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春去找同学,就有西皋镇马立忠一干子人来到雷庄,首先就到了春家。
“婶婶,我的给你拜年来了!”马立忠一进门就大声叫喊。春的母亲正在院里太阳婆下面刮芋头皮。跟在马立忠后面的有潘霞、刘金芳、王长有,因为受伤面部扭曲变形的刘见旭也来了。
“哎呀呀,来了这些些人!进窑,里头暖和。赶紧赶紧。”春母亲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春赶紧来!你的同学来了,这些人!”
春因为头天晚上看书时间长,吃完早晌饭还在小窑炕上睡觉。听到母亲呼唤,他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就冲出去了。
“哎呀,你还没睡醒?”马立忠调侃春说。
“哎呀,来了你这一伙伙!”春立马头脑清醒了,“赶紧往窑里头坐。”
再一次看见刘见旭受伤的面容,春内心仍然受到巨大冲击。
“伤没好利索,这冷的天,你咋也来了呀?等我看你去不就成了嘛。”春抱怨说。
“我想你想得不成。”刘见旭说。眼见得他眼泪花花就要掉。
一股热浪从春心底里涌起,他拉着刘见旭的手走进窑洞。
坐定,小桌子上摆放了油炸的面果和柿饼,春给大家倒了茶水,一伙同学就开始天空海阔地闲谝。
“我日他妈呀,农民就不是人当的。春你猜年头里我做啥呢?在瓮窑上当笨工!装窑两个人抬大瓮坯子,腰往下一弯,硬硬就直不起来。那重的呀!把他妈日的,这阿达是人干的活!我就日了他妈咧!”马立忠先大发牢骚。
“哎哎哎,看你那嘴!脏成啥了?念书时候你也不是这样子嘛。”心直口快的潘霞打断了马立忠,纠正他的满嘴脏话。
“就是就是,你咋句句不离骂人的话?”刘金芳也附和着潘霞批评马立忠。
“哎呀,忘了。”马立忠赶紧拿手扇自己的嘴,“这屄嘴。”
“哎哎哎,看看看看看!”潘霞意思说马立忠一边检讨一边犯错误。
“哎呀,瞎咧瞎咧瞎咧,都成习惯了。你的不知道,瓮窑上那些人都是这。跟他的一搭里做活儿,你想不骂人都不成。我改我改。再说脏话,你的任何人都可以扇我嘴巴子。”马立忠说。
“就是,把人挣的。啥活儿都做呢,铡草,出圈,犁耧耙耱,这些活儿都学会了。”王长有说。
“你厉害。摇耧是技术活儿,你都会了?”春觉得王长有吹牛。
“可不是咋?都会了。除了不会生娃,旁的都会了。”王长有也说了一句出格的话。
“你的男生咋是这?”刘金芳又提出抗议。
“说笑呢嘛。”王长有继续说,“我那队长不是好熊,老派我弹棉花呢。弹花柜倒是电带的,活儿不重,就是把人能呛死。不信的话我给你的耍个魔术,我估计能从喉咙里扯出来二斤棉花。”
“对了对了。我就知道你会转碗,那最多算杂技,魔术你就甭表演了。”春笑着说。
“我这些女的还罢咧(差不多)。就是锄地掰包谷拾棉花,不咋挣人。”潘霞说。
“我队里那些妇女,拾棉花时候偷呢。袄袖子、鞋壳朗、裤腿子,阿达能装都装哩。潘霞你队里那些人偷不偷棉花?”刘金芳问。
“不偷是假的。”潘霞说。
“不偷咋能成呢?一年到头就那么一点点布证(布票),无论谁家都不够穿。”王长有插话说,“我队长拿化肥袋子染成黑的做衣服穿,见了人张得不成,说‘你看我这裤子,风一吹呼啦啦的,凉快还结实!’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屁股上印个‘日本制造’,大腿上是‘尿素’。社员阿达有这条件?”
“我二嫂脸皮厚,不怕人说,拾棉花去了把贴身衬衫往裤带里一勒,就从腔子前头往里塞棉花,弄得就像……就像怀下了一样。”刘金芳继续讲他们生产队的故事,“下工的时候,旁人都挖苦她,说‘你怀上了,几个月?’我二嫂子还把肚子一拍,‘六个月了!’把人都能笑死。”
“你二嫂是灵人。她的娃娃到冬天肯定有棉袄穿呢。你没听人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刘见旭也评论说。
“要说咱这些人受的苦,都比不上见旭。见旭为了给队里换粮,差点儿把命都搭上。”马立忠叹了一口气,是同情刘见旭的意思。
“见旭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保证你以后肯定有好运气。”王长有安慰刘见旭说。但刘见旭听完还是低下了头,毁容给他带来自卑。
“我提议,咱不说旁的了,就说说咱同学回到农村都有啥进步。拣好的说。”潘霞看刘见旭神情黯然,故意把话题引向别处。
“今年当兵,哦,不对,应该说年俟了,当兵去了一伙伙子人。这些熊运气好嘛。”马立忠说起当兵的同学眉飞色舞,“军装一穿,领章帽徽一戴,日他妈神气地不得了。”
“看看看,脏话又来了!”刘金芳打断马立忠。
“给给给,你扇我一个批耳。”马立忠把脸伸给刘金芳。
“自己打自己。”
马立忠果真在自己嘴上扇了一下,接着说:“当兵要是干得好,过两年一提干,一辈子就不愁了。我就是个砂眼,人家不要咯。把他妈日的!哎呀,我这嘴,扇了也不顶用。”
“鼓劲扇,就记住了。你光看当兵神气,你咋不说要是打仗,当兵就要流血牺牲呢。”潘霞说。
“流血牺牲咋哩?流血牺牲还能当烈士,当英雄,总比窝到农村一辈子强。好男儿报效祖国,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就想当兵呢。明年体检给他日个鬼,非去不可。”
“农村咋哩?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大你妈都是农村人,还不活了?”刘金芳又跟马立忠抬杠。
“反正我就不甘心在农村。你情愿,就跟上你二嫂偷棉花去!”
刘金芳在马立忠后背上捶了一拳头,马立忠很夸张地“哎哟”一声,抓住刘金芳的手使劲儿一捏,刘金芳又疼得大声“哎哟”。
“你俩别闹了。你的听说了没有,咱这一级同学里年龄最大的郭珍珍被推荐上了学。好像是陕西师大。”潘霞说。
“哎,才接受半年贫下中农再教育,咋就能推荐上?”春觉得很意外。
“人家郭珍珍初中毕业就在村里努过几年,也算呢。初中毕业表现好的也能推荐上大学。”潘霞这样一说,春才恍然。
“咱也赶紧努力,争取上个大学。”王长有说。
“咋个努力呢?”
“好好干嘛。你的知道吧?二班那个柳俊秀,已经当上大队妇女主任了。”王长有继续说。
“柳俊秀性格泼辣嘛。你的还记得不,上学时候学校叫咱拿校门外涝池里的水浇树,大家拿桶往上传水,倒进渠里往学校流。柳俊秀‘扑通’一下,连裤子带袄就跳到半人深的臭水里去了。一般女同学做不到。”
“还女同学哩,你的这些男生也没见谁跳进去,就立到涝池沿弯着腰弄呢。”
“这号人到农村吃得开。说不定啥时候叫公社领导看上了,就能当脱产干部。”
“那也得有机会。招干部国家要有指标呢。”
“哎,春,你不是也在小学教书了嘛?”
“临时的,替人几天。”
“教个书也行呢。先不整天晒太阳,一个月还有几块钱的补贴哩。”
“……”
毕业回乡半年多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谝闲传,时间过得分外快,不知不觉就几个小时。吃了春妈妈做的晌午饭,他们又去雷庄其他生产队以及邻近村庄一些同学家拜年。走了一圈,春知道了刘家村的刘武阳在大队“科研站”培育优良品种,梁家河大队的梁春燕准备成立“铁姑娘务棉小组”,他们都在积极努力创造业绩,为自己的光明前途而努力。
送走了西皋镇的同学,春又失眠了一个晚上。
我的出路在哪里呢?他想呀想,想得恼仁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