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武则天点了点头,“元珍黑沙退兵之后,他们的伪可汗骨咄禄就派了使臣前来,意在求和。”
“求和?”薛绍大感意外,“竟有这种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武则天说道:“双方交战边关不通,突厥的使臣是本宫亲自下令秘密放入护送前来的。他们刚到长安不久,你比宰相尚书们可都要先知道。”
薛绍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意欲何为?”
武则天说道:“突厥自立汗国骨咄禄自称可汗,一直与大唐为敌连年累战不休。打来打去,双方都损失惨重。因此,骨咄禄派人前来请降求和,罢兵休战。”
“请降求和?罢兵休战?”薛绍的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陷入了沉思。
武则天静静的等着,待薛绍思虑良久之后,她方才问道:“承誉,你有何高见?”
薛绍回过神来,这可是一等一的军国大事,可不是什么家长里短了。于是他起身拱手一拜,说道:“太后,此等军国机要,太后应该在阁部与参政的宰相们一同会商才是。”
“无妨。本宫就是想要在阁部会商之前,先听一听你的高见。”武则天淡然道,“你是先帝钦命的统兵大将,又屡与突厥交锋。你的意见,非常有价值。”
“那臣,可就说了。”薛绍认真的道,“以臣对突厥人尤其是对元珍的了解来分析,这必然是一个诈谋。”
“怎么说?”武则天问。
薛绍答道:“突厥本是狼性,狼凶残而多诈,有仇必报血债血偿才是他们一惯的作风。臣接连数次大破突厥,尤其是最近一次在代州,臣一次就灭了他们五万大军。随后又有老帅薛仁贵在云州一战大破默啜和他麾下的附离狼骑,杀得骨咄禄的亲勋部队尸横遍野元气大伤。为此,捡了一条性命回去的默啜都被罢官免职。此等血仇,突厥人必然只会拼命报复,断然没有息事宁人之可能。”
“你说得没错。”武则天道,“几番征战下来,突厥与大唐已然结下了死仇。但现在不管我们承不承认,突厥已经不再是一个叛乱的部族,他们有了自己的国。既然是国,就会有邦国之策。经国安邦不能仅凭仇恨与战争,还得是有战有和有邦交。骨咄禄和元珍这个叛贼,还是有点能耐的。这一点肤浅的道理,他们必然懂得。”
“太后言之有理。”薛绍道,“虽然是敌人,但臣也不得不承认,骨咄禄和元珍确有本事。若大的一个草原,部族林立各拥兵马,彼此攻伐分崩离析,却硬是被他们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拧成了一个国。比起前两次策动草原叛逆乱的伏念等人,他们堪称当世枭雄。”
“果然。”武则天笑了。
薛绍不解,“太后,何谓果然?”
“只有你这种和突厥打过深交道的人,才会有这样理智而清醒的认识。”武则天说道,“现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仍有很多人固执旧见,认为突厥只不过是一群不足成事的乌合之众,和李|敬业那种犯上作战的叛逆没有两样。他们还认为,大唐轻易就可以荡平这群草原叛逆。这样的论调,在朝堂之上还颇为泛滥。仿佛非如此,不能显示我大唐是正朔天朝,而他们都是社稷之臣。”
薛绍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理解,毕竟此前突厥人乖乖的在大唐脚下趴了半个多世纪。那些没有上过战场的文臣们,心中自有泱泱天朝梦。因此哪怕是突厥人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华夏,他们也能依旧如此固执旧念。
“正因如此,本宫才秘密的准许突厥使臣进京。”武则天道,“很多朝臣对突厥、对边防、对战争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因此,他们会凭着心中的臆想去决断军国大策。如果让他们知道突厥派使臣前来议和了,他们最先想要做的,就是愤然怒骂说突厥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哪来的资格向大唐派谴使臣?……由此,也就议无可议了。”
薛绍算是听出了武则天的弦外之音,于是问道:“太后的意思是,此议和,可议?”
武则天的表情挺严肃,但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是带兵的人,应该深知‘国虽大好战必亡’的道理。”
“兵者民之司命,臣理解。”薛绍点头。
“其实突厥的反叛,最早可以从平定辽东开始溯源。”武则天道,“那时大唐国内兵员不足,于是开始频频从突厥征调骑卒。随后大唐又与吐蕃争锋数年,西域那边也是征战不休,全都从突厥部族征调了兵员。打仗自然就要死人,突厥部族因此损失了大量人丁,族内多有孤儿寡母。对大唐仇恨的种子,就此在他们的心中埋下。而接连的大战,让富庶的大唐都感觉到疲于应对了。近几年突厥反叛,裴公生前指挥了两场平定突厥的大战,动用的兵马都在三十万以上,消耗的粮草钱帛不计其数。裴公去后,由你指挥的大战又有几次。虽然频频得捷,但是大唐的消耗又再度加剧了。承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本宫今日给你交个底……大唐,打不起了!”
“臣可以想见。”薛绍点了点头,“穷家难当。臣去夏州之后频频找朝廷要钱要粮要人力物力,颇是难为太后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臣才会亲自动手去剿了绥州的乡绅恶霸并查抄其家,连着白铁余那里剿来的贼赃,一共充作了军用。真要追究起来,臣有些举动确实是为国法所不容的。若非是太后在上面一力周旋,臣现在真的可以沦为阶下之囚了。”
武则天呵呵直笑,“有你这句话,本宫就已经很欣慰了。”
“臣今日,郑重拜谢太后。”薛绍拱手一拜之后,说道:“所幸现在银川军屯已经开垦出来了,朔方军大可自给自足。能为朝廷减少军费的开支,能为太后省去许多的烦恼。臣的心里,多少才算安稳了一点。”
“文治也好武功也罢,你在夏州和朔方都干得很不错。”武则天说道,“此前你立下许多军功朝廷一直没有赏赐,这看似非常不公。其实,是本宫想要择一良机好好的对你论功行赏。现在突厥请降议和,且不论其真假诈谋,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边境战争。你便可以趁这段时间交割朔方的军务,回朝就职了。至于官职大小,三省六部九卿的任何衙门,三品以上,由你挑选。”
薛绍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儿,三省六部九卿,这是大唐朝廷的中枢机构。三品以上任由挑战,这个空头支票开得可不止是“大方”二字就能形容了。
但武则天的话里也透出了另一层意思——军队十六卫,可就不在你挑选的范围之内了。
换句话说,将军就别再当了。
武则天的神情挺和蔼的,说道:“承誉,本宫知道你是不世出的将帅之才。但是把你用在朔方这样的一个苦寒边塞之地,其实是屈才了。你若立于朝堂之上,可以为国家建立更多的功德。本宫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本朝的中流砥柱,擎天之石。”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太后,臣当然很想立功报国。但是臣入仕尚浅经验不足,最多也就只能料理一点点军务。三省六部九卿里的那些臣工们,哪个不是积攒了几十年的行政经验?臣和他们比,没优势啊!”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会做事的,都得学。”武则天道,“朝中一般的臣工,大多都是从县令一级的地方官做起,慢慢的一步步做到州官刺史,然后调入中枢为官,或许又要远调州县。这样有利于他们积累丰富的行政经验,熟悉各门各部的一切政务,这样才能彼此通力合作,从而保障大唐朝廷的健全与稳定。”
“没错啊!”薛绍说道,“臣从入仕起就只在军队里混迹,夏州都督也没当过几天。非但是地方官的经验欠缺,对中枢三省六部九卿各部门的政务,全都一无所知。臣这个样子要去做一个三品高官,岂不是尸位素餐?”
武则天笑了,“本宫方才说的,是一般臣工的仕途轨迹。但你,是一般的臣工么?”
“呃……”薛绍怔了一怔。
“这么说吧!”武则天笑道,“已经过世的先帝和现在的皇帝陛下,他们可曾做过一天的县令或是将军?”
薛绍顿时笑了,“那当然是没有了!”
“既如此,他们连皇帝都做得,你却做不得三品高官吗?别忘了,你可是当朝唯一的驸马,是皇族至亲的内眷。而且以你现在的功绩和威望,没人会说朝廷任人唯亲。”武则天微笑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以你的能耐,没什么事情是能够难倒你。但有不懂的,潜心去学便是。”
薛绍心想,其实回朝做官也未必就是洪水猛兽。古往今来亿万仕子无不渴望出将入相,这是莫大的荣耀和成就。方才武则天说这么多,倒也表达出了她对我的一番期待——她现在很需要帮手,得力的帮手,懂军事的、能在身边随时替她分忧的得力帮手!
“你仔细想想,考虑清楚再给本宫回复。”武则天仍是商量的口吻。
薛绍也不是知不好歹,其实朝廷要给哪个臣子调换官职,直接下令便可,又哪里还用商量呢?武则天,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
“太后,臣还是那句话。”薛绍说道,“臣愿意回朝做官。但是臣,确实信不过突厥的请降议和,并且对朔方军放心不下。”
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如你所言,突厥狼性残忍多诈。有可能他们今日请降,明日便开战。”
“对!”薛绍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大唐的朝廷,倒也不是那么好愚弄。只要有了防备,那也就不怕他们使诈。”武则天说道,“承誉你不妨往深处想上一想,其实停战议和这件事情,大唐现在只能接受,不好拒绝。”
薛绍微微一怔,仔细一想……武则天这话,有道理。
近年来尤其是先帝李治过世之后,大唐周边多生战乱,内部也是动荡频仍。远的不说,扬州叛乱就刚刚才平定。享受了几十年和平的唐人,现在多少有那么一点人心惶惶的感觉了。
再加上新君刚立裴炎下台,朝堂之上也可以用一个“百废待兴”来形容。
只有经历了动荡和灾难,才会让人们意识到安宁与和平的可贵。如今的大唐朝野上下,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和宁静,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且不论突厥请降议和的诚意与否,朝廷都只能先行接受下来。否则,就将是背离人心之所向,终将导致人心离散、更加动荡不安。
由此,代为执政的武则天,也就别想把位置再坐稳了。
“如此说来,这是一个阳谋。”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骨咄禄和元珍,仿佛是已经看透了我们的心肝脾肺肾,他们甚至比我们自己还要更加明白,我们现在迫切的需要什么。”
武则天表情冷肃的点了点头,“对这两条恶狼,目前只能暂且姑息。迟早,还是要打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