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门开了,里面是一位三十来岁、剪发头、漂亮干练而且很有气质的妇女,她用审视的目光瞅着春。
“您是见旭他姑不是?我名字叫赵春,是见旭高中同学,我跟他关系好得太。我是专门看他来了。”
“啊呀,我是见旭他姑。你是从B县来的?”
“就是就是。”
“赶紧进来进来,看你这一头汗。你是咋来的?”
“骑车子。”
“啊呀,这么远的路,你骑车子来的?赶紧把东西放下,我给你倒水,先洗个脸。”
“不急,姑。”春也比照刘见旭将他的姑姑喊姑,“见旭呢?”
“唉,”见旭姑姑一声叹息,“你先洗脸,喝水。见旭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姑父领他到医院去了。”
春洗完脸,喝着见旭他姑给泡的茉莉花茶,脑子里想象着将要见到的高中密友将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脸上会有伤痕?头上还缠着纱布?胳膊腿儿有没有毛病?
春正在胡思乱想,门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就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刘见旭,他的姑父还在拔锁孔里的钥匙。
此时刘见旭的真实面目比春的想象还要残酷:他的右眼和上半个鼻子左移,将左眼挤得明显变小了,鼻梁歪着,嘴抽着,右耳朵也移位了,跟左耳不再对称,整个脸上的部件七扭八歪。原来的刘见旭大眼睛,双眼皮,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除了前门牙略微外突,总体是个英俊小伙儿。可现在他竟然成了这副模样!他头上倒是没有裹缠厚厚的纱布,面部的伤痕也不算明显,但此次负伤对他容貌的毁损竟然如此严重,春万万没有想到!
“见旭!见旭!是你吗?这是你吗!”春迎上前去抱住刘见旭,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见旭!见旭!你咋成这了?你咋成这了呀!”
“春!”刘见旭对于赵春到来也没有思想准备。自从受伤毁容以后,他这是头次见到除父母以外的故乡来人。他也一下悲从中来,喊了一声同窗好友的名字就哽咽了。
两个小伙子抱头痛哭,哭得十分伤心。
“见旭!见旭!咋会出这事呢?你汉小力薄,谁叫你拉那么重的瓮车子换粮?你咋一点儿不爱惜自己?你咋把自己弄成这了?你给我说,这都是为啥吗?这到底是为啥吗!”
“春,我没办法。春,我也不想拉瓮车子换粮。我没办法。春,我想用这办法洗刷咱俩在学校里留下的污点,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春没想到,刘见旭见面后嘴里喊出的话,竟然跟他在梦里听他喊的内容一模一样。“见旭呀,咱俩在学校里那些事算不上污点,你咋想得这么多呢?你咋能不顾命地弄呢?你看你把自己弄成啥了呀!”春流着泪大声疾呼。
“春呀,我觉着委屈呀。我咋就成这了!”刘见旭也是一边哭一边喊。
春抱着刘见旭,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刷刷”往下流。刘见旭更是大放悲声,哭得“哇哇”的。刘见旭的姑姑和姑父也为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所感动,陪着他们在一旁掉眼泪。
“不敢哭了,你的再不敢哭。见旭伤还没有好,情绪要控制,不敢再悲伤了。”看两个年轻人哭得难以抑制,姑姑擦干眼泪劝解他俩说。
听刘见旭姑姑这样说,春赶紧强抑悲伤,擦了眼泪,抽噎着说:“见旭,咱不哭了。”
刘见旭仍趴在春的肩膀上抽泣了好长时间才止住悲痛。
原来,刘见旭回乡务农以后,把他和春在学校被思想极左的班主任整治、没能加入红卫兵、没能入团看作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挫折,看作是污点,因而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因为经常苦恼,苦思冥想,所以往往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他在拉瓮换粮过程中出现重大人身事故,固然跟驴惊了车翻了有直接关系,但自己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也是重要原因。
听刘见旭叙述回乡以后的经历,春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尽管在秋冬季农田基本建设中曾被任命为青年突击队队长,还入了团,但是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光明前途到底在哪里?将来会不会有出息有作为?能不能改变父辈那样长年累月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命运?
一番思索之后,春也感到茫然。
“春呀,这一下我毕了,一辈子都毕了。”虽然止住了悲伤,但刘见旭对未来完全丧失了信心。
“不是的,不是的,我看你脑子没麻达。赶紧治伤,等你好了再说旁的事。谁说你就毕了?”
“我反正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管它去!”
“再下来咋个治呢?”
“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想办法做整容。那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屋里也没有钱,多亏了我姑跟姑父。”
“嗯。哎,见旭,我想问你,你姑在省广播电台做啥呢?”
“编辑。”
“不是播音员?”
“不是的。”
“哦,我听她说话那么好听,还当她是播音员呢。编辑也不简单。平常老听陕西台节目,那节目最后说,‘这次节目是由谁谁谁编辑,谁谁谁播送的’,你姑就是那‘谁谁谁’?那她到底是谁些?”
“她用的都是笔名。我也不知道我姑是谁。”
“你看你。”
刘见旭这样说,更增加了他姑在春心目中的神秘感。再看到刘见旭姑姑,春的眼神里就充满了崇敬,是对有知识、有名望的人的崇敬。
这天晚上,春和刘见旭在同一张床上睡。见到同窗好友的高兴、激动以及对刘见旭负伤毁容的吃惊等都抵御不过骑车子长途跋涉240华里路程所带来的疲倦。这一夜,春睡得踏实,连翻身都很少。
第二天,见旭的姑姑、姑夫都要上班,他们让春先好好歇一天。姑姑说:“见旭受伤时候流血多,身体还虚,轻易不能上街去逛。春你今儿休息一天,明儿是星期天,我好引上你在西安转一转。你轻易也不到西安来。”
“姑,您甭管。我要是想转,就一个人去转转。”春说。
刘见旭的姑姑和姑夫走了以后,春按捺不住乡里孩子来到大城市的激动,就一个人上街去了。刘见旭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面容被毁羞于见人,也没有坚持陪他一起去。
春从北大街走到钟楼,然后以钟楼为中心,分别朝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三个方向漫步,基本上走到东门、南门、西门,然后再返回来,整整走了大半天,走得腿都困了,热得满头汗。他也不进商店,不买东西,就是观看各式各样、高低不齐的建筑,阅读不同大小、不同字样的门牌、标牌,感受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他记住了和平路、解放路、大差市、广济街等地名、街名,他还看到了“五一剧院”,知道它和“易俗社”、“三义社”等都是全陕西有名的秦腔社团。他还从解放路远远望见了西安火车站,想起来小时候曾经在那里坐过火车,坐的是慢车,从西安到华阴要停十几站,什么灞桥、新丰、零口、临潼、树园,什么渭南、赤水、莲花寺、华县、柳枝、罗敷、桃下,一百来公里要走四、五个小时,不过票价也便宜,儿童票才五毛钱……中午觉得饿了,他用从家里带来的钱和粮票买了两个菜包子,狼吞虎咽吃掉,向卖包子的要了一碗煎水喝过,就继续用两条腿丈量街道去了。
在西安市中心的几条街道走了大半天,春的最大感受就是人多,比雷庄、西皋镇,比B县县城多得多,有时候走路人挤人。再就是有公共汽车,有无轨电车,懒得不想走路坐上就能这儿那儿的去了,但是要花钱。
“也没有啥嘛!西安就是个这。”十八岁的小青年第一次以大人的口气大人的胸襟对省城作出评价。明儿就回去,再不叫见旭他姑麻烦了。春想。
第二天一大早,春就坚持离开西安,仍旧骑着加重自行车返回B县雷庄。分别时,刘见旭又哭了,惹得春也流了泪。见旭他姑硬要塞给春二斤粮票五块钱,被春坚决地回绝了。回家的路虽然不用再打问,但他还是走了将近两天时间。来时尻子上磨破了,还没有结成痂,又被磨烂了。回到家里,短裤都被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