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郝轻轻地把门关上,一言不发地坐回欧扬久的身边。
姚芬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手指头灵活而匆忙地摁着手机的按健,最后用力地摁了一下,将手机关闭,随即坐直了身子。在此之前她一直咋咋呼呼的,现在突然安静下来,双方居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欧扬久把那根抽了一半的雪茄点上,示意大马将老板台上的那个玻璃烟灰缸拿过来。顺嘴问:“姚总抽烟?”
因为他看见烟灰缸里有几个又细又长的烟头。
姚芬那张漂亮的脸仰起来一些,这使她显出些傲慢。不过欧扬久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没有多少城府的女人,这股劲儿透着些肤浅。
姚芬把身边那个昂贵的挎包推开一些,以便两条腿放得更舒服,同时朝欧扬久笑笑:“欧队长,女人抽烟是不是显得特没教养。也许您不是这么认为的,但愿。”
这话说得让你摸不着四六。
欧扬久笑着回答:“其实男人抽烟也是浪费自己家的水电费。买一斤带鱼还要十多块呢,是吧。”
这种更摸头不着脑的回答让小郝特想笑,他知道队长是故意调侃的。他朝老板台那儿看,就见大马刷刷地记个不停,很认真的样子。他闹不懂这种乱七八糟的对话有什么可记的。大马肯定在装孙子。
这时就听姚芬说:“欧队长,咱们这是头一次见面吧?上次好像只有他们俩。”
“对,那时候我在贵州忙活案子。一个偷情导致的悲剧。”
姚芬耸耸肩:“您刚才跟我老公谈完了么?干吗非要和我费唾沫?”
“是你老公让我们和你谈的。”欧扬久看着她的脸,“其实我倒真愿意和他多聊聊。可是他好像不怎么愿意费唾沫。”
姚芬笑起来,然后点了根烟,翘起二郎腿,很优雅抽着,说:“许晓那人真是没办法,这种事儿本来就应该男人来应付的,你说我一个当女人的,里里外外什么都要管……嗨,咱们言归正传吧。欧队长,您想知道什么?”
欧扬久把烟灰缸放在两个人都够得着的地方,说:“我当然什么都想知道。不过,在提问之前,我想告诉你个情况——那个在逃的唐五羊,恐怕让我们……”
“哇,他是不是让你们逮住啦!”姚芬惊喜地叫起来。
欧扬久当然是故意放出这个口风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因为这一霎那的反应往往来不及掩饰。
看得出,姚芬的惊喜来得很自然,五官表情和身体语言非常合拍。由此再联想许晓的态度,可以看出很大的性格差异。他根据自己的经验设想,许晓如果处在此刻姚芬的位置上,顶多是个吃惊的表情。那么不妨这样认为,如果这夫妻二人利害是一致的话,姚芬的这个反应应该更能代表他们真实的心理。换句话说,他们是希望抓住那个唐五羊的。为了确认这一点,欧扬久朝她笑笑:“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很希望抓住唐五羊?”
“那还用说么?唐五羊是杀人犯呀!”姚芬仍处在喜形于色中。
欧扬久摆摆手指:“不不,如果仅仅强调杀人犯落网的话,任何一个路人都会是你这种反应。我现在问的是——你个人的心情。”
“噢,”姚芬想了想,似乎明白了欧扬久的意思,“啊,你这人比较鬼。要说我个人的心情么……这么说吧,唐五羊落网,这个案子就等于了结了,也就省得你们三天两头的来烦我了——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不不,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欧扬久实话实说,他觉得和这个女人交流起来比较舒服,比她丈夫痛快多了。于是他坐直了身子,弹掉烟灰,道:“好了,我现在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以便我们能彻底把这个案子了结,往后也就没人来烦你了。如何?”
“当然没问题。”姚芬说,“不过我可说不出来更多的,我老公想必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那不一定,他其实并没有说多少东西。他一直让我们跟你谈。比如说,你哥哥苏岷,我们谈的就不多,咱们最好谈谈他,可否?”
姚芬的表情马上变得很淡漠:“他还有什么好谈的?该了解的你们不是早知道了么?”
她看看大马和小郝。
“前提是你们把该说的都说了。”欧扬久话中有话地看着姚芬。
姚芬似乎有些敏感,因为她的指尖难以控制地哆嗦了一下。欧扬久心有所动,暗暗更正着自己对此人的定位——姚芬恐怕比刚才感觉的要深一些,不可大意。
“欧队长,出事的时候你不在,我们可是有问必答的,他们俩可以证明。”她指指小郝和大马,口气有些不友善。
欧扬久摆摆手说:“姚总你听我说,这一点在材料里都有反映,我并没有怀疑你什么。现在我想说的是,有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他们可能忽略了,我想问一些没问过的问题。”
姚芬有所警惕:“凶手不是捉住了么?你们审问凶手不就全有了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欧扬久进一步更正自己对此人的定位——不,姚芬的内心比她的外表不是深一些,而是深多了。是呀,怎么说人家也是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总,不是傻大姐。
“这么说吧,”欧扬久看着姚芬,“我比较希望知道你眼中的苏岷,或者扩大些说,你眼中的苏岷和你干妈——毕竟你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与众不同。”
姚芬的表情慢慢变冷了,她看着欧扬久,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的眼睛转向窗外,道:“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是特想知道别人家的私事——这和案子有关么?”
欧扬久说:“没错,我们当警察的有好多让人不能容忍的毛病,其中就包括你说的这种‘打听私事’。但是我这里必须强调一点,我们所询问的一切都和案子有关,这是由我们的工作特点所决定的——非常抱歉。”
姚芬的目光收了回来,道:“嗯,是的。其实说说也没什么。他们俩人在我心中都曾经很好。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后来长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直到那时候我们的关系仍然很不错。但是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你要问我为什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一句话,老太太对我远不如对我哥好,你们知道,我这里说的就是苏岷。不是有两个孩子先后跑了么,原因也是这个。”
欧扬久歪歪头:“苏老师偏心眼儿。”
“她当然不会承认。不过我可能不应该有这种心态,因为毕竟是人家收留了我,把我养到这么大。可是心里……”
“明白,你的心理我完全明白。那么苏岷呢?你刚才的怨气是来源于苏老师,苏岷怎么样?”
“不怎么样。”姚芬毫不掩饰地说,“他觉得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没长大以前也就算了,长大成人以后他仍然如故,这就有些让人无法容忍了。这么说吧,他和老太太越来越……也许我这么说有些不像话,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我能明白,我能明白。”欧扬久用力点着头,“两个人是一伙的,对你不好。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吧。”姚芬道。
欧扬久透出一口气,思索了片刻:“那么我想进一步问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心里有这种疙瘩,你跟苏岷借钱……我是说,这种关系可是……”
“噢,你可能想得太那个了欧队长,我刚才说他们俩那些话,是纯粹内心的东西,我们之间大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说到借钱也不是白借,我们是给他股份的。这你们都知道。”
“我想更仔细地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再说说。”
“怎么说?”姚芬望着欧扬久的脸,“事情就是那么回事,我们拉不开栓了,跟苏岷拆借了一百万应急,同时答应给他相应的股份,没什么复杂的。”
欧扬久笑笑:“我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你们大小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一百万对你们来说简直就不是钱,你们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儿向别人借钱么?对不起,我孤陋寡闻。”
姚芬叹了口气:“看来您确实是孤陋寡闻,其实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新鲜。看着挺不得了的东西,比如我们这个公司,的的确确有拉不开栓的时候。一百万有些时候真的很要命呢。你们可能觉得我们这些人个个光鲜的很是吧,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没有毛病。欧扬久想,谈话至此他感觉姚芬基本没有什么尾巴可抓。或者事实的确如此,或者这个女人真的厉害,总之目前还不好判断。他清了清嗓子,说:“好,谈谈唐五羊吧,你老公说他不太了解这个人,你呢?”
姚芬道:“我老公说的是实话,它高高在上,唐五羊这一层的人他基本不太接触,但是我和唐五羊接触得比较多,抓工程是我分内的事。要说唐五羊这个人,我觉得……怎么说呢?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人!他在我的感觉里顶多也就是个浑人,有些时候不讲道理,打人骂人是有过的,但是杀人……”
姚芬有些没词儿了。
欧扬久说:“莫非……你认为不是唐五羊杀的人?”
姚芬摇摇头:“那倒不是,唐五羊杀人是事实,不然他就不会逃之夭夭了。对了,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欧扬久笑笑:“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抓逃犯还不是小菜一碟。姚总,下面这个问题我的两个部下(他指指小郝和大马)已经问过了,但是既然你对唐五羊很了解,我还想再问一遍,唐五羊和苏岷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发生凶杀那样的事?”
姚芬立刻摇头道:“我想不明白,欧队长,直至今日我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
“苏岷和唐五羊出事之前有没有过来往?”欧扬久问。
姚芬想了想,说:“这个我说不准,真的,就我个人所知,应该没有——他们没有接触的理由啊。”
欧扬久点点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姚总,从魏文魁那里我们得知了一个情况,据说苏岷上初二的时候曾经转学和苏老师一起回到了老家安庆,但是不到一年又转了回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这件事我长大以后知道的。”姚芬说,“但是为什么跑来跑去的我说不清,我干妈从来没提过,我也没想过去问。对了,我就是他们回来时在火车站检的,那时我是个孤儿。”
收获不大。欧扬久看看表。准确地说,收获不大,感觉多少有了一些。他最后问:“姚总还有什么可以说给我们听的么——我是说,你觉得有意思的情况或者什么难以解释的东西?”
这个问题他是顺嘴说的,没有抱什么希望,却不料姚芬嗯了一声,说:“是的,有个情况不知道有没有用,这是出事以后我回忆起来的,觉得有些意思,所以一直在我脑子里装着。是这么回事,今年四月,我,我哥,还有我干妈,坐老鲁的车到步行街购物中心,打算去给老太太买身衣裳。说老实话,我干妈对我虽然不如对我哥好,我还是很感激她的收养之恩的,每年都要给老太太买些穿的。这个老鲁最清楚,每年都是他开车。”
“就是那个方头大脸的老鲁么?”欧扬久问。
“对,就是他。”姚芬点头道,“那天步行街人不少,我们随着人流往前走。我哥一直在抱怨,说应该换个日子来。他那个人比较各色,习惯独处,人一多他就烦。干妈说没关系没关系,看看人也不错。就这么走着,谁也没觉得要出事。”
“结果出事了。”欧扬久很感兴趣地看着她。
姚芬也看着欧扬久:“对,莫明其妙地那天居然出事了。记得当时我们刚刚走上司马桥的,冷不丁,坐在桥边的一个乞丐突然朝我们扑了上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朝着我哥扑了上来——这个情节我后来回忆了好多次,百分之百那个乞丐就是朝着我哥去的,没错!我们当时都吓傻了,眼看着那乞丐把我哥扑倒在地,用力地撕扯我哥的头发,他的夹克衫也让乞丐撕坏了。乞丐手里还拿着个二胡,举起来就往我哥头上砸。幸亏我反应快,一脚踢在那家伙的腰上,不然我哥非开花不可。乞丐倒在地上,我哥爬起来朝乞丐扑过去。幸亏我干妈手快,一把就抱住了我哥。那个乞丐跌跌撞撞地跑了。当时围了不少人,还以为出人命了呢!”
姚芬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咕咕地喝了几口,抹抹嘴道:“就是这么一件事,你们觉得有用么?”
欧扬久皱着眉,思索着说:“噢,我只能说这个情况确实很有意思。你觉得它和你哥的被杀案有关系么?”
“应该没有。”姚芬道,“我一直在琢磨,可是我说不出它和我哥那案子有什么关联。但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乞丐恨不得把我哥撕着吃了的样子,眼睛血红血红的,太可怕了!”
欧扬久点点头:“你哥呢,他什么样子?”
“我哥……”姚芬似乎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说,“还能怎么样呢,我哥自然是吓惨了,那事情确实来得太突然了。”
“你干妈呢,你干妈有什么表示?”欧扬久看着她。
姚芬想了想:“我干妈当时也吓得够呛,浑身发抖。她死死地抱着我哥,生怕出人命。”
“后来呢?”欧扬久追问。
姚芬不解:“什么后来?”
欧扬久解释说:“你说的是当时的情况,我想知道你哥和你干妈后来有什么表示。”
姚芬看上去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后来这事就过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噢!”姚芬突然想起了什么,“欧队长,咱们先说到这儿好么,我突然想起还要见个朋友。已经晚了。”
双方站了起来,谈话很有趣地戛然而止。