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空间里仅有一间小竹屋,外边看着不大,推门进去则是别有洞天。
谢青鹤记忆里的竹屋是二室一厅的格局,进门是起居室,饭桌书桌乃至妆台都在这里,另有两扇门,一扇门推开是间小卧室,里边的空间只够放一张小榻与一个床头柜,另一扇门则通往藏库,库里三面柜子,东边藏书,西边藏器,北面的柜子上则是各种各样的灵材与丹药。
时隔十五年后,再次推门进屋,谢青鹤愕然发现屋内宽敞了不少。
原本潦草敷衍的待客厅面积暴涨,因而功能分区隔成了三间,中间摆着香花嗣像,上供“天地”二字,下边还有待客用的圈椅,东升旭日,西簇星月。梁上悬下精美的卿云纹样绢帛,中间有经典内文不断翻转流淌,无比神异。
东间又简单隔成南北两小格,南面摆着饭桌食具,北面做梳洗之用,有小门通往卧室。
西间则是书房与茶室。
“格局变了。都是你打理的?”谢青鹤问。
长生草摇头:“师兄在此悟道,这方天地承接灵犀,共沐造化之恩,就会随着师兄的修为一天天成长。十五年前我有大机缘化形成人,也是借了这方天地的生长之力。”他的脸蛋又变得粉扑扑,看着谢青鹤有些害羞,“全赖大师兄恩德。”
谢青鹤明白了。这方天地并非如他所想属于祖师爷,而是与他绑定,一直跟随他的修为成长。
难怪长生草话里话外都哀怨他久不进空间里来。他在空间里悟道,空间才能得到加持收益,随之成长。他这么多年都没进来,空间没有收益,长生草得不到好处,才会对他如此“想念”。
说话间,谢青鹤已走进西间,潦草地将书房扫了一眼,推开了藏库的大门。
这一推门就把他弄无语了。藏库空间也“升级”了,占地面积大了许多,连带着原先竹制的书柜都变成了防蛀的蓬莱玉竹,结构大气、雕工精美,横七竖八陈列其中,极为气派。
然而,柜子上空荡荡一片,所有的藏物都堆在地上,东一坨,西一堆,乱七八糟。
长生草跟在他背后,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不会收……”
藏库的东西也会随着这方天地的生长逐渐增多,这一堆乱糟糟的杂物里,不仅有谢青鹤十五年前整理过的经典、器物与灵材丹药,还有天地生长时多出来的东西。想要全部清理一遍,起码得半年。
谢青鹤本想来翻一翻与封魔谷、魔气、魔念、魔尊等等相关的资料,得,这能找得到?
长生草连忙说:“我,我虽然不会管藏库,我会种药材灵草呀!大师兄你来看,这些都是我种的,已经收了几波,这个,还有这个,我都炮制好了,随时都可以用……”
谢青鹤跟着长生草走到藏库最里边,那是一整面墙的药屉子,定睛一看,一味药都不认识。
“有没有能让人破除魔障的药?”谢青鹤心念一动。
长生草站在药屉子前面冥思苦想许久,还是摇头:“有能防止人入魔的药草,却没有让人破除魔障的药草。人入魔时并不知道入魔,又怎么会去寻找破出魔障的仙草呢?也有人知道自己入魔了,却不愿意离开魔障,宁可永堕魔境,那就更不会想着破除魔障了。”
根据长生草的说辞,谢青鹤认为旧怨魔尊并没有撒谎。
像他这样被困在魇圈里却不曾入魔的奇葩,开天辟地都少见,所以,很难找到解决善后的成例。
那究竟要怎样才能出去呢?魇圈里的时间流速不正常。谢青鹤倒是可以溜进祖师爷空间里找点吃的喝的,该休息休息,然而,这么无限期地蹉跎下去,酒楼里的无辜酒客就要饥渴虚弱而死了。
长生草引着谢青鹤到正堂,朝堂前悬挂的天地二字作揖:“大师兄可以问先人。”
谢青鹤很奇怪。
堂上虽放了香花嗣像,却没有香火,怎么问灵?
他试着抱拳作揖,才微微垂下头,整个人就似飞入了恍恍惚惚的太虚之中。
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肉身皮囊留在了竹屋之中,魂魄真灵在罡风中肆意穿行,既无恐怖,也无惶惑,只有无边无边的快活与惬意。他越飞越高,穿过云层,飞上越来越寂静黑暗的太虚之中,回归混沌。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位锦衣华裳、头罩金光紫气的仙人,衣袂飘飘地站在虚空之中。
这位仙人双手捏起一个极其古奥深邃的手印,刹那间,北斗星动,光华曳地。
谢青鹤只觉得这浩荡的北斗罡气重塑了自己的魂魄,使自己无比坚强健壮,不可名状。
八荒六合中的魔气却在此时汹涌而至,尽数飞入仙人双掌之中,似乎……被吸进去了?下一秒,原本充斥着各种怨念厌憎痛恨的魔气又飞了出来,魂魄澄澈天真,祥和赤诚,各自化作人形兽影,朝仙人顶礼朝拜,欢喜赞叹,随后纷纷散去。
谢青鹤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此为神传!
已然得道成仙的先人在教授他,如何破除魔障,化解魔气。
仙人突然回过头来。
谢青鹤心中一窒,还有说不出的震惊与错愕,隐隐带着一丝喜悦。
因为……这仙人的模样,与他自己一模一样!
“大师兄?”
耳畔传来长生草的呼唤。
谢青鹤倏地镇定神魂,清醒过来。眼前仍是天地二字,鼻息间残留着淡淡的花香。
一生花酒相伴,便是如此神仙。
“师兄问得先人了么?”长生草关心地问。
“问得了。我先去破了魔障,再给你带好吃的。”谢青鹤摸摸小道童的脑袋,携剑而去。
离开祖师爷空间之后,重回酒楼。
魔障之中认知恍惚,谢青鹤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总之,酒客们原本荒腔走板的动作更缓慢了,他不曾入魔,所以能看见酒客们在不自觉中失禁,屎尿齐流,酒楼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
现在酒客们只是在无知无觉中排泄,再过上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因饥渴、无眠,进而虚弱死亡。
谢青鹤已得神传,双手第一次却无比熟练地结成“无我印”。
诸天之上,北斗之气最为刚绝慈悲,一瞬间从浩荡天宇飞泻而下,先进入谢青鹤的身体,几番斟酌调和,完全化为谢青鹤熟悉的性调节奏,方才朝着酒楼四方,将旧怨魔尊树下藩篱的魇圈尽数扫荡了一遍——
“!!”谢青鹤心口略堵。
因为,第一个被旧怨魔尊附身的帮闲,皮囊之中飞出一道爽灵,直挺挺地撞进了谢青鹤身体。
谢青鹤是感觉到了实质性的心塞!
他是修士,与常人所不同的是,魂魄强健,神完气足。
也就是说,他的精气神遍布全身,连一根头发丝儿都被自己塞得满满的。
凡夫俗子通常很难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谢青鹤则是完美控制,他甚至可以控制自己的心肌不往四肢泵血,控制某条经络不往前端反应。
现在突然之间被一条陌生的“地魂”撞进自己充塞完全的皮囊里,当然会觉得很拥挤。倘若不是体内还有北斗罡气循循不绝地运转着,帮闲的这道地魂已经被他直接碾压粉碎,日后连当鬼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照着神传的法子,把这道地魂送到自己体内一个虚无的位置上,全身心地沉了下去!
※
谢青鹤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如今是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孩儿,被捂在老祖的被窝里。
这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
屋子里有着极其呛人的炭烟味儿,烟熏火燎的,多吸一口气都仿佛要中毒。
最让谢青鹤崩溃的是,老祖身上也有一股让人窒息的臭味,那是久不清洗与肌体衰朽的味道糅杂在一起,被子脏得起了腻子,棉花一坨一坨各自为政,他好像还看见有虱子从眼前爬了过去……
这能忍得下去?
谢青鹤憋着一口气,往被子外边爬。
外边很冷。
冷死也不要臭死!
在没烧火的炕上捂着被子的老祖年纪大了,正在打瞌睡,并未发现小儿出逃。
谢青鹤爬出被窝才发现,这家人也是够坑爹的,居然不给小孩穿裤子!
光着腚的谢青鹤咬着牙爬到炕边,给冻得小腿儿冰凉。好在家里有个炭盆,这小孩儿的裤子大概是尿脏了,洗过了正在炭盆边烘着。虽说开裆裤款式感人,好歹也是个棉的,穿上总比不穿好吧?他伸手摸了摸,发现烘得差不多干了,有点费力地穿上。
为什么费力呢?这小孩儿体弱。
谢青鹤从炕上爬下来,再从熏笼上摘下裤子,穿好,累得气喘吁吁。
穿好裤子之后,谢青鹤又从炭盆架子上煨着的瓦罐里找到半碗米糊。老祖年纪大了,牙齿掉光了,能吃的东西还没有他这个曾孙子多。家里历来是把老人和九代单传的小孩放在一起养。
米糊是用鱼汤熬的。家里主妇炙膳手艺不好,米糊里带着一股鱼腥味,并不好闻。
当然也不会好吃。
可谢青鹤有一种开天辟地以来都没吃过东西的饥饿感。
他用自己笨拙无力的小手,舀出瓦罐里的鱼汤米糊,吧唧吧唧喝了小半碗。
竟然就吃撑了!
吃饱之后,他想擦擦嘴,也没找到干净的帕子,只好咂咂嘴。
然后,他推开了大门。
门槛很高,谢青鹤用这个虚弱的小孩身体,艰难地爬了出去。
外边很冷。
谢青鹤还是得去找“娘”。
——宁跟讨口的娘,不跟当官的爹。
何况,这个爹根本不靠谱。爹爹的爹更不靠谱。
想要解开帮闲心中的旧怨,顶好从祖父那一辈就开始,可惜,谢青鹤只能回到帮闲留有最早记忆的这一天。帮闲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一天,阿娘被卖了。
他的记忆很零散,后来才慢慢明白这天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男人生事,女人遭殃。祖父醉酒打人,对方索要赔偿二两银子做赔偿。家业早就败得差不多了,老祖叫祖父卖了半边祖宅赔钱,祖父不肯,便叫爹爹卖了阿娘。爹爹愚孝,阿娘就被卖了。
帮闲从不提自己的母亲,似乎母亲从未出现过。
然而,谢青鹤既然在这一天苏醒,那就代表着在帮闲心灵深处,这才是旧怨的开端。
无论如何,“娘”不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