情癖好,有了幽精的魔尊自然更真实鲜活。
魔的世界里,也是魂魄越齐全越威能齐备。但是,魔认为最低级的魔也比最厉害的人高级,谢青鹤这句话隐隐贬低了魔类,几个魔尊自然不忿愤怒,皆对谢青鹤怒目而视。
惟有站在中央的大魔尊眼含流光,情意脉脉地望着谢青鹤,嘴角还有一丝宠溺的笑容。
谢青鹤觉得,这目光太过冒犯,让他很不舒服。
“尊驾可是大魔尊阁下?”谢青鹤问。
目前这情况比较棘手。
因为,谢青鹤根本没想过局势会一泻而下,上官时宜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应该怎么封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