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楚玉还带着伤,所以他用马车把克拉库斯载到了城关边。
克拉库斯下了马车,抬着头四下张望,“好雄伟的城关!”
“你是在思考,想要怎样打上来吗?”薛楚玉也下了马车。
克拉库斯摇头,不说话。
薛楚玉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如果再让我在战场上见到你,可就不是射穿肩甲那么便宜了。”
克拉库斯咬着牙抿着嘴,虽然心里很不爽,仍是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情他很明白,如果不是薛楚玉手下留情,他和厥特勤早就已经变成了尸体。
“走吧!”薛绍摆了一下手,守在城关前的周军将士打开了城门,让开了一条道。
“他为什么要放我走?”克拉库斯问道。
薛楚玉轻笑了一声,摇头。
克拉库斯走出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放大了他的嗓门,“他为什么要放我走?!”
“你再咆哮也是无用。”薛楚玉淡然道,“他做事情,往往令人意想不到甚至无法理解。但事后证明他总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克拉库斯咬着牙,拧着眉,沉默。
“如果你不想走,也未尝不可。”薛楚玉道,“想清楚,城门可不会一直开启。一但它关上,你就再无机会了。”
克拉库斯提脚朝前走去,大步。
走到大门边,有一名士卒牵来一匹马递给他,他再次停下了,回头大声道:“玉冠将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当然。”薛楚玉应了一声,然后低声自语道:但愿,不是在战场上!
克拉库斯回到了突厥军营。先前派出的使臣已经先一步回来做了禀报,克拉库斯的突然回归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反应最大的当然是艾颜,她全没了平常的严肃和端庄,又哭又叫的扑向她的儿子,抱着他哭了个唏里哗啦。
默棘连本想上前和克拉库斯说几句话,也只得暂时停住了。
暾欲谷远远看着他们母子俩,面具窟窿里透出无限的怀疑与冷漠。
克拉库斯被他的母亲拖进了帐篷。艾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查看儿子的全身,发现他的肩膀被一箭射穿留下了不轻的伤,又没少掉眼泪,更是大骂薛楚玉心狠手辣丝毫不念旧情。
克拉库斯只好安慰他母亲,说战场之上人海茫茫,薛楚玉也分辨不清谁是谁。要不是他有心活捉敌将,我和厥特勤早就成了死人。如今还能活着回来已是莫大的幸运,更不能对薛楚玉有什么怪罪。
艾颜知道克拉库斯说得很在理,但对一名母亲而言,不管是谁伤害了自己的孩子那都是不可原谅的,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所以她很生气,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现在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我不该担心你吗?”
“孩儿并非……”话说一半,克拉库斯突然想起了薛绍,神色变得很复杂。
艾颜何等聪明的人,她马上道:“他为什么放你回来?难道仅仅是因为,怕我担心你?”
“他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克拉库斯点头。
说到“他”艾颜马上冷静了许多,脑海里也浮现出那一天,自己和默棘连一同跪在暾欲谷面前哀求的场景。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使臣带回薛绍未死的消息,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可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自己对薛绍的感觉又变得复杂无比,比以前更加复杂了。
“他都跟你说了一些什么?”艾颜十分关心此事。
克拉库斯几乎一字不漏的把自己和薛绍的谈话内容,告诉了艾颜。
“就这些?”
“嗯,就这些。”
“他就没有问一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艾颜急道,“他也没有问,你娘现在怎么样?”
克拉库斯茫然的摇头。
“这个死没良心的!……”艾颜恨得直咬牙。
“娘,现在我们是两军对战的敌人!”克拉库斯提醒道,“他怎么可能跟我嘘寒问暖?”
“什么敌人,那是你爹!”艾颜低声喝道,“你亲爹!”
克拉库斯恍然怔住……母亲的态度,比以前明显大不一样了!
“该知道你都知道了,该经历的你也都经历了。”艾颜说道,“现在为娘就挑明了跟你说,我们娘俩未来如何,终究还是要着落在你爹身上,明白吗?——除了你爹,别人都不可指望!”
克拉库斯眉头紧急,“默棘连也不能指望吗?”
“不能!”艾颜沉声道:“现在你们兄弟情深,是因为你们有共同的敌人暾欲谷。一但暾欲谷没了,你们就会成为彼此最大的仇人!——只有你爹,永远是你爹!这件事情一万年也改变不了!”
“可是……”
“住口!”艾颜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你是否在怀疑,你娘太过善变?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的立场一直都在你爹那边!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计划还有所有的未来,一直都是以他为核心在展开。离开了你爹,我们娘俩只会一事无成性命难保。”
“那样,我们岂不是成了草原的叛徒?”克拉库斯说出了压抑在心里最大的疑惑。
“恰好相反,我们才能给草原带来真正的和平!”艾颜正色道,“暾欲谷为了突厥汗国呕心沥血,为了辅佐默棘连不惜一切。表面看来他很伟大很了不起,是突厥汗国最大的功臣。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给草原带来战争,带来死亡,最终还会带来毁灭!”
“孩儿认为,暾欲谷做得并没有错!”克拉库斯争执道,“突厥不能一直做为中原的附庸存在,突厥人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汗国!”
“没错,这一点我也赞成,所有的突厥人也都赞成。”艾颜说道,“但是暾欲谷和骨咄碌建立的这个汗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站在中原王朝的对立面。他们虽然曾经取得过一些成功,但归根到底他们只能失败。失败的结果是什么,我的孩子?——只有死亡,甚至是灭族!”
“为什么?!”克拉库斯不解,大声质问。
艾颜轻叹了一声,“就因为,你爹。”
“……”克拉库斯愕然怔住。
艾颜沉思了片刻,拉着克拉库斯坐下来,细声细语说道:“凭心而论,骨咄碌和暾欲谷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在中原王朝发生动乱的时候,趁机建立了突厥汗国。那个时候仿佛连上天都在眷顾突厥,那个姓武的女人夺取政权,中原内乱不断无暇北顾,突厥见风就涨不断壮大。”
“那是突厥人最幸福的时光。那也是骨咄碌和暾欲谷最伟大的时刻。”
“但上天对草原人又是如此的残忍,中原突然有一个叫‘薛绍’的人横空出世,他很快就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噩梦。如果不是他,突厥汗国完全可以走得更远,甚至变得非常伟大。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只要薛绍一天还在,突厥汗国就将永远承受中原王朝的无情打击,直到最后的灭亡……你想知道那天暾欲谷没有在碛口城关前杀死薛绍,他有多么绝望和崩溃吗?”
“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够改变一个时代吗?”克拉库斯既惊叹又不可置信。今天,他的母亲跟他说了太多太多的话。那其中许多的现实他都不想接受;那其中许多的道理他虽能明白,但也同样不想接受。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信。”艾颜说道,“薛绍,注定是突厥永远也迈不过的那一座大山。”
“唉……”克拉库斯像一个老夫子一样的长长叹息,苦笑道,“母亲,我知道他为何放我回来了。”
“为何?”
“就为了听你,说这些话。”克拉库斯说道,“他定能料到,你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隐瞒。他无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让我屈服,让我认他这个爹。但是当我听了你这些话,我……”
“你认也好,不认也罢,目前根本就是无关紧要。”艾颜出奇的冷静,“他主要的用意,大概还是用你来分化我们的内部。”
“啊?”克拉库斯一愣,“连我也他被利用了?”
“一开始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我也没想到。现在,你看看帐篷外面。”艾颜示意帐篷外面。
一队队的骑兵正朝这边走来。有可汗的附离狼骑,也有暾欲谷的拓羯骑兵。默棘连和暾欲谷,也都走了过来。
克拉库斯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们想干什么?”
“别怕。”艾颜也站了起来,“他们大概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回来了,厥特勤却没有回来。”
“原来,我真是被他利用了。”克拉库斯咧嘴笑了一笑,低声道:“那只狡猾的老狐狸!”
艾颜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有你这么骂自己爹的吗?
克拉库斯已经走到了帐篷外面,站到了默棘连可汗和暾欲谷的面前。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放我回来,如果你们害怕我是奸细,现在就可以绑了我,或者杀了我。”克拉库斯很坦然的面对眼前一圈士兵,说道,“他只让我捎回来一句话——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来换厥特勤。”
此言一出,默棘连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下意识的看向了暾欲谷。
没人能看到面具之下暾欲谷的表情。但是他握着权杖的手,正在骨骨作响。
艾颜是暗自心惊……薛绍,你这一招果然够狠!
“哈啾!”
“啊——切!”
正在喝药的薛绍连了两个大喷嚏,药都从鼻子里面喷出来了。
“他娘的,谁在骂我!”
张成和吴远都在一旁笑,“黑沙这里肯定不会有人骂薛帅,怕莫是突厥那边的人?”
薛绍拿过毛巾擦了几把,说道:“到时间了,咱们去送牛奔一程。”
“是。”
在他二人的搀扶之下,薛绍来到了碛口城头之下。军士们已经搭好了许多的柴堆,将许多阵亡将士们的尸体放在那里。其中就有牛奔。
在场的人,已经不记得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了,所以现场没有号哭没有泪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把最大的悲伤埋藏在心里,然后带着笑容,代替这些已经死去的人继续杀敌,继续活着。
薛绍亲自举着一个火把,走到了牛奔尸体面前。
看着他。
薛绍微笑,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大野牛,咱们来世再见了。”
火把扔了下去,薛绍说了一句,“英魂在上。”
这曾经是石小媚和她哥哥的那支拓羯骑兵的战吼,牛奔学会以后经常将它挂在嘴边,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吼出来让他显得很有学问。但是到死,他也没有弄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英魂在上,现在你应该懂了。”薛绍仰着头,看着天空,“牛奔,早点回家。你的臭婆娘,在家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