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平稳停在西郊壹号的北门,泼泼洒洒的夏雨依旧如线连绵,路边集聚的水流顺着倾斜的地面流淌,汇入庞大的排水系统。
巩桐推开车门,双脚落上潮湿路面的同时撑开了一把宽大的黑伞,刷卡进入小区,原路返回。
雨天路滑,还要避开水洼,她走得极为小心,时不时停下来,抬头望一眼阻隔飞溅雨滴的伞。
一路从避风塘回到这里,少年曾经加注在伞上的别样温度早已冷却消散。
但巩桐握住小小的伞柄,仿佛还能感知到那份存在。
滚烫的,热烈的,带有蓬勃朝气的。
灼得她指尖轻颤,连忙换了一个位置握伞。
王洁位于别墅二楼的窗户边张望,瞧见女儿磨蹭的身影,转身下了楼,撑开一把伞去接。
“乖乖,你怎么走走停停的?”
王洁在自家花园外面接到巩桐,打量她周身,没发觉淋雨的痕迹后,即刻把关注点落到了她的伞上,“这是你买的?黑不溜秋的,太丑了。”
巩桐瞥了下妈妈身上明黄色的裙子,知道她喜欢颜色鲜亮的事物,不好意思地说:“一个好心人给的。”
“什么好心人?这年头还有好心人?”王洁警觉,“这里不能和镇子上比,什么种类的货色都有,当心被人骗了,尤其是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巩桐微微愕然,抓握伞柄的五指收紧,指腹压出了茫然的白。
她回想江奕白递伞给自己时,纯粹坦荡,不掺杂任何异样情绪的眸光。
“不,他不是骗子。”虽然巩桐和他不过寥寥一面,了解趋近于无,但就是如此笃定。
王洁见她这般,不好再反驳什么,边带她回别墅,边教她提防陌生人。
巩桐低垂眼睫,乖顺地应着。
进屋后,保姆阿姨迎上来,要接她们手中湿漉漉的伞:“太太,桐桐,雨伞给我吧。”
王洁立即把伞给了她,巩桐却说:“谢谢阿姨,我自己处理就好。”
她抱着伞,匆匆回了位于三楼的房间。
王洁为她准备的房间极大,比她从前在镇上的整个家的面积还要大。
巩桐将黑伞撑开,放在没有铺设地毯的边角晾干。
她坐去对面的书桌,若有所思地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回过身,在抽屉中找出了一叠折纸。
折纸一般是标准的正方形,巩桐再取出一把美工刀,娴熟地将一张纸从中间裁开,分成两张长方形。
她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今天去三中外面逛了逛,在避风塘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比我以前见过的男生都要好看,他还借给了我一把伞。】
写到此处,巩桐抬头望向窗外,连成串的雨帘不知不觉断开,转小为稀稀落落的雨点。
她唇角情不自禁地弯出了曲线,在纸上补了一句:【我不喜欢下雨,但今天的雨下得似乎格外及时。】
记录完,巩桐习以为常地折起一架纸飞机,再在下方柜子中搬出一个从镇上带来的,上了红漆的樟木箱。
这是木匠出身的爷爷给她做的,带了令人安心的铜锁。
解锁打开盒盖,底部躺了几架承载各样心绪的纸飞机,巩桐又放了一架进去。
翌日,雨后的空气最是清新舒适,再经过月夜的过滤沉淀,消了一座城市的暑闷。
巩桐寻了个去书店买资料的借口,又出了西郊壹号。
江奕白昨天没有告知她自己是谁,更没有提还伞的事,好似出手相助不过是一时兴起,他根本没想过还要和她再有交集。
但巩桐自幼听爷爷奶奶念叨“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质朴道理,不能白拿他一把伞,必须要还回去。
她无法联系到江奕白,只得去避风塘,拜托和他相熟的老板娘转交。
可惜不赶巧,避风塘今日闭门谢客,她只能带着雨伞折返别墅。
巩桐用钥匙打开门锁,换鞋绕过玄关,听见屋内多了不少热闹,粗犷高亢的中年男性笑声肆无忌惮地搅动滞闷空气。
是继父林传雄回来了。
他是善于投机取巧,敏锐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成功商人,巩桐对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和陌生人如出一辙。
而这个陌生人偏偏是妈妈的再婚对象,给她提供了高档住所,帮她转去了重点高中,她难免紧张局促。
巩桐在原地小小深呼吸一口,走进去,对着沙发上的二人规矩地喊:“妈妈,林叔叔。”
王洁穿一条性感的红色紧身包臀裙,旁若无人地蹭在林传雄怀中,尤其小鸟依人,比平常更显媚态娇羞。
林传雄搂住她的腰,好像还在轻捏摩挲,巩桐羞赧得不敢多看,闪烁目光定向了脚下的地毯。
见到她,王洁略微昂了昂头,甜软的声线热情:“乖乖回来啦。”
巩桐僵硬地点了点头,很想立刻把自己关进房间,再也不出来。
奈何林传雄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
他轻咳两声,调整嗓音,还算有长辈的沉稳姿态:“过几天开学了吧?”
巩桐颔首:“嗯。”
“好好学,将来和你哥一样,去北城或者出国念大学,那样的话,我们老林家就能出两个高材生咯。”
林传雄很小就出入社会闯荡,自身学历堪忧,受过不少上流人士的排挤,对下一辈寄予厚望,“你们长大后找对象,也能找到更好的,再帮家里一把。”
王洁像是没听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一门心思附和:“肯定的啊,我们乖乖很用功的,不会让你白养。”
林传雄被取悦到了,哈哈大笑几声,亲了她一口,搂着她上了楼。
巩桐良久维持耷拉眼帘的姿势,直到他们走得听不见声响,才吐出一口沉闷的气,回了房间。
转眼就是九月,迎来开学日,巩桐再度涉足了三中外围。
江奕白同样是三中学子,但巩桐不了解他在哪个年级哪个班,便把伞装进了书包底部。
有王洁派司机送她的缘故,她不方便去一趟避风塘,于是先进了学校。
三中作为蓉市名列前茅,升学率一流的高中,在管理上极为严苛,各个年级统一根据排名分班,绝不接受关系和金钱的干涉。
林传雄有本事为巩桐转校,也只能根据她上学期的统考成绩,让她进了与自身实力匹配的十三班。
班主任姓张,四十出头的男性,还算和蔼可亲,戴有一副厚重的,一看度数就不低的黑框眼镜。
他让巩桐在讲台上简单做完自我介绍,给她安排座位:“目前我们班上就剩一个空位,你先坐着。”
他抬手指了指前面,巩桐随之瞧过去,那是最后一排,靠后门的角落,同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生。
作为新来的转学生,又扎眼地定在讲台上,巩桐近乎汇聚了全班同学审视的目光。
她不喜欢被太多人注视,浑身不自在,低着脑袋,迅速走到位置坐好。
时间尚早,连学校规定的七点二十的正式早读课都还没到,张老师背着手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便回了办公室,同学们自觉地自由早读。
初入一个全新的班级,巩桐难以避免地紧张,轻手轻脚放下书包,取出崭新的语文课本。
倏然,一尘不染的桌面上冷不防地多出来了一根棒棒糖,草莓味的。
巩桐惊得打了个哆嗦,讶异望向来源——自己的新同桌。
室外大片火红的日光斜射而来,男生用手挡住,咧开一口大白牙,乐呵呵地说:“我最喜欢草莓味,你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别的。”
说着,他从书包掏出一把,巩桐大概晃了一眼,色彩缤纷,各种口味应有尽有。
“谢谢,这个就好。”巩桐不喜欢草莓味,但初次见面,对方还是男生,她不想多说。
男生自来熟,收好棒棒糖,做起自我介绍:“我叫赵柯,赵柯的赵,赵柯的柯。”
巩桐:“……”
“开个玩笑。”赵柯一直在笑,有弥勒佛般的亲和无害,“走之旁的赵,木可柯。”
巩桐虽然已经在讲台上做过自我介绍,出于礼貌和尊重,再单独说了一遍:“巩桐,工凡巩,木同桐。”
教室充斥杂乱无章的读书声,还没有老师巡视,赵柯无所顾忌地闲聊:“你来得真好啊,我终于有同桌了,呜呜呜,终于能体会有同桌是什么滋味了。”
巩桐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做作表演吓到,不解地眨了眨眼:“你一直没有同桌吗?”
“是啊。”赵柯啧道,“都怪江二白。”
巩桐正疑惑他说的谁,一个高挺的人影从后门闪进来,猛地拍了他的脑门一下。
紧接着是一道清冽纯净,有些散漫的声音:“叫爸爸什么?”
“哎约喂。”赵柯回头看过去,急忙改口:“江哥江哥,行了吧?”
巩桐闻声偏过脑袋,白皙的少年仿佛没睡醒,姿态慵懒,长身斜倚门槛,身穿与他们一般无二的蓝白校服。
他领口的两颗扣子散着一颗,修长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喉结硕大而犀利。
他单手拉住肩膀上将落未落的书包,逆着夏末秋初的灿灿晨曦,笑出了清淡梨涡。
竟然是江奕白。
巩桐神情微滞,埋在书包中掏课本的手骤然顿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向了底部的雨伞。
偏在这时,尖锐冰冷的铃声响彻整座校园,催促散在外面的零星学生。
早读课的时间到了,老师该各就各位了。
江奕白显然不是这个班的,风风火火地转身跑开。
三中广泛种植香樟树,高二教学楼外有两棵与楼齐高的,大片曦光经由繁盛的叶片裁剪,零碎光点扑去了红砖白墙。
巩桐所坐的位置靠过道,视线稍稍一偏,能够瞅见江奕白的长腿快速迈动,肆意飞扬在宽敞的走廊。
无序的晨风汹涌又乖张,猖狂缠绕他蓬松的发梢,轻薄校服在身后猎猎鼓动。
还有那些细碎的光点都跃上了他的眉眼,一身星星亮亮,粲然热烈。
莫名其妙的,晴朗了巩桐所有的惶惶不安。
“就是刚刚那个人。”张老师即将抵达战场,赵柯找一本书做掩护,弯下胖乎乎的身体,压低嗓门说,“他就是江二白,班上,不,学校一大半女生都惦记他,他经常来找我串门,老张不让我和妹子坐,免得她们成天向我打听,耽误我学习。”
巩桐判断不了这番话几真几假,但放眼望去,这个理科班的男女比例还算协调,在她来之前,男生应该只多一位。
她暂时不明白出于何种原因,张老师偏爱安排一男一女做同桌,多出来的那个男生可不是会落单吗。
听到此处,巩桐害臊地拨了拨刘海,试探性问出:“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当然,我发小,见过他穿开裆裤呢。”赵柯洋洋得意,引以为傲,“他那个时候比我还胖。”
“那你可不可以……”
话讲到一半,巩桐猝然卡住。
赵柯迷惑:“什么?”
巩桐在无人可见的隐匿处抓紧了那把不属于自己的雨伞,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忽然想,亲手把伞递还给他。
如同那日,他递给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稳定日更哈,求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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